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2
周翰的一回顾被船舱中的女孩儿看了个正着,女孩儿红了脸。
“他们不像是村子里的人。”
“二奶奶,那是姑奶奶家前房留下的少爷。”
“刚才怎的不说?澧兰该和哥哥见个礼。昨天去妹妹那儿没见着他,说是出门拜客了。”
“才刚从庙里出来,光顾着看二奶奶和姑娘的脚下,我没留意。”婆子陪着笑。
“几年不见,倒变了模样,长成大人了。”
船里的妇人正是南浔陈家的二奶奶林氏,也是顾周翰继母陈氏的二嫂,才和丈夫陈震烨从驻英公使的任上回来。女孩儿闺名澧(lǐ)兰,从七岁起就随父母、兄长去英国,到十四岁才回国。
南浔陈家是海宁陈氏的一支,满清一朝,海宁陈氏号称“海内第一望族”,素有“一门三阁老,六部五尚书”的美誉。诗礼簪缨之族的女儿绝不比寻常人家女性终日与女红为伴,澧兰三岁起就开始读书,陈家延请名师悉心栽培,于诗书之外,琴棋书画四项也要通晓。即使到了海外,也有父亲的幕僚们教导、指点。澧兰11岁时入伦敦圣保罗女中读书,除了学习洋文、数理,又修习音乐、戏剧和美术。
“明儿就是芒种了,二奶奶在外可还过这个节?”
“在国外哪里有梅子可煮、花神可饯?不过在庭院里赏赏花、喝喝茶罢了,伦敦的天气又湿冷。再让厨子蒸个发糕,捏个五谷六畜、瓜果蔬菜,权且宽慰大家。”
“这下回家来,奶奶和姑娘可要好好过个节。”
“可不,端午节那天下午才下船,一大堆行李要收拾,吃了点粽子,马马虎虎地打发了。”
第二天澧兰早早起来,洗漱后就来到后园,园子里每棵树上、每株花上都系了绣带、旌幢;空地上放了供桌,摆设各色礼物,祭饯花神;丫鬟们还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因为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群芳摇落、花神退位,人间要隆重地为她饯行。厨房里用新麦蒸成发糕,捏了各种形状,又用蔬菜汁来染色。梅雨之初收存的雨水这会儿正好用来沏茶,配上冰糖煎煮的梅子。澧兰久在国外,乡俗已淡忘,此时倍感新奇。
午后,林氏收拾了拜客的礼物同澧兰父女一起去顾家。因为是至亲,三人被直接让到“蕉叶厅”。顾周翰听下人说舅老爷来了,老爷叫去见礼,便走过去,刚迈进厅堂,一眼瞥见昨日关帝庙前的女孩儿,藕荷色的上衫、灰紫色的下裙,眉目如画、仪态娴雅。两家人各自见礼,一一落座。节日里,顾瑾瑜从上海回来,郎舅间多年不见,相谈甚欢。
“浩初怎么没来?”
“他刚考取了牛津大学,就留在英国。”
“兄长这次回来述职后,可还要再出使?”
“常年在外,思乡情切,不愿再受颠簸之苦。只想在上海寻个公职,顺便看顾家里的生意。”
顾瑾瑜见澧兰门阀高华、风度端凝,很是喜爱,细细地问她上过什么学,读了哪些书,澧兰一一作答,顾瑾瑜频频颔首,心下暗动。
陈氏让周翰领澧兰和弟妹们去园子里走走。众人穿过厅后的屏门,来到四进院落。第四进的大厅是个西式风格的舞厅,红、灰两色的砖相间着砌成立面和山墙,科林斯式的立柱挑出前廊,楼上是铸铁雕花的阳台。舞厅地上铺就的地砖、窗户上的彩色花玻璃、墙上的油画都从欧洲进口;舞厅里还设有更衣室和化妆间。
管彤和经国钻进壁炉里戏耍,周翰和澧兰两个就立在壁炉前。沉默的气氛有些尴尬,周翰就问妹妹回国后再去哪里读书,澧兰说父亲已经联系好了“中西女塾”,只待上海学生复课后就去入学。周翰又问妹妹在英国这么久,最喜欢英国什么地方,澧兰说最喜欢科兹沃尔德的乡村,那里离伦敦并不很远,散布了很多古村落。古老的蜜色石头房子被藤蔓覆盖,清澈的河流穿过村子,河上有野鸭和天鹅戏水。村子中心是集市和教堂,村子外围就是碧绿的草场,莎士比亚的故居就在科兹沃尔德。澧兰还说自己也喜欢Cambridge大学,Cambridge 是个风景秀丽的小镇,曲曲折折的康河从镇子穿过,河上架了许多设计精巧的桥梁,最有名的就是数学桥、格蕾桥和叹息桥,剑桥的许多学院都临水而建,分布在康河的两岸。澧兰说希望将来可以去剑桥读书……周翰只觉着这声音婉转娇柔,十分动听。
澧兰隔着花窗望见厅前的两棵广玉兰树,树龄已经有一百多年,枝繁叶茂。正值花期,满树繁花、一园清香,阳光穿过树梢、花窗洒落在身边的青年男子身上,光影里的这一幕,澧兰很多年后仍不能忘记。
“管彤出来玩好不好?别碰着头。”
小囡很喜欢这美丽的姐姐,焉有不从的理。管彤拉着澧兰往园子里去,出了门竟是一道粉墙,透过墙上迷离掩映的漏窗,园中的湖光山色若隐若现。绕过月洞门,无边春色才到眼前。园中叠石为山、引流为瀑,回廊复折、松枫参差,风亭月榭迤逦相属。造园的人巧妙地将穿镇而过的河水引入园中,河水曲折向前,沿岸遍植桃柳,河水在园子中心聚成一泓清池,复从西北角流出。
“这条河家父取名叫活泼泼河。”
“多好的名字!”
一行人来到池边,水清如碧,池边的建筑就叫“涵碧山房”,门前一副楹联,“地拓三弓喜几净窗明柳眼花须齐掩映,塘开一鉴看鸢飞鱼跃天光云影共徘徊”。南浔地势虽有限,这个园子却不小,竟得数十亩,有迂回不尽之致,不出城郭而获山林之趣。
四人聚在水边看鱼,午后的阳光直照到水底,柳树的影子映在湖石上,游鱼翕忽往来。周翰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有一些恍惚,好像一个古老、温暖而朦胧的记忆正向他走来,慢慢地笼住他。人类的童年是依附于河流成长的,在世代相传的基因中有关于水的记忆,亲水是心中永恒的情感。
“大哥哥,大哥哥,你看那只水蜻蜓!”
周翰轻甩一下头,回到现实,管彤和澧兰俯身在水面,正抬头笑盈盈地看着他。微风吹来,澧兰的头发横散在前额上,她就用手指掠开。周翰看见她雪白、润泽的手腕和水光中灵动的脸庞,心想希腊神话中河神的女儿大概就是这样吧。
丫鬟走来说太太请少爷、姑娘们都到老太太那里去坐。众人走回二进女厅,上楼来到吴氏的屋子。这居所雕梁画栋、高敞风凉,视野极好,吴氏见了澧兰就拉到身边,对林氏说,“也就是你们陈家才得这么标致的女儿!”又问澧兰“怎么好几天不来?”澧兰说怕扰了祖母清静。
“什么清静,我最怕清静。即是在镇上,就天天过来,大家热闹热闹,等回了上海就不能常见了。”又指着周翰说,“你这哥哥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年轻人在一起正好有话说。等回上海时可以一起走,大家彼此有个照应。”
闲话间,顾瑾瑜遣人来叫周翰,“舅老爷和老爷在书房里欣赏字画,让大少爷过去陪着。”周翰起身告退。
晚饭后,陈震烨一家告辞,周翰才在自己书房里坐下温书。婆子过来说老爷、太太明天去陈家回拜,让少爷同去;要送舅老爷的字画让少爷抄个礼单。周翰心中苦笑,这个舅老爷与他有什么干系,与他相干的那个却是因门第悬殊而羞于往来的初等小学教员。
顾瑾瑜靠在榻上抽着烟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
“蕙雪,你来,我有个事和你商量。”
“什么事这么要紧,你好生郑重!”
顾瑾瑜微笑“我今天看见震烨的女儿娴雅又敏慧,知书识礼,觉着跟周翰很相配,不如我们跟震烨做个儿女亲家,怎么样?”
“嗯,我们陈家的女子都要伺候你们顾家的男人不成?”
顾瑾瑜笑着拉起蕙雪的手轻拍,“我说真的,周翰不小了,该给他寻一门好亲事。”
“不知道周翰怎么想?再说明年他不就要出国留学吗?而且澧兰才十四岁,急什么!”
“这事等不得,好的女孩儿转眼就被别人聘去了。”
“兄长若是不愿意,我们连亲戚也不好做了。”
“我们两家门当户对,两个孩子又年岁相应,才貌相当,亲上加亲,我看震烨不会拒绝。”
“相差5岁怎么算年龄相当?”
“我们不也相差3岁吗?”若不是相差3岁,他们早就结婚了,如何会有当年别人冲喜一辙?顾瑾瑜深以为憾。
“妈倒是很喜欢澧兰,但你要问问周翰的意思。”
早晨,顾瑾瑜给吴氏请安的时候,顺便说了婚事的想法,问母亲的意思。“我一见她就喜欢,相貌好、读书多、性情可人,左近这些亲戚朋友家里再没这么个可心的人。虽说在国外长大,可全不像那些上了洋学堂的女子们,张张狂狂,疯疯癫癫。况且陈氏和林氏都是名门望族,只有她才配得上我的孙儿!”
“再说,你终究对不住周翰母亲,与他婚事上该多做补偿。”
顾瑾瑜低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