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瞬间:西方古典音乐小史及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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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楔子:倒敍於《4’33”》

創造瞬間的傳奇——西方古典音樂小史

聲音是空氣的震蕩,沒有形態,一響即逝,是捉摸不着的人類感官經驗。但聲音的串連——音高、音色與靜默於一個又一個瞬間的編配——正就是音樂:一種自遠古以來人類生活不能或缺的藝術,一種人類賴以表現心靈、信念,甚至賴以參透永恒的媒介。在人類之間出現過的音樂當中,西方古典音樂的浩瀚瑰寶,特別能夠一代接一代屹立於文明耳邊,透過不斷的演出,無限重現作曲家在紙上標示的連串剎那;而每一次空氣震蕩的重複,往往都能在聽者心中留下一輩子磨滅不了的印記。本篇記敍的意旨,是將這無數永恒瞬間的歷史,以及當中一些主要的創造者,作一番簡略的既評亦述。其中有些我有較多感想的,於“延伸隨筆”部分將再作補充。

時維1952年8月29日,二次大戰完結已七年,歐洲仍在承受大規模破壞的傷痛,美國卻以超級大國和戰勝者的姿態,主宰了世界鐵幕之西的經濟與文化;音樂藝術的發展,亦因為種種理由——包括不少歐洲作曲家和演奏者於二次大戰時避難移居大西洋彼岸——以美國為一個主要的創新國度。就在這繁盛的1952年的夏天,紐約州小鎮胡士托——嬉皮文化象徵的胡士托音樂節,十多年後在附近出現——舉行了一首新作的首演。演奏者是擅彈前衞音樂的鋼琴家涂鐸(David Tudor,1926-1996),作曲家是紐約藝術音樂界名人基治(John Cage,1912-1992)。新作有三個樂章,題目只有幾個數目字:《4’33”》,讀起來,即是四分三十三秒。我看,當鋼琴家走到鋼琴邊坐下時,觀眾的期待,是之後的四分半鐘之內,會響起十分奇特新穎的聲音;因為基治當時已以不少顛覆傳統的作品,引起了音樂界的廣泛注意。

台上鋼琴的琴鍵蓋板,本來是開着的。涂鐸坐到琴邊,抖擻一下之後,卻將蓋板蓋上了;然後,他呆坐着不動,不只不彈琴,甚至沒有任何動作。

如此過了半分鐘,他掀起蓋板,然後又蓋上蓋板,並再次坐着不動。

又過了兩分二十三秒,他又一次掀起蓋板,然後蓋上蓋板,並再一次坐着不動。

一分四十秒後,他站起身,向觀眾鞠躬,走下台。

——全長剛好四分三十三秒。

那就是有些論者所說基治最重要的作品,甚至是二十世紀後半最重要的音樂創作的著名首演。當然,也有不少人覺得,那只是高明的噱頭。

到了《4’33”》的一刻,發展自古希臘羅馬傳統、中世紀神聖唱頌以及各種各樣民間音樂,近五百年來不斷潤澤人心的西方藝術音樂(或“古典音樂”,本書將兩詞互用),竟然步進了沉默;但沉默不等於靜默,因為《4’33”》絕對不靜,它的聲音來自樂器以外的環境,來自噪聲,來自觀眾,來自演奏會場的空氣流動,來自世界——演奏者與樂器之外的世界。觀眾期待的“奇特新穎”聲音,原來是他們自己的聲音。

基治於《4’33”》之後還有幾十年的創作生涯,期間他沒有止於沉默,寫過不少要演奏者“動手”演出的音樂。整個西方藝術音樂界也不是只有基治一系,近幾十年甚至有回歸過去數百年的“大傳統”的趨勢。要是你將爵士、流行等音樂種類看作“大傳統”的分支,則《4’33”》對“大傳統”的延續並無多少影響,儘管概念上,它是一次尖銳的挑戰——亦也許只有建立得太穩固、長久以來太被認為理所當然的傳統,才能激發出如此連根拔起的挑戰。更有意思的是,二十世紀末藝術音樂對《4’33”》的答覆,竟又部分啟發自近代西方音樂的源頭——中世紀的音樂……但這是本敍述的後話了。

有果必有因。要明白《4’33”》的果,還得從“大傳統”的遠因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