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根坚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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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梅花香自苦寒來

一、苦難的童年

1926年農曆十一月二十四日,我出生在廣州市,現在的東風路蓮花井街的兩幢紅磚小洋樓家裏。我的降臨,給這個幸福的家庭增添了一份甜蜜與喜悅(按:此樓當時被舊政府沒收時,房屋證件亦被沒收了,故解放後曾兩次申訴未果,因無證件而無法收回,一直成為廣州市人民政府的物業)。我排行第五,有兩位哥哥和兩位姐姐,哥姐們都是“梅花間竹”的,即大哥、二姐(果花)、三哥、四姐(麗花),我排行第五,按此規律我應為男孩,由於我又是女兒,父親為我命名為“層花”(多了一個女兒之意)。聽父母講,當年,父親是南(雄)韶(關)連(縣)會館的經理,母親是何香凝的書記,在廣州婦聯做婦女解放宣傳和文書工作。生活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相比廣州普通百姓,當時我的家庭環境是比較優越的。父母積極參與、支持革命,是有身份和地位的人,有穩定優渥的經濟收入,故3歲前的生活是很幸福的。

我的童年本應是幸福的,遺憾的事於1929年底發生了。父母被貪財者告密,當時的國民政府以窩藏“共匪”罪,沒收了我家全部財產,父親幸而逃脫,母親抱着尚未滿月的六弟被捕入獄。我以上的四個哥姐由堂叔送回英德老家,我3歲多,由外婆抱回舅父家撫養,苦難的童年開始了。一夜之間,房子、家產全沒了,父母一個逃難,一個坐牢,兄弟姐妹六人成了苦命的離散“孤兒”。

聽爸爸、媽媽、外婆、阿姨、舅父們講:外婆抱我回到舅父家,舅父無力撫養,外婆無奈之下,將我送往廣州的孤兒院託養。在孤兒院裏,我生性較活潑,且長相端莊,面目清秀,又聽從老師訓練,成為能歌善舞的一員,很快就被院方挑選做了迎賓小演員。每當有客人前來參觀時,我和幾個小夥伴一起,負責為客人表演節目。表演時,老師給我們穿着院裏提供的演出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可客人一走,保育員便立即把那套漂亮的衣服從我們身上一把剝下來,換上平時穿的那些又舊又破的衣裳。那種屈辱,在我幼小的心靈裏,留下深深的傷痛。雖只是半年的日子,但至今大半個世紀我仍清晰記得那段孤苦伶仃、孤立無援、傷心而又無奈的片段,那種苦澀滋味。雖過了幾十年的歲月時光,仍不能平息內心深處的悲憤之情。

母親半年後出獄,捨不得繼續讓幼小的我在外面受苦,決心贖我出來。到處借錢將我贖出來後,因為房產被沒收,一家人居無定所,只好仍將我安置在舅父家裏(交生活費)由外婆撫養,8歲才回到父母身邊。

我從3歲到8歲,都是住在舅父家,由外婆撫養。我住舅父家時,他已改行在一間飯店裏工作,擔任“講古仔”工作(按:就是為飯店的客人講中國古典故事,有如現代的“連續劇”,北方稱為“說書”),飯店因而能讓一批顧客為追聽故事每天按時來“飲茶”,他的收入很低微且不穩定,顧客少的時候就不講,也就沒有收入,家境很窮困。舅父不開工時,在家也給我“講古仔”,有時講古典佳作,比如《三國演義》、武俠小說等,有時講妖魔鬼怪。而我喜歡聽他講神話故事,諸如封神榜、牛郎織女、八仙過海之類。我常見舅父三兩日只買一小紙袋米回家,估計約兩三斤左右,每餐下飯只有手掌大小的一小碟鹹菜:豆豉或欖角、或蘿白乾粒,從來沒有炒菜或煲湯。過春節時,他會從飯店端回一碗客人“食剩”的“大雜燴菜”,內中會有些肉骨頭或雞頭頸腳等“上菜”。

因病不能按時入學

由於長期營養不良,我小時候體弱多病。因病被學校拒收,拖延到8歲才入學。按廣州市當時的規定,6歲是入學年齡。可我5歲多那年常發高燒不退,又無錢看病,父母仍在“難”中,住無定所。外婆求助無門,只好背着我去“求神拜佛”,吃過多次“符咒灰沖茶”亦無效,不久由高燒轉為低燒,頸部“生癧”(按:從醫後自己診斷為“結核性淋巴腺炎”,當時只叫“生癧”,中醫稱“瘰癧”),頸部瘰癧普遍腫大,大的如鴿蛋,小的似花生仁,不痛,無醫無藥到6歲時仍無好轉。舅父告訴我,因家窮家裏未能供他多讀些書,他幫我準備入學考試,教我寫名字、中國數字和阿拉伯的數字。舅父當時帶我去現在的中山五路小學(解放前叫市立第十一小學)報名,考完了,老師說雖然合格可以入學,但因頸部淋巴結腫大,怕傳染別人而不批准我入學,我聽後立即哭了。

土方治頑疾

外婆為此心急如焚,到處打聽有何方法能治我的病,最後有街坊朋友介紹一個“偏方”:每日食“燒烤蟑螂能治瘰癧”的“秘方”。當時舅父租住在光塔路一條小巷的一座古老大屋內,記憶中這巷口正對着光塔,有五六戶人家共住,共用大廚房,夜裏廚房會跑出很多又肥又大的蟑螂。外婆找來三個玻璃瓶,類似現在的大啤酒瓶,瓶內滴兩滴生油(花生油),每天放一支在廚房灶台角,將瓶斜靠在牆角壁上,次晨總能裝滿一瓶蟑螂。蟑螂外號“偷油螂”,喜吃油,進入瓶子後腳上黏油,瓶壁很滑,所以爬不出來了,連續三晚就有三瓶了。從第四晚開始,晚飯後不久,在當年晚上照明的小豆油燈旁(窮困人家,尚用不起電燈),外婆叫我坐在她身邊,她拿起第一瓶蟑螂(餓了三天,據說已排清糞便),倒出一隻捉在左手裏,右手抓住頭部一扭,頭身扭斷一拔就將翅膀和腸子抽出,再扭去幾隻腳,我看外婆拔下她頭上的“銀簪”(按:那是當初她出嫁時的飾品,習俗中出嫁要將辮子梳理成球形結,用銀簪穿插定形),將蟑螂腹穿串起,在油燈上以火燒烤熟後,用手拔下就給我吃了。一晚吃上二三十隻“燒烤蟑螂”,逐漸有了效果,瘦弱乏力改善了,頸上的大粒瘰癧漸縮小了,大約一年多左右,頸癧消失(按:現在分析,蟑螂除藥用作用外,應屬高蛋白質營養品了。)。

大哥因貧窮而病故

我8歲前,父親與朋友在現今的解放北路(解放前是中華北路,周家巷口斜對面),建起三棟小洋樓,由同鄉的好朋友合作,郭寶慈伯伯和盧泰如叔叔投資,我爸負責設計,並組織施工建造和裝修。其中有一座兩層的是木樓板磚結構,兩棟是鋼筋混凝土三層樓,我家分到磚結構兩層的那棟,全家住在二樓,樓下租給一位老闆開理髮店。

我8歲時,父母接我回到家裏,暑期送我考入市立第八小學(現解放北路周家巷內),成為該班年齡最大的學生,我也是兄弟姐妹入學最遲的一員。當時我很天真的想,回到父母家,兄弟姐妹七人生活在一起,我多麼幸福開心喔,我想從此將會脫離苦難日子了。

我大哥龍應台比我大八歲,是廣州市智用中學(現廣州市28中)高中二年級學生。我回家哥姐們都很疼愛我,大哥每晚教我讀書認生字,作入學考試準備,二姐帶我同牀睡,晚上給我講故事讓我安然入睡。我沉浸在溫馨幸福中。可是這只是很短暫日子,不幸的事又發生了,大哥在珠江荔灣河游泳,因腳抽筋溺水後發高燒,到唐拾義醫院看病,用一塊大洋拍一張X線胸片,診斷是“大葉性肺炎”。我第一次看到這張X線片上,大哥的近心那邊的上半部是黑色的,二姐告訴我大哥這塊肺發炎了。聽媽媽說,入院就醫診治,需要十塊大洋作按金,據說有磺胺藥能治好。我父母到處借錢卻未能籌足,無錢交按金入院,只能門診看病,不到一週,大哥因肺炎就病故了(當時尚未發明抗菌素,大葉性肺炎死亡率極高)。我大哥身材高大,我邊大哭邊抓住放入棺材的大哥右手。因錢少,買回的棺材略小一點,我看見大哥兩腳屈起不能伸直,我大喊不讓蓋棺,拼力推開工人,最後被人用力抱走,我聽見蓋棺打釘時大哥的腿或是斷了,那一聲“劈啪”巨響讓我此後多年常會夢中驚醒。

我從醫後發誓要“救困扶貧”,做個醫術醫德雙全,貴賤一視同仁的醫生。六十多年後,有幾位學生曾因我教學診病不計較報酬而勸我:“龍老師,您要知道您的身價和技術價值有多高呀?”,希望我對外要有“架子”,對報酬要求“高價值”。他們不懂得“科學(科研成果)”是屬於人民的,個人的成長是人民培養出來的,金錢是人“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的物品。我在苦水中泡大,哪能不懂錢財的作用呀?可解放後的我,已有衣食住行都好的好日子過,隨着國家的復興,一年比一年改善。媽媽教我:“知足常樂”,做人需牢記“知足者貧亦樂,不知足者富亦憂”,是我終生牢記的家訓。我認為,每個人生活在社會中,都會身處某個階層,也免不了受當時的思想潮流的影響,但若有一個“主心骨”(新詞謂:正確的人生觀),就能“出污泥而不染”,就能“同流而不合污”。

讀書的黃金日子

1934-1937年是我這一生中,唯一正規在校讀書的三年。1934年暑期,大哥病逝,父母精神上受到極大的打擊,盧叔叔為了緩解我父母的心靈傷痛,關照我家搬離木樓板磚結構那棟樓,去他家那棟樓的三樓住。是年秋月,大哥去世約兩個多月之後,八弟在此出世了。大哥去世前,三兄弟的名字是:龍應台(大哥)、龍烈台(三哥)和龍柱台(六弟)。大哥出殯,葬在白雲山腳下,該地名叫“三台山”,我父信風水,心裏極為忌諱,他心想三個兒子合起來不就是“三台”麼?故當八弟出生時,將三哥龍烈台改名龍X士,六弟龍柱台改名龍X農,八弟命名為龍X工。聽媽媽說,選此名字是因為他多年追隨孫中山、廖仲愷、何香凝、葉劍英等從事革命,尊崇孫中山提出的“工農神聖”“扶助農工”的革命思想理念,而選用“偉大的士農工商”的意義為兒子們命名。

1934年暑期,我和六弟一齊考入市立第八小學一年級。六弟才5歲,正規應6歲入學,是班裏年齡最小的,而我8歲,是全班最大的,老師指派我當班長。我有了大哥的輔導,帶着久盼入學讀書的渴望,學習勤奮,又比同班同學大兩歲,故成績最好。當時學校容許學期總成績前三名優秀學生可以跳級,我在三年內跳級兩次,二年級上學期和三年級下學期均免讀而跳過,三年完成四年初小的學業,各學期的成績,順讀時均在前三名內,六個學期中,三次第一名,跳級後的兩個學期,仍在十名以內。

我獲通知升入五年級,正當興奮之時,“七七事變”爆發了。廣州開始為日寇飛機偵察騷擾,有警報,經常組織居民防空,政府部門和許多學校都在不斷遷離廣州,廣東省政府已遷去韶關了,街坊們(我的同學)開始搬家避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