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齣 重像、寄情與反抗
——論唐滌生編《再世紅梅記》
劉燕萍
緒論
《再世紅梅記》是唐滌生(1917-1959)的最後作品。此劇於一九五九年九月十四日在利舞台首演,乃仙鳳鳴劇團的第八屆演出作品。(1)任劍輝、白雪仙演至第四場〈脫穽〉時,唐滌生暈倒,送院後不治。(2)《再世紅梅記》後改編為電影,黃鶴聲導,陳寶珠、南紅演,於一九六八年三月二十八日首演。(3)
唐劇《再世紅梅記》,改編自(明)周朝俊《紅梅記》:敍賈似道因妾李慧娘「美哉一少年」之讚而妒斬美人頭。(4)《紅梅記》故事,有其藍本。《曲海總目提要》載:「中間李慧娘等數折,借用〈綠衣人傳〉。(5)(明)瞿佑《剪燈新話》卷四〈綠衣人傳〉載賈似道(1213-1275)因棋量和蒼頭相戀,將他們「同賜死于西湖斷橋之下」。篇中便記錄了賈似道妾因「美哉二少年」之讚,慘遭殺害。(6)雖然《曲海總目提要》謂《紅梅記》情節出自〈綠衣人傳〉。(7)比〈綠衣人傳〉更早載賈似道殺妾之事,該是(元)《錢塘遺事》卷五「賈相之虐」。(8)比較〈綠衣人傳〉和《錢塘遺事》之載,二者基本上情節相同,只是少年的裝扮有些微差別。前者「烏巾素服」,後者「道裝羽扇」。此外,(明)《喻世明言》卷二十二〈木綿庵鄭虎臣報冤〉,亦載似道殺妾的情節。(9)以下為三個文本的比較:(10)
《紅梅記》是周朝俊最著名的作品。(清)《甬上耆舊詩》卷三十載:「每宴客諸伶人無不唱《紅梅記》者,其為世盛傳若此。」 (11)周朝俊亦有才名,(明)《遠山堂曲品》稱其「手筆輕倩」。(12) 《紅梅記》該是明萬曆前作品。(13)
唐滌生於一九五九年將《紅梅記》改編為《再世紅梅記》。當時他未能得窺《紅梅記》足本,只能從孫養農夫人處得二折手抄本(〈脫穽〉、〈鬼辯〉)。(14)雖然《曲海總目提要》錄《紅梅記》的大綱,但正如吳梅《曲選》所載:《紅梅記》(在當時)「久已散逸」。(15)唯《綴白裘》錄〈算命〉一折,(16)和《集成曲譜》錄〈脫穽〉、〈鬼辯〉兩齣。(17)
稍晚於唐滌生改編《紅梅記》的另一著名改編為孟超編的崑劇《李慧娘》(1962年出版)。(18)這齣劇作,從一九六三年起,受到報刊的批評,因劇中出現鬼魂形象,以及《李慧娘》中,裴禹、李慧娘所表現的反抗性,有借古諷今之嫌,故被打成毒草。(19)從《紅梅記》到《再世紅梅記》至《李慧娘》,在角色的處理上,可見到第二女主角昭容的淡化。(20)至崑劇《李慧娘》,只剩下裴禹和李慧娘,並沒有昭容的角色(三齣劇作的人物和情節比較,見附錄一、二)。
唐滌生在《紅梅記》的基礎上,編《再世紅梅記》。在人物和情節上,都有所突破。慧娘與昭容被塑造為一對容貌相同的角色,借屍還魂,更將兩人合二為一。此舉不但有別於前文本,並在專情與反抗賈似道的兩大主線上,疏解癥結——表現裴禹的專情,戰勝惡勢力。此外,《紅梅記》重點在諷刺賈似道,《再世紅梅記》則將主題由政治轉為愛情,表現了裴禹的專情,更迎合上世紀五十年代觀眾的需要。
一、重像
唐劇《再世紅梅記》中,兩位女主角:慧娘和昭容擁有相同樣貌。前文本周朝俊《紅梅記》中,兩位女主角不但相貌不同,二人與裴禹亦各自發展感情線,可謂全無交會點。然而,《再世紅梅記》中的慧娘和昭容則有不少相似之處:除了相貌相同外,亦愛上同一位異性:裴禹。在命運上,二人亦有近似的遭遇:慧娘成為賈似道之妾,昭容亦幾乎難逃成為賈似道妾之命運。
1.相類重像
《再世紅梅記》中,慧娘與昭容是一對重像(double),重像的特點在於外貌的相似性。(21)希臘神話中的水仙子與倒影便是一對重像:水仙子名為納爾基索斯(Narcissus),是位美少年,女神都為他傾倒,埃科(Echo)鍾情於他,卻遭受拒絕,其後憔悴而死。愛神為了替埃科報復,便令納爾基索斯愛上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永遠觸不到的影像)。最後,納爾基索斯鬱悶而死,變成水仙花。(22)重像可分為兩類:一為相類重像(quasi-double),一個角色反映其他角色的一些內心情態。另一類為相反重像,用以反映角色的矛盾,猶如自我的兩面。(23)《再世紅梅記》中的慧娘和昭容便是一對相類重像。
慧娘和昭容,猶如兩生花,二人在相貌上完全相同。《再世紅梅記》中,裴禹在繡谷遇到昭容,便以為是慧娘,「膛然結舌成個呆哂介」。問曰:「何以一般音容,一般模樣?」(第二場〈折梅巧遇〉)(見附錄三)昭容出現在慧娘被賈似道妒斬美人頭之後,恍如以重像身份延續慧娘的存在。二人不約而同地對裴禹一見鍾情,深深被吸引。慧娘自知因為作妾的身份不能與裴禹發展愛情,仍對書生的背影「依依不捨」曰:「美哉少年,美哉少年。」(第一埸〈觀柳還琴〉)發出致命之讚賞(因而被賈似道殺害),表現了心動、情動。另一方面,昭容在繡谷遇上裴禹,亦被書生吸引,與慧娘發出相似的讚歎:「卻顯風度翩翩美少年。」(附錄四)並含情脈脈地對裴禹說出動情的強烈暗示:「是花有贈客之心。」(第二場〈折梅巧遇〉)昭容猶如慧娘的第二個我(second self)。(24)
慧娘與昭容,作為相類重像,除外貌相似外,更重要的是在作妾;被迫作妾命運上的相類,以加強作為賈似道妾的悲劇性。慧娘不是甘心作妾,只「因窮鬻顏色」,由於家貧賣身,因而有被囚之感:「賣身困玉籠。」(第一場〈觀柳還琴〉)妾的身份卑微,「妾」字本身已含有「以賤見接幸」的意思。(25)「妾通買賣,等數相懸」。(26)妾屬於賤民階級,(27)就如奴婢一般,可以被買賣。她們只是附屬於主人的財產,妾本身並沒有自主權。賈似道便對妾的「作用」,作了一個反映「現實」的註釋:「養妾以娛情」、「娛我娛人」,以妾作玩具,並視之如物件,可作餽贈:「朝可以寄贈於人,晚可以收回豢養。」(第一場〈觀柳還琴〉)(28)妾的「作用」,就是玩偶。
慧娘作妾,命運便操控於主人之手。因「美哉少年」一句的讚歎,招致殺身之禍,可見性命的輕賤。半閑堂上掛有「內則」三篇:「凡姬妾不忠其主者,當處死。」主人可以擁有姬妾三十六(第一場〈觀柳還琴〉),作為姬妾的,「不忠」一定是死罪。慧娘只是語言上表示一點傾情,已招妒殺;這就是哈拉(Hara)所說的雙重貞節標準。(29)
慧娘作為賈似道妾的命運,就是被妒殺:「太師狂怒,掄捧掃落紅。」(第一場〈觀柳還琴〉)(附錄五)更可怖的是處決式的斬首,以警示其他姬妾:「割下頭顱藏錦盒,好待群花避野蜂。」(第一場〈觀柳還琴〉)觸目驚心處在於血腥的殺戮:「血跡淋漓」、「目還未閉」。(第四場〈脫穽〉)死於非命已是淒慘,身首異處更為殘酷。慧娘曾自比飛煙:「何期飛煙命薄,注定隨鴉。」(第一場〈觀柳還琴〉)被賈似道斬殺的慧娘,確如飛煙的命運一樣。(唐)〈步飛煙〉一文,作為姬妾的飛煙,因與鄰舍少年趙象相戀,便被主人武公業「縛之大柱,鞭楚血流」,虐打而死。(30)飛煙為愛送命,慧娘亦因傾慕少年,遭受被主人斬殺的命運。
作為重像的昭容,幾乎走上同一條道路,成為第二個慧娘,成為賈似道三十六姬妾之一。聘昭容為妾,就是以慧娘的「替身」進行。慧娘慘死後,瑩中向賈似道建議聘「貌與慧娘一樣同」的盧昭容,使賈似道「能圓新妾夢」(第一場〈觀柳還琴〉)。《再世紅梅記》中的賈瑩中,身份為賈似道之姪。歷史上,瑩中乃賈似道的臣下。《宋史》載賈似道被「賜第葛嶺」,大小朝政,「一切決定於館客廖瑩中」。賈似道失勢,瑩中自殺死(卷四百七十四)。(31)《再世紅梅記》中,瑩中則以比「館客」更親近的身份:賈似道姪兒的角色,迫聘昭容,不但強行「將下聘之物,留於芳苑」,不予受聘者任何選擇,更出言恐嚇:「順之者生,逆之者亡。」(第二場〈折梅巧遇〉)可見賈似道為相,強婚民女,猶如搶婚的巨大威逼力。若不是昭容「裝瘋鬧府」,實難逃替代慧娘,成為賈似道妾侍的命運。慧娘與昭容的一對相類重像,便彰顯了賈似道迫良為妾,以及成為三十六房姬妾可怖、慘烈的命運。
2.重像的二分?
慧娘與昭容,在容貌上完全相似。二人以「柳」、「梅」來代表,看似二分。慧娘是「柳」(也是「梅」);昭容則以「梅」為代號。慧娘自言:「柳外梅花逢兩劫,」(第四場〈脫穽〉)這句重要說話,重複了數次之多。(32)慧娘是「柳外人」:西湖邊遇裴禹,她「匿在柳陰處」、「藏嫩柳中」,又被「垂柳遮面」(第一場〈觀柳還琴〉)。慧娘甫見裴禹,便在西湖垂柳中。「柳」是個文化語碼(cultural code),文化語碼是指各種成規化了的知識或智慧。(33)某個名詞或語言,在特定的文化中具有特別意義。《詩經•小雅•采薇》有云:「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34)中國文化中,「柳」代表離別:慧娘與裴禹,甫見面,便分離。慧娘慘死,亦訣別人間世(再相見已是鬼魂的慧娘)(附錄六)。(35)
慧娘除了是「柳」外,亦是「梅」。「柳外梅花逢雨劫」一句,便包含「柳」和「梅」兩個意象。慧娘所穿衣裳「繡有梅花朵朵」(第二場〈折梅巧遇〉)。慧娘死後,停屍於紅梅閣(36)(第四場:〈脫穽〉)。此外,昭容亦是以梅為代表。她居於繡谷,居處「紅梅盛放」、「一苑清幽,幾樹紅梅」。裴禹錯認昭容為慧娘,便說:「誤梅為柳」(第二場〈折梅巧遇〉)。這裏「梅」是指昭容,「柳」指慧娘。慧娘既是「柳」(如上所述),亦是「梅」;昭容則是梅。高啟(1336-1374)〈咏梅〉一詩:「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便借「梅」以表不懼怕霜雪的高雅之士。(37)中國文化中,「梅」這個文化語碼,代表了風骨、志節。昭容與父便因「豺狼正當道,解甲隱林泉」,而隱於繡谷(第二場〈折梅巧遇〉)。慧娘雖「因窮鬻顏色」,卻非貪戀富貴之人,「寧為情死」(第一場〈觀柳還琴〉),選擇保持自尊而亡,都代表了梅的志節。
以下為梅和柳的意象表解:
慧娘既是「柳」,亦是「梅」;昭容則由「梅」代表。裴禹的「誤梅為柳」、「梅代柳」(第二場〈折梅巧遇〉),表面上看似將二人用「柳」和「梅」兩種植物意象二分,其實慧娘、昭容,亦同時是「梅」的代表,面對強權:賈似道,同具反抗精神,反抗作妾被播弄之命運,同具風骨。(38)
3.重像合一
慧娘和昭容,一對以柳和梅為代表的重像,透過借屍還魂,真正合二為一。重像昭容的死,造就慧娘的再世。唐劇《再世紅梅記》中,鋪敍了昭容的早夭。昭容初見裴禹,已提及自己「臥病在家」,並自言「體弱多病」、「終非福澤之相」(第二場〈折梅巧遇〉)。
昭容病弱及死亡是個契機,沒有陰司之助力,(39)便沒有慧娘再世的可能。慧娘「以至情哭慟閻君」,閻君「一念同情」,准予借屍還陽(第六場〈蕉窗魂合〉)。(40)借屍還陽是復生術的一種。(41)亡者之魂,投入新死者屍首之中,還此回生。(元)岳伯川〈呂洞賓度鐵拐李岳〉一劇:鄭州孔目岳壽死後,呂洞賓至地府拯救,收為弟子。岳壽附身「一條腿瘸」了的李屠身上,組合成「李屠的屍骨,岳壽的魂靈」而還陽。(42)(明)《西遊記》中,劉全妻自縊亡,由閻君安排借御妹李玉英之屍,「借他屍首,教他還魂去也」(第十一回)。(43)(清)《子不語》卷十二〈借屍延嗣〉一則,施嫗媳病亡,閻君准以方氏女之屍還陽,「三年後舉一子」以延嗣。(44)
以上鐵拐李、劉全妻、施嫗媳三則借屍還陽故事,涉及亡魂與屍身相合回生的情節。古人相信魂與魄可以相分。《大戴禮記》卷五〈曾子天圓〉盧辯注:「魂氣上升于天為神,體魄下降于地為鬼。」 (45)既相信魂的存在,魂可以離體,便也可以復體。借屍還陽能夠發生,就是魂與他人屍首相合,借用他人身體復生。
慧娘借昭容屍還陽,只是完成了身體的復生。借屍還陽的慧娘,還要解決「身份危機」,才可以正式以慧娘身份生活。首先,她還陽前,與裴禹約定以「哭三聲,笑三聲」,以示「慧娘回生有証」。得到裴禹確認,慧娘身份得以認同。其次,慧娘亦要解決她借用昭容身體,盧桐(昭容父)的「接受」問題。慧娘回生,稱呼盧桐為「老伯」。至裴禹確認慧娘已回生的身份,以及慧娘對盧桐喪女的同情,認盧桐為「爹爹」,答應晨昏定省,盡孝子侍奉(第六場〈蕉窗魂合〉)。至此,「身份危機」得以解除,慧娘借昭容屍還陽,二人合二為一,兩個重像亦得以相合。(46)將慧娘與昭容寫成相貌相同的重像,是《再世紅梅記》與《紅梅記》最不相同之處。慧娘能夠再世,在愛情方面,成就裴禹的專情;在對賈似道的反抗而言,亦展示勝利式的、對被殘酷斬首之補償。
二、專情與負情
《再世紅梅記》描寫裴禹與慧娘之情,較前文本《紅梅記》層次為豐富。周朝俊《紅梅記》寫裴禹與慧娘和昭容之情,其實是兩段情。唐劇《再世紅梅記》寫裴禹與慧娘,由壓抑之情,至昭容出現、裴禹疑似負情,至男主角真正專情,鋪敍細膩。情亦是《再世紅梅記》的全劇重點。
1.壓抑之情
周朝俊《紅梅記》中,裴禹與慧娘,雖在西湖相遇,卻未真正相知。至裴禹被迫留在半閑堂,二人才真正認識,「雖則半載,可當百年」(第十六齣〈脫難〉)。唐劇《再世紅梅記》中,裴禹與慧娘甫相見,便已互相吸引,並展開一段壓抑之情。
慧娘與斐禹的一段情,是不被允許的禁戀;複雜之處在於想愛不敢愛。慧娘是賈似道第三十六房姬妾,雖然「尚未諧花燭」,已是「既賣之心」。慧娘說:「既知明月高不可攀,何必潛落江心而思抱月。」可見二人之間的障礙如不可攀之月,是不可能有任何結果的。因為妾者,屬於主人,猶如財物,沒有個人。可貴亦可悲之處,在於慧娘「妾非無意」的個人感情,因而充滿矛盾。「恨不相逢於雲英待嫁之時」,可見內心的掙扎。強烈的內心矛盾,在二人邂逅之後的相分時刻,表露無遺。一方面慧娘以極其強硬的語氣拒絕裴禹:「請從此別,秀才請回,言盡於此矣。」另一方面,看見裴禹碎琴離開的背影,卻出自真情而讚:「美哉少年。」(第一場〈觀柳還琴〉)縱使慧娘自言「未嘗稍涉於亂」,但在精神上而言,她已對裴禹動情,只是礙於為妾的「限制」,將感情強壓下去,成為壓抑之愛。
2.疑似負情?
慧娘和裴禹一段被禁之情,面臨最大考驗是疑似第三者:昭容的出現。慧娘在紅梅閣問了裴禹一個關鍵性問題:「你向昭容驚風采,是憐還是愛?」更尖銳之問是:「心中可有妾在?」(第四場〈脫穽〉)
裴禹與昭容的一段關係,有曖昧之處。首先,裴禹因昭容容貌與慧娘相似,他以為是「橋畔姐姐」,將感情誤投昭容。此外,昭容與慧娘不同,她活潑、主動,大膽向裴禹示愛:「何不轉愛籬門花外燕?」裴禹最意亂情迷、與昭容最曖昧的時刻,亦發生在昭容示愛之後。裴禹竟然說「梅代柳,相愛後」,「願守相思店」。二人甚至有親密接觸:「昭容投懷」(第二場〈折梅巧遇〉)。「梅代柳」是這段三角戀最曖昧的時刻,裴禹有很大嫌疑成為負心漢。加上昭容被強聘為賈似道妾,裴禹願以身犯險入相府:「願投府先為內應。」(第二場〈折梅巧遇〉)捨身護花,對昭容又是否愛?對慧娘又是否負情?
周朝俊《紅梅記》中,裴禹確有為昭容動情:「相逢邂逅,一見已留情。」(第五齣〈折梅〉)並甘願「權認做夫人女婿」,為昭容解被強納為賈似道妾之困(第九齣〈充婿〉)。《紅梅記》中,裴禹與慧娘和昭容各自發展兩段情。唐滌生改編《再世紅梅記》,裴禹只是疑似負情,事實仍是專情。他對慧娘解釋對昭容之愛,「無非昭容似妳啫」。由始至終,昭容只是以一個重像身份暫代慧娘。裴禹稱之謂「借材」,一個代替品(第四場〈脫穽〉)。既然昭容只是個替代,裴禹便未有負心,仍是專情於慧娘。伊瑟爾(Wolfgang Iser)認為在寫作過程中,作者心中總有個「隱在讀者」(implied reader)。創作的歷程,就是作者向這個隱在讀者敍述故事。(47)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觀眾,在接受而言,當然是喜歡專情與非負情的裴禹。唐滌生在改編時,與前文本《紅梅記》處理裴禹與慧娘、昭容的兩段情不同(明代是接受一夫多妻的時代),他將兩段情合為一段情:昭容是替代,由始至終裴禹未曾變心。借埃斯卡皮(Robert Escarpit, 1918-2000)的說法,就是一種「創造性背叛」(creative treason):文學作品為不同讀者出於自身需要而加以利用,其真正的面目就會被改造。(48)《再世紅梅記》中,唐滌生將裴禹由前文本(《紅梅記》)擁有的兩段情,改為對慧娘的專情,便是一種「創造性背叛」,以切合當時粵劇觀眾的需求。
3.殉情之愛
裴禹、慧娘之情,是經歷生關死劫之愛,決非昭容可替代。慧娘表現剛烈的性格,為裴禹受斬首之苦,為情而殉。慧娘舌戰賈似道,便抱着拚死之心;一句「解得真情者,唯橋畔少年耳」,承認心有所屬,足以令賈似道將她處死。加上慧娘自言「寧為情死」,更見殉情決心。結果被賈似道摧花,斬下美人頭(第一場〈觀柳還琴〉)。難得的是慧娘義無反顧,雖然「戀君殉劫害」,卻不惜捨生取情:「橫死也應該。」(第四場〈脫穽〉)
裴禹雖然沒有慧娘般剛烈,亦有殉情傾向。裴禹被瑩中識穿與昭容合謀上演「裝瘋鬧府」一幕,幾乎招致殺身之禍。賈似道命瑩中三更時分,「入紅梅閣書齋,將那裴生殺了」(第三場〈倩女裝瘋〉)。面對殺機重重,裴禹竟然希望:「受一刀之苦,享未了之情。」寧願身殉,與慧娘「做對鬼夫妻」,「願以身報卿到夜台」。裴禹決非不懼死亡,他面對被賈似道追殺的危險,也自然會表現恐懼,慧娘作出安慰:「裴郎,少要驚慌。」縱使心有所懼,裴禹為求與慧娘在一起,卻不惜犧牲:「一死又何足懼。」(第四場〈脫穽〉)可見為情殉命之情切。
裴禹雖然面對昭容傾情的考驗,但畢竟昭容只是個替代。慧娘與裴禹壓抑之情,通過死亡——殉情的考驗,更顯穩固。裴禹雖然疑似負情,實際上並未變心,仍是對慧娘專情。在文化產業(culture industry)而言,觀眾亦形成一種德律和價值觀。(49)裴禹的專情,因為符合粵劇觀眾的期待及價值,角色才會得到接受,受到賞識。
三、反抗
慧娘對裴禹之愛,是要付上生命作為代價的。作為妾,她已是不能主宰自己命運的人,更何況是反抗甚至戰勝她的主人賈似道:一位權傾朝野的宰相?可是,慧娘卻對主人作出反抗,並反抗「命運」,慧娘的反抗分為生前和死後兩個階段。
1.不可規避的力量
賈似道可以說是慧娘面對的不可規避的力量(inevitability),作妾的她,無由抵抗。(50)不可規避的命運,包括大自然或一個執行道德、公民、宗教、法律的制度性機構等。(51)作為宰相的賈似道,他就是「法律」。作為慧娘的主人,自然成為慧娘面對的不可規避的力量。賈似道為權傾朝野的惡主,憑藉胞姊賈貴妃為宋理宗(1224-1264年在位)寵妃的關係進身朝廷,成為南宋理宗右丞相和南宋度宗「師臣」。(52)賈似道憑藉宋度宗的信賴,威福日甚。《宋史紀事本末》卷一百五十載:「賜第西湖之葛嶺」,五日才乘湖船入朝一次,可說是「威福肆行」。襄陽已圍三年,他卻對帝說:「北兵已退」,以圖隱瞞真相。有宮中女嬪告知度宗真相,竟被賈似道「誣以他事,賜死」。賈似道以恐怖手段禁制言路,因而「無敢言者」。(53)
賈似道作為不可規避的力量,對慧娘甚至其他姬妾,都擁有無上權力。《再世紅梅記》中的賈似道,被塑造為既淫且妒的主人,自言「日久風流慣」(第三場〈倩女裝瘋〉)。為聘昭容為妾,不惜親下揚州,且絕不容許姬妾有異心:「紅杏出牆招雨打。」(第五場〈登壇鬼辯〉)只因一句「美哉少年」,便斬殺慧娘,可見極端妒忌的性格。賈似道「常慣於煮翠烹紅,以摧花為平生快事」。打死姬妾,「如拗折一枝一葉」(第一場〈觀柳還琴〉)。死於賈似道手的弱女遠不只慧娘一人,可見他是近乎「不道德的殘酷」。(54)《宋史紀事本末》載:有妾兄「立府門若入狀」,已被賈似道「縛投火中」(卷一百五十)。妾兄因窺探,便被火燒,可謂極其殘酷。面對凶暴和草菅人命的賈似道,作為三十六房最小的姬妾,慧娘又如何能戰勝代表不可規避的力量的主人呢?
2.弱者的反抗
慧娘是一名姬妾,面對不可規避的力量,便是個無權無勢,甚至不能保護自己的弱者。她對自我的命運,對賈似道的反抗,可以分為生前、死後兩個階段。後者則是前者的延續。
慧娘對作為賈似道妾的反抗,轉捩點在於遇到裴禹。未遇裴禹前,她是「貌美而孤獨」的妾,雖然有萬般不情願:「伏欄時痛哭」,卻未有正面反抗命運。與裴禹西湖邂逅,慧娘得遇知心,在「女無真情難活」的個人「原則」下,慧娘自知難以苟存,因而「願芳魂得隨客去,不為燕鵲入彩籠」。可以說,裴禹的出現,令慧娘決定在絕望的情,與絕望的作妾生涯中,選擇拋棄苟活,「寧為情死」,因而向賈似道說出「致命」的剖白:「我與其死於甑破失歡之時,倒不若殤於白玉尚完之日。」(第一場〈觀柳還琴〉)慧娘剛烈、堅執的性格是造成悲劇的主因。米艾斯(H. A. Myers)指出悲劇角色具備的第一項與別不同的特質,便是那不肯妥協的靈魂。(55)慧娘就是不妥協,她生前對賈似道代表的不可規避的力量之反抗,可說是以卵擊石式,充滿自毀,但求一死以解脫的行為。寧保清白,不願作妾苟存,情操高尚。(56)
慧娘的反抗,超越死亡而延續。從死亡中,得到他界的力量,助她由弱而強。「紅裳」女鬼的造型,已是充滿控訴的味道,表達了「柳底冤魂恨似海」的冤(第四場〈脫穽〉)。因重大罪惡如謀殺、自殺,不得安息,都是鬼魂回到陽世的原因。(57)慧娘顯形回府,就是要延續生前之抗爭。
成為鬼魂的慧娘,由弱變強,有力量反抗賈似道。與賈似道的對壘,主要在〈脫穽〉(第四場)和〈登壇鬼辯〉(第五場)兩場:前者打擊賈似道的殺人計劃,後者直接懲處奸相。慧娘從賈似道手中,救回兩條性命;一位是裴禹,一位是絳仙。(58)如果沒有透過死亡得到他界的力量,慧娘沒可能進行抗暴行動。在〈脫穽〉一幕,慧娘「以身仗護」、「舞袖翻飛上下,掩護裴生」,救裴禹,免被瑩中以劍刺殺。在〈登壇鬼辯〉一幕,慧娘亦救助賈似道另一姬妾絳仙。「慧娘以絳紗三掩」,救出絳仙,兔被瑩中斬殺。此外,慧娘更運用鬼靈之力,攻擊敵人;瑩中本要殺裴禹,卻「如着鬼迷的以劍反劈似道」。同樣情況發生在〈脫穽〉(59)一幕,慧娘救絳仙的過程中,瑩中欲斬殺絳仙,卻因「着鬼迷」,將賈似道「劈個正着」。在〈登壇鬼辯〉一場中,該殺的裴禹和絳仙,瑩中殺不了,不是被追殺對象的賈似道,卻被瑩中刺殺。沒有他界的力量,慧娘不可能有能力反抗賈似道。
在〈登壇鬼辯〉中,慧娘正式挑戰和懲罰賈似道,當中不單反抗,還包含了復仇。首先,慧娘痛罵直斥賈似道之非,罵他為「奸官」、「似狼露尾獠牙」,又斥他「荼毒生靈」。霍爾曼(C. Hugh Holman)指痛罵是用嚴厲或侮辱性言詞,譴責某人或某事。這種痛罵往往能帶出作品的道德教訓。(60)慧娘直斥賈似道為「奸相」便帶強烈批判。由於已化鬼,由弱變強,慧娘自言:「人間才把奸官怕,陰司何懼虎獠牙。」慧娘不單不再懼怕賈似道,更將他懲罰,收大快人心之效。懲罰用以懲治罪惡。(61)慧娘罰賈似道「面壁一時」、「低首思過」、「如非有命,不准抬頭」。堂堂宰相,被罰面壁思過,便產生痛快效果。
慧娘對權奸的反抗及懲罰,還需要靠外力——最高權力:皇帝的幫忙,才能推翻奸相。「新帝」即宋恭帝(1274-1276年在位),臨朝起用江相國和文天祥等人,復「捉拿賈似道」,以治其喪師辱國之罪。由萬里宣讀聖旨,將賈似道「貶為庶民」,「發配高州」(第六場〈蕉窗魂合〉)。(62)慧娘面對不可規避的力量,仍能力保清白,寧願身殉。死後的慧娘,延續在生時對奸相之反抗,盡顯剛烈的一面。
結論
《再世紅梅記》巧妙地安排慧娘與昭容成為一對相貌完全相同的重像。以下為重像、專情與反抗的表解:
重像合一:慧娘與昭容合二為一,對愛情和反抗兩個重點,也產生作用。首先,慧娘與昭容,因借屍還魂而二合為一,強化裴禹一直對慧娘專情是個重點。裴禹對昭容的死,有着慶幸的心理,因為昭容一死,慧娘便有機會重生。裴禹因而說:「死得合時合候。」對慧娘的再世,裴禹則說:「啊!倩女回生,倩女回生。」(第六場〈蕉窗魂合〉)由此可見,裴禹並未真箇鍾情昭容,而是對慧娘有着專情。《再世紅梅記》中,在反抗賈似道的一環上,重像亦發揮效應:雖然慧娘被殺戮,卻能借昭容屍還陽,可以說是產生補償(compensation)之效。經歷生關死劫,慧娘與裴禹之情(《再世紅梅記》的重點),也得到試鍊及得以隱固,慘死的慧娘亦得到重生的補償。
此文原刊於《文學論衡》第二十二期(2013年8月)
任劍輝演出《再世紅梅記》劇照。(照片來源:黃兆漢主編:《驚艷一百年:二○一三紀念任劍輝女士百年誕辰粵劇藝術國際研討會論文集》﹝香港:中華書局,2013﹞)
附錄一:三部劇作人物比較
附錄二:三部劇作情節比較
參考書目
(一)專書
中文(按年份先後排列)
盧瑋鑾主編:《姹紫嫣紅開遍——良辰美景仙鳳鳴》(纖濃本),香港:三聯書店,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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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大學戲曲資料中心藏《再世紅梅記》舞台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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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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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皓:〈從《紅梅閣》的舊瓶看《李慧娘》的新酒:戲曲表演與政治變遷的個案研究〉,《民俗曲藝》,第164期(2009年6月),頁5-43。
魏曉虹、姚曉黎:〈中國古代文學中死而復生故事的主題學分析〉,《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第29卷,第6期(2006年11月),頁104-110。
王晶波、錢光勝:〈中國古代文學中死而復生故事的類型與演變〉,《甘肅社會科學》,第6期(2006年),頁190-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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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梓梅:〈李慧娘鬼魂形象的文化意蘊〉,《名作欣賞》,第10期(2005年),頁79-82。
梁莉:〈搜神記中的死而復生故事及其對後世文學的影響〉,《文學資集》,第31期(2005年),頁130-131。
劉超:〈試論元雜劇中鬼魂形象的藝術價值和文化意蘊〉,《戲劇》(中央戲劇學院學報),第3期(2003年),頁101-111。
穆欣:〈孟超《李慧娘》冤案始末〉,《新文學史料》,第2期(1995年),頁156-167。
英文(按英文字母排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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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aine B Safer, “The Double, Comic Irony, and Postmodernism in Philip Roth’s Operation Shylock,” MELUS, Vol. 21, No. 4 (Winter, 1996), pp.157-172.
Kevin Latham,“Consuming Fantasies: Mediated Stardom in Hong Kong Cantonese Opera and Cinema,” Modern China, Vol. 26, No. 3 (July,2000), pp. 309-347.
Raymond Jean, “The Singularity of the Double Nerval par lui-meme,”Diacritics, Vol. 2, No. 1 (Spring, 1972), pp. 29-35.
Thomas F.Connolly, “Shakespeare and the Double Man,” Shakespeare Quarterly, Vol. 1, No. 1 (Jan 1950), pp. 30-35.
(三)網上資料
電影《再世紅梅記》資料,參考香港電影資料館網頁:http://www.lcsd.gov.hk/CE/CulturalService/HKFA/index.php。
(四)報刊資料
1959年9月17日《華僑日報》。
(1) 仙鳳鳴劇團第八屆演出《再世紅梅記》,演員任劍輝演裴禹、白雪仙演李慧娘/盧昭容、任冰兒演吳絳仙、梁醒波演賈似道、靚次伯演盧桐、林家聲演賈瑩中,參考盧瑋鑾主編:《姹紫嫣紅開遍——良辰美景仙鳳鳴》(纖濃本)(香港:三聯書店,2004),頁6-7;本篇《再世紅梅記》引文,參考葉紹德編:《唐滌生戲曲欣賞》(香港:香港周刊出版社,1988),頁20-131;另參考香港中文大學戲曲資料中心藏《再世紅梅記》舞台劇本。
(2) 電影《再世紅梅記》資料,參考香港電影資料館網頁:http://www.lcsd.gov.hk/CE/CulturalService/HKFA/index.php。
(3) 參考白雪仙口述,邁克撰文:〈仙鳳鳴劇團第八屆演出特刊〉,刊於《姹紫嫣紅開遍——良辰美景仙鳳鳴》(纖濃本)。唐滌生舉殯,知交執紼者逾千人,參考1959年9月17日《華僑日報》(港聞二)。
(4) 周朝俊著,王星琦校注:《紅梅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頁1-182。
(5) 黃文暘原本,董康校訂:《曲海總目提要》(天津:天津古籍書店,1992),頁277。
(6) 〈綠衣人傳〉,刊於瞿佑著,周夷校:《剪燈新話》外二種(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卷四,頁107-111。
(7) 《曲海總目提要》,頁277。
(8) 劉一清撰:《錢塘遺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卷五,〈賈相之虐〉,頁118。
(9) 馮夢龍:《喻世明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卷二十二,〈木綿庵鄭虎臣報冤〉,頁304。
(10) 《紅梅記》中賈似道殺妾的故事流變,可參考陳志清:〈《紅梅記》和《再世紅梅記》〉,《大學時代》,第十期(2005年10月),頁103;李元皓:〈從《紅梅閣》的舊瓶看《李慧娘》的新酒:戲曲表演與政治變遷的個案研究〉,《民俗曲藝》,第164期(2009年6月),頁7-8。
(11) 胡文學編:《甬上耆舊詩》,卷三十「周文學朝俊」,刊於《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頁1474-1602。
(12) 對周朝俊的評價,參考祁彪佳:《遠山堂曲品》,刊於楊家駱主編:《國學名著珍本彙刊 歷代詩史長編》二輯(台北:鼎文書局,1974),頁58;〈玉茗堂批評紅梅記敍〉,刊於《續修四庫全書》編輯委員會編:《續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頁653;青木正兒原著,王古魯譯:《中國近世戲曲史》(香港:中華書局,1975),頁282-284。
(13) 《曲海總目提要》,頁277。
(14) 唐滌生:〈我以那一種表現方法去改編《紅梅記》〉,刊於《姹紫嫣紅開遍——良辰美景仙鳳鳴》(纖濃本),頁5。
(15) 吳梅選錄:《曲選》(台北:商務印書館,1967),頁18。
(16) 汪協如校:《綴白裘》(台北:中華書局,1967),卷一,頁14-24。
(17) 王季烈、劉富樑編輯:《集成曲譜》(上海:商務印書館,1931)(振集),頁389-414。
(18) 孟超編劇,陸放譜曲:《昆劇李慧娘》(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62),頁1-128。
(19) 穆欣:〈孟超《李慧娘》冤案始末〉,《新文學史料》(1995年),頁160。
(20) 李元皓:〈從《紅梅閣》的舊瓶看《李慧娘》的新酒:戲曲表演與政治變遷的個案研究〉,頁160。
(21) Plato, Symposium, translated by Robin Waterfield (Oxfor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p. 27.
(22) Compiled by Yves Bonnefoy, Mythologies, translated by Gerald Honigsblum and others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1), pp. 492-494.
(23) John Herdman, The Double in nineteenth-century fiction (Basingstoke:Macmillan, 1990), p. 492.
(24) Otto Rank, The Double, 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Harry Tucker JR (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71), p. XV.
(25) 歐陽溥存等編:《中華大字典》(上海:中華書局,1915),寅集46。
(26) 長孫無忌等撰:《唐律疏議》(北京:中華書局,1983),頁256。
(27) 良人與雜戶賤奴婢,均不准通婚,階級貴賤限制甚嚴。參考劉伯驥:《唐代政教史》(台北:中華書局,1974),頁88。
(28) 慧娘將賈似道有關妾娛人之論重複一次,以嘲諷賈似道。見《再世紅梅記》第五場〈登壇鬼辯〉,頁108。
(29) A. R. O. Hara, The Position of Woman in Early China, according to the Lieh nu chuan,“The biographies of Chinese women” (Hong Kong: Orient Publication Co., 1955), p. 259.
(30) 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北京:中華書局,1961),卷四百九十一,(皇甫枚)〈非煙傳〉(即〈步飛煙〉),頁4033-4036。
(31) 脫脫等撰:《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卷四百七十四,列傳二百三十三,姦臣四,〈賈似道〉,頁13782-13786。
(32) 「柳外梅花逢兩劫」,重複了數次之多。見《再世紅梅記》第一場〈觀柳還琴〉,頁30、31;第四場〈脫穽〉,頁87、89。
(33) 巴爾特所論的五種語碼,參考Roland Barthes, S/Z, translated by Richard Millers(New York: The Noonday press, 1974), pp. 18-20;古添洪:〈巴爾特的語碼讀文學法〉,《記號詩學》(台北:東圖書公司,1984),頁140-154。
(34) 《詩經•小雅•采薇》,見朱熹:《景印古本詩經集傳》(台北:粹芬閣,1953),頁71-73。
(35) 絳仙在慧娘死後,也穿上紅衣,被誤認為慧娘。她亦被賈似道誤會私通裴禹,幾乎遭遇與慧娘同一命運:慘死於賈似道之手。見《再世紅梅記》第四場〈脫穽〉,頁84、88、96;第五場〈登壇鬼辯〉,頁105、107。
(36) 「紅梅閣」,出自〈古杭紅梅記〉。唐滌生謂《紅梅記》故事,出自〈古杭紅梅記〉,見唐滌生:〈我以那一種表現方法去改編《紅梅記》〉,頁5。〈古杭紅梅記〉故事敍王鶚在紅梅閣遇梅仙:笑桃,二人輾轉成為夫妻,與賈似道殺妾之事並不相干。〈古杭紅梅記〉,刊於赤心子、吳敬所編:《中國語本大系•繡谷春容》(江蘇: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頁337-353。
(37) 高啓:〈咏梅〉,《高啓大全集》(台北:世界書局,1964),頁26。
(38) 重像亦往往呈現內心的矛盾和分裂的我。參考Thomas F. Connolly, “Shakespeare and the Double Man,” Shakespeare Quarterly, Vol. 1, No. 1 (Jan 1950), pp. 30-35; Claire Rosenfield, “The shadow within: The Conscious and Unconscious Use of the Double,” Daedalus, Vol. 92, No. 2 (Spring, 1963), p. 327; Elaine B Safer, “The Double, Comic Irony, and Postmodernism in Philip Roth’s Operation Shylock,” MELUS, Vol. 21, No. 4 (Winter, 1996), p. 162; Raymond Jean, “The Singularity of the Double Nerval par lui-meme,” Diacritics, Vol. 2, No. 1 (Spring,1972), p. 32。
(39) 陰司放魂回陽之討論,參考梁莉:〈搜神記中的死而復生故事及其對後世文學的影響〉,《文學資集》,第31期(2005年),頁130。
(40) 有關因愛復生及復生故事的討論,參考魏曉虹、姚曉黎:〈中國古代文學中死而復生故事的主題學分析〉,《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第29卷,第6期(2006年11月),頁105-108。
(41) 復生是民間故事的一個類型。參考Stith Thompson, The Folktale (New York:Chicago, San Francisco, Toronto, London: Holt, Rinebart and Winstan Inc.,1946), p. 254。
(42) 岳伯川:〈呂洞賓度鐵拐李岳〉,刊於臧晉叔編:《元曲選》(北京:中華書局,1979),頁490-511。
(43) 吳承恩:《西遊記》(香港:中華書局,1979),第十一回,頁125-128。
(44) 袁枚:《子不語》,卷十二,〈借屍延嗣〉,刊於王英志主編:《袁枚全集》(江蘇: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頁237-238。
(45) 戴德撰,盧辯注:《大戴禮記》刊於《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卷五,〈曾天子圓〉,頁128-457。
(46) 種種的復生,用以戰勝死亡,參考王晶波、錢光勝:〈中國古代文學中死而復生故事的類型與演變〉,《甘肅社會科學》,第6期(2006年),頁193。
(47) Wolfgang Iser, The Implied Reader Pattern of Communication in Prose Fiction From Bunyan to Beckett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0), Introduction, pp. 101-103.
(48) Robert Escarpit, Sociology of Literature, translated by Ernest Pick (London: Fank Cass & Co. Ltd, 1971), pp. 75-86.
(49) Kevin Latham, “Consuming Fantasies: Mediated Stardom in Hong Kong Cantonese Opera and Cinema,” Modern China, Vol. 26, No. 3(July, 2000), p.313.
(50) D. D. Raphael, The Paradox of Tragedy (Indiana: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60), p. 25.
(51) G. M. L. Walters, Tragic Conflict (PhD Thesi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Berkeley,1982), p. 10.
(52) 賈似道攀附賈貴妃以進,見《宋史》,卷二百四十三,列傳二,后妃下,頁8658-8659;卷四百七十四,列傳二百三十三,姦臣下,頁13779-13787。
(53) 陳邦瞻編:《宋史紀事本末》(北京:中華書局,1977),卷一百五十,〈賈似道要君〉,頁1129。
(54) 傳海波(Herbert Franke):〈賈似道(1213-1275)一個邪惡的亡國丞相?〉,刊於中央研究院、中美人文社會科學合作委員會編譯:《中國歷史人物論集》(台北:中山學術文化基金董事會出版,1973),頁316。
(55) H. A. Myer, “Heroes and way of Compromise,” in Tragedy Vision and Forms,edited by R. W. Corrigan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1965), p. 135.
(56) 悲劇人物的高尚情操,令人產生崇高感,令觀眾產生悲劇快感。參考朱光潛:《悲劇心理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頁87。
(57) Stith Thompson, op. cit., p. 257.
(58) 慧娘救裴禹是情義,救絳仙是俠義。高梓梅:〈李慧娘鬼魂形象的文化意蘊〉,《名作欣賞》,2005年,第10期,頁81。
(59) 鬼魂形象凝聚了古人對死亡的思考,從生到死都表現了對生命的執着。見劉超:〈試論元雜劇中鬼魂形象的藝術價值和文化意蘊〉,《戲劇》(中央戲劇學院學報),2003年,第3期,頁106。
(60) C. Hugh Holman, A Handbook to Literature (Indiana Polis: Odyssey Press, 1972),p. 275.
(61) Ronald Paulson, The Fiction of Satire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Press,1967), p. 10, 12, 14.
(62) 萬里為資政殿大學士。見《宋史紀事本末》,卷一百五十,〈賈似道要君〉,頁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