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成了機舖的常客。
走進機舖,就像走進另一個世界。在機舖之內,每個人都面對熒幕,進行一場又一場自我的戰爭。無論是戰勝了,抑或戰敗了,都不會有太多的挫折感。
因為,你可以挑選自己最熟練的遊戲機,盡情展示自己實力。
這裡似乎是世上唯一沒有失敗的地方。
“本來是。”傲霜告訴我:“只不過,出品‘快打旋風’這個接受任何人挑戰的對戰遊戲以後,失敗便隨之出現了。”
是的,我就是在對戰時,一敗塗地的情況下認識傲霜。我問:“妳不是教我玩‘快打旋風’?”
她以一個挑戰的眼神看我,“我要求很高啊。”
我對自己還有自信,我嘴角掛著笑意,“妳能夠做到的,我怎會做不到?”
傲霜牽了牽動嘴角,她整個人就是有種傲氣不羈,“我要就不教,要教,一定要將你訓練成香港最好的‘快打旋風’之王!”
我苦笑一下,“就像那些電視劇情節般,主角經過千辛萬苦之後,終於練成什麼世間絕學,從此天下無敵?”
“那麼,你到底要不要天下無敵?”她挖苦我說。
“要!”我用非常確定的語氣說。
傲霜帶我到“快打旋風”遊戲機前,我已準備好滿滿的一把一元輔幣,以為和她坐下來便開始練習。怎知道,站了不多久,傲霜就帶我繼續走,直走到一架永遠不會有人光顧的遊戲機前。
“就玩這一部。”
我失笑,“什麼?”眼前這部相當古老的遊戲機,就是1978年出品,最傳統的單軸單層移動遊戲——太空侵略者!
第一代的射擊遊戲。
我難堪起來,“不是這樣吧?這個年代仍玩‘太空侵略者’,準給人恥笑,以為我神經不正常了。”
傲霜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對我說:“我早說過,我的要求很高。”
我反駁她:“但是,這架機的難度很低嘛!”
傲霜冷笑,“我猜你過不了十關。”
我擦擦鼻子,沒好氣地說:“妳不必用激將法,我向來不受這一套。我玩一次給妳證明便是。”我說完,把一元投進機內,撥下單打掣,一行一行的怪獸便整齊排列在熒光幕上角,而下方則是四座防衛臺和自己控制的戰機。
第二關至第四關,我不斷按動射擊掣,怪獸幾乎是在原地給我消滅,輕而易舉。
第五關,怪獸移動的速度愈來愈急,亦不斷向戰機發射飛彈,我閃避不及,戰機中彈,失去了一次機會。
第八關,怪獸的飛彈如暴雨般墜下,我被逼躲在防衛臺之下,眼看怪獸快要攻佔地面,只有拚死攻擊,最後壯烈犧牲。
最後一個機會。
我手心滲出汗來。我不能輸,更不應該輸。
這一趟,熒光幕上有七十隻怪獸,我聚精會神地消滅了六十九隻,只剩下一隻和我單獨決鬥。我稍稍鬆懈,以為很快又過一關,怎料這一隻怪獸的移動速度快得驚人,幾秒鐘之後已衝到我的戰機身上,同歸於盡。
我沮喪地垂低頭,看著熒光幕打出GAME OVER的字樣,面上一陣紅一陣青。
坐在身旁的傲霜,緩緩地說:
“你要勝利,要稱王稱霸,首先要注意兩點——第一,不要太高估自己,低估對手;第二,劣境中的對手,是最狠最毒的。”
我望著傲霜,想了一會,才會意地點了點頭。
遠處,坐著一群男女,人人手執著香煙,接續地吸著。吐出來的煙霧,裊裊在機舖內瀰漫。
身旁的傲霜笑了笑:“要抽煙嗎?”也不等我回答,便點著一根Marlboro,遞到我面前。
我搖頭,“我不抽煙的。”
“為什麼?”傲霜問,眼角眉梢間似在挖苦我在扮演純品青年。
我的胸口翳悶,望著傲霜,“我發過誓,一生都不會抽煙。在我八歲那年,爸爸因為肺癌死去。”
倣霜夾著香煙的手停在半空,好一陣子才移近面龐,在嘴邊微微的抖著,最後驀然把煙蒂擠熄,對我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我釋然地笑了笑,“始終,抽煙對身體不好啊。”
傲霜接口說:“你是暗示我該戒煙?”
我把一元放進遊戲機內,按下單人玩鈕,對傲霜說:“連煙都能戒掉的,一定不是和善的人。對自己尚且如此刻薄,對朋友還有什麼顧惜之心?”
傲霜說:“原來你這樣看我啊。”語氣中有明顯的失望。
我從熒光幕的倒影看著傲霜,“不啦,我不反對別人吸煙。”
傲霜緊抿著嘴唇,不作聲。
我嘆口氣,老老實實的說:“是的,我說謊,我討厭別人吸煙,非常討厭!”
傲霜倒是暢快起來,“對嘛!喜歡便說喜歡,不喜歡便說不喜歡。婆婆媽媽的,算什麼男子漢?”
我笑一笑,從來沒有人叫我男子漢。
“你進步了。”傲霜說:“幾天下來,玩‘太空侵略者’的技術已掌握了七七八八。”
我嘴角掛著高傲的笑容,“那當然——”
“所以,”傲霜打斷我的話:“馬上進入第二階段的訓練。”
“脫苦海了。”我脫口地說,磨拳擦掌的:“終於可以學‘快打旋風’了吧?”
“錯。”傲霜眼珠轉了一轉,笑笑說:“一樣要打‘太空侵略者’。但是,由現在開始,你只能夠擊落熒光幕上方飛過的飛蝶,不可碰到任何一隻怪獸。”
我托著頭,看著熒光幕上閃動的畫面發呆。
“難度夠高了吧?”
我搖頭苦笑,“這是不可能做到的!”
傲霜仰仰頭,挑戰似的問我:“你肯定?”
我想了想,聳聳肩,沒答話。
“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傲霜看著錶,站起來,“夜了,今日到此為止,明天繼續。”
與傲霜步出機舖後,我從衣袋裡拿出校徽,再用雙面膠紙把它貼在校服上——每個學生都是用這個方法進入機舖的啦——法例規定,穿著校服的學生不准進入。那當然,沒有校徽,這便成了一件深藍色西裝,誰也無法辨別我的身分。
踏出機舖,縱目四看,有種迷失的感慨。場內場外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遊戲世界裡,總算有個容身的地方,但在現實的世界,卻連一點棲身的空間也找不到。
我問傲霜:“現在,去哪裡好?”
傲霜瞪大眼睛,“你是學生啊,晚上八時了,還不回家?”
我反問:“妳呢?你打算現在回家去?”
傲霜首度現出難堪的表情,雖然它只是一閃而逝。“……不想。”
我無奈笑起來,笑中有種浪蕩的悲涼,我說:
“家——如果家沒溫暖,家和旅館有什麼分別?嗯?”
我倆相視苦笑,最後,我又把校徽撕下來,折返了機舖,直至晚上十時許,才老大不願意的回家去。
回到家中,如我所料,空無一人。我走進廚房泡即食麵,滿滿的一大碗,什麼餸都沒有,只有麻油和調味料,我已習慣了,也就沒所謂了。
然後,我坐在客廳沙發,抱著加菲貓cushion,看剛租回來的錄影帶。即食麵吃完了,錄影帶回捲到盡頭,熒光幕上呈映一片灰灰白白的雪花,家門也不曾被打開過。
我關上錄影機,回想起以前,如果早知家人遲遲不歸,思婷就會偷偷上我家來,煮幾味拿手小菜,與我共享一頓豐富的晚餐。然後,依偎在我懷內,欣賞租回來的錄影帶——
現在……人去房空。
我躲進書房做功課。拿起筆桿,寫下了幾行英文字,筆從指縫間滑落。我用手抵著額角,然後擲下筆桿,抓起夾克,便衝出了家門。
天氣很冷。我走到街上,走到附近的便利店,購買最冰凍的汽水,然後立在路邊,瘋了似的搖著鐵罐,拉開蓋掩,氣泡不住往上冒,濺了個滿地。
大口大口灌進肚裡,身體凍得不停發抖,心頭倏地一陣震顫,眼眶如被燒鐵烙了一下,熱得發疼,然後,淚水就不由自主往下掉了。
打電話給傲霜,隨便說些閒話,說著說著,她突然問我是不是在哭,為了什麼?
我不置可否地回答:“不知為何,或者,嗯,想哭不一定要有理由。”
傲霜問我,需要她來找我嗎?
我靜了來,才發覺自己打給傲霜有多傻,“我想自己一個人。”然後我便掛斷了電話。
很想打電話給思婷,但我找不到一個自己也信服的藉口。
放下聽筒,漫無目的向前走,竟又蕩到思婷大廈門前。垂頭看著時針指著十二時的手錶,再抬起頭看看五樓,她睡房漆黑一片,一定是睡了吧——她答應過我,十一時前一定會上床睡覺,她身體一向不好,如果太晚睡,第二天早上起床就會頭暈轉向。
我很安慰的對五樓窗臺道了晚安。
正想離開,一輛白色的開蓬平治跑車由遠駛近,停在我眼前。駕車的是一個英俊的年輕男子,坐在他身邊的……
我如鋼像般釘在原地,呆望著跑車上的思婷。
我呆呆看著跑車上的思婷,強抑心頭激動,正想急急離開,思婷一仰頭卻首先發現了我。我努力向她笑笑,她向我點點頭,點得那麼緩慢無力,似是無法相信這種戲劇性的相逢。
駕車的男子,見到思婷和我打招呼,也沒有避忌,在思婷臉上吻了一下,向她說聲“拜拜”,思婷便下車了。
開蓬平治跑車疾馳而去,消失在黑暗裡。
思婷站在我面前,我如同木頭般站在那裡,捏緊了拳頭。我相信,無人能夠忍受其他男人碰自己深愛的女人。
思婷溫柔問我:“這麼晚了,天命,你——”
我一聽到思婷的聲音,感到無限的親切,忍不住說了真話:“以前說好的,一定要妳先睡,我才會睡。”
思婷平靜的說:“天命,什麼都過去了。剛才那個是我的男朋友。他對我很好。”
我啞口無言,想不到思婷竟這樣決絕,沒有給我留一點餘地。
我衝口而出:“我對妳不好嗎?”
思婷垂下頭,“那都是過去了的事,我不想再提。”
一陣寒風刮過,思婷咳嗽一下。
我愛憐地望著她,“天氣真冷,回去吧。”
我送她到大廈鐵問,她又咳嗽幾聲,我問她:“你的咳嗽還未好?”
思婷苦笑,“斷斷續續的,始終無法徹底痊癒。”
我突然想起什麼,身體猛地震了一下:“小心身體。再見。”
思婷說:“你也早點回家。”
“我以後會比妳早睡。”我說。
思婷有點不明所以,但我沒有解釋什麼。她走進大廈,鐵閘把我倆完全隔開,像一條無法踰越的鴻溝。
她的話驚醒了我。痴情,也是時候結束了。斷斷續續的事情,總是令人討厭的,譬如咳嗽……又譬如我。
思婷有自己的新生活、有新男朋友了。在她心目中,我只是一個過去了的人,以前許多的承諾,何必苦苦追究,還是隨它過去吧。
看看亮了燈的五樓窗臺,我喃喃地說:“晚安——我最後一次對妳說晚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