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食糧!
我指望你喲,食糧!
我的饑餓不會中途止步,
得不到滿足,它就叫嚷;
大道理不能把它降服,
節食只能給我靈魂營養。
滿足啊!我尋找你,
你像夏日黎明一樣美麗。
中午甘甜、暮晚清淡的水泉;拂曉時分冰冷的溪流;波浪送來的海風;桅檣林立的海灣;浪聲汩汩的岸邊的溫暖……
啊!假如還有通往平野的道路,還有正午的悶熱,田間的暢飲,以及乾草垛裡過夜的窩兒;
假如有通往東方的道路,有心愛的海上航跡、摩蘇爾[4]的花園、圖古爾特[5]的舞蹈、海爾維第[6]的牧歌;
假如有通往北方的道路,有尼日尼[7]的集市、揚起雪塵的雪橇、冰封的湖泊;那麼,納塔納埃爾,我們的欲望當然不會寂寞了。
一艘艘貨船駛入我們的港口,從鮮為人知的海岸運來成熟的水果。快點兒卸下來吧,好讓我們終於能品嘗。
食糧!
我期待你喲,食糧!
滿足啊,我尋找你,
你像夏日歡笑一樣美麗。
我知道我的哪種欲望
都準備好了一份答案。
我的每種饑餓都等待補償。
食糧!
我期待你喲,食糧!
我要走遍天涯海角
尋找滿足我的欲望。
人世間我所知的最美的東西
納塔納埃爾啊!就是我的饑餓。
我的饑餓總是那麼忠實,
忠於總是等待它的東西。
令夜鶯陶醉的難道是美酒?
令雄鷹陶醉的難道是乳汁?
令畫眉陶醉的難道是刺柏子酒?
雄鷹陶醉於翱翔。夜鶯陶醉於夏夜。而原野則因炎熱而顫抖。納塔納埃爾,但願每一種激情都能令你陶醉。你吃了東西如無醉意,那就表明你還不怎麼餓。
每種完美的行為都伴隨著快感。由此你就明白你應該去做。我不喜歡有苦勞就邀功勞的人。既然覺得苦,當初何必不幹別的事情呢。樂在其中,就表明這事情合適;納塔納埃爾,由衷的樂趣是我行動的最重要指南。
我知道我這肉體每天所能期望的快感、我這頭腦所能承受的快感。爾後我就入睡,一進入夢鄉,就不再管什麼天空和大地了。
世間就是有些怪症,
偏要自己沒有的東西。
“我們也一樣,”他們說,“我們也一樣,我們的靈魂肯定要經歷巨大的煩惱!”大衛[8],你在亞杜蘭的洞穴裡,渴望喝到那城池中的清水,你嘆道:“噢!誰能給我送來伯利恒城牆根下湧出的清涼的水?我小時候渴了就喝那裡的水,可是現在,我發燒口乾舌燥,那水卻落到敵人手中。”
納塔納埃爾,切莫再想去嘗舊日的清水。
納塔納埃爾,切莫在未來中尋找過去。要抓住每一瞬間的新奇,不要事先準備你的快樂,要知道,在你有備的地方,會猝然出現另一種快樂。
難道你還不明白,任何幸福都可遇而不可求,就像乞丐一樣,你走在路上隨時都可能碰見。你若是說你夢想的不是這樣的幸福,因而一口咬定你的幸福已經斷送,而你只肯接受符合你的道德原則和心願的幸福,那麼你就會處處不幸。
夢想明天是一種快樂,但明天的快樂卻是另一樣,幸好事實與人的夢想不同;惟其不同,事物才各具價值。
我可不願意聽你說:來吧,我給你準備了這樣那樣的歡樂。我只喜歡意外碰到的歡樂,只喜歡我的聲音撞擊巖石迸發出來的歡樂,那是為我們奔流的歡樂,既新鮮又強烈,猶如壓榨機下汩汩流出的新酒。
我不願意讓我的歡樂經過修飾,也不願意讓書念美女[9]登堂入室;我親吻她時,不必擦去吃葡萄留在嘴上的殘痕,吻完之後,也不等嘴唇冷卻,就喝起甜酒,吃起蜂蜜,連蜂蠟也一塊吃下去。
納塔納埃爾,切莫事先為自己準備任何歡樂。
只要不能說:“好極啦!”你就說:“該著!”幸福也就大有希望。
有人把幸福的時刻視為上帝的恩賜。那麼其他人呢,認為是誰給的呢?……
納塔納埃爾,切莫把你的幸福和上帝分割開。
“我感激“上帝”創造了我,假如我不存在,我會怪上帝不存在。不過,我感激的程度不會超過我的怨恨。”
納塔納埃爾,談論上帝一定要自然。
我倒是認為,一旦確認了上帝的存在,大地、人類和我的存在,就是自然的了;然而,令我大惑不解的是,我意識到了這一點竟不勝驚愕。
不錯,我也唱過讚美歌,還寫了這首
確證上帝存在的
回旋曲
納塔納埃爾,我要教你了解,最美的詩篇,就是無數論證上帝存在的篇章。想必你也明白,在此並不是要重復那些證據,尤其不會單純地復錄。況且,有些只證明上帝的存在,而我們所需要的證據,也能證明上帝是永恒的。
我完全清楚啊!是的,聖安塞姆[10]早有論證,美妙絕倫的幸運島[11]上還有寓言,
然而,唉!納塔納埃爾,可惜不是人人都能住到那裡。
我知道絕大多數人都讚同,
而你,卻相信上帝選民中的少數。
證據確鑿,就像二加二等於四,
不過,納塔納埃爾,不是人人都會算術。
既然證明了上帝的存在,
可是上帝之前還另有主宰。
納塔納埃爾,只可惜那時我們不在場,
否則會看到男人和女人如何創造出來。
他們肯定奇怪出世就不是嬰孩,
卻像厄爾布魯士山[12]上的雪松,
生來就有幾百年的樹齡,
早已厭世地挺立在沖出澗壑的山頂。
納塔納埃爾!若是在那裡迎接曙光該多好!可是,我們怎麼那樣懶,還沒有起床?難道你那時沒有要求出世?啊!換了我,肯定會提出要求……不過,上帝的神靈在洪水上沉睡了悠久的歲月,那時剛剛醒來。納塔納埃爾,當時我若是在場,肯定會要求上帝把萬物造得大一些,你可不要反駁我說:那時根本覺察不出這種差別。[13]
也可以用目的原因來證明,
但不是誰都認為目的能反證原因。
有人用對上帝的愛來證明上帝的存在。納塔納埃爾,正是因此之故,我才願意愛一切,把所愛的一切稱作上帝。不要怕我舉你為例,我也不會從你說起。我愛物勝過愛人,在人世上,我最愛的肯定不會是人類。納塔納埃爾,請不要誤解,我身上最強烈的感情,肯定不是善良,同樣,我也認為善良不是我身上最優秀的品質,更不是我在人類身上最贊賞的品質。納塔納埃爾,愛你的上帝要勝過愛他們。我也一樣,懂得頌揚上帝,也為上帝唱過讚美詩,——我甚至覺得有時做得過了點。
“你這樣建起一個個體系,就覺得那麼有趣?”他問我。
“最能令我感興趣的東西,莫過於一種倫理,”我答道。“我的精神能在倫理中得到滿足,我所嘗到的樂趣,總要與此緊密相連。”
“倫理能增加你的樂趣嗎?”
“不能,”我說,“只會證明我的樂趣是正當的。”
自不待言,我倒經常希望看到,有一種學說,乃至一個完整有序的思想體系,來解釋我的行為;不過也有時,我只能把這視為自己縱欲的庇護所。
納塔納埃爾,每件事物都因時而至,應運而生,可以說僅僅因為需要而外化。
樹木告訴我:“我需要一葉肺,於是我的汁液就化為葉子,用來呼吸。後來呼吸完了,我的葉子就凋落了,但我並沒有死亡,我的果實容納了我對生命的全部思想。”
納塔納埃爾,不必擔心,我不大贊賞寓言,不會濫用這種形式。除了生活,我不想教你別種智慧。要知道,思考太傷腦筋;我年輕時,就總考慮自己行為的後果,弄得精疲力竭,最後確信,乾脆一動不動,才不會犯罪。
於是我寫道:“只有靠我的靈魂無法排遣的煩惱,我的肉體才能得救。”這句話寫出來,連我自己都不明白要表達什麼意思。
納塔納埃爾,我再也不相信罪孽之說了。
不過你要明白,用許多歡樂才換取這一點思想的權利。自稱幸福而又思考的人,才真正稱得上強者。
納塔納埃爾,每人的不幸,就在於每人總在觀察,又讓所見之物從屬於自己。其實,每個事物重要與否在於本身,而不取決於我們。讓你的眼睛化為所見之物吧。
納塔納埃爾,此後哪怕寫一行詩,我也不能不把你這美妙的名字寫進去。
納塔納埃爾,我要讓你誕生在生活裡。
納塔納埃爾,你是否充分領會我這話的深情厚意?我希望更加靠近你。
就像那以利沙[14],他要讓那書念美女的兒子復活,就“俯臥在那孩子身上,嘴對著嘴,眼睛對著眼睛,手貼著手”。——我的整個身子趴在你身上,我這顆光芒四射的偉大的心,緊緊貼著你那顆仍然混混沌沌的靈魂,同時嘴對著你的嘴,額頭頂著你的額頭,滾燙的手握住你冰涼的手,而我怦怦直跳的心……(“於是,孩子的體溫又緩過來……”《聖經》中寫道。)好讓你在快感中蘇醒過來,然後拋開我,去投入充滿激情的放蕩生活。
納塔納埃爾,這就是我心靈的全部熱情——你帶走吧。
納塔納埃爾,我要教你熱情奔放。
納塔納埃爾,不要停留在與你相似的事物旁邊,切莫停留,納塔納埃爾。一旦環境變得與你相似,或者你變得像環境了,那麼環境就對你不利了。你必須離開。對你最危險的,莫過於你的家庭、你的居室和你的過去。你只吸取每件事帶給你的教益,只接受那事物流淌出直至流幹的愜意。
納塔納埃爾,我要對你談談瞬間。你明白瞬間的存在具有何等力量嗎?不是念念不忘死亡,就不能充分評價你這生活最短暫的瞬間。難道你還不明白,沒有死亡這一昏慘幽暗的背景來襯托,每個瞬間漫說赫然顯現,就是連令人贊嘆的一下閃光也不可能嗎?
我若不是考慮並確信,我有充分的時間去做事,就絕不肯再做什麼了。想幹事兒之前,我要先休息,反正有的是時間,也能做其他事情。假如我不知道這種生命形式終有盡頭,不知道走完這一生,我就要安息,睡得比每天夜晚我等待的睡眠還要深沉,還要忘乎所以……那麼我無論做什麼都無所謂。
我就這樣養成了習慣,總把每一瞬間從我一生中分離出來,以便獲取一種獨立而完整的歡樂,將一種完全特殊的幸福驀地集中在這瞬間,以致事情剛過我再一回想,簡直認不出自己來了。
納塔納埃爾,直截了當地肯定,就是一大樂趣,譬如說:
棕櫚的果實叫海棗,這是一種美味佳肴。
棕櫚酒叫拉格蜜,是用棕櫚樹汁液釀造的;阿拉伯人見這種酒不要命,我卻不大愛喝。在瓦爾達[15]的美麗花園裡,那個卡比利亞[16]牧人請我喝的就是一杯拉格蜜。
今天早晨,我在水泉公園小徑上散步,發現一株奇異的蘑菇。
那蘑菇裹一層白色外殼,好像橘紅色的木蘭果,上面還有規則的灰色花紋,顯見是內部分泌出來的孢粉形成的。我掰開一看,裡面灌滿泥漿似的物質,中心凝結一塊透明的膠體物,散發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
那蘑菇周圍,還有一些長開的蘑菇,酷似老樹幹上常見的那種蕈狀贅生物。
(這是我動身去突尼斯之前寫的,現抄錄給你,要向你表明:隨便一物只要我一注視,對我來說它就多麼重要了。)
翁夫勒爾[17](街頭)
有時我覺得,我周圍的人奔波忙碌,只是為了給我增加自身活力之感。
昨天我在這裡,今天在那裡;
天啊!那些人同我有何關係,
他們說呀,說呀,喋喋不休:
昨天我在這裡,今天在那裡……
我也知道有些日子,我只要念叨“二加二還等於四”,就覺得心裡充滿某種至樂——只要看我的拳頭放在桌子上……
可是另一些日子,我就覺得它完全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