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2
顾周翰于13日晨即乘车赶返上海,下午火车在上海郊区的真如车站停下,“八一三”战事爆发,他已能听到前方隐约的枪炮声。逃难的人群迎着他蜂拥而来,周翰向难民打听,所有人都说中日两军已经交战,不可前行。
周翰记挂澧兰,逆着人群向东步行,再折向南前往苏州河。一路无惊无险,并没什么,只是枪炮声越来越清晰。来到苏州河边,他发现此时联通租界的桥梁均已被封闭。幸而苏州河上还有船只,他便包一船,划过苏州河。船家说在淞沪铁路天通庵站到横滨路驻守的中国守军正在和日军交战。
周翰随同成千上万的难民一起涌进租界。美国陆战队员开始在公共租界四周加强戒备,禁止中日士兵进入。周翰叫一辆黄包车去法租界顾园,一路上触目所及俱是扶老携幼的难民,有几万人之众,充斥街道。
黄包车刚在顾园的大门口停下,澧兰就从门房里奔出来,扑进他怀里,搂住他脖子。“别跑,小心孩子,”他贴身抱着妻子暖声说,“我很好,什么事也没有。”周翰揽着澧兰往大宅去,“经国,把工厂拆了迁移到内地。然后我们再去美国。”他对迎面走来的弟弟说。
当晚,上海救济会成立,由中外人士18人出任事务委员会委员,顾周翰列席委员。救济会的基本团体包括杜月笙出任副会长的中国红十字会。第二天,救济会设立10余处临时收容所,安置涌入租界的近6万难民。
“两个人的相处里总有第三个人的影子,似乎拥挤了些。”冯清扬很从容,“况且你放不下图纸、机器、工厂,我放不下翻译工作,我们可能走不到一起去。”
她并不介意换一个地方工作、生活,南京她已经很熟悉。她在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的鸡鸣寺里上香,她去拜谒给朱元璋“守墓”的孙仲谋,她在胜棋楼前感喟徐达的不智,她在燕子矶上手抚陶行知的劝诫碑微笑。她再没能遇到澧兰那么好的玩伴,所以她宁可一个人独行。
她愿意去余杭,她想去看看超山的“十里香雪海”,而且余杭离杭州很近。但她不愿在感情里处在澧兰的影子下,他们的话题总是离不开澧兰,难道就是因为她和澧兰有交集,江沅才与她交往吗?她不怪澧兰,澧兰不知情,澧兰只钟情于顾周翰,她跟江沅没有丝毫牵扯。澧兰对她情同手足,总把最好的东西捧给她,比如江沅。她也不怪江沅,谁都有过去,只是江沅的过往如影随形地跟着他,甩不掉。要怨就怨命运吧。
四年来林江沅一直记得清扬说这些话时的表情,从容豁达,不怨不艾。他看向面前的茶汤,清清亮亮,他工作累了,就给自己泡壶茶。他的心也清清亮亮的,只有清扬的影子,澧兰的早就模糊掉了。他早就该彻悟澧兰不过是他十七岁时的痴念,他看见好的东西,就一心想攥入手中,不问机缘。见过澧兰的才情和容貌后,他就锁住自己的心,不容他人闯入。他愚蠢而执拗地在心里为澧兰搭建阵地,他以为固若金汤的城池被清扬攻陷后,他还要做贞良死节之臣,他笑自己迂。
他想念跟澧兰一般敏慧的清扬,不,比澧兰还要敏慧,他一向看低女人的头脑和见识,除了澧兰,可清扬在智力和眼界上足以与他匹配。他们很投合,无话不谈,她是他此生的良俦佳侣,他却错过!
从前他心里有事便想说给清扬听,他每两三天就给清扬打电话,他有空就去南京看清扬。他要是忙走不开,就叫清扬来余杭。清扬来看他的时候居多,清扬是大气的女孩,从不跟他计较。他要给清扬付旅费,清扬就笑着说从前为顾周翰做卧底,很是赚了一些钱,不须他费心。况且自己在余杭吃、住都是江沅操办,回程的车票也是江沅负担,她并没什么花费。15个小时的火车,女孩中途还要在上海住一晚,一路奔波辗转只为了来跟他谈另一个女人?他要是清扬也灰心。
他起身站到窗前,窗外纷纷的雨,一道道水在玻璃上流淌。他忆起与清扬分手后,他从南京回余杭,在上海停驻的那晚也是这样的雨。人力车夫拉他去林宅,雨在车篷上敲击,他能听到雨点在自己心里的回音,因为他的心空落落的。车到林家大门前,他掏钱付车费,银元撒了一地,门房替他逐一捡起来交给呆立着的他,他心里反反复复就一个念头,他从此便要形单影只。
他去南京没有预先告诉清扬,想给她个惊喜。他在外交部的走廊里截住要下班的女孩,他看得见她眼里的光。
“你怎么有空来?”她微笑。
“才忙完一阵子,刚好闲下来。”
“你昨晚到的上海?”
“没有,”他实话实说,“前天。”
“那你昨天......”
“我去暨南大学听澧兰讲课,和澧兰、周翰一起吃午饭。”他没注意到清扬的微笑僵在脸上,“你猜那些男生怎么评论澧兰?”
“怎么说?”
“说她‘幽娴贞静、体貌娴丽’,什么夸赞的话都有。这帮男生的心思哪里在课本上!”
你的心思也不在听课上!
“你知道澧兰说话轻声细语,所以暨南大学特意给她安装了麦克风。”他絮絮不停。
“澧兰叫你去听课?”
“没有,我闲着没事就去了。”
“她的课讲得怎么样?”
“很好!越来越好!”
越来越好?他没少去听课!“你约顾周翰一起吃饭?”
“没有,澧兰非拉着他不可。我们去吃饭吧,你想吃什么?”
林江沅记得清扬跟他分手的话就是在快吃完饭时说的,他听了心头大震,惶惑不安。第三个人?他以为清扬不知道自己对澧兰的思慕,原来她只是不戳破而已。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你看我大老远地跑来看你,你净说让我糟心的话。”
“早就该解决掉的事,我们别一拖再拖。”女孩平静地看着他。
“我们结婚好不好?我们明天就去选戒指,你要什么样的?我们还可以定制。我跟父母说,我们两家定个好日子。”他舍不得女孩,竭力挽回。
清扬笑笑,“谢谢你!我不想。”
“为什么?”
“你看我们之间没有亲密到那个程度。”三年,他从不提婚约,此刻是被迫着说出。
是,他对清扬没有任何亲近的动作,他连她的手都没认真握过,除了那些体现绅士风度的举止。他未结识清扬前有过不少露水情缘,一夜欢情,隔天江湖两忘。他不与清扬亲近是因为他对清扬跟对别的女人不同,也因为清扬是澧兰的朋友。“你不想,我再等等。我们会越来越亲密。”
这样的事居然要女人来提醒?来强求?“有一个人喜欢我,我也有些喜欢他。我们再交往下去不好。”
在清扬眼里,大概他们琴瑟不调,所以她要改弦更张。他心下惨然,“那......我送你回去吧。”
他在清扬的门前突然伸手拉她入怀,在她额上吻一下,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顾周翰在余杭的工厂转手后,他回到上海管理周翰的化工厂和机器厂。他距离清扬更近些,只是地理位置上的接近,他们的心隔得很远,他再次与一个女孩咫尺天涯。很多次,他按捺下要跃上京沪列车的冲动。他逢年过节都打电话问候清扬,问她安好。她大概结婚了,他不愿询问。
电话铃响了,他拿起来,是顾周翰。“江沅,工厂里所有的机器都拆掉,我们运到内地。搬不走的都毁掉,什么也不要留给日本人!”
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为实现“以战养战”,首先进攻占领中国比较富庶的地区,掠夺工厂,抢夺资源。国民政府和爱国工商人士及民族资本家为了长久坚持民族自卫战,保存中国工业,避免工矿企业落入日寇手中,共同发起组织了一场规模浩大的经济内迁运动,将集中于沿江沿海的工业企业迁入中国西南内地。
这次迁徙以淞沪地区为主,北起山西、山东,东起江苏、浙江等省,齐向西南方移动。抗战初期,国民政府对战争形势估计严重不足,低估了日军的军事能力,没有预计到战争会旷日持久,认为武汉距离前线甚远,比较安全,因此在拟定工厂内迁目的地时,明确规定迁移目的地为武昌。
8月11日,“上海工厂迁移监督委员会”成立,以林继庸为主任委员,上海工厂内迁的各项工作全面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