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坎坷的青春年華
八年抗戰時期的艱苦磨煉
1937-1946年,從抗日戰爭起始要搬回老家英德,這次的“國難”給我當頭一棒,把我甜蜜的讀書美夢震碎了,晚上在牀上,二姐抱住我,兩姐妹痛哭很久,當時我只為學校停辦遷走,不能讀五年級而哭,還不知道二姐為何也那麼傷心。
第二天二姐很早就起牀,手提一個包袱,我起牀看到她摟着媽媽哭,聽到媽媽耐心教導她“要堅強地參加救亡工作,離家自立要保重身體……”她見我起來了,擦去眼淚撫摸着我的頭叮囑我,要幫助爸媽照顧好弟妹,要繼續抓緊時間努力學習。我目送二姐給祖先神位燒香禮拜後,再拜別父母,背上包袱下樓去了。過了十幾天,媽媽利用星期天假日,只帶我一人去探望二姐,從家出門向北步行出了大北門(現在解放北路的盤福路口),已到農村(名叫西村),沿西村公路(現流花路,當年的鄉村車道,是較窄且凹凸不平的泥沙路面)走約半個鐘左右,看見一座與中山紀念堂近似的大樓,紅牆綠瓦的大樓房,媽媽告訴我才知道,二姐是因家窮無錢供她讀中學,而考上免費入學的軍醫學校,讀護理班學護士。她的學校就是現在的廣州軍區廣州總醫院(當年是國民革命軍軍醫學校的附屬醫院)。二姐住的宿舍,就在這座外形很美的大樓的四樓,即現在的華僑樓病區,我由媽媽牽着手走上大樓頂層左側的四樓宿舍,斜形的大屋頂下,很悶熱,有幾排簡單的木牀,二姐排行24(同學叫她“廿四姑”),她穿着白色的工作服,頭上有折成半方塊的“白帽”,我幾乎不認識了,也不敢叫二姐了。她先領我們下樓往後走,告訴媽媽她們入學就接受軍訓,指點幾幢大樓介紹病房、教室,最後帶我們到一間半圓形的階梯教室(解放後改名小禮堂),在這教室旁有間房子內有很多像舞台樣的白磚台,我才10歲較活潑,就隨意爬上去跳舞給媽媽姐姐看,二姐對我說:“你不問我就上去跳,知道裏面有甚麼嗎?”我搖搖頭就跳下地來,二姐將蓋打開給我們看,我即嗅到一種很刺鼻的辛辣味,眼睛也刺痛流淚了,就用手帕蒙住口鼻。二姐告訴我們,這些都是老師給她們講解剖課用的屍體,用藥水泡着就不會腐爛了。
“七七事變”至抗戰勝利後,九年內,除了逃避日本鬼子的轟炸、進村搶掠外,我11歲初小畢業即輟學,回鄉後,開始學農務農,從一個城市小女孩,磨煉成一個農活熟練、上山砍柴、炊事製鞋的農家能手。在這段艱苦磨煉的歲月裏,我銘記四伯教導我的古話“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在家鄉種竹子,觀察到竹子堅韌不折的個性,竹根和竹鞭生長在瘦瘠的土壤中,竹鞭常從石縫中穿行,那種堅韌的力量,成為我個性養成的激勵者。我掙脫失學的悲戚,發奮自學,開始“工讀兼顧”,後來擔任小學教師,任教六年。
在這九年的苦難歲月裏,受到父母的鞭策和耐心教育,兄姐對我的鼓勵,叔嬸親友的幫助,更是由於生活中的艱苦磨煉,使我從一個懦弱膽小愛哭的小女孩,逐漸磨煉成一個勇於面對現實,不怨天不尤人,刻苦耐勞,腳踏實地苦幹加巧幹的開朗性格,尤其任小學教師那幾年,在父母親給我的處世觀之外,有機會學習同事的優良作風,培養成愛國家恨侵略者的愛憎分明的“主心骨”,又養成“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坦蕩胸懷,在國難當頭社會動盪的歲月裏,能從正面去認識和對待社會上的許多不平事,逐漸養成“拿得起、放得下”的寬心處事習性。
1937年秋天,我們一家人乘火車由廣州路過英德到大坑口站,才下車,我問四伯,我們都稱爸爸為“四伯”,這是因為爸爸原有的結髮妻子(按家鄉習俗我稱她“姥姥”)所生的兒子幾個都未能養大成人,我媽媽從生大哥後就不叫“爸爸”,而改叫“四伯”。我說:“四伯!為甚麼不在英德站下車呢?”他告訴我,我們家鄉遠離英德縣城(屬英德“東鄉”的最東端與翁源縣交界處),要在大坑口轉坐汽車到翁城,之後步行約3華里到鄉裏,到鄉後還要步行走約6里路才能回到老家。我看到媽媽面色青白,額上出汗,未滿月的九妹在哭,媽媽給她“餵奶”,但小妹還在不安地哭。後來三哥進到一家店裏,一會兒出來,將奶瓶交給媽媽,給吸奶瓶小妹才不哭了。回鄉後我才知道,原來媽媽有咯血的病,產後出血又多,沒有奶水,可憐的小九妹餓了無奶吃,只好餵些煉奶水。回到家鄉,從廣州帶回的煉奶吃完了,九妹才半歲,就只能餵稀飯了(較稠的白粥)。我家鄉是客家族,餵幼兒都由大人口嚼稀飯(廣州人叫粥),用右手食指將嚼綿爛的飯粥從嘴內撥出餵給小兒吃,我那年11歲,就幫媽媽“背哄”小妹玩,也學着大人嚼飯餵小妹。
四姐是我學“農活”的“老師”。1929年,她5歲時,父母遭難,堂叔將我四個兄姐護送回老家。事件平息後,大哥、二姐、三哥先後接回廣州讀書,四姐由“姥姥”撫養長大,習慣了家鄉環境不願回廣州,在家鄉讀過一年私塾後,才入小學讀書。她從小就學會幹農活,身體好,很能幹,她不僅會做一般澆水、耕耘等輕活,連男人做的使牛、犁田耙田、掄斧砍樹、劈柴等力氣活,也均如哥們似的幹活。我到家鄉不幾天,就跟她學會打井水,用兩個小水桶學挑水,學會換肩挑擔,逐漸學幹各種農活。四姐疼愛弟妹,頭兩年她不讓我幹重活,但在她的影響下,我更努力爭挑重擔,還未到12歲,就改用兩個大桶挑水,還學會種菜了。
到家鄉後先學挑水,要學會用小吊桶從深井裏打井水,再學脫鞋光腳走碎石路,起初光腳走碎石路腳底刺痛,就似跳舞那樣一拐一跳的,連着半個多月腳皮適應了,就能與小夥伴們結伴上山。農活開始學耕耘,起初挑一點肥料去田地,踩上那窄窄的田埂(草地或爛泥地),都似廣州街頭賣藝演員初學走鋼絲,多次跌下田裏,有幾次連人帶擔子都倒入泥水裏,叔嬸們不但不笑話我,還都鼓勵我不要怕,眼看前面大膽走,多走就能踩穩的。第一次學耕田,左小腿被一條大螞蟥叮住吸血卻毫無感覺,牠已滿腹吸飽,那條螞蟥很大,頭尾足足繞了我小腿一圈,我一點異樣感覺都沒有。當我完工上岸後,我七嬸(她右眼盲了,只有左眼)看到大聲叫我四姐:“麗花!你五妹腿上有條好大的‘蝴蜞’喔(我家鄉叫螞蟥做“蝴蜞”)!”四姐正收拾我的籮筐,放到她擔子裏,好讓我只提扁擔桿走,省得吃力。聽七嬸說我左腿有條大蝴蜞,她也很怕,我看見螞蟥就嚇壞了,直哭,用力蹬腿,也甩不掉,一點用都沒有。四姐不敢用手捉,就拿一支樹枝插在我小腿與蝴蜞之間往外拉,螞蟥尾拉開又不放口,樹枝滑脫其尾即刻再吸在我腿上,拉開牠的口,我小腿鮮血直流,牠一滑開樹枝又吸住出血的傷口繼續吸血,我忍不住大哭亂跳,拿把禾鐮刀就想往小腿砍去,被四姐一手捏住。七叔聽見我們吵鬧,就走來叫我站好,他折下一支樹枝,在他的竹煙斗裏挖了些煙油塗到螞蟥口和身上,蝴蜞即掉落到地上。七叔又從他煙袋裏抓些煙絲按壓住我出血的傷口,四姐解下手帕幫我包紮起來。左小腿這個傷口感染了,轉成慢性潰瘍,時輕時重,遷延四年多才痊癒,遺下一個銅元大的疤痕。
我初次跟四姐上山,替地主砍樹柴,因臂力不足,用力將斧頭劈到樹上而滑回到自己的右小腿上,褲子小腿都被斧頭劃破,流血不止,我跌坐地上,用手大力按住切口,四姐一見叫我壓住勿動,她採摘一把嫩葉(止血草藥),雙手揉成藥團敷在流血的傷口上,再解下刷汗手巾包紮好。第二天她不讓我去開工了。我和九妹去廁所時,她發現了我的傷口,深可見骨頭(即蒼白色的脛骨骨膜),把她驚駭得大叫:“哎呀!五姐你的腳骨都見到啦!很疼嗎?”我馬上按住她的嘴,要她不能告訴父母。
六年間,我覺得我好像很快就長大了。剛回家鄉時,父母從廣州帶了些錢回來,還能買些米和番薯雜糧,全家尚能溫飽。我家祖上分給我父親的,只有一斗種的良田,父親在穗工作時,先後買到一些靠大山邊的幾塊不規整的較瘦瘠的田(山邊旱田),約有四斗半種(按:一斗種地的面積約462平方米,1畝=666.6平方米。),合計五斗半種的田,約等於3.8畝。父母均不會耕田,由我們三個兄弟姐妹勞作,一年三造收成:夏秋兩造稻穀和番薯、芋頭、花生、豆類,冬春一造用少量旱田種小麥或燕麥(我家鄉叫花麥),大部分水田會將稻頭和田上野草翻土變成綠肥。原本可夠一家11口的食糧,但因祖上只分到半間住房,要租三間半住房、一間廚房和一間養豬房,每間年租是一或兩籮穀(50/100市斤/每間),交完房租,口糧就不足,只能早晚餐煮粥吃。為照顧年老的父母和小弟妹,在煮粥當米熟時,用竹簍子先撈出三小碗飯來,爸媽各一碗,七妹八弟分吃一碗(媽媽常留半碗分給爸爸和小弟妹吃)。若早餐有少量剩餘稀飯(粥),加水煮成粥水喝。午餐以番薯和芋頭為主食。當年父母任教師,工資以糧代薪俸,正常年份一般還能勉強維持三餐;遇天災和鬼子入侵年份,父母不能去教書時,或天災主糧歉收,從春節到夏收前都要借糧補貼,俗稱“青黃不接”。有時借不到糧,我們成年三姐妹常捱餓度日,有時實在餓了,就在煮豬食的鍋邊灶上(按:豬食多用番薯芋頭的苗梗葉加米糠同煮,冬春無薯苗,則是挖野菜或芋苗乾加米糠煮),鏟些煮豬食的米糠沸出灶台烤焦的糠鍋巴來吃,也能充一時之飢。
1938年初,媽媽根據日本鬼子由海上入侵廣東情況,預知逃難已非臨時之事,獨身一人冒險返回廣州,搬運一批衣物、用品回鄉,其中一套紅木茶几和八仙椅(八張雕花靠背椅),一套雲石餐桌凳和一台縫紉機。媽媽是縫紉技師,針線活精細,為了彌補家用不足,她開始在家承接衣服縫紉,並讓我晚上幫她縫挑布鈕扣。是年我12歲,日間跟四姐學耕田種菜,已很勞累,晚上學縫製布衣鈕扣,初期常會犯瞌睡,針刺傷手出血。媽媽看在眼裏痛在心裏,問我:“層花疼嗎?”我忍痛搖頭答“不痛”。我在油燈的微弱光中看見媽媽在流淚。我聽堂嫂說喝濃茶可止瞌睡,晚飯後就跑去她家廚房要些濃茶,飲後真能減少瞌睡,此後上山割柴草時,也學着摘些野生茶樹葉回家揉炒成“粗茶”,由此開始,我逐漸煉成“夜貓子”了。但畢竟是少年,夜睡就難以早起,每晨不到6點,四伯就在我們睡房門口,用拐杖由輕漸重扣門,總用客家話唸着“起牀囉!起牀囉!三天早起當一工囉,三年早起不會窮囉!”這一“訓練”,把我培養成夜睡早起的習慣。四伯要我抓緊自學,練字。我就利用上山坎柴或長途跋涉中途休息時,撿樹枝在地上練字,對平時寫不好的就重複寫。那時的繁體字,較難規範,就在地上先畫方框,再在框內寫,自己有困難就請四姐改正,記得“為”字的繁體“為”總寫不好,練了半年多才達到滿意而停止。
在1939-1942年非常艱難的幾年裏,我非常感激我的七叔一家。祖父母生了七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七叔是我爸爸(老四)的小弟弟,分家後只有我家和七叔家住在老樓裏,老樓正名叫“壁合樓”(按:客家人的圍屋,似座小城,正方形,四角有座三層高樓,有槍洞,樓前牆有大門和左右兩個側門,據說古時為防強盜或打仗,樓壁近一米厚的鵝卵石砌牆腳約二米高,其上是堅厚的大泥磚)。
七叔、嬸有四個兒子,除小兒子當兵在外,大兒子主持,三個兒媳參與農事,二兒販賣豬仔,買到好的豬仔就留下家養,七叔帶着三兒造酒、賣酒(本地叫雙蒸酒,較清醇而廣受讚譽),酒糟渣餵豬,使豬很快成長為大肉豬,他家因此由貧苦而很快發家致富了(按:解放後土改時,評為富農。據說按他家原來情況只能評為貧農)。七嬸和兩位堂嫂都很同情我和四姐,七嬸在家帶養孫兒女,並要煮飯,有時見我們吃不飽,會送些粥或薯仔給我們吃,七叔若看見我背弟妹去祠堂玩,常招手叫我去酒坊,用手抓一團酒飯給我吃,由於母親經常教導我們要“人窮志要堅,不准我們貪吃別人的東西”,因此,雖然七叔叫我餓了就去酒坊找他,我經常會有意避開七叔七嬸的。
回鄉九年,風風雨雨的歷練,鄉親中有各樣人品,我深切感受到人情世故,親情中患難相助的恩惠,讓我終生銘記。父母給予的家教,舅父講給我的古典俠義小說,使我從小就懂得“知恩應圖報”,“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的傳統道德,培育了我立志要成為“助人為樂”的社會一員。這也是導致我在1950年以後,五十多年的故鄉情結,盡個人微薄之力,為家鄉培養了11名技術人才的理念所在。
劫難中兩次抓到學習機遇
1937年暑假,為逃難回家鄉即失學了。回鄉後,父母先在本村教書,以後更多時日到外村教書,爸爸帶六弟往“麥岑村”(離家往北約30華里),媽媽帶着七妹八弟和九妹往“神山張屋村”(離家往南約40華里)。爸爸處的口糧由四姐送,媽媽處的口糧由我送。媽媽時常會生病,較重時不能講課就叫我去代教,當時媽媽任教的村小學只有初小,看到媽媽的課件我都能懂,按我理解的思路講,還很受學生的好評(按:當時我才14-15歲,13歲時因傷寒大病一場,發育較遲,好些學生比我大3-5歲,比我高很多。我以腳尖着地,高舉右手,粉筆只能在黑板的下半部分寫字)。1940年1月,爸爸辭去翁源縣某小學教師職,應本鄉橫石水鄉中心小學(有高小)聘請為教務主任(爸爸是清朝末年最後一期科舉秀才),我們村距這間小學約四華里左右,我請爸爸為我向校長求情,准許我走讀五年級,四姐知道了也要求去讀五年級。經爸爸的懇切請求,校長批准了,我高興得一蹦三跳,拍手慶幸。六弟跟父親住校,我和四姐為了讀書,起早貪黑抽空幹農活。農忙時常要請假,有時來不及請假而曠課。一晃兩年過去了,中心小學的校董們認為我兩姐妹曠課超過規定,不准我們參加高小畢業考試(總考),我聽到這項決定,在課堂當眾失聲痛哭。同學們安慰我,跑去跟教務處講理,解釋說我們姐妹兩年中缺課,是因耕田非有意逃學,兩年的成績均保持優良。我的班主任林名勳老師(全國解放後,我才知道他是粵北地下黨領導人)發動教員寫請願書,為我們申訴情由,老師們證明我們的成績優秀,要求校長批准我們參考。校長與董事們協商後,允許我們參加考試,但若不及格即取消學籍。爸爸鼓勵我們努力備考。1941年12月最後出榜,我第一名,四姐和六弟亦取得良好成績。老師們和校長都讚揚我姐妹有志氣,爸媽和哥姐們都稱讚我們“很爭氣”。
偶一機遇,從代母職獲准簡師旁聽生
1941年1月,我15歲,媽媽受聘在英德縣立輝南中學(距家約50多華里)任文書職,因咯血病復發,就託人捎信叫我去代她抄寫報表,我到校後,發現剛好新辦的一年制“簡易師範班”開課,就跟媽媽商量,請求校長允許我旁聽這班課程,教務主任叫我去辦公室,問我日間課程排滿了,怎能完成文書工作?我誠懇地回答說,請相信我,保證不影響工作。主任同意我試聽一週,我每天上下午去上課,中午和晚上工作和完成作業。一週下來,主任很滿意,經他向校長請示,同意我旁聽。我雖無學籍,校方不但讓我旁聽,還准我參加考試、實習,均與有學籍的同學一樣。半年後母親康復,已可工作。由於我讀“簡易師範班”的成績優秀,校長同意我參加實習,我就在門園太鄉九、十聯保小學參加實習。
教務主任找我和媽媽去談話,他說按規定沒有學籍的旁聽生,是自尋職業的,門園太鄉九、十聯保小學的鄭校長,點名要求將我分配給該校。輝南中學的教務主任告訴鄭校長,我只是旁聽生沒有學籍,鄭校長說她會如實上報,仍決心要聘請我去任教員。由於我勤工苦學的表現,實習時教學質量優秀,很受學生好評,輝南中學決定同意發出分配介紹信。
抗戰期間鄉裏小學,設有鄉級中心小學和聯保小學,都是一至六年級的全日制小學,教師都是有師範學歷的,每位教師從一年級起,跟隨該班一直教到六年級畢業。可惜我在門園太鄉九、十聯保小學只教了一學年,鄭校長調任縣立中學工作,接任的李校長知道我無學籍,他怕我教高小有困難,由他介紹我到青塘小學任教。李校長接任後這學期裏,有空常與我下象棋,他棋藝了得,不看棋盤臥牀口述棋路,我都難以取勝,但我的棋藝亦得到了歷練,也學懂一些神奇的招式,尤其是“棋局”的巧勝思路。
在青塘盧屋村當教員(村級小學,只有兩位老師,教一至四年級),我和四姐(四伯請盧泰如世叔做四姐的擔保人,而邀請四姐也去任教)兩人教四個班,老師按課程安排負責講課,另兩班由班長管理,在課堂複習或做作業。學年將要結束,剛開始期終考試,日本鬼子又來掃蕩了,只得匆忙結束,逃回到家鄉避難了。次年開春(春節後),青塘小學再來聘請,我以照顧家庭為由(實為避免校長的追求,詳見後文)推辭了,而受聘於離家最近的橫石水鄉六保小學(又名江古山小學)。這一年,農民耕種很艱苦,尤其在作物成熟時,日本鬼子會來各鄉搶劫擾亂,姦淫婦女,被姦婦女被殺或自殺的傳聞很多,人心惶惶。
在校長們薰陶下,積極參與抗戰救亡宣傳工作
鄭校長和李校長都是愛國救亡的積極分子,在兩位校長的宣傳薰陶下,我懂得每個中國人都應有抗戰救亡的責任。在聯保小學時,我擔任算術課和音樂課,音樂課無課本,為了抗日救亡,我就選抗日歌曲自編成冊,用蠟板刻字油印歌集教學,其中有很多充滿戰鬥激情的作品:《義勇軍進行曲》、《大刀進行曲》、《在太行山上》、《到敵人後方去》、《在松花江上》、《春天裏》、《讀書郎》、《賣報歌》等。我用音樂鼓勵學生鬥志,用歌曲勵志精神!
1937年前,我在廣州讀小學時,每年都有許多“國難日”,例如甲午戰爭失敗簽訂的馬關條約日,全校師生集合升國旗(國旗升到頂要降下一半,以示國難)、唱國歌。校長訓話,講國恥的歷史,常動情傷心流淚哽咽,勉勵師生救國圖強,勉勵我們要發奮讀書。
我二姐參加了紅十字會救護隊去了緬甸、雲南,姐夫後考入國防醫學院讀書。二姐由於受父母教育而嚮往延安,曾輾轉到西安,擬找八路軍辦事處,未果。她在台灣任護士長時,被人告她投共而被捕入獄,險被槍斃,經多人為她作證後才獲釋。退休後在台灣病逝,享年80歲。三哥抗戰初期(1938年)投筆從戎,考進國民革命軍軍官學校(黃埔軍校貴州獨山分校)陸軍步兵第17期,畢業後歷任排長、副連長及營副官,從粵北轉戰多地與鬼子激戰過多次,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後,部隊奉命北上到天津。眼看將打內戰,他從小聽父母講國共合作故事,不願打內戰,借出差機會,由華北到上海找二姐商量,決定私自離隊回廣州另找工作,後隨妻子定居於香港,就業於某輪船公司當海員,六弟患病期間,他曾兩次回來探望。後因一次海運於東南亞時,遇颱風大浪,跌傷左肩後失業,由朋友介紹在香港某小區任門衛,老年多病,1989年患中風致右側偏癱入住老人院,我多次到港探望和經濟資助他,1991年病逝,享年69歲。
日本圖謀打通粵漢鐵路未遂
日本鬼子於1938年10月21日佔領廣州。1938年12月至1945年投降前,日本鬼子多次掃蕩粵北,反覆入侵到我的家鄉粵北英德山區,傳聞鬼子圖謀由廣州沿粵漢鐵路,向中國內地侵略,要與東北、華東入侵的鬼子會師。1943-1945年是最瘋狂的兩年。1938年為逃避日本鬼子掃蕩,全村老幼兩次逃入大山。第二次是我患傷寒病後,頭髮脫光還未長好,身體很虛弱,背着九妹走入第二重大山後,走平地還能跟上父母,可爬高山時要張開嘴喘氣,走得很慢(按:解放後初次體檢時,懷疑我患風濕性心臟病,後診斷是心肌炎後遺症)。進山之前,三哥和四姐把唯一的小豬殺了(按:我們鄉裏習慣,各家年初買小豬養到年底時賣出,或過春節時殺豬,賣大部份,留小部份臘肉供次年食用),將豬肉臘一半,鹽滷一半放在瓦罐裏,還自製臘腸。在山裏看着三哥、四姐割了茅草,砍了樹枝和竹子搭起小茅屋,用草墊地鋪,全家睡在草鋪上,在山上挖土灶煮粥和番薯,那是初次嚐到逃難的野外生存的滋味。
約一個月,聽說鬼子退了,大家又回到村裏。回村後,三哥響應國家召喚:投筆從戎,與村裏的幾位同齡叔姪,拜別父母離家參加抗戰走了。
二姐和三哥離家去抗日了,爸爸年紀大,媽媽生病,1941年前三年中,四姐成為弟妹們的“老大”,媽媽為我與四姐作了分工:她負責農事的工作安排,我主持日常家務、照顧生病的媽媽和弟妹。媽媽生病時,我背着九妹挑水煮飯。平時,媽媽身體好,我與四姐耕田和上山割柴草。記得我在青塘小學任教很受歡迎,第二年該校董事再來請我,他見我上山砍柴擔一大擔木柴回來時,他很驚訝地望着我,確認無誤後,就讚賞地對我說,你是真正的“文武全才”,我表示“不敢當”。我因要他久等而道歉,問他為何不在家坐而到曬穀場立等呢?他坦誠地說:聽我媽媽解釋過決定不應聘的理由,有點不信,教書先生還上山砍柴?他決心等我回來,再請我去他們村任教,他是受盧屋村的家長們委託而來的。我告訴他主要是鬼子常來侵襲,父母和弟妹需要我照顧,離家較遠怕難照顧家,他很不情願的告別走了。是年我就在鄰村任教。
1940年後,常有敵機來村低空偵察,村裏以打鑼為號,村民聽到打鑼就跑回家或躲入樹林以防敵機機槍掃射。有一天我正帶着八弟去菜地除草,打鑼聲急,八弟穿的是件紅色上衣,因家和樹林都離得遠,已來不及逃避了,我只好拉着他跑到另一高田坎下無水的田埂溝處,將他臥在溝裏,我穿黑衣服就仰臥在田埂上斜身遮住八弟的紅衣。敵機在很低空盤旋了兩圈,我都能看到飛機師,很怕他發現我而開槍掃射,只好鎮靜地一動不動,敵機最後對我村三幢大樓:新監樓、壁合樓和新樓(有小城樓的圍屋),各扔了一枚炸彈,幸好都沒有炸中,也無人員傷亡。
秋收後不久,村裏族長們通知全村進山疏散,之前已有些人進山了,村裏組織一些留守人員警戒,這次就叫大家全部上山。父母催促我們先走,四姐擔食物,我擔用品帶領弟妹們往大山奔跑,入了“山門”,才發現原來鬼子並非撤回翁源,而轉移至黃竹溪河對岸,已架起重機槍,向我們猛烈掃射,幸好我們姐弟妹六人已進入“山門”,我拉住弟妹躲在大石後一動不動,耳聞子彈呼嘯而過,有些子彈射到山岩擊出火花,花崗岩石堅硬,常有子彈撞岩彈回來,我擔心弟妹被流彈所傷,就用雙臂攔住八弟九妹到石門內壁旁,自己背向高岩,想用身體遮擋反彈來的流彈。六弟發現父母未能入山而大哭,我生怕哭聲暴露我們,即用手捫住他的嘴,要他“忍氣吞聲”。待到黃昏鬼子撤退,回村找父母,父老母病未能跑出村,只好躲避在村邊別人的茅廁裏,幸而未被鬼子發現。這次鬼子進村,鄰村裏有一壯年男人,躲在柴草裏,被亂槍擊中大腿而成殘疾,鄰村一位婦女被強姦後上吊自殺。
不久即到了春節大年三十晚,全村老幼見鬼子沒來,逐漸有人回家煮年夜飯了。我家看到大夥回村也回到壁合樓家中,開始蒸年糕。可是鬼子很狡猾,在年初一凌晨約一兩點鐘時,捨大路,由坳頭(村口的小山)頂上翻山入村。守望者未及時發現,當發現鬼子下山進村才緊急敲鑼,全村老幼被一陣急促的鑼音震醒,大家順手挑起“逃亡擔子”就往大山跑。
過了約兩個多小時,鬼子撤走,我們回家,看見蒸好的年糕(用米粉和片糖製成的,農家過年的象徵),給鬼子從鍋內端出扔在地上,踐踏得滿是泥土。弟妹們眼見盼了一年,想吃的年糕沒了,都大哭起來,老爸無奈地嘆息,媽媽氣得劇咳發作又咯血了,因家中已無止血藥(田七粉),只得讓八弟小便(頭尾不接,用碗只接中段尿)給媽媽趁熱喝下。四姐為了照顧全家老小,趕快先將留作年初一煮飯的一升米,分出一半來煮粥給全家吃,讓老父母和弟妹去睡,我和四姐輪流“獨目睡”(客家方言,坐守時打瞌睡)守候鑼聲警報。
這次大年初一鬼子進村,有十多戶人家被搶劫,有一宗姪家,因鬼子常掃蕩,未能按吉日娶媳婦,就利用過春節一切從簡,去鄰村接新娘回來,為款待新娘的親友而用大鍋煮好豬肉燒蓮藕,卻被無良心的“二鬼子”(當漢奸為鬼子服務者)拉泡大便在上面,糟蹋了。全村老幼都恨透了日本鬼子。
先後曾有國民黨部隊的一個團部駐在我們村“上書房”,有一次抓回一個逃兵,團部官兵列隊到壁合樓前曬穀坪,押逃兵到場,團長訓話完,衛兵將逃兵壓倒在地,讓全體受訓士兵輪流每人打屁股十板,還迫他們重力打,我看不下去就走了。可日本鬼子來掃蕩前三天,他們就撤走得不知去向,始終未聽他們打鬼子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