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听乐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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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郎朗香港獨奏會(2002)

郎朗在文化中心的音樂會排出了在技術上說十分吃重的節目。從這節目和到今為止他灌錄過的唱片的曲目看,郎朗要走的大概是所謂Romantic Virtuoso(也許可譯為浪漫派技巧大師)的路線。鋼琴家中,這路線的表表者從世紀初以降,包括戈杜斯基(Leopold Godowsky)、霍夫曼(Josef Hoffman)、安東·魯賓斯坦(Anton Rubinstein),和我們熟悉的拉赫曼尼諾夫和荷洛維茲。郎朗的師父Gary Graffman是荷洛維茲的弟子之一,所以他可說正是這傳統的繼承人。

走這路線極之不易。首先是它對技巧的要求極高:像當晚他彈的拉赫曼尼諾夫第二奏鳴曲,便恐怕是許多已成名的鋼琴家甚至大師級人物所彈不了的。但作為鋼琴家,即使你彈不了此曲和拉氏的第三協奏曲也不要緊,你一樣可以成為不折不扣的大師,像舒納堡、魯賓斯坦和塞金。彈這範疇不但恐怕要另有天賦,練琴時間也要多得多,更怕的是吃力不討好。原來,所謂學院派的樂評人,自以為是的一些聽眾,甚至那些吃酸葡萄的別的鋼琴家,都會說這是淺薄的炫耀。荷洛維茲當年也曾遭這樣的批評,儘管他已是最出名,最高酬,在許多人(包括筆者)心目中更是最偉大的鋼琴大師。荷洛維茲當年以能人之所不能的技術征服了大多數批評者。郎朗夠膽走這路線,已值得佩服,但更重要的是我想他也有本領選擇這路線!

節目以舒曼年青時的第一首作品,F大調Abegg主題變奏曲開始。舒曼這首早期作品旋律優美,郎朗一出手,主題旋律的音色美極,尤其是他彈的弱音,簡直使我想起荷洛維茲。聽完這場音樂會,我已可以確定年方二十的郎朗,可以說是今天音色控制技巧最高的高手之一。他輕柔無比的觸鍵和無瑕的音色控制技術,在下半場的蕭邦作品27之2降D大調夜曲裏再現。

在拉赫曼尼諾夫極難的第二奏鳴曲裏,郎朗的技術控制幾近無懈可擊。他的動態對比驚人,鋼琴時而輕訴,時而澎湃如排山倒海。在李斯特的莫札特《唐喬凡尼》憶思曲裏,郎朗更一再展露了他出色的技巧。那晚他還彈了海頓的E大調奏鳴曲(Hob.XVI /31),和譚盾的《八幅水彩畫的回憶》。他選奏前者大概是想節目裏包括一些古典時期的作品,好像是說,“我並不光是炫耀技巧”,像荷洛維茲當年也常彈海頓和史加拉蒂。後者則顯然是為了身為中國人應當彈點中國作品之故。節目表裏關於此曲的一段是譚盾自己寫的,有個感人的小故事。希望在西方樂壇已大受歡迎的郎朗,以後多少都介紹一些中國作品。郎朗介紹他的第一首Encore時說了普通話,證明他不忘本。他已旅居美國多年了,我希望他永遠記得自己是中國人。這說來容易,但說英語後便不會說中國話之輩可不少。可喜的是這點他沒有變。

在掌聲如雷之下,郎朗加奏了三首曲子。李斯特改編的舒曼藝術歌曲《奉獻》(Widmung),史特勞斯旋律的一首鋼琴編曲,而最後竟是荷洛維茲編曲的蘇沙進行曲《星條旗飄揚》。這樣做顯示他絕不客氣的表示他要做個Virtuoso,以技炫人!最後這首曲,是四十年代荷洛維茲必然的Encore,是他征服聽眾的利器,因為“太難”,沒有人能奏這首曲。當時吃酸葡萄者也曾說這是膚淺之舉。在整個音樂會裏,郎朗的技巧幾乎無懈可擊,只有彈此曲略有紕漏。

但是,單憑技巧不能成為大師。郎朗的技巧大概沒有人會有異議,只是在演繹上會引起見仁見智的爭議。郎朗的演繹極有主見,不入前人的模式裏,但和上世紀初的浪漫主義大師一樣(所謂浪漫即是此意),他的演繹可以很indulgent。他彈的慢曲往往玩得很盡,玩弄音色而速度極慢,像當晚的蕭邦和舒曼的《奉獻》。在倫敦他的聽眾緣遠勝樂評人的偶有異議。希望假以時日他能爐火純青而不是走火入魔,成為一代大師。

筆者按:今天樂壇對郎朗的評價就不用我多說了。不管怎樣,他已成了最有普羅觀眾緣及可能全世界首屈一指最賣座的鋼琴家,其後我也聽過很多場他的音樂會。之所以重選一篇多年前他出道不久時而不是近年的評論,我認為反而特別有意義,我個人寧聽當年的鋼琴家,多於聽今日的鋼琴明星。他是很多中國人心中的民族英雄,也許不是為了鋼琴,而是因為“彈琴也可以發達”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