二、《准噶尔贡马图》

郎世宁最早的西域画，应是现今收藏于法国巴黎人类博物馆的《准噶尔贡马图》（纸本水墨卷，41×150厘米）。

台湾学者林士铉先生指出：“过去学界谈论乾隆时代传教士的《贡马图》画作，多偏重于中西艺术文化交流的角度，重视东西方绘画技法的融合与创新，而较忽略贡马的历史背景。”⁽¹⁾历史与艺术的兼顾，应是我们研究历史画作必须遵循的准则吧。

准噶尔贡马事，在乾隆八年（1743年）。《清高宗实录》记载是年十月三十日，“陕西安西镇总兵永常奏，准噶尔夷使到境，进贡貂皮马匹”。⁽²⁾以后亦有贡马。

乾隆十二年（1747年）正月，乾隆帝有诗《宴准噶尔夷使》：

敬承庭训戒嘉兵（西师始自康熙五十四年，虽屡报捷，迄未奏犁庭扫穴之功。至雍正十年大胜准噶尔于额尔德尼昭，敌气震慑，我皇考爰定罢兵之议。朕即位之初，彼屡遣使，犹以定边为辞，将激我复兴师旅，而朕不允其请，亦不兴师，且明晓以利害。近则屡请安进贡，恭顺有加矣），底事犁庭翦骇鲸。宛马已看来万里（准噶尔接哈萨克部落，古大宛也。准噶尔向惟贡貂，今加进马，以表其敬，盖自大宛得之），屠苏应许预元正。冠裳陪处卿云拥，韶濩传时瑞凤鸣。守在四夷常勖志，敢夸驭远有权衡。⁽³⁾

此诗作于乾隆十二年（1647年）正月初五。据《清高宗实录》记载，是日“赐准噶尔使臣玛木特等宴于丰泽园，随颁赐准噶尔台吉策妄多尔济那木扎勒缎匹等物如例”。⁽⁴⁾

诗中大意：我继位以来，敬承皇父的训诫，与准噶尔停战罢兵，但最终还是要将其犁庭扫穴，消灭铲除。准噶尔使臣进贡了大宛马，我应在新春佳节时以酒宴来回敬。还要由官员陪同使臣参观，所到之处都有吉祥悦耳的音乐。我常勉励自己，要很好地善待四方的部族，敢说自己控御边疆是有所斟酌和权衡的。

乾隆十三年（1748年），乾隆帝为郎世宁所绘《准噶尔贡马图》题诗：

凹凸丹青法（唐尉迟乙僧善凹凸花画法，乙僧亦外国人也），流传自海西（世宁，西洋人）。宛看龙是性，何用月为题。雾权奇胜，嘶风阊阖低。贰师曾未遣，礼义固金堤（西师始自康熙年间至雍正十年，大胜之后遂定罢兵之议。朕即位后，彼屡遣使，以定边为词，将激我兴师，朕不允其请。近则恭顺有加，向惟贡貂，今加进马矣）。⁽⁵⁾

丹青为丹砂和青臒，可作红色和青色颜料。指画家、画工，这里指绘画。尉迟乙僧，唐西域于阗（今新疆和田）人，贞观初随父尉迟跋质那入长安（今西安），父子擅长西域画，又吸收汉画特点，形成独特画风，驰名中原，称为大小尉迟。以凹凸画技法，突出所画佛像、人物、花草的立体感，与吴道子、阎立本等著名画家在长安慈恩寺、光宅寺、兴唐寺、安国寺等同堂作壁画。事迹载入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世宁即郎世宁。海西，古代指西域以西之地。唐张说《舞马千秋万岁乐府词》：“圣皇至德与天齐，天马来仪自海西。”这里指郎世宁所属的西方。龙是性，《仪礼·觐礼》：“天子乘龙，载大斾。”郑玄注：“马八尺以上为龙。”龙是性即龙性，指高大的骏马。唐杜甫《天育骠图歌》：“矫矫龙性含变化，卓立天骨森开张。”月为题即月题。马额上的佩饰，以其形似月而得名。《庄子·马蹄》：“夫加之以稀扼，齐之以月题。”（niè）通“蹑”，追踪。《汉书·礼乐志》：“浮云，晻上驰。”权奇即奇谲非凡。多形容良马善行。《汉书·礼乐志》：“太一况，天马下。露赤汗，沫流耕。志俶傥，精权奇。”阊阖（chāng hé）：传说中的天门。泛指宫门或京都城门。贰师，见《史记·大宛列传》载：“宛有善马在贰师城，匿不肯与汉使。”汉武帝太初四年（前104年），命李广利为贰师将军伐大宛，最终取善马而归。

诗中大意：唐朝所属西域于阗国大画家尉迟乙僧的凹凸绘画之法，不知何时流传到了西洋。准噶尔遣使进贡了自古就著名的西域马，我命名为如意骢，指定清宫西洋画家郎世宁为之作画，禁不住写下这首诗。看那骏马如同飞龙，何必在马额头戴上佩饰。骏马追云破雾，奇谲非凡；迎风嘶叫，凌越京城。我庆幸自己并未像汉武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那样，西征得到大宛马，而是以礼法道义来巩固西部安定。大清在西部对准噶尔用兵，自康熙年间至雍正十年，自额尔德尼昭（即光显寺）大捷后，罢兵以休养生息。我继位后，准噶尔多次遣使入贡，提出划界要求，激我动兵，我不为所动。近年准噶尔则显得恭顺，往年进贡只有貂皮，今年开始进贡骏马了。

《准噶尔贡马图》墨笔白描的画面上，再现了准噶尔使臣贡马的情景：乾隆帝着便装，端坐在黄花梨木交椅上。在他身后左侧，站立着大臣，大臣身后的三名勇士，自右至左，分别手持宝剑、箭袋和弓箭，藉以表现天朝的勇武之气。在乾隆帝的面前，宫中一位身穿锦团长袍、头戴花翎官帽的官员牵来一匹马，正在请乾隆帝观赏，进贡马匹的准噶尔使臣，则跪于马前。马后还站立着两名侍卫。侍卫身后落款：“乾隆戊辰春正月臣郎世宁奉敕恭绘。”乾隆戊辰即十三年（1748年）。乾隆帝右侧两名官员与牵马官员之间的上方，就是乾隆帝的题诗（图2-1、2-2）。从马匹的毛色上，可以看出就是乾隆帝后来命名的如意骢。

林士铉先生考证如意骢原名“玉花骢”。“虽然目前不能证实改名的原因，而从其命名被重新考量、审订，以及如意骢形象多次再现的记录，我们可以肯定如意骢在《后十骏图》之中具有独特的地位。”⁽⁶⁾据何传馨主编《神笔丹青——郎世宁来华三百年特展》附录记载：乾隆十三年（戊辰，1748年），郎世宁60岁，“正月，传旨命郎世宁、艾启蒙画《十骏图》，郎世宁负责红玉座、大宛骝与如意骢三幅。乾隆皇帝并在《如意骢图》系诗”。⁽⁷⁾（图2-4）

《准噶尔贡马图》卷后的群臣题记，先是短语题记，依次有嵇璜、和珅、梁国治、刘墉、曹文埴、王杰、彭元瑞、董诰八人。再是大段题记，署名有梁诗正、汪由敦、蒋溥、庄有恭、嵇璜、张若澄六人，由汪由敦书写。最后是沈德潜的题诗。可惜不被关注。

林士铉先生注意到大段题记中对如意骢的评价：“‘玉质纯素，隐有青文’，‘厥性和柔，骎骎绝足’，且以‘骢言其色，如意言其德’释其嘉名。”⁽⁸⁾

值得关注的是，清人所绘反映乾隆帝与容妃打猎的《弘历威弧获鹿图》上，竟然也有如意骢的身影。容妃作为大小和卓的堂妹，是随后封辅国公的叔叔额色尹反对叛乱的。平定后，乾隆帝为了笼络上层，安抚民众，纳和卓女入宫，封为容妃（民间俗称香妃），深受宠待，生活优渥，不仅陪侍东巡下江南，还陪侍热河行围。画中容妃所骑如意骢，应为纪实（图2-5）。

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乾隆帝特意从前后《十骏图》中各选出四骏，以“爰成八数古语”，赋《玉镂八骏歌》，制作玉雕八骏，其中就有如意骢：

引领仍属万吉骦，以德弗以力致祥；骝称阚虎星降房，雄姿威服於菟藏；俊逸独是霹雳骧，木兰围里歼天狼；赤花鹰似朵云翔，彼飞隼相低昂（以上四骏仍旧《十骏图》中者，余则其后所得后《十骏图》内选其四）。有骝佶闲鸟中凰，海子蹙毙胯下獐（戊寅春，于南苑乘此骝行围，突有奔獐从胯下窜过，骝飞驰如故，蹙之而仆，回鞚輙命中）；厄鲁所进如意骢（准噶尔台吉噶尔丹策凌所进），鳞身汗血气开张；锦云骓稳坐玉床，雪山潦途健步康（辛巳春，巡幸五台，经长城岭时，雨雪连朝，山径泥滑，乘此马陟栈行淖，稳步如践平地）；宝吉骝来最后行，洪豁尔远天一方（此骝为土尔扈特亲王策伯克多尔济所进，乃洪豁尔属部色尔克斯产也，其地更在哈萨克西北界，邻俄罗斯，从古未通中国。辛卯秋，土尔扈特归顺，此马因得贡天闲，调息之，果良马也，遂锡之名，每岁木兰，御以行围）。凡此八者真骏英，无惭琢彼琼瑶相，紫檀为屏美牧场，饮龁适性乐无央。龙为友固可年忘，遐想造父事穆王。以车御行穷八荒，何足数哉肆游狂。朝家诘戎马射参，夙所资力应表彰。⁽⁹⁾

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正月，乾隆帝为《准噶尔贡马图》再题诗《题郎世宁绘〈准噶尔献马图〉》（无自注）：

罢兵绝域反来宾（准噶尔之用兵，自康熙年间皇祖三征朔漠，屡申挞伐，及我皇考两路出师，额驸策楞击败之于额尔德尼招，几令匹马不返，我武既扬，遂有罢兵之议。乾隆初年，余遵守成训，用加安戢示之，以逸待劳。于是噶尔丹策凌所恃既诎，于乾隆八年遣使入贡献马，厥后其子阿占及达瓦齐篡逆相寻，因乘时大举，扫穴犁庭，以承两朝未竟之志），牵献权奇良且驯。遂使海西作图画，并教内翰志缘因（噶尔丹策凌所贡马，其一纯白有青文，高八尺，长丈有二尺，赐名如意骢，命西洋人郎世宁绘图，并命内廷翰林梁诗正、汪由敦、蒋溥、庄有恭、嵇璜、张若澄为之序赞，后复命沈德潜题什）。偶然试展失六者（兹偶加批阅所有题识之梁诗正、汪由敦、蒋溥、庄有恭、张若澄、沈德潜等六人皆以凋谢，又尔时侍御之臣，图其貌者来保、傅恒、罗卜藏、汪札尔、海兰特、库博尔、奔察、云宝、五十七等九人，今乃无一人矣，为之怅然），介尔犹看有两人（余以四十年后重题是图，而序赞侍御诸臣，惟嵇璜一人在，图命再与赓和是什）。识用古稀天子宝（成图时亦未期用此宝，今得用之，亦佳话也），重令赓什一迴新。⁽¹⁰⁾

诗中大意：我继位之后遵守皇考之训，与准噶尔罢兵休战，没想到准噶尔竟然遣使入贡，成为我大清的来宾。献上的骏马优良而驯服，我命郎世宁为之作画，并教内阁文臣书写赞语和题诗。四十年之后，我偶然打开这幅画品赏，原来题识的内阁文臣七人中有六人已去世，而当时的侍御之臣九人，今天已一个也不在了，念此不禁悲伤。如今健在的还有我与文臣嵇璜二人，我命嵇璜再与我作诗唱和，并在画面盖上“古稀天子之宝”的印玺，使这幅旧画因此又有一番新意（图2-6）。

乾隆帝在卷首的再题诗，只有八句，而省略了大段自注。落款“丙午新春月上澣御题”，正是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值得关注的是，乾隆帝在诗中自注提到“图其貌者来保、傅恒、罗卜藏、汪札尔、海兰特、库博尔、奔察、云宝、五十七等九人”，至今尚未得到史学及美术史研究者的关注。我们可以据此判断，《准噶尔贡马图》中，除乾隆帝和跪于马前的准噶尔使臣外的其他九人，就是乾隆帝在诗中自注提到的九人，更可确定这幅画的写实特色。

乾隆帝右侧两人，应是来保、傅恒。来保（1681—1764年），喜塔腊氏，字学圃，满洲正白旗人，侍卫起家，累迁至内务府总管，历工部尚书兼议政大臣，内大臣，时任刑部尚书。后历任礼部、吏部尚书，领侍卫内大臣，协办大学士，授武英殿大学士，为军机大臣，兼管兵部、刑部、吏部、礼部事。卒后入祀贤良祠，谥号文端。傅恒（1721—1770年），字春和，富察氏，满洲镶黄旗人。乾隆帝孝贤皇后之弟。侍卫起家，迁圆明园总管，准噶尔献马是月，刚升迁为户部右侍郎。累迁户部尚书等职，曾督师指挥平定大小金川、督师云南征缅甸，力主出师伊犁，为平定西域紫光阁前五十功臣之首，授一等忠勇公、领班军机大臣，授保和殿大学士。卒后入祀贤良祠，谥号文忠。

画中牵马的应是罗卜藏，通蒙古语，便于和准噶尔使者语言交流。乾隆帝身后应是汪札尔，多年后受命钦差大臣，赴浙江办案。他带领手持宝剑、箭袋和弓箭的海兰特、库博尔、奔察三名勇士。而站立马后的应是侍卫云宝、五十七。“奔察”全名应是博尔奔察，为平定西域紫光阁前五十功臣之二十，乾隆帝亲自为画像撰写赞辞：“领队大臣内大臣博尔奔察：矍铄请行，索伦巨擘。挽五石弓，尚能杀贼。如鸷之击，不留飞鸟。马援来归，殊恩荣老。”⁽¹¹⁾

如林士铉先生所说：“检视有关如意骢的记录及画作表现，我们可以得知清朝经略新疆、征服准噶尔前后，西域贡马之于大清实有重要意义。”⁽¹²⁾郎世宁所绘《准噶尔贡马图》，乾隆帝的两次题诗及大臣们的题记等，其历史内涵和艺术特色等，实在有进一步深入研究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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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林士铉《乾隆时代的贡马与满洲政治文化》，台北《故宫学术季刊》第24卷（2007年）第2期，第52页。

(2)《清高宗实录》卷203，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1册，第622页。

(3)《乾隆御制诗文全集》初集卷三十七，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册，第883页。

(4)《清高宗实录》卷282，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2册，第679页。

(5)原诗《准噶尔所进大宛马，名之曰如意骢，命郎世宁为图，而系以诗》，收入《乾隆御制诗文全集》二集卷一，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册，第196页。

(6)林士铉《玉质纯素·隐有青文——记郎世宁画十骏图如意骢的绘事特色》，台湾《故宫文物月刊》2015年10月号第391期，第45页。

(7)何传馨主编《神笔丹青——郎世宁来华三百年特展》，台北“故宫博物院”2016年，第398页。

(8)林士铉《玉质纯素·隐有青文——记郎世宁画十骏图如意骢的绘事特色》，台湾《故宫文物月刊》2015年10月号第391期，第40—49页。

(9)《乾隆御制诗文全集》四集卷三十九，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6册，第904页。

(10)原诗《题郎世宁绘〈准噶尔献马图〉》，收入《乾隆御制诗文全集》五集卷二十，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8册，第545—546页。

(11)《西域图志》卷首四天章四“紫光阁五十功臣像赞”。

(12)林士铉《玉质纯素·隐有青文——记郎世宁画十骏图如意骢的绘事特色》，台湾《故宫文物月刊》2015年10月号第391期，第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