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霸天归墟
“兄弟们——上！”
粗鄙的叫骂声直冲云霄，与之沉默的骇客有着天壤之别。
绍许忍痛起身，才发觉来援的人乃是一伙白头天官。
这些人也不知潜伏了多久，此刻出手，直欲绝杀所有清兵，绍许一个趔趄爬起来将荟娘护在身后，周围同伴也都纷纷靠拢此处。
“罚军怎么来了？”
“看——那不是起初的那几个俘虏吗？还算有良心！”
黄九和润春窃窃私语，此刻民巷的各处角落只看有无数抬亮的火把，那帮白头天官叫骂不休，有的甚至还提着锄头耒耜！
虽不比正规军的强悍，但于巷战之中，一拥而上的乱斗，即便再是精悍的刀兵也要溃败。
巷战激烈酣畅，短刀骇客本欲追杀绍许，却被突兀其来的白头天官隔断了退路，前后围堵之下，那帮骇客当真残暴，硬生生冲杀出生天，再看周围仅剩下无数断肢残骸！
“一起上！别她娘的怂！”
许是看出了这帮骇客的厉害，老苗暴喝求援，正是僵持不下之际，当中一人无意间投掷的武器正好砸中那些骇客，眼看奏效，众人眼疾手快，纷纷效仿。
那耒耜农具看似粗糙，扎在身上那叫一个通透，一众精兵哪见过此等卑劣手段，眨眼工夫便已损失了数人。
“慢慢磨死他们！”
又过了盏茶工夫，那帮骇客便被罚军打乱了阵脚，无心恋战，就要撤退。
“他们要跑！快追啊——脑袋瓜换军粮喽！”
早前狼狈不堪的白头天官此刻看来，竟有如降世临凡的神兵，激战斗止于月色正浓时，前来救援的罚军收拾残局。
逃窜的短刀骇客说也敏捷，倏忽撤走，少有苟延残喘之人，也被天官收获下人头，用以标榜战功。
老苗来到绍许的面前，哈哈大笑：
“绍家兄弟，实不相瞒，当初咱扯了个谎，说是还有几里地才到大营，实则这大营就在天心阁后方，毕竟不知道你的底细，还莫见怪！如今你们确与朝廷不共戴天，既然如此，我们大可交个朋友。”
绍许点了点头，都言农夫朴实，这班人的诡诈岂为天作？
“那接下来···”
“接下来就跟我们走吧，杀头盛酒岂不美哉？”
说话间，那帮白头天官也都围了过来，绍许迟钝起身，不知该作何决断。
“等等——”
椒爷攥紧半截皮鞭走过来，面带不屑，心中更有一事不明。
“方才你说在暗中观察了许久？那我倒想问问，你可曾看到天心阁下发生了什么？”
事关雕爷，椒爷想要问个清楚，他若真的投靠了细凤，天涯海角椒爷也不会放过他。
“噢——瞧得真真的！那恶汉杀得真叫一个昏天黑地，恁多高手围攻都没拿下，好叫一个硬扎汉子！”
“围攻？到底发生了什么？”
椒爷焦急询问，老苗解下头巾，却说天心阁周围埋伏众多高手，他们也不敢逗留，只能追踪至此。
此时荟娘也在绍许耳旁回溯方才发生的事情，绍许闻听惊骇，急忙同椒爷使了个眼色，二人不消多说，直奔天心阁而去。
众人拦他二人不住，只得跟在后面，椒爷领头的在前，靓影追风逐电，过了多半刻这就找到了天心阁前。
此时天心阁下晓月破盘，小楼飘零，土崩瓦解的战事在颓萎的民巷中蜿蜒出恐怖的线索，轰鸣的雷电好比天神的一声叹息。
椒爷颤巍巍来到尸骸的中央，她忽而想到了估衣铺那天发生的一切，这一次，她再不许自己留下遗憾。
狼狈呼喊，无有应答，绍许陪着椒爷翻找尸骸，其余人冷眼旁观，那些残忍的盼望此刻蒸腾心绪，这场灾难就像将军说的一样，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这是——”
绍许从地上拿起了一把细长的军刀，那分明是细凤的佩刀，心中初现的怅然被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所打断。
椒爷捧起扑天雕的人头，双膝软倒。
她痛苦地张大了嘴巴，嘶吼的声音似被轰鸣的雷电所湮灭，她的痛苦在雷雨中达到顶峰。
那天椒爷痛哭的样子，是每个心怀鬼胎之人挥之不去的梦魇。
···
细凤端坐军帐，面前的无常将虎符揣进怀中，再回头，面色如常。
“我以为你至少不会比他无能。”
细凤无言以对，肩头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表露出她的挫败，若不是无常即使驾到，她很可能已经死在了天心阁。
她没有想到雕爷会如此绝情，这里明明有显赫的未来，可他依旧选择了奔赴死亡。
“我当然知道你想将他们一网打尽，你想在人前闪耀，让所有人都看到你的能耐，你错误地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却没能料到显而易见的背叛，你不仅没能完成使命，甚至还让我精心培养的部下损伤过半——现在好了，朝廷缉捕的人犯没了踪影，又有如此节外生枝，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细凤咬着牙来到无常面前，那股子倔强一如既往，不肯在人前示弱。
“我会承担一切后果，我会挽回这一切！前线细作已经传来消息，他们找到了罚军藏匿的地点，眼下蛇鼠一窝，绍许和将军一定也在当中，我会杀了他的他们的！”
费解和失落在无常的脸上彼此交替，他的劝诱在悲愤面前不值一提，他的耐心开始被那股子倔犟所吞币。
这是他无法原谅的过失。
“我希望你能记住，你的身份是将军，而非一个斤斤计较的妇人，他们固然有罪，可你的任务却不只是将仇人赶尽杀绝，况且我这里还有一份更为要紧的任务需要你去完成，还记得那天从流民手上拦截的东西吗···”
“我的任务就是杀光他们！尤其是在他们一次次戏耍我的耐心之后！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放缓！我无法忍受那些揣疑的目光了，我必须要拿下将军和绍许的人头立威！否则我将彻夜难眠！”
细凤罕见打断了无常的嘱托，这令无常大为光火，如果说擅自做主尚且可以原谅，那接下来细凤的举动，实不韪无药可救——
说到激动处，细凤神情激愤地扯掉包裹伤口的白布，她看到无常眼中的失望，这种失落加剧了她的怒火，于是她冲到无常的身前，近乎大胆地想要扯住无常的脖领！
绍许和将军，还有那些目睹过弱小的同伴，都是她无可磨灭的心魔，她必须彻底消灭他们，唯有如此才会令自己摆脱那些梦魇。
正是这些梦魇，才使得她的愤怒变得肆无忌惮。
然而细凤的冲动并未给她带来行之奏效的挽回，无常怔了片刻，脸上的青涩顷刻间荡然无存，怒转惊奇，推手向前，肘腕合力，直取细凤膻中，再扚臂腕——
“噗！”
细凤当即吐出一口黑血，宛如纸鸢断线，飞撞在公案桌前。
昏死前，她怎么也想不到，那身黎黑的长袍下竟会藏着一方幞巾！
“唉——”
不等一声诘问，无常索然无味地离开了军帐，细凤昏死帐中，直至苏醒，她才再度陷入茫然。
看到欲言又止的部下，细凤幽幽长叹一声，她似乎觉得有些东西随着那声叹息渐渐远去了，她努力想要攥紧，却只有徒劳。
“将军，巡抚和道台有加急信报，说您若再不施兵援助，他们便要联合参奏失职，昨天军中又现逃兵，说是不愿造孽，去天心阁寻找故亲了，再不稳定军心，怕是要···”
细凤在部下的搀扶下勉强撑直了腰身，看来无常已经彻底对她失望了，不然这些朝廷命官又怎敢来讨饶手握兵权的大将呢？
“之前的线索确信无疑吗？”
“属下以人头作保，细作再三确认，罚军大部确实分散在民巷之中，那些平头百姓当中已有不少人叛向罚军，再不制止，当要祸起萧墙。”
“集结——出军！”
细凤接过一把崭新的军刀，不论江山负了谁，她都要杀出个千秋万代！
···
“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想我已经没有能力率领大家继续前行了，那些错误的决断一次又一次让我们陷入险境，如今我们不仅失去了同伴，还要被朝廷通缉，对此我真的难辞其咎，之前我以为凭着热血和裁决就能为我们找到希望所在，可血淋淋的现实告诉我不可能，我的统治只会带来更残酷的下场，所以今天，我不再要求你们追随我，接下来的选择，你们每个人都要承担后果，我们面临的不仅仅是刀山火海，更是一段有去无回的旅程。这一次，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是去投靠罚军，还是继续亡命天涯。”
绍许把柴刀剁进石缝中，彻底放弃了裁决的手段。
众人聚在河岸边，罚军就要开拔，这是留给他们最后的时间。
椒爷拿着手中的半张地图，这是从雕爷的尸身上发现的，结合绍许已有的半张，可以借此洞察清兵的防御攻势。
扑天雕被埋在了天心阁前的一处土坡上，回来以后，椒爷没有与任何人谈及此事，就连小驼哥都被那一身的煞气所震慑。
在场的每个人，都能闻到椒爷身上那股子怨恨，她将断截的蛇鞭丢在了土坡上，转而拎起了雕爷的大刀。
酣战中，刀身折断，仅剩半截锋利，椒爷本想重铸，可当她挥起这柄断刀的时候，那种狰狞的钝挫令她万分期待——她开始接受这些残忍的手段，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断刀重铸，亦是残躯，椒爷在短暂的犹豫后放弃了重铸的念头，她转而开始渴求更加漫长的死亡。
“去哪都一样，我只有一个目的。”
短短一个昼夜，椒爷便化悲痛为力量，她发誓要用这柄断刀斩杀细凤，投靠罚军，正好给了她实现这个目标的可能。
她来到绍许的身旁，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小驼哥紧随其后，他用实际行动告诉了所有人，自己将与复生的战神同行。
黄九迟疑地望着润秋，他不确定在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这个姑娘是否还有勇气前行，答案出乎意料，润秋掏出一把攮子，来到了绍许面前。
“我永远不会原谅那些视若无睹的畜生！”
润春收好纸笔，同着黄九慢吞吞地走向众人，若说这行人中还有谁能秉持善心，答案跃然纸上。
黄九拍了拍润春的肩膀，二人不计前嫌，决意并肩作战。
“这可比我在岳州放羊那会儿轻松多了，管吃管喝还不操心，左右是个死，我看跟着罚军还有肉吃，这不挺好——哎哎哎！等等我！”
没人愿意理睬黄九，绍许挽起荟娘的手，伉俪与共，远处的民巷在一片细润中生出模糊不清的光线，林花春红太匆匆，朝来寒雨靡靡声。
今天是罚军开拔的日子，他们带着新晋加入的流民，走向一场声势浩大的逃亡。
“我有些怕。”
荟娘惴惴不安地牵着绍许的手，绍许觇视前方，那是清兵集结的地方。
“这也许是一次粉身碎骨的挺进，但我愿意尝试，因为我们已经死在了过去，为了你，我甘愿被世人挫骨扬灰。”
荟娘笑出了眼泪，她回过头，望向残颓的山河——
“他们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