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原俊哲:臘腸狗迪迪
放學鐘聲響起,5C班的同學以機械式的純熟動作極速收拾書包,然後逃亡似的一窩蜂走出課室。
當我關上拉鏈,背起書包站起來時,課室裏安靜得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真快!」
我由衷佩服他們的速度。對於個性悠閒的我,相信不管再過多少年,都跟不上他們的生活節奏。
我就讀的Y中學非常注重學業成績,畢業生考上大學的成功率很高,是本地著名男校。放學後,同學不是趕着到補習社上課,就是到圖書館或飯堂溫習。老師用盡辦法催谷學生成績,同學之間的話題亦離不開升學考試,整所學校被全天候讀書氣氛籠罩,瀰漫着喘不過氣的壓迫感。
我的成績尚算不錯,也沒有非讀大學不可的升學壓力。平日專心上課,考試前盡力溫習,我便問心無愧了。我不像其他同學,差不多每科都要補習,我只會上英文補習班,提升英文能力。
我試過找同學打籃球,他們不是說不想流汗,就是說浪費時間。我聊起流行的漫畫和歌曲,他們不認識,也不感興趣。
校內有課外活動小組,老師不會強迫學生參加。除了體育課,很少同學在操場打球。同樣,除了視藝課,放學後的視藝室幾乎沒有人出入。
在不用上補習社的午後,我喜歡獨自在視藝室做陶器。由於沒有老師在場,我不能使用拉坯機和電窯,只能徒手搓陶土,做出各種杯碟器皿和動物。嚴格來說,我做的陶器不算漂亮,作品亦欠缺藝術性,不包含特別意義。我喜歡做陶器,純粹享受自由的創作過程。那些杯碟動物,我全部放在視藝室一隅,不會把它們帶回家。
「完成了。」
今天,我用白陶土揑了一隻臘腸狗,四肢矮短,十分可愛。我想把臘腸狗放在作品收集區,卻發現那裏已經擠滿陶器,騰不出空間擺放新作品。於是,我帶着臘腸狗走上天台,尋找容身之所。
天台是我的私家花園,每次上來都見不到其他人。這裏有一個三層花架,排滿一個個盆栽,旁邊有一袋泥土、幾包種子、澆水壺和栽種工具。現在是十二月,可能受到乾燥的冷空氣影響,花架的植物欠缺光澤,垂頭喪氣。
我從書包拿出水瓶,為植物澆水。「你們要爭氣,不要死啊!」
正在澆水之際,腦海猛然掠過一個新意念——我可以賦予臘腸狗新生命。
我從臘腸狗的背部挖空它的身體,變成一個狗花盆,放入袋裏的泥土,再把種子塞入泥土裏。我把臘腸狗放在花架上,邊澆水邊說:「迪迪,你要快長高長大啊!」
剛才,我決定把臘腸狗叫做迪迪,期望當種子發芽,陶瓷小狗變成一個生命體。不過,我不知道放了什麼種子在迪迪的身體裏,玫瑰?百合?仙人掌?還是什麼都長不出來呢?
「這個花盆挺特別嘛。」
冷不防有人在身後說話,我嚇得全身抖了一下。我以為永遠不會在天台遇到任何人。回過頭來,是中文科的曹sir。他的思路清晰,文章分析精闢獨到,偶爾流露幽默感,我很喜歡上他的課。不過,下課後,我從沒和他交談過。
「曹sir。」
「你做的嗎?」
「嗯。」
曹sir捧着迪迪轉來轉去,單邊嘴角掀起,笑得十分詭異。這是欣賞的笑容嗎?迪迪這麼可愛,他應該很喜歡吧?經過一輪檢視後,曹sir說:「這是……」
「這是?」
「一輛車嗎?」
「迪迪是臘腸狗,不是車啊!」我差點沒昏過去。
「啊,原來下面是四隻腳,我還以為是車輪。」
「車才不會有尾巴。」我撇一撇嘴,取回迪迪。
「你走抽象派路線,別人很難看得懂。」
「我是寫實派的。」
曹sir奸笑一聲,伸了個懶腰,走到圍欄前,俯瞰無人的操場。他感慨地說:「男校真沒趣!」
「我不是無聊才做迪迪出來,我只是……」
「學校沒有女生,社交生活不健康啊!」
「呃,什麼?」
我沒有聽錯吧,老師在學生面前這麼說,好像有些不恰當。
「你不覺得走到哪裏都只有男生,生活太枯燥乏味嗎?」曹sir問。
「我沒所謂。你不滿意的話,可以去男女校或女校任教呀。」
「我長得太帥了,在男女校或女校都會引起很大騷動。我不想談師生戀,只能留在男校是我的宿命。」
從男生的角度來看,曹sir算是長得好看。若說他會令女生瘋狂迷戀,卻未免太誇張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你太自負了。」
「我的男性魅力才不需要你欣賞。」曹sir打着哈哈說。
「你有沒有女朋友?」
「以前有過,現在沒有。你呢?」
「沒有。」
「喜歡什麼類型的女生?」
「我很少機會接觸女生。嗯……長頭髮、大眼睛、個子嬌小、溫柔可愛……大概是這樣吧。」
「當我十六歲時,也像你一樣,列出一大堆擇偶條件。但當你遇到命中注定的人時,心動的理由往往不是這些外在因素。」
「明明是你先問我的。」我有被人捉弄的感覺,「還有,我明天十七歲啦。」
曹sir揚起勝利者的笑容,瞟一眼手錶說:「小休結束,回去改作業。」他背着我揮揮手,走向天台大門。
原來,他是上來休息,想在天台喘一口氣。
太陽緩緩西斜,天空在我們談話時染上一抹嫣紅。
天氣漸漸變冷,在人生旅程中,可以度過多少個秋去冬來?
我一直往前走,沿路風景無聲更迭,悲悲喜喜千迴百轉。走過的路那麼多,想走的路那麼遠。假如人生旅程只剩下最後一分鐘,我會給生命留下什麼痕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