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暑假
「媽,我來了!」我大聲叫道,一手抓着我的帆布背包便往門口跑去。
現在放暑假了,我們剛從寄宿學校回來,這是我在家的第一個早上。我喜歡大清早起來,然後全天待在店裏陪着媽媽,這比起留在家裏看着兩個懶惰透頂的姐姐磨磨蹭蹭要好得多。塔拉和艾美今年分別是十三歲和十四歲,她們的年紀比我大一點,媽媽經常抱怨說她們成了青少年後是多麼的不可理喻,日上三竿還賴在牀上。但我恰好相反,是個喜歡早起的人,而今天迎接我的,是一個典型的非洲清晨——太陽緩緩地在天空爬行,逐漸為四周加添色彩和溫度。
「薩克,快出來!」我聽見媽媽催促的聲音,「我已經在車上了!」
「薩克少爺,你忘了吃維他命丸!」西維亞衝到門口,雙手捧着銀色的托盤,上面有一杯鮮榨的橙汁和一顆雜色的維他命丸。自我出生以來,西維亞就一直住在我們家裏,她就像是我的第二個媽媽,總是為我操心。
我咕嚕咕嚕地把果汁喝完,給了她一個擁抱,然後朝着車子跑過去。園丁繆斯替我打開車門,並遞給我一個玻璃瓶,裏面有不同顏色的小生物,是他為我收集的。
「繆斯,阿桑提(1)!」我扯着嗓門大聲說,因為車門一關,媽媽就立刻倒車,然後向着她的精品店開去。我定睛看着瓶子裏那隻坐在綠葉上的瓢蟲,再看看那條安躺在青草上的小毛蟲;還有鼻涕蟲,透明玻璃瓶底上那些黏答答的東西,恐怕就是他的黏液。紅色的瓶蓋上,被扎了幾個小洞,讓空氣流通。
在精品店,我可以整天盡情地看書和玩耍。我總覺得陪伴媽媽是我的責任,而且能夠幫助她打開店舖門窗上的大掛鎖,會讓我感到自豪。
此刻,我正舒適地坐在媽媽的紅木辦公桌前那張寬大的黑色扶手椅上。
我要向你們好好介紹一下我身處的這個位於非洲中心的悠閒小鎮。其實我不確定僅有兩排商店是否稱得上是個小鎮,但它確實如此。鎮裏的人都互相認識,對別人的私事也一清二楚!這個小鎮雖然遠比不上大城市,但總算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還有,我總覺得人們走進商店裏,主要是為了社交(其實就是講八卦嘍),而不是買東西。
我無法告訴你我媽媽的精品店專門賣些什麼,因為店裏有各式各樣的貨品:從衣服到古董、肥皂、泡泡浴用品、首飾和圍巾等都有。
精品店的店面是長方形的,每個方向都擺放了陳列櫃。紅木辦公桌後面有一扇門,裏面是儲藏室。
到我們店裏來購物的,除了小鎮的居民以外,主要都是遊客。也許你會問,遊客到我們這個偏僻的小地方來做什麼?好吧,讓我告訴你,這一帶有崇山峻嶺讓人攀登,也有旅舍提供住宿,但最主要的原因是這裏就是赤道!沒錯,我指的正是那條把地球從中間一分為二的假想線。
單憑一個寫着「這是赤道」的小牌子,販賣各種玩意的帳篷就如雨後春筍般圍着它一個個冒出來。而人們便從世界各地蜂擁而至,就是為了在這個標誌下面拍張照片,證明自己去過赤道,然後再買些小玩意,並到附近的小鎮去吃個午餐,再繼續逛街購物,精品店有時會因此而變得特別忙碌。
媽媽經常要我到鎮上各處去給她當跑腿,她受不了我整天坐着,不管我看起來多麼自得其樂。
「媽,一定要我去嗎?」媽媽遞給我一疊要寄出的信件時,我苦着臉說。我真的很不願意經過那條長街。在小鎮裏,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外人,並不屬於這個地方。
捧着媽媽遞過來的各類信件、包裹和郵費,我從安全和陰涼的小店走進耀目的陽光下,感覺自己好像玻璃魚缸裏的魚,被人看得一清二楚。我低着頭,眼睛只看着地面,邊走邊數着路面上的方塊。
「哈囉,我們的高材生!」從肉店傳出一個聲音。我抬起頭來,看見巨型鐵鈎上掛滿了大塊大塊的肉,一股噁心的血腥味湧進我的鼻孔。艾迪倚門而立,大拇指勾在破牛仔褲快要裂開的口袋上(牛仔褲上的破洞是一種設計,而不是他買不起好的),他的頭上滿是髮膠,頭髮一小撮一小撮地豎起來,彷彿有人細心地把一棵仙人掌黏在他的頭皮上。站在他身邊的是鎮上的其他男孩。
「你怎會看得上我們這幾條街呀?」我認得這個嘲笑我的男孩,他是麪包店的彼得。他的外型看起來並沒有比艾迪好多少,走起路來招搖得很,目的只為了標奇立異。他黝黑的皮膚閃着汗珠,手臂的肌肉健碩得幾乎把那件緊身上衣撐破。
我加快腳步,直盯着通往郵局的小路走。「快到了,」我告訴自己,「別去管他們,千萬不要抬頭看他們。」
我相信再過幾天情況就會不一樣,因為媽媽準備邀請他們幾家人來我們家吃晚飯,他們只要一玩過我家的玩具和各種小玩意,下次我在街上走的時候,他們肯定會友善得多。不過,艾迪是個例外,他太壞了,是不可能對任何人友善的。此刻我真希望自己會變魔術,讓自己隱形或是有超能力可以對付他們。
我幾乎是跑去郵局的。西蒙先生還沒來得及開口,我就把信件和郵費一股腦兒地丟進櫃台的小窗。
「薩克,你好嗎?很高興再次見到你!」他說。
「西蒙先生,我很好。」當他給我零錢時,我這樣回答。我不想走出這個建築物,回到街上去。我在郵局裏徘徊,觀賞舊鐵架上排列整齊,傲然展示本鎮各種風情的明信片。我逐一取出,欣賞圖片裏的動物、山林和赤道的標誌,並且一字不漏地細讀卡片背後的介紹。最後,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踏出門口。我知道,若要回到那舒適的扶手椅上,我必須經過同樣的店舖,再次忍受揶揄。
「薩克回來了,薩克王子回來了!」當我再次走近肉店時,他們一起唱着。我嘗試不去理會他們,但鎮上技工的兒子莊尼挑釁地站在我的面前,我一向前走,他就用手把我推向後。他們一遍又一遍重複唱着同一首歌。我注意到當中有另一個男孩,頭髮的顏色像紅蘿蔔一般,我從來沒有見過他。
「讓他走。」我身邊有人說話。我聽見聲音,但不知道從哪裏傳來。
「是你!」彼得大叫。他把我推到一旁,髮上的汗珠迎着我的臉飛射過來,然後他讓一個瘦小的男孩走到中間來。這個男孩衣衫襤褸,走路一瘸一拐的。
那個新來,有着紅褐色頭髮的男孩說:「矮子,你想怎樣?」
「噓,奧利法,不要這樣跟他說話,」莊尼在他耳邊小聲說,「他就是我說過,住在村裏的那個男孩。」
奧利法的臉刷的一下換上了驚恐的表情。
帶給人這種反應的,是一個樣貌極其奇特的男孩,他正紋風不動地站着。他有一頭亂糟糟的黑色鬈髮,身上的衣衫破爛。他衣服的料子,跟那送到我家來,裝着馬鈴薯的麻袋一模一樣。他的膝蓋和手臂都是塵垢,但他臉上有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彷彿夜空裏的兩顆星星。他一步一步拖着他的腳走到我們面前。
他向着那些欺負我的人進攻:「他到寄宿學校去又不是他的錯!」
「他只是個愛到處炫耀的傢伙!」托比大喊,他是文具店老闆的獨子。「你看他一身光鮮的衣着和手上那隻精緻的手錶!他憑什麼自以為了不起?」
我心裏想,他說的是他自己吧!托比是個金髮碧眼的男孩,他身上穿戴着各式各樣設計師的產品——從衣服到鞋子、手錶、戒指,甚至擱在頭頂的太陽眼鏡。
「我有向你說過同樣的話嗎?」跛腳的男孩說,「我不會因為你有新的衣服或好的家境而取笑你。」
說完這話,他就拉着我的手肘把我帶走了。奇怪的是,那些男孩居然乖乖地讓出一條路給我們離開。不管這男孩是誰,他肯定是被尊重或畏懼的,那一刻我實在分辨不出是哪一種。
當我們走到我媽媽的精品店時,這髒兮兮的男孩伸出手來對我說:「拉飛奇,珍步(2)!我的名字是坎特。」
「坎特,珍步!」我回答,同時也伸出我的手,並努力控制着自己忐忑的心情。「我的名字是薩克,這家精品店是我媽媽開的。」
「我知道,」坎特回答說,「明天同樣時間,精品店外面見!」然後,他就一拐一拐地趿着他的人字拖鞋離開。
「好的,你一定要來喔!」我在他背後大聲說。
我感到很興奮。那個男孩稱呼我為「拉飛奇」,這是斯瓦希里語「朋友」的意思。我在小鎮裏終於找到一個朋友,這個暑假總算不至於太糟糕。
(1) 阿桑提:非洲斯瓦希里語,指謝謝。
(2) 珍步:非洲斯瓦希里語,指哈囉,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