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22
1941年4月,顾经国站在半山里一座大宅的走廊上望向山坡下湛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船,满山蓬蓬勃勃地开着如火如荼的野杜鹃。山腰里这座殖民地风格的白房子是顾家的避乱之所。因地势有限,白石栏杆围出不大的花园,花园四围矗立着枫香树和火焰木。修剪平整的草坪上嵌着疏疏落落四个花床,种着各色玫瑰。
白色的多立克式石柱撑起回廊,回廊里周翰的乳母窦氏陪着祖母吴氏坐在藤椅上聊天。北平战事一起,澧兰就叮嘱回乡下接吴氏的经国一定要把无依无靠的窦氏接出来。澧兰了解乳母之于周翰的重要性,小时候,缺乏父母关爱的周翰更多依赖乳母的照拂。随顾家南行的只有窦氏,顾园和南浔老宅除了留下曹氏、长根等一些忠仆看守外,其余仆役尽行遣散。
吴氏从前身边簇拥着江南女子粉团似的脸,对深目削颊、肤色黯淡的粤东女子很不习惯,“鸠形鹄面!”,她低声对陈氏说。况且她听不懂本地女佣们的粤语,女佣们也听不懂她的吴语,她常苦笑着说,“鸡同鸭讲”,这句粤语她倒是一点就通。
经国看着摧枯拉朽般燃到海湾里的杜鹃发呆,他希望他的爱也能如此,在文茵心里掀起燎原之火。四年了,他们从最先的两心相仪到如今的若即若离,经国苦笑,兰因絮果从头问,只源于他。他留学时的放浪不羁于他是过眼云烟,未料到姻缘簿上却添了败笔。
1937年11月中旬,淞沪会战后,经国带着祖母、母亲一行迁居香港。他设法与文茵一家同船离开,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国运。祖母和母亲不愿迁离故土,在香港滞留下来,经国也不劝说,他存了私心,因为文茵一家也在香港定居。
经国开车载着文茵转遍香港:他们去香港大学和九龙清真寺参观;去跑马地看赛马;在天星码头坐帆船过海,感受清凉的海风;去塔门洲看最纯净的海;去爬最高的山— 大帽山,俯瞰新界和港岛;他们坐在利舞台戏院的包厢里观看兼收并蓄、唱腔繁复的粤曲和古朴典雅的南音;在半岛酒店和浅水湾饭店流连,山顶酒店被焚毁之前,他们是那里的常客。他们还去崇文重武的文武庙拜祭文昌君和关圣帝,在浩浩洋洋螺旋塔香的阴影下,经国除了祈祷国运,也顺便为自己的婚姻祈福。
文茵喜欢去湾仔看骑楼,百看不厌,学美术的人很容易对建筑之美滋生兴趣。经国想湾仔的居民大概熟识了他这辆福特730 De Luxe Sedan,他本来想买Packard汽车,他记起周翰不令他张扬,就作罢。文茵看建筑,经国看文茵,他喜欢看她娇美的轮廓、粉嫩的脸颊、精致的眉和眼。
“怎么总也看不够?”经国打趣她。
“你看它们,虽说都是骑楼,可建筑风格不完全一样,哥特式、巴洛克式、罗曼式、还有南洋风格的,每个细节都漂亮。而且这里是热带,所以用色很大胆热烈。优美的建筑坐落在市井间,更有生趣。它们不仅美观,功能还好,遮挡炎阳和风雨,上楼下廊,很有开放意识。”
“这么喜欢?你挑一个最爱的,我买来送给你。”
“别,不要!真的不要!”
经国知道文茵是好女孩,她出身名门,家教极好,从不肯接受稍微贵重一些的礼物。
“我嫂子兰姐也着迷绘画和建筑,你以后一定会跟她相处融洽。”
“那当然!我在火车上一看到她就喜欢她,可惜当时我不能打扰她。”经国想幸亏不能打扰,看文茵对兰姐的倾慕之意,经国都担心她偏好女风。
“当然?看来你坚信日后的生活。”
文茵满面娇羞,她知道入了他的圈套。
他们有时跟文茵的哥哥秦克明一起出游,三人谈起留学时的趣事。“我这妹妹门门功课都好,只除一样,人体素描。”
“哥!”文茵立刻阻止。
“怎么?”经国见文茵满面绯红,愈发地感兴趣。
“怕什么?这是经国,不是旁人。女孩子羞于看男模特,每次画男模特时她都把画架转移到模特身后,画背影。”秦克明微笑,“所以这门课要补考。”
经国看着文茵温暖地一笑,“补考怎么过的?”
“她挺本事,她跟教授商量可不可以安排女模特,教授爱惜她的才华就同意了。”
经国心里紧一下,他该去秦家提亲了,他怕日久生变。
变数说来就来,由不得人。顾家托人去秦家说合的第二天,经国照例带文茵去半岛酒店消闲,刚走进酒店大堂,就见一群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个艳丽的女人。那女人漆黑的头发盘成最时髦的髻,西式剪裁的蓝、白、粉三色横条相间的旗袍衬出紧俏伶俐的腰身,一顶阔边大草帽拿在手里。因是南国佳丽,肤色略黯淡些,但掩不住一双顾盼生辉的俏眼在轮廓鲜明的油润的脸上的流转。
到底是交际花,不管到哪里,架子都要搭得十足,经国想。他想拉着文茵悄无声息地避过,不料那女人眼尖,分开众人,快步过来,伸手在经国肩上亲昵一拍,“经国!好久不见,你也避到香港了。”
文茵不喜欢别的女人跟经国狎昵,在心里微微皱了下眉。
“啊,范小姐。”经国只好点头。
那女人见经国冷淡,心里泛酸,经国固然跟她早断了云雨,以前见面时也要热闹几句。她一双俏眼在文茵身上溜一圈,最后停留在她脸上。女人惯识风月的眼辨得出文茵脸上的纯净和未经人事,明白顾经国这是要改弦更张,打算从良了。她从前打听过经国的身家,很想以身相托,可惜经国与她只拨云撩雨几次,不给她机会。即算是良人在侧,也不必跟自己如斯撇清,她心里又多了一份怨意。
“你最新的女友?”
文茵的眼睛微微睁大,她注目那女人,又转头回看经国。经国的心倏然被扔进冰窖,他沉下脸来。
女人不顾经国的冷脸,“那些呢?怎么国难当头,大家都风流云散尽,你身边也寂寥得很?还是你换了口味?讲究精神恋爱了?”
“我有事,失陪了。”经国拉着文茵离开。文茵禁不住回头看那女人,范小姐对她做个含义丰富的微笑。
一顿饭两人吃得寡淡之极,文茵一直沉默不语,经国每每扯出点话题,文茵都没兴致应和他。侍者端上咖啡和茶后,文茵就说想回去了,他们本来计划下午去看画展。
“明天……”文茵步入秦家大门前,经国在身后跟了一句。
“明天我有事,不好意思!”这是他们相识一年多来,文茵第一次拒绝他的邀约。
“那么后天呢?”
“我这几天都有事,劳烦你费心了。”文茵点一下头,进去。
隔一天,陈氏把经国叫进书房,告诉他秦家的女孩拒绝了。“怎么会?你们不是相处得好好的吗?文茵是好人家的女孩,不会拿感情做儿戏。我想不明白。可你梅伯母一向稳妥,做事尽心,大家都看重她,我才托她致意秦家,怎么这事儿倒不成?”
“是我的原因。”经国料到了。
他不死心,去找文茵,应门的丫鬟不像往常径直请他进去,只教他在门外等,经国心凉。
文茵很快走出来,“为什么拒绝我?”经国直接问。
“我们不合适。”文茵垂着眼。
“我要你说真话,不要你敷衍我!我们一年多的情感抵不过那女人一句风言风语?”
“那么你肯说真话吗?你会说你跟她,跟你那些女友们只是点头之交吗?”
经国深吸一口气,他不知道怎么跟文茵解释,他很想告诉文茵自己从前不过是随性所至,根本没当真过,文茵是唯一令他动心的女孩。
“我只爱你!”
“男子真是很奇妙的生物,身体和头脑分得很清楚,可惜我不能!”文茵苦笑。
经国踌躇一会儿,“不可以原谅我的过往吗?”
“原谅?其实你没什么需要我原谅的,我们从前不认识。只是,我不能忽略,我心里总有芥蒂。”
经国黯然,“那么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
“什么朋友?那样的女友吗?我不想。”文茵转头看别处。
经国一脸尴尬,他默默站了半天,转身离去。他这偷安一隅、乱世浮萍的爱恋,无望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