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莫道桑榆晚,人间重晚晴 7
1946年7月,波士顿的盛夏,朝宗坐在波士顿学院巴布特艺术图书馆前面的草地上。
朝宗和母亲、管彤、舅父舅母常住在波士顿。他喜欢波士顿清静、干净、舒服,以及浓厚的学术氛围。他不喜忙碌、拥挤的纽约,生活节奏太快,而且鱼龙混杂。周翰和经国两家人都住在纽约,假日里则回到波士顿。
朝宗闲来无事常骑车去哈佛和波士顿学院。他去波士顿学院的次数更多,这里留给他更多美好的记忆。他其实舍不得这座城,街头巷陌都有他和洙姬走过的踪迹。
朝宗经历战争后,对战争有了另样的理解,他不再只从正义和非正义的角度去考量战争,他还思考战争下人性的压抑和舒张。在绞肉机一般的战场上,人类的血肉之躯不堪一击。在尸横遍野、伤亡枕藉的境况下,他考虑的不再是胜负,而是自己和战友们的存活。他现在很可以理解那些在异族统治下苟活的人们,比如朴洙姬,她要与自己的爱人相依存,没有错!
他做噩梦的次数慢慢减少,从每夜数次到一周两、三次。周翰和经国安慰他说,没关系,他们刚从战场上回来后也这样,总需要一段时间平复自己,时间或长或短。
“你该找个女友,这样恢复得快。”周翰建议。
“相信大哥,他有经验的。”经国打趣。
周翰扯开嘴角笑,满脸幸福。是的,多少次夜阑惊梦后,妻子把他拥在怀里安抚,她什么也不说却胜过千万言。她猜得出梦境的惨烈,知道他不愿回顾,所以不多问。后来,妻子学会了在他于梦中急切呓语时便轻抚他的头、亲吻他的唇,使他转换梦境安然睡眠。周翰现在每天出门工作前总要拥抱亲吻澧兰,否则他过不好这一天;回家后也要再次拥抱亲吻妻子,因为凡事都要善始善终。澧兰偶尔调皮,拒绝他拥抱,周翰就把她强行扯进怀里,使劲揉搓,吻个够。
朝宗还没有恢复到以前的体重,仍然苗条,一个苗条的男子,他在心里笑笑。但他看得见肌肉慢慢在骨骼间隆起,感受到消失多年的欲望在体内滋生、流淌、澎湃起来,他重新体会到生命的力量。
朝宗抬眼看面前的图书馆,他和洙姬都很喜欢这座哥特式风格的建筑,尤其是那些彩色花窗。他想着那个淡眉细眼的女子,他很怀念他们曾经的生活。那温顺的出身于显贵之家的女孩,常在闲暇时为他奉上一道道亲手制作的饭菜。朝宗后来在热带岛屿的丛林里、在深入地下的矿坑里,每每念着洙姬藏在一鼎一镬里的温情。
他们走散了,不能再见,朝宗心里感伤,是他自己放开了手。他常问自己,如果一切可以重新来过,他还会那样选择吗?
朝宗去以前租住的公寓,已然更换了住客,房东早就忘记了曾有这样的租客,更没有洙姬的联系方式。在爱尔兰房东的眼里,亚裔女人的样貌和名字都一样,他分不清。朝宗去波士顿学院查校友录,洙姬居然没有毕业。朝宗再去查哈佛校友录,朴载荣的名字在上面,但没有地址和电话。他去翻波士顿电话黄页,也一无所获。
他顺着查尔斯河上下走来走去,他寄望于偶然一瞥便有一个娴静的女子坐在河岸上看书。他去所有他和洙姬去过的馆子,他进去后先拿眼睛搜索一遍,他提在嗓子眼里的心总是失望地落回原处。他紧挨着门坐下,有时坐到打烊,他希望一会儿那个浅笑盈盈的女孩便从转门里出现。他在波士顿街头每看到一个亚裔女子,都要追上去确认是不是洙姬。
他弄丢了她,在茫茫人海中!朝宗心里揪得疼。他应该去一趟朝鲜,就像周翰寻觅他那样,他要把洙姬挖出来。然后呢?他就是想知道洙姬好不好,他想要他爱的女孩有一个好的结果,无论他们还能不能在一起。
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他把目光从花窗转到草地上,因为有个小孩子在对他说话,“叔叔,你可不可以把我的球给我?”孩子的球滚落在朝宗脚下。午后的阳光在小男孩儿的头上、肩上闪烁。
“你多大了?”
“我到9月16日就满四岁了。”
他看那男孩儿很像他熟悉的一个人,谁?经国?怎么会?世上居然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他几乎以为那就是经国的孩子,可时间对不上,经国1935年10月就回国了。
“你跟我爸爸长得很像。”
“是吗?”
“我有爸爸的照片,还有爸爸和妈妈在一起的,好多张。我每天都看上很多遍。我晚上睡觉前,就说,‘爸爸晚安!’”
一个中年妇人走来牵孩子的手,“邦彦,到这边玩,别打扰叔叔。”她对朝宗点头微笑。她说的是朝鲜话,她有些惊讶。
朝宗盯着男孩儿离开,挪不开眼睛。他看见那妇人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下,孩子继续在草地上追着球奔跑。后来就有一个苗条的女子走向男孩儿,她侧身对着朝宗,朝宗看不见她的脸,那身姿却极为眼熟,朝宗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女子递给孩子冰淇淋,掏出手帕把孩子的手挨个擦了擦。她直起腰来,掠了掠额发,朝宗心里轰的一声。他一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他盯着那女子,走过去,恍恍惚惚地,险些被脚下的草绊倒。他被心中涌动的情绪摄住,站在女子身旁,说不出话来。
女子觉察到身边有人,就转头向他。朝宗看到洙姬的眉毛慢慢挑起来,眼睛渐渐睁圆,那微微嘟起的嘴唇收紧,他看得见那双眸子里蒸腾起来的水汽。洙姬转头看向别处。
“这是谁的孩子?”朝宗沉声问。
“我去劳军了,不知道是谁的!”洙姬冷然看向远处,他当年说的话很伤人。
朝宗笑笑,他弯腰抱起男孩儿,“我问你,你爸爸是谁?”他这回不说英语,也不说朝鲜话,他用汉语问。
“我爸爸是顾朝宗。”男孩儿声音清脆,吐词清楚。他就知道他的儿子必然会学说中国话!
他举着自己的儿子,孩子身后是澄澈的蓝天。活着真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他庆幸自己没放弃。
朝宗把儿子轻轻放下,回身猛地就把洙姬举起来,“你居然给我生了个儿子!”
“怎么敢?别污了你们华夏的血统。”她使劲挣扎。
“儿子都说我是他爸爸!”
“小孩子的话怎么能当真?他没有父亲,我总要找个名字来充数。不好意思,连累了你的圣名。”
“怎么长得很像我?”
“天底下相似的人多了去了,你别一厢情愿!”
“你果然有语言天赋,汉语说得越来越好!”朝宗微笑,他把她禁锢在怀里,不许她挣扎。“过往种种,都是我的错。”他声音温暖,“你要是不解气,就每天打我一顿。但你若是不跟我在一起,就没机会报仇了。”
“打你?我嫌自己手疼。”
“怕疼,就用工具。”朝宗把头抵住她的脸,“怎么生产的时候就不怕疼?”
朝宗看见洙姬哭了,他知道她一定受了不少罪,可惜他没在她身边守护她。
“美国不许堕胎,我没办法。”她依然板着脸。
“你还嘴硬!你可以去肯塔基州,那里可以堕胎。”
“你熟门熟路!所以,如果你没去战场,我也会有幸去一趟肯塔基州,对吧?”
“不会!我待你跟别人不一样!洙姬!”朝宗急着表白,“我只去过一次。”
“我嫌远,也怕死!像我这样贪生怕死的人没得选择。”贪生怕死,她援引他当年的话。
“我不信你要杀了我的孩子。”朝宗温声说。“洙姬,你知道吗?我在战场上一直想着你给我做的饭菜。”
“我已经忘了怎么做菜。”
“没事,我去学,我做给你吃!”
“我没有闲钱养你!”
朝宗看洙姬衣着朴素,知道她境况不佳。
“嫁给我,我养你!我这辈子只养你一个人,还有孩子们。我们的孩子!”
洙姬眼里浮起水雾,她凄然一笑,“顾朝宗,从前,我跟你在一起两年,你从不许我婚约。现在我母凭子贵,是吗?因为孩子,我才可以进顾家的门?”
“不是的,洙姬!我回美国后就到处找你,我本来还想去朝鲜找你。我今天才知道有孩子在。我虽然没提过婚约,我心里一直拿你当妻子看待。”他顿一下,“你以前没提过结婚。”
“是,我没提过,”她苦笑,“我现在也不想要。”
朝宗痛恨自己说错了话,结婚难道要女孩子提出来吗?
“放开我,再不松手,我喊警察了!”她挣脱开他的怀抱,“回家了,邦彦。”
“你们住在哪儿?”
洙姬不睬他,朝宗跟他们一起走。
“你别跟着我们!”洙姬皱眉。
“这条路通向很多地方,怎么见得我跟着你?”朝宗悄悄去拉孩子的手,邦彦跟他一见如故。
“你是我爸爸,对吗?姥姥说你是我爸爸。”
“不是!”洙姬断喝。
“是!”朝宗对着儿子微笑,他把孩子的小手攥进他温暖的手心。他对那中年妇人笑笑,他拿不准她的身份,他看她气度不像是洙姬的母亲。
“我当时没提结婚是因为我家人困在战区里,我不好结婚。”他小心翼翼地说。
“我听说在你们礼仪之邦,这种情形下,是连声色也要禁的。”
朝宗苦笑,他听得出洙姬挖苦他。
“我跟你在一起后,没有三心二意。我要是不想娶你,就不会领你住进顾家的宅子,不会让你了解顾家的产业,不会带你去见我舅父舅母。”
这话倒是不错。洙姬不语。
“我当时觉得时机不到,就没提。后来日本占领香港……”
“你放开邦彦的手!”
“我不放开,他是我儿子!”洙姬想他无赖的精神见长。“彼其之子,邦之彦兮。是吗?好名字!”
洙姬视他为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