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章

沒有人喜歡孤獨，

但每個人一出生，

便註定是孤獨的個體。

因此，

當電子遊戲機誕生，

我們想盡辦法戰勝電腦的同時，

其實也和自己的內心戰鬥著……

還記得，那是一個雨後的夜。

思婷這樣對我說：

“長久和短暫，始終都會分離。天命，我們分開算了，好嗎？”

我別過頭去，不敢看她眼睛，我知道我會忍不住哭。良久，我強裝一臉歡容，以滿不介懷的口吻對她說：

“只要妳喜歡，有什麼不好？”

思婷閉上眼睛，一臉痛苦，緩緩地掏出頸上的紫紅色玫瑰花瓣鍊墜，哽咽著說：“這顆‘痴戀紅玫’，還給你。”

我知道情已報銷，但依然說得斬釘截鐵：“付出了的，我絕不收回。”

她將項鍊塞進我手心，緊握我手不讓我再打開，“對不起，天命。”

然後，她轉身，隱沒入人叢。

我沒有追上去，張大嘴巴站著，就這樣眼睜睜目送她離開。

攤開手心，看著“痴戀紅玫”，凝視良久，然後，把它戴到胸前。我仰起頭，索索鼻子，壓抑著快要淌下的淚水，把雙手往口袋一插，再開始了踽踽獨行的生活。

我漫無目的向前走，一直隨著人群朝前擠，直至夜了，人潮漸散，整個街頭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像突然間失去了庇護，很想找個令我感到一點點溫暖的容身之處。

可是，連思婷都走了，我還能夠逃到哪裡？

深夜十一時了，我不想回家。真的，因為我好難過。不快樂的孩子都不想回家。

路過一間遊戲機中心，我看到裡面熱鬧呼呼的。雖然，我從小到大，都非常討厭去這種煙霧彌漫、龍蛇混雜的地方——以前，我是為了妳而珍惜自己。現在，我不再在乎些什麼。

我腳步蹣跚地踱進機舖。

機舖內，有很多手執香煙的男男女女打量我。

我佇立在人們背後，看著他們玩麻雀機、射擊遊戲、足球比賽或者賽車遊戲。還有一部很多人圍觀的“快打旋風”Street Fighter[註]

我整天聽同學們在課室裡談論這部遊戲機，卻一直沒去玩的興趣。現在，終於知道“快打旋風”是怎麼一回事，可是，代價卻是失去了一個最疼愛的女孩子。

我不禁苦笑起來。

看著各人努力地搖動著操縱桿和六個按鈕，熒幕上的白衣主角RYU使出波動拳、昇龍拳、旋風腿等必殺技——我看得愈來愈痴迷。

心裡蠢蠢欲動，自己也想試試這種滋味。

試試把一切過去的回憶，拋諸腦後。

旁邊剛剛有一架Game Over了的“快打旋風”，我見無人問津，便坐下來，投進一元硬幣，按下“單打”掣，熒幕上出現了四個挑戰者國家的國旗給我選擇，分別是日本、美國、中國和英國。

我選了日本。RYU與電腦對戰的第一個敵人，是禿頭和尚RETSU。

我不懂得使用必殺技，只有把控制桿胡亂揮動，和不斷按動那六個按鈕。

禿頭和尚對RYU踢出一腳又一腳，不消十幾秒，我的能源已被電腦扣掉了一大半。

就在這時候，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子突然坐到我身邊，一股濃稠的香水味夾著少女氣息直衝而來，她把一元投入遊戲機內，按動“雙打”掣，熒幕上畫面一轉，沒有了禿頭和尚，卻換來了一身紅衣的KEN。

我心想：原來她要和我對打。

第一個回合開始，女子不知怎的，把搖桿一轉，她控制的KEN便發出一記波動拳，緊接著的是旋風腿，我只有眼睜睜看著RYU的能源被扣盡，一點辦法都沒有。

女子偷看我一眼，我臉上立即紅得火辣辣，感覺到莫大的侮辱。

第二個回合，我一開始就將RYU拚死向KEN跳過去，怎知道，她居然不用波動拳，卻打出一招昇龍拳。RYU一碰在旋舞而起的KEN身上，立即向外彈開去。我氣餒了，明知一定會輸，索性放開控制桿，隨便讓她打敗我。

女子的神情訝異也悵惘，似乎沒料到我會撒手不玩。她的一張相當好看的臉，正眨著渾圓的大眼睛，揚起一道眉看我。她的每回凝視也像利劍刺進我心裡，我狠狠地瞪她一眼，她眼光才移開了。

直至比賽結束，RYU少了一個昇龍拳的能源而敗給了KEN。

我捏緊拳頭，懷著滿腔怒氣，向機舖門口走了出去。

夜已經很深了，四周人車疏落，我的心平靜下來，憤懣漸漸減退，與此同時，哀愁又籠罩著我。

我在九龍公園入口前的石階，身心萎靡地坐了下來，雙手抱著頭，思想飄得老遠。

不知道思婷怎樣了。

不知道她會不會仍有一點點掛念我，我只求一點點，一點點也好。

風很冷，我把頭埋進膝蓋中，用雙手環抱著取暖。

不知道她會不會想起我。真的，我不知道。

不久，我發覺牛仔褲的膝蓋部分，濕透了。

驀然，一把很柔和的聲音在喚：“喂。”

我緩緩抬起頭，見到剛才與我對打的女子模糊身影浮現在我面前。我佯裝睏睡，伸手抹去眼淚，聲音沙啞：“嗯，什麼事？”

女子結結巴巴：“剛才，對不起。”

我抓不到端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什麼對不起？”

“我不知道你不懂得玩‘快打旋風’，我以為——你假裝打得差勁。”

我用手捧著頭，看著她的一臉悔意，我釋然地笑了：“無所謂。”我對她下驅逐令：“再見。”

女子卻沒有去意，她問我：“你是不是在哭？”

我淒然，否認：“不是。”

“你眼睛哭紅了。”

“我眼睛不舒服。”

她略作猶豫：“要我陪你嗎？”

我勉強笑：“不要。夜了，妳回家吧。”

“你有家嗎？”

我鼻子發酸，想答“有”，但這麼一個字卡在喉嚨，就是說不出來。

女子凝視著我，見我一直不說話，嘆口氣說：“我走了。”

我垂下頭，“嗯，再見。”

女子走下幾層石階，回頭喚我：“喂。”

我疲倦的抬起頭來，“什麼。”

“我叫傲霜。”

我艱難地點了點頭，目送她背影步步遠去，心裡竟惘然若有所失，我從背後喊：

“傲霜。”

傲霜回轉身，靜靜地看我。

我滿心乾澀地說：“妳可以——陪我一會嗎？”

傲霜靜靜地聽完我的失戀故事，對我說：“如果思婷不再珍惜你，你更加要珍惜自己。”

我喉頭苦澀，“說說，當然很簡單。”

傲霜愛憐地望著我，“不要把太多過去帶到未來，令自己連未來也沒有。”

我牽動嘴角，努力想說出一點話來。最後，還是搖頭苦笑一下，重新垂低了頭。

我吐出了無奈的一句：“我不知道怎樣忘記她。”

傲霜走下幾層石階，在我垂著頭的角度，剛可以看到她修長的小腿和膩白的腳踝，配上簡簡單單的一對布鞋，我只感到渾身發熱。

傲霜霍地大喝一聲：“梁天命，抬起頭來！”

我全身劇烈一震，把視線調到一個適當的角度，與傲霜互相凝望著。只見她指縫間已多了枚一元硬幣，對我說：

“讓天意替你做決定。”

話畢，傲霜轉過身，將硬幣使勁向後一擲，硬幣旋即疾飛半空。

傲霜頭也不回地說：

“如圖畫朝天，是天意要你忘記她，立即忘記，永遠忘記。”

“如果是文字，我陪你去找她。”

硬幣從半空墜下，碰在我身旁的石階上，再後彈到下一層的石階，在我腳邊停定，硬幣朝天是圖畫！

我傻傻的凝視著那小小的硬幣，心裡劇烈地絞痛。

傲霜俯身拾起硬幣，直望著我說：“這是天意。”

我喃喃道：“真是天意。”

傲霜拍拍我肩頭，“回家好好睡一覺，明天將會是美好新一天。”

我“唔”一聲，站起身來，與傲霜踏下石階。

“我們會是朋友嗎？”傲霜突然這樣問我。

“已經是了。”我真心的說。

“以後有什麼打算？”

我深深吸了口氣，“不知道是誰說的：沒有人會因為失去另一個人而活不下去。”

“你明白就好——”她頓了一頓，漫不經意的說：“你失戀了，一定會有空吧？”

我苦著臉說：“老實說，妳這個問題，可真是明知故問啦。”

傲霜把雙手插進牛仔褲袋中，“要不要我教你玩‘快打旋風’?”

我撇了撇嘴巴，不在乎的說：“沒所謂啊。”

傲霜看到我的態度，馬上沉著臉說：“既然你沒多大興趣，我不教你了！”

我這才驚覺自己的態度太輕挑了點，我肅起臉，認真地說：“對不起，我想學，請妳教我吧！”

傲霜這才回復一絲笑容，“這才乖！”我也安心笑了。

其實，我不知道自己想學“快打旋風”，抑或想有個人陪伴我……我只知道，我什麼都沒有了，只想抓住些什麼而已。

[註]：“快打旋風”又名“街霸”，是日本Capcom公司在1987年出品的純格鬥遊戲。首次採用了二重捲動，當前背景轉動時，可以跟後背景有不同的捲動速度，使畫面的前後、遠近有更逼真的實感。（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