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席恩深,山河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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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1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倚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昭明文选》

民国八年(1919年)6月,初夏的清晨,南浔镇刚刚从梦中醒来。蜿蜒的河道上飘着一层氤氲的雾气,埠头边泊着一串串赤膊船、水网船、蓬船,石阶上发髻蓬松的妇人汲水回去盥洗,里巷中隐隐传出狗吠声。一只四明瓦蓬船从广惠桥下轻轻划过,停在顾家的埠头前,顾周翰从船头轻松地跳上岸。“大少爷回来了”,下人们一迭声地报进内宅。

顾周翰是顾家的长公子,圣约翰大学的学生,着一领夏布长衫,身材高大,形容疏朗清阔,风采奕奕见于眉宇。

顾家是镇中的巨富,靠经营蚕丝发迹,资本雄厚,顾家掌门人顾瑾瑜亦是上海滩上的风云人物。

南浔古镇位于江浙两省交界处,镇子河湖交错、水网纵横,人家枕河而居。

南浔镇附近雪荡河边有一处村落,唤作“七里村”。这小小的村庄在元末便开始生产后来享誉世界的辑里湖丝。“湖丝甲天下”,辑里丝又是湖丝之上品。清室规定,凡帝后所穿之龙袍、凤衣都必须用辑里丝精织而成。

南浔镇趁地势之便,成为全国湖丝贸易的集散地。镇上的巨富都靠蚕丝业发迹,在光绪年间形成了“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的豪绅大户。“四象”之一的顾福昌就是顾瑾瑜的先辈。顾福昌后来经理洋务,成为怡和洋行的买办,又经营当时上海滩唯一的外洋轮船码头--金利源码头,并大做房地产生意,财产达千万两白银。

顾氏三子以次子顾寿藏最有声望,曾任上海丝公所董事长,顾瑾瑜就是顾寿藏这一支。顾福昌是国学生出身,深知“诗书传家远,忠厚继世长”,顾家历代子孙都不废诗书,于琴棋书画上各有造诣。顾家亦是有名的古物、金石、书画收藏大家。顾福昌与洋人做生意,通晓洋文、眼界开阔,圣约翰大学自1879年初立时,顾家的子孙就悉数进入洋学堂就学,更有远涉重洋深造者。

顾周翰出生于光绪26年(1900年)9月初,正逢八国联军荼毒京畿,皇上“西狩”,顾瑾瑜有感于时事,取《诗经·大雅·崧高》,“维申及甫,维周之翰”一句为子命名,“周翰”指周朝首都的垣墙,意为国之栋梁。

顾周翰入大门,过轿厅,穿如意门楼,绕过“崇德堂”,来到二进女厅,继母陈氏已然立于厅前。“回来了,周翰。回来就好,上海那里学生罢课、工人罢工,乱得很。”周翰在心里皱了下眉,俯身请安,“母亲,父亲问您什么时候回上海,让阿发报信给他,他好让人来接。”陈氏清婉的脸上露出浅浅笑意,“累了吧?跟祖母问了安,就去梳洗休息吧,早饭我让他们送到你屋里去。”

“母亲,我去了。”顾周翰巴不得这一句,直起身来,迈向后进院落。陈氏在厅前默默站立一会儿。

陈氏闺名蕙雪,南浔“八牛”陈家的女儿。陈家原属海宁望族陈氏的一支,同治年间迁居到南浔。陈氏是诗礼簪缨之家,无论男丁女眷,世代都要读书,蕙雪生得绰约多姿又柳絮才高。顾陈两家世交,顾瑾瑜和蕙雪青梅竹马两无猜,早早订下婚约。

熟料顾瑾瑜17岁时父亲突然得了顽疾,一病不起,顾家要赶着替顾瑾瑜办婚事来冲喜,而陈父宠爱的姨娘刚刚难产故去,一尸两命。蕙雪有丧在身冲不得喜,顾瑾瑜不得已娶了穷秀才周文彬的女儿。大家闺秀断没有给人做妾的道理,蕙雪由此自誓不嫁,要孤独终老,谁也勉强不得。

周氏虽然清秀可人、知书达理,但珠玉在前,顾瑾瑜对周氏十分不在意。周氏和顾瑾瑜仅得一子,就是顾周翰。

周氏在周翰9岁时过世,未及半载,顾瑾瑜复娶蕙雪做填房。顾瑾瑜对蕙雪百般钟爱,蕙雪先后产下经国、管彤、朝宗、二男一女。顾瑾瑜和妻、子常年在上海居住,寡母宁愿在乡下躲清静,蕙雪每年冬夏都要回乡半个月侍奉婆母。顾瑾瑜思念妻子,屡屡催归,恨不能效吴越王钱镠写一封“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信。

陈氏对周翰不可谓不厚,饮食起居都亲自打理,嘘寒问暖,但周翰幼年时目睹母亲不得夫婿爱慕,终日寡欢、郁郁而终,他耿耿在怀,对陈氏疏远得很。

第三进宅院的厅堂是全家人平时休闲、聚谈的地方。粉墙上嵌着硬木漏明窗,雕着芭蕉叶图案,所以叫“蕉叶厅”。祖母吴氏在里面笑着冲周翰招手。吴氏还未到“花甲之年”,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妇人,乌发白肤,仪态雍容。吴氏在众儿孙中最喜周翰。

“你们在上海闹什么呢?怎的就不上课了?又请愿又集会的?工人也罢工了。”

“祖母,我们是战胜国,在巴黎和会上提出取消各国在华特权,归还租借地,废除袁世凯跟日本签订的‘二十一条’,收回山东的权益。没想到巴黎和会不但拒绝了我们代表的要求,还要把德国在山东的特权全部转让给日本。我们觉得很悲愤,就出去给国民演讲,号召大家奋起救国,抵制日货,要求我们的专使们坚决不在合约上签字。”

“我是妇道人家,不懂国家大事。自古强者为王,弱者就要受欺负。所以做学生的要一心向学,将来就能帮着国家富国强兵。梁任公不是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强则国强’吗?你回来了很好,在家好好温习功课,明年不是还要去美国吗?听说学生被抓了很多,你父亲、母亲很担心你。”

周翰低头不语,吴氏又笑着说,“是不是坐船回来的?好好地放着车不坐,去坐船。”

周翰笑笑,坐船回家对顾周翰是件悠闲舒心的事,白日里,水光潋滟,云天相映,左右都是碧绿的乡野。石桥、塘岸、水车、寺庙、村墟如水墨长卷般徐徐展开。船头是潺潺的激水声,后梢传来富有节奏的橹声,“欸乃一声山水绿”,两岸花树的清香夹杂在水汽中扑面而来。夜里,漫天的星斗、两岸婆娑的树影和水上的渔火,虫儿唱着,船下偶尔传来泼喇一声,是鱼儿跃出水面。若是雨天,拉上船篷,听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手执一卷,香茗一盏,又是另一番滋味。

说话间,经国牵着管彤跑进来。经国八岁,酷似顾瑾瑜,前额宽阔、鼻敦口正,神韵内收。管彤刚五岁,粉嘟嘟的小囡,眉眼清清亮亮的,鼻子微微上翘,很俏皮。“大哥哥、大哥哥回来了!”小囡伸手就要抱,周翰赶紧俯下身来,笑意写在脸上。周翰把管彤擎在手上,颠了两颠,复又抱在膝上,一边伸手把经国拉到身边。周翰对继母陈氏生分,但不影响兄弟情分。

“管彤这么早就起床了?”

“听家人们喊你回来了,我就爬起来,还没梳洗呢。娘说马上就要去学堂了,以后可不能再晚起。”

“喔,你要开始读书了!我来问你,你知道你名字的来历吗?”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娘说这是《诗经·邶风·静女》里的话。彤管就是古代女史用来记事的笔,笔杆上涂朱红色。娘说我要做个有学问的女子,宜家宜室。”

“了不起!”

“我还知道二哥哥的名字,‘盖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父亲希望二哥哥有经天纬地的才能。”

“好!好!”

“还有弟弟,‘沔波流水,朝宗于海’,这也是《诗经》里的话,娘说取百川归海的意思。”管彤一口气说下去,周翰在心里暗叹继母陈氏教子有方。

“哥,听说你要回来,我们盼了一夜呢。待会儿讲讲你学校里的事情,好吗”

周翰拍拍经国的肩。

“你们别胡混你兄长了,让他去梳洗休息吧,在船上估计睡不好。”

“我们一起去,我给管彤扎个冲天小抓鬏”

顾周翰在家里呆了几天,过了端午学校还没有复课,父亲不许他回上海闹事。陈氏怕他憋闷,就叫刘贵、张富和王荣陪少爷去辑里村走走。几个人在门前埠头点开船、出了桥、架起橹,顺着雪荡河,飞一般地向辑里村而去。

河水清澈见底,碧绿的荇菜在软泥上招摇,两岸是绿油油的豆麦田地,蝉在树上噪着。渐渐望见依稀的村庄了,绕过村口的桑树林和祠堂,船拐进汊港,靠了岸。

村庄不大,为桑树环抱,村民沿雪荡河造屋,河上每隔几米就架起长木板作桥。光滑的石板路、青黑的马头墙、被风雨剥蚀的粉墙都昭示出这个村庄的古老。村民认出顾家的下人,亲热地请他们进屋喝茶,茶汤清澈,入口清香甘甜,与周翰常喝的迥然不同。一问才知道是桑叶茶,物尽其用,他觉得很有意思。

村民又带他们去关帝庙转转,辑里村从元末开始建村,颇有些历史,明代崇祯朝的首辅温体仁就出身于辑里村。崇祯帝凉薄寡恩,生性多疑,执政十七年,换了五十内阁大学士,温体仁却位居内阁首辅大臣八年之久,《明史》评价他说,“为人外谨而中猛鸷,机深刺骨。”可惜温体仁于政事上碌碌无为,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在《明史》中入了奸臣列传。

顾周翰他们刚走到庙前,就见几个家人、婆子们簇拥着个美妇和女孩儿从里面出来。女孩儿才十三、四岁,身量还未长成,穿着玉色衣裙,那一身的水秀、清澈的眉眼、婉丽之极。顾周翰从未见过此等美貌的女子,一时愣住了。女孩儿瞥见周翰的注视,低下头,周翰才意识到自己唐突失礼,把目光转开。这一行人上了庙前的蓬船,解缆离去,周翰不由得回头又看一眼。他岂知这一回头却与那女孩儿结下一生的纠葛,是一段将要历经沧海桑田的爱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