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 32
澧兰从中央医院出来,心情大好,她让周妈、吕妈陪她去大马路鸿翔绸缎庄,她要挑些云锦带回上海。周翰在家一向喜欢穿绸衫,她要给他多做几件,还要给母亲、爸爸妈妈、弟弟妹妹们也买一些,给管彤寄过去。澧兰打算给周翰挑些图案精美、锦纹绚丽的料子,绚丽得让他不好意思穿上身。结果只找到库缎,而且还只得玄色和天青两色,澧兰暗叹便宜了周翰,感慨云锦行业的式微。她还记得以前家里有前清遗留下来的“妆花缎”和“织金”料子,织工精细,图案色彩典雅富丽,绚烂如云霞,经历百年时间,依然光彩耀目。
“嗨,澧兰!你怎么在这儿?”她刚走出鸿翔的店门,迎面碰上陈俊杰。
“周翰呢?”俊杰见周翰没跟着出来,便往周围看了看。
“周翰在上海,他没来。”
“怎么会?”俊杰知道周翰有多紧张澧兰,“他会让你自己来?”
俊杰的妻子淑君也走过来招呼澧兰。
“他确实没来。”
怎么可能,周翰那么在乎她的安危。“你们之间有事吧?”再说,就周翰的妒性,他恨不能他爱妻身边任何人和物都是雌性的,俊杰暗忖,连他作为堂兄都不能对澧兰稍示热情。
“没有。”
“澧兰,我们好久不见,不如一起去吃饭?淑君,你和他们先逛,不用等我。”
“嫂嫂,一起去吧,我们好久没在一起了。”
“不用,我有事问你,澧兰。”俊杰拍拍妻子的手臂,让她先去。他一定要问个明白。从前他和澧兰同在北大时,他没有尽到做兄长和朋友的责任,他们之间那么大的变动,他都忽略了。这次,他不能再错!
俊杰问澧兰要吃什么,澧兰说随便,她猜俊杰的心思不在吃饭上。俊杰就带澧兰□□饭店”的“红梅西菜社”,周妈和吕妈跟着另觅一桌坐下。
“你怎么来南京了?”澧兰问。
奉系军阀于1927年宣布取消北大、与北平其他八所国立大学合并为京师大学校后,俊杰转到清华教书。
“我陪淑君回娘家,请了几天假。你们到底怎么了?”
“你真多事,真的没什么!”
“鬼才信!我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可这事很大,一定要管!”
“你一定要问,不如我先来问你。”澧兰心中一动。
“问什么?”
“我想知道周翰在美国的情况。”
“什么情况?”俊杰纳闷。
“他在美国都发生了什么事?”澧兰坚持。
“没什么事啊!他课业很重,你知道他拿了商学院和法学院的双学位。他除了学习、参加社团活动、就是锻炼,偶尔和我出去吃顿饭。”俊杰忽然笑了,“对了,他跟你说过吗?他有个绰号叫‘武僧’,我们中国人给起的。”
“武僧?”
“对,就是‘少林武僧’那个‘武僧’。”
“为什么?”
“周翰个子高,一米八五,在美国人中都不算矮,很显眼。他经常锻炼身体,体魄雄壮,又不近女色,所以大家叫他‘武僧’。”
“你不要尽捡好听的讲,不许瞒我。”
“有什么可瞒的?他虽然是我朋友,你也是我妹妹,我没有偏倚。”
“他没有女友吗?”澧兰轻咬下唇。
“没有啊!怎么会?那时你们不是结婚了吗?”俊杰看澧兰,他有点明白了。“他绝不会有,他若有,我一定知道,大家也不会给他起那样的绰号。”
“一个也没有?是你不知道吧?”
俊杰摸摸前额,“唉,倒是有一个女人纠缠过他,不过时间不长,一、两个月大概?”
“是了,”澧兰心想,“果然。”
“什么样的女人?”
“嗬,那种女人,你完全不用上心,周翰根本瞧不上。”
“到底什么样的人?”澧兰咬着不放。
“好像是河北富商的女儿,妖艳,不自爱,跟不少人有染。你跟她是云泥之别。”俊杰认真地看着澧兰。
“叫什么?”
“很久以前了,让我想想。名字不记得了,姓胡,大家都说果然没辜负这个姓。”
澧兰明白他指什么。历史上,北魏和北齐先后出了两代 ****的皇后,都姓胡。
澧兰想就是这个人!“那个人怎么纠缠他?周翰怎么对那个人?什么时候的事?”
“周翰刚到美国不久,应该是。我见过四、五次,姓胡的女人强去挽周翰的胳膊,周翰都甩开,极冷漠。”
“二哥,我想知道他们之间所有的事,你不要瞒我。”
“澧兰,我没有瞒你,我在仔细回忆,我无论知道什么都会告诉你。”俊杰知道症结在哪儿了。
“周翰初到美国时,我带他去参加中国留学生联谊会,遇见那个女人。在晚会上那个女人一直纠缠周翰,周翰没理会。后来没多久又是联谊会,周翰本来心情不好,不想去,我强拉着他去散心,那个女人也在……”肏!俊杰明白了,他心里暗骂自己害了周翰和澧兰。
“后来呢?”澧兰见他顿住,就追着问。
“后来,我喝醉了,不记得了。”他见澧兰怀疑,“真的。”
俊杰看见澧兰眼圈红了,就赶紧转移话题,“啊,对,有一次,周翰和我吃饭,他才收到你的信,你没见他读你信的样子,咧着嘴痴笑。他看完信就夹在课本里,被那个女人过来一把抢走了。周翰暴怒,要不是我拦着他,他大概会杀了那女人。你没看见周翰当时的样子,骇死人!”
“二哥你还记得是哪一天吗?”
“你真是为难我,澧兰。那么久,怎么会记得呢!”俊杰皱着眉使劲想,“我想想……哎,对了,你给周翰写的信,内容你一定记得吧。那个女人当时打开信抢着念了一句,好像......好像……好像是‘与子之别,思心徘徊’,对,就是它。这句比较特别,否则我还记不住。你可以查一下时间。”
原来如此!澧兰想,自己真是被愤怒蒙了眼。周翰发那样的毒誓,自己还不相信他。她知道周翰没骗她,他从未对她说过假话,他或者选择不说,要说就是实话。
“周翰经常参加中国留学生联谊会吗?”
“刚来美国的时候,有两次,之后再没有。我拖他去,他不肯。”
澧兰没问题了,她知道周翰说的都是真的。她太过分,她把周翰逼到那种程度,堂堂上海滩的顾老板居然给妻子跪下。两个月来,他日渐憔悴,她却不管不顾,她怎配周翰的深情眷恋。她愣着出神。
俊杰把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哎,你没问题了吗?”
“没有了。”
“那么该我来问。”
“二哥,我的问题就是你的问题。”
“喔,我明白了。”俊杰想,怪不得周翰不去参加联谊会,怪不得那女人敢纠缠他,怪不得周翰肯放澧兰自己来南京。
“澧兰,”,俊杰搓搓手,停顿一会儿,“我想说,彼此深爱的两个人分开,很可惜。没有人是完美的,跟我们比,周翰是圣人。”
澧兰惊讶地看俊杰,他难堪地笑,“澧兰,我本不愿跟你讲这些。这个世界很混乱,从男到女,你们两个是异类。苏联很多人信奉‘杯水主义’,也传播到我们这里。那些大教授白天都是敦厚的君子,晚上就是性情中人,他们结伴去逛八大胡同,你信吗?有的人一晚还不只一个。”
“留学生们都没闲着,我碰到淑君之前并不轻省,可周翰除外。周翰并不是道德很高尚的人,否则,上海滩上哪有顾家?上海滩关于顾老板的笑话,你不会不知道。他曾经是百乐门的老板,近水楼台,他若是想做什么,难道不是唾手可得?他能这样忍耐、恪守,只是为你。”他看得见澧兰眼里的泪。
“澧兰,我猜你们当年分开大概是因为这件事,我当年还纳闷,周翰解释说他忙,没时间去看你,所以你们分开了。我不信,可不好深问。可怜的周翰!”俊杰苦笑一下,“其实撇开妻子在外留学的男人不少,个个都花样繁出。他们回国后,依然夫妻和睦,当然是瞒着了。丈夫对妻子感情越浅,就越没愧疚感;反之,愧疚感越深,就说明他越爱妻子。我作为男人很明了。周翰当年回国一年都不去看你,可见他多愧疚,他大概不知如何面对你。你当年没来接船,我很奇怪,周翰说怕你从北平到上海路上不安全,现在想来他是不好意思见你。”
澧兰刹那间醍醐灌顶,眼泪涌出来,她太心疼周翰。
“男人其实在这方面很容易冲动,我并不是替周翰辩解,澧兰,我只是在说事实。因为从进化的角度看,人还没有脱离动物的本能,而所有动物都有一项重要的、本能的使命,就是把种族传承下去!在这个使命中,雄性是承载的主要力量,因此他们需要尽量广泛地传播自己的基因,从而获得更多的传承机会。澧兰,不要因为周翰一时冲动犯了错,就抹杀他对你所有的深意,你以后会追悔莫及的。”他拍拍澧兰的手背。
“你十四岁时他就爱你。还记得在南浔老宅他看你那痴汉状吗?”
澧兰笑中带泪。
“你在欧洲那几年,我经常去上海,每次都约周翰坐坐,他一点也不快乐,说说话神就走了,笑的时候极勉强,就像失去魂魄的人。其实他在美国也不快乐。嗯,郁郁不乐。”他看澧兰睁大眼睛。
“可你跟他在一起后,我再去看他,完全变了个人,神采飞扬,遮掩不住的幸福。澧兰,有的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别被它束缚住,不要让它毁掉你们一生的幸福。你一向待人宽厚、体恤,下人们犯了错,你从不轻易责罚,周翰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人,难道不该给他个机会吗?你要不要我给周翰打个电话,让他来接你?”
“不要,给我点时间,我再想想。”其实,她宁愿自己给周翰打这个电话,等她想通了以后,不要别人帮忙。
俊杰送澧兰回去后,还是给周翰打了个电话。
“周翰,我想你可以去接澧兰了。”陈氏说,她看周翰无精打采地坐在桌边,扶着筷子出神,饭菜几乎没动。
“怎么?”她看见他眼里的光。
“澧兰今天去医院了。”
“她怎么了?”周翰惊问。
“她很好,什么事都没有,她是去做检查,她问是否可以有孩子。”陈氏有点不好意思,周翰急切地看着她,“澧兰只会要你的孩子。”
“母亲,谢谢你。我上去了。”
“周翰,吃了饭再说。”
“不用,我不饿!”周翰太开心,他要赶紧收拾行李,明天就去接他的宝贝回家。俊杰的话果然没错,澧兰对他还有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