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23
经国在门前长廊里坐了一夜,香港雾气蒙蒙的春夜,除了草地上影影绰绰的数个石灯外,黑暗浓得化不开。暗夜从四面八方围剿来,裹得他透不过气。山上的花树一概都隐形,只有小山峰个个像黑魆魆的兽潜伏着,随时等着扑杀掉他止剩了半条的命。
他知道文茵性格活泼,于男女qing事上却矜持得很。他与文茵相处一年,也只偶尔以手轻抚她的背,两人连像样的牵手都没有。他像今夜的雾气一般拂罩着文茵,耐心静待文茵慢慢呈现出热情。经国伸手抹一把脸上的水汽,殷切守候转头空,他慨叹顾家男子的情感从来都一波三折,譬如他的父兄。
他伸手去兜里摸出烟来点上,陈氏不喜他们兄弟抽烟,所以他和周翰都很少碰。他揣在身上不过为了应酬。
他吸一口烟,烟头上有一小圈火意闪现,他再深吸一口,那一圈火意更明显了,替他刺破暗夜的黑。他就举着烟看,每在那火意要隐去时,他都深吸一口,烟灰落下来炙了他的手,他也不在意。这一根行将灭去时,他再续上一根,他看着看着忽地顿悟,他和文茵的情感之火不也如此吗,也需要他不断添柴加薪地呵护,他的父兄皆守得云开见月明,如何他不能?
经国从此但凡名门豪族的晚宴和园会他总要去,他去邂逅文茵。他抓住每一个机会接近文茵,他请她跳舞,他知道她出于礼貌不能拒绝。文茵和别人跳舞时,他就像个吃醋的丈夫在一旁盯着。等一曲终了,别人退去后,他就赶忙上前再邀她,文茵就咬一下唇,神情有如引颈赴死般地壮烈。
“和我跳舞有那么难过吗?”经国揽着文茵的腰问。
文茵垂头不睬他。
“你舞姿很娴熟,不用看脚下。”文茵就目光略略上扬,停在他胸前。女孩从前知道这里是自己今后的依托之所,曾无数次想象过要伏在上面怎样撒娇做痴,如今盯着它,心里黯然。
宴会上有文茵在场的谈话圈子经国必要加入,以顾家的地位,即使在香港,大家也都给他面子。如果文茵和女性朋友在一起,他便在文茵周围踱来踱去,嘴里和别人说着话,眼睛都凝注在文茵身上。日子久了,大家都看出端倪,笑他痴。国家半壁江山都丢了,他丢点脸也无妨,只是他不能丢了他心爱的姑娘。
秦克明不忍心,问文茵,“你们到底怎么了?好好的,怎么说分就分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
秦克明再去问经国,经国苦笑不语,他心里感激文茵一字不漏。
淞沪战役后,杜月笙避乱香港。蒋公委派杜月笙为中央赈济委员会常务委员,分管第九救济区(广东、广西、福建)的事务。杜月笙在香港成立“赈济委员会第九区赈济事务所”,把“中国红十字会总会理事室”迁移香港,他亲自主持工作,以接受海外捐助的物资,筹措救护事业的经费。
经国按周翰授意经常去九龙柯士甸道上的杜公馆拜谒杜月笙,顺便捐款。周翰要他少量多次地捐,每次不多于两万港币。两万块对顾家不值一提,但对大多数资产都陷在上海或内地的人来说绝不算少,捐赠数目太大难免招人耳目。中日全面战争爆发后,大批难民涌入香港,各种势力在香港活动,加之香港原有的帮派,十分复杂。周翰担心经国一不小心,断送了顾家老少。
杜月笙来香港不久就与当地的帮派互通声息,又被蒋委以重任,混得风生水起。周翰要经国亲近杜月笙,延续与杜的亲密关系,依靠杜月笙的势力保全一家老小。况且周翰钦佩杜月笙的拳拳爱国之心,国难当头,顾家要支持抗日。
吴氏来香港后吃不惯粤东厨子的手艺,陈氏和窦氏就做上海菜和湖州菜来调剂。陈氏做的湖州点心是一绝,经国看望杜先生时都要带一些,杜先生很钟爱。杜先生喜欢和经国叙旧,经国和周翰一样学养好,有见识,举止得体。“不如周翰聪敏。”杜先生在心里评价,不过顾周翰是人中龙凤,少有人及得上他,经国这样已经很好。他们常常在一起度过一个惬意的黄昏。
经国偶尔因为拜访杜先生误了晚宴或园会,文茵等得心焦。她以前对各种宴会不甚上心,现在她都隆重打扮。
“不用三沐三熏的,经国以前就喜欢你随接随走,做男人的都不喜欢女人磨蹭。”秦克明实在等不起。
文茵正百无聊赖地与秦克明跳舞,心里思忖顾经国到底哪去了,晚宴过了一半,还不见那人出现。“看你幽怨的脸,今晚只有我敢陪大小姐跳舞。”
“就你废话多!”文茵故意踩一下他的脚。
忽然那人就出现了,从秦克明手里把她接过来,“小心啊,心情不好!”秦克明提醒经国。“我,是我,我心情不好!”他看文茵怒视他,赶紧补充。
“你身上有股包子味!”文茵烦闷不舒,自变故后她头一次主动跟经国说话。
“湖州千张包子。”经国微笑,“我去看望杜先生,我母亲做了千张包子让我带过去。我们一起吃的包子,杜先生兴致高,留我到很晚。我来不及换衣服,就直接过来。”他看文茵神色平缓,“结婚好不好?那么我无论去哪儿都可以先告诉你,或者带你一起去,你不用等得心烦。”
“不好!谁说我等你了?”她要摔了他的手离去,经国紧攥着她。她很爱他,除了经国,她心里放不下别人。可她就是介意,她嫉妒那女人,她想象着一切与经国有过床笫之欢的女人们,燕瘦环肥,各具姿态。在暗夜里,她想象他们之间可能的情形,愤懑得不能入睡。她连性情也变了,她从前活泼还温柔,她现在按秦克明的话说是蛰伏的小豹子,时不时要亮出爪牙。
“好,好,不想嫁就不想嫁,我再等等。”经国柔声说,他自见着文茵,就理解了兄长周翰对兰姐的爱,他可以什么事都由着她,宠着她,她在他身上磨爪子他也不介意,只要她爱自己。他们分手一年,经国从没听说文茵跟别人约会,他很满足。他念着文茵从前的好,凡事好商好量,从不乔张做致,不是庸脂俗粉。
“皇家剧院新上个片子《关山飞渡》,据说不错,一起去看?”
“不想去!”
“你以前很喜欢看电影的。”
“现在不喜欢了。”
“我要去看!”秦克明挽着女伴舞过来,“文茵,一起去!”
“你要去自己去!”
“我跟经国两个大男人一同看电影,不好吧?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我们断袖。我倒没什么,就怕传到母亲耳朵里,她要捂着心口说疼。妹妹你帮衬帮衬。”
经国看着秦克明笑,很感激他。
三个人终于一起去看电影,电影散场后大家走向经国的车子,残冬的夜晚,街头飘着糖炒栗子的香甜,经国就去买了来,文茵一向爱吃。经国把热乎乎的纸袋夹在胳膊肘里,拿出几颗来剥皮,滚烫的栗子把他的心熨帖得舒舒服服的。他剥好了递给文茵,文茵没伸手,刚才在电影院里,她就含着恼意问他究竟是看电影还是看人,本来剧中的ji女达拉斯使她联想起交际花范小姐,经国又不知死活地眼睛只在文茵身上徘徊。
经国伸出的手一时僵在半空,秦克明赶紧接过来,“哎嘛,真好吃!”他大声吧唧嘴,忘了他在圣约翰大学和宾夕法尼亚大学所受到的关于用餐礼仪的教育。
“死丫头,惯得她!打一顿就好了。”他拍拍经国的肩膀。“不识抬举!好好的人你不嫁!”
“你想嫁你去嫁!”
“我要是女人,可还有你的份?早把经国抢回家了。”他揽着经国的肩,冲妹妹比了个兰花指,“死相!对吧,经国?”他娇声说。
经国憋不住地笑了。1937年初,蒋百里在其轰动一时的《国防论》里说:抗日必须以国民为本,打持久战。经国认为与文茵的关系也要做纵深持久的作战准备。
自此,三个人经常一起外出,因为没有秦克明陪着,文茵绝不肯赴经国的约。经国对文茵稍示温柔,文茵便要闹脾气,秦克明就劝经国硬气些,经国笑笑,他心里对文茵有三千温柔,如何硬气得起来?
1941年12月8日,三个人一大早去爬大帽山,越接近山顶,植被越稀少枯黄,风也大。爬到一半,文茵气喘,经国伸手去扶她,被文茵拂到一边。秦克明看不入眼,“大小姐,我替你做壁上花也有两年零十个月了。早早地夫唱妇随不好吗?偏要抻着,耽误我多少大好的姻缘!”
“怎么就耽误你了?”
“你以为窈窕淑女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用你哥哥我去争取?单看经国哄了你五年,你就知道有多难了!经国,是不是五年了?”
“还没有,我37年3月3日认识的文茵。”经国紧着做和事佬。
“你……”秦克明看着经国说不出话来,他转向文茵,“你都二十六岁了,男大不婚,如劣马无缰;女大不嫁,如私盐犯首。你不是不知道!”
“我不嫁人与你有关系吗?”
“怎么没关系?白吃了秦家多少大米,你不知道米价有多贵!”秦克明一想不对,一港币可以买七斤大米。“白穿了秦家多少琦罗锦绣!”他赶紧补充,“还要看戏、看电影、吃馆子、买书、看画展……”这些钱都是经国花的,所以他补上一句,“顾家的银子也不能白花!”
“哎,克明……”经国阻止他。
“经国你别管!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踏地呼天!大小姐,你都不愁吗?经国就是好人,一味地伏低做小,惯得你上了天!换我,晾你个一年半载,看你还敢?”
“哎,克明,克明,话说得太重了!”
“又不是我要跟你们出来的,回回都是你撺掇我,你自己要来的。你要我陪你的。”文茵说话里带了哭音。她知道自己不对,态度暧昧,她早该了断与经国的情感,可她舍不得;她又不能对经国的过往释然,与他好好相处。
秦克明扶下头,“大小姐,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撺掇你吗?经国这样的男子别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学养好、家世好、脾气好、沉静详审,”他连《汉书》中形容霍光的文字都用上了,经国低头笑而不语,“要是早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就一根绳子捆了你送到顾家去。”他替经国郁积了很久,忍不住都爆发出来,“你非要磨折他,大小姐,一个男人的耐心是有限的!你不要到时候后悔!”
“克明,文茵她没想通,我就等等也没什么。”
文茵又羞、又怕、又气,忍不住哭了。
“别哭,别哭,都是我们不对,不该逼你!”经国赶紧上前抚摩文茵的头发,轻抚她的后背。“我不着急,你什么时候想嫁了再说,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将来我多给聘金,这些就都补上了。别哭啊,山上风大,仔细吹了脸。”
秦克明指着经国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等她终于答应嫁给你时,你是不是还要跪谢恩典?”
“谁说我要嫁给他了?”文茵一边哭一边说。
“你看吧,我怎么说的?偏你惯着她!”
经国笑笑。
“我走了!”
“哎,克明,你上哪儿?”
“被你们气走了。你不许跟着我啊!我警告你,秦文茵!”他一脸严肃对着文茵,“两个人合伙欺负一个人,没天理了!”他冲经国使个眼色,转身离去。“都没处喊冤!”
山上的雾慢慢消散,两人从云遮雾绕中出来曝于冬日的暖阳下,文茵的哭泣也慢慢停住。
“都是我不对,我以前不检点,害你伤心。”经国轻轻说,只凭文茵五年来从不接受其他男子的邀约,经国便心甘情愿地等。他猜她以前没同男子亲近过,否则不会如此介意他的过往。
“我想回去了。”
他们才要下山,就有几架战机从头上掠过,经国眼尖,看见那红日的标志,“是日本战机,日本人来了!”两人目瞪口呆地看那些战机往九龙方向去。几分钟后,他们听到爆炸声,“应该是启德机场。”经国眺望远处的火光和黑烟,喃喃道。
12月8日,日本在珍珠港事件发生后的数小时之内进攻香港,率先在上午8时30分以战机轰炸启德机场,香港仅有的五架空军战机和八架民航客机遂遭彻底损毁。
“快走!拉着我的手。”经国拽着文茵一路冲下山去。“你注意看路上,看克明在哪里?”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
他们一路开过荃湾、沙田到深水埗,都没看见秦克明。及到深水埗军营附近,遇上日机空投炸弹。经国暗骂自己蠢,怎么没想到避开军营,日本人不宣而战,一定先偷袭机场、船坞和军营。
他铆足了劲向外突围,渐渐远离军营,正要舒一口气,突然听到天上飞机轰鸣,经国心里豁然醒悟,他立时刹住车,“下车!快下车!”他拉着文茵一头钻进路旁的山林。他们才跑了十几步,经国就将文茵一把推倒,他整个身子扑了上去。
轰天震地的一声响,文茵的世界整个暗下来,有个大钟在她脑子里不断鸣响,声浪撞到四壁上,又从四围反转淹过来,使她溺了水,透不过气。她奋力突破汹涌的水涡,挣扎到水面上,睁开眼,发现自己面朝下被经国扣在身底。
“经国,快起来。我要憋死了。”他太沉重,几乎闷杀了她。
经国纹丝不动,文茵心里骇然,她竭力撑起双臂,又颓然倒下,经国的体重险些让她折了手臂。她一点一点地在他身下挣着,终于翻转身,“你还好吗?你受伤了吗?”,她伸手就抱住经国,她见经国没言语,她就使足全力、手脚并用地慢慢把经国顶起来。
她从头上开始逐一检查经国的身体,“你怎么了?说话啊!你别吓我!”,她一边摸索他,一边哭。她手哆嗦得厉害,她怕下一刻会看到手上的血。从前的罗愁绮恨都消散,她心里茫茫一片,裂开了似的疼,他要是有事,她怎能独活下去?
爆炸掀起的巨大气浪撞得经国五脏六腑都疼,等他缓过一口气来发现文茵抱着他泪痕满面。“我们第一次拥抱姿势就弄反了?”他把文茵的手臂收到怀里,“这样才对。”
“你吓死我了!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我受伤不好吗?就没人纠缠你了。”
“乱讲!”文茵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她真傻,为了不相干的事计较来计较去,白白浪费时光。她差点失去经国!谢苍天怜悯,给她机会!她突然挣出手来捧住经国的脸,自己把唇凑上经国的嘴,在上面蹭了蹭,顿时羞红了脸。她刚想垂下头,经国已经捧住她的脸,下一刻经国的嘴就覆上她的唇。他对她的渴望太长久,对自己的禁锢也长久,他倾心所爱的姑娘啊!
“我真蠢!我差点害了你的性命!”良久,他说。
“怎么?”
“我猜我们的车已经毁了。我们开着车从军营附近过,日本人一定当我们是从军营里逃出来的长官。”果然,他们只好从深水埗步行回嘉道理山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