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這懶散的幸福,長期昏睡,現在醒來了……
——哈菲茲[1]
一
納塔納埃爾,不必到別處尋覓,上帝無所不在。
天地萬物,無一不表明上帝的存在,但無一能揭示出來。
我們的目光一旦停留在一件事物上,就會立刻被那事物從上帝身邊引開。
別人紛紛發表著作,或者工作鑽研,而我卻相反,漫遊了三年,力圖忘掉我所博聞強記的東西。這一退還學識的過程,既緩慢又艱難;不過,人們所灌輸的全部知識,退還了對我更有裨益:一種教育這才真正開始。
你永遠也無法明了,我們做了多大努力,才對生活發生了興趣;而生活同任何事物一樣,我們一旦感興趣,就會忘乎所以。
我往往暢快地懲罰自己的肉體,只覺得體罰比錯失更有快感:我沉醉其中,因不是單純犯罪而得意揚揚。
拋開優越感吧,那是思想的一大包袱。
我們總是舉足不定,終生憂煩。如何對你講呢?細想起來,任何選擇都令人生畏,連自由也是可怕的,如果這種自由不再引導一種職責的話。這是在完全陌生的國度選擇一條路,每人都會發現自己的路,請注意,只適用於自己;即使到最鮮為人知的非洲,找一條最荒僻的路徑,也沒有如此難以辨識。……有吸引我們的一片片綠蔭,還有尚未枯竭的清泉幻景……不過,還是我們的欲望所至之處,才會有清泉流淌;因為,只有當我們走近時,那地方才成形存在,只有當我們行進時,景物才在周圍逐漸展現;遠在天邊,我們一無所見,即使近在眼前,也僅僅是連續不斷而變幻不定的表象。
如此嚴肅的話題,為什麼用起比喻來了呢?我們都以為肯定能發現上帝,然而,唉!找見上帝之前,我們卻不知道面向何方祈禱。後來,大家才終於想道:上帝無處不有,無所不在,哪裡卻又尋不到,於是就隨意下跪了。
納塔納埃爾,你要仿效那些手擎火炬為自己照路的人。
你無論往哪裡走,也只能遇見上帝。——梅納爾克常說:“上帝嘛,也就是在我們前邊的東西。”
納塔納埃爾,你一路只管觀賞,哪裡也不要停留。你要明白,惟獨上帝不是暫存的。
關鍵是你的目光,而不是你目睹的事物。
你所認識的一切事物,不管多麼分明,直到末世也終究與你涇渭分明,你又何必如此珍視呢?
欲望有益,滿足欲望同樣有益,因為欲望從而倍增。實話對你講吧,納塔納埃爾,佔有渴求之物一向是虛幻的,而每種渴求給我的充實,勝過那種虛幻的佔有。
納塔納埃爾,我的愛消耗在許多美妙的事物上;我不斷為之燃燒,那些事物才光彩奪目。我樂此不疲,認為一切熱衷都是愛的耗散,一種甜美的耗散。
我是異端中的異端,總受各種離經叛道、思想的深奧隱晦和牴牾分歧所吸引。一種思想,惟其與眾不同,才引起我的興趣。我甚至從自身排除同情心;所謂同情心,無非是承認一種通常的感情。
納塔納埃爾,絕不要同情心,應有愛心。
要行動,就不必考慮這行為是好是壞。要愛,就不必顧忌這愛是善是惡。
納塔納埃爾,我要教會你熱情奔放。
人生在世,納塔納埃爾,與其平平安安,不如大悲大慟。我不要休息,但求逝者的長眠,惟恐我在世之時,未能滿足的欲望、未能耗散的精力,故世後又去折磨我。我希望在人世間,內心的期望能夠盡情表達,真正的心滿意足了,然後才完全絕望地死去。
絕不要同情心,納塔納埃爾,應有愛心。你明白這二者不是一碼事,對不對?惟恐失去愛,我才對憂傷、煩惱和痛苦抱有好感,否則的話,這些我很難容忍。各人的生活,讓各人操心去吧。
(今天寫不了,谷倉裡有個機輪總在運轉。昨天我看到了,正打油菜籽,只見糠秕亂飛,籽粒滾落在地。塵土嗆得人透不過氣來。一個女人在推磨,兩個漂亮的小男孩,光著腳丫在收菜籽。
我潸然淚下,只因無話可說了。
我明白,一個人除此再也無話可說的時候,就不能提筆寫東西。但我還是寫了,並就這同一話題寫下去。)
納塔納埃爾,我很想給你一種誰也沒有給過你的快樂。這種快樂,我本人倒是擁有,但不知如何給你。我希望與你交談比誰都更親切。我希望在夜晚這樣的時刻到你身邊:你翻開又合上一本本書,要從每本書裡尋求更多的啟示,你還在期待,你的熱情自覺難以撐持而要轉化為憂傷。我只為你寫作,只為這種時刻寫作。我希望寫出這樣一本書:你從中看不到任何思想、任何個人激情,只以為看到你本人熱情的噴射。我希望接近你,希望你愛我。
憂傷無非是低落的熱情。
每個生靈都能赤身裸體,每種激情都能豐滿充實。
我的種種激情像宗教一般敞開。你能理解這一點吧:任何感覺都是一種無限的存在。
納塔納埃爾,我要教會你熱情奔放。
我們的行為依附我們,猶如磷光依附磷。這些行為固然消耗我們,但是也化為我們的光彩。
我們的靈魂,如果說還有點價值,那也是因為比別的靈魂燃燒得更熾烈。
我見過你喲,沐浴在晨曦中的廣袤田野;我在你的清波裡沐浴過喲,藍色的湖泊;清風的每一次愛撫,都令我喜笑顏開。納塔納埃爾,這就是我不厭其煩要向你絮叨的。納塔納埃爾,我要教會你熱情奔放。
假如我知道更美的事物,那也正是我對你講過的——當然要講這些,而不是別的事物。
你沒有教我明智,梅納爾克。不要明智,要愛。
納塔納埃爾,我對梅納爾克的感情超出了友誼,接近於愛。我對他愛如兄弟。
梅納爾克是個危險人物,你可要當心;他那個人哪,智者們紛紛譴責,孩子們卻無一懼怕。他教孩子們不要再僅僅愛自己的家,還逐漸引導他們脫離家庭,讓他們的心渴望酸澀的野果,渴求奇異的愛情。啊!梅納爾克,我本想還同你走別的路,一起漫遊。可是你憎惡懦怯,力圖教我離開你。
每人身上都有各種特殊的潛力。假如過去不是往現時投射一段歷史,那麼現時就會充滿所有未來。然而可惜的是,獨一的過去只能標示獨一的未來,它將未來投射到我們面前,好似投射在空間一個無限的點。
永遠不做無法理解的事情,方是萬全之策。理解,就是感到自己勝任愉快。盡可能肩負起人道的責任,這才是良言正理。
生活的不同形式,我看對你們全是好的。(此刻我對你說的,也是梅納爾克對我講的話。)
凡是七情六欲和道德敗壞的事,但願我都體驗過,至少大力提倡過。我的全身心曾投向所有信仰,有些夜晚我狂熱極了,甚至信仰起自己的靈魂來,真覺得它要脫離我的軀體。——這也是梅納爾克對我講的。
我們的生活展現在面前,猶如滿滿一杯冰水,這隻著附水汽的杯子,一個發高燒的病人雙手捧著,想喝下去,便一飲而盡,他明明知道應當緩一緩,但就是不能將這一杯甘美的水從唇邊移開:這水好清涼啊,而高燒又令他焦渴難耐。
二
啊!我多麼暢快地呼吸夜晚寒冷的空氣!啊!窗欞啊!月光穿過迷霧流瀉進來,淡淡的恍若泉水——仿佛可以暢飲。
啊!窗欞啊!多少次我貼在你的玻璃上,冰一冰額頭;多少次我跳下滾燙的床鋪,跑到陽台上,眺望無垠靜謐的蒼穹,心中的欲火才漸漸煙消霧散。
往日的激情啊,你們致命地損耗了我的肉體。然而,崇拜上帝如果沒有分神的時候,那麼靈魂也會疲憊不堪!
我崇拜上帝,執迷到了駭人的程度,連我自己都覺得渾身不得勁。
“靈魂的虛幻幸福,你還要尋覓很久。”梅納爾克對我說。
最初那段日子,心醉神迷而又狐疑——那還是遇見梅納爾克之前——接著又是一個焦急等待的階段,仿佛穿越一片沼澤地。我終日昏昏沉沉,睡多少覺也不見好。吃完飯我倒頭就睡,睡醒了更覺得疲乏,精神遲鈍麻木,真要化作木雕泥塑。
生命隱秘的活動,潛在的運行,未知物的萌生,艱難的分娩,昏睡,等待;同樣,我像蟲蛹,處於睡夢中,任由新生命在我體內成形。這新生命就將是我,同原來的我不相像了。光線仿佛要透過層層綠水和繁枝密葉,才照到我身上,只覺得渾渾噩噩,麻木不仁,就像喝醉了酒,又像極度昏迷。“噢!”我哀求道,“但願急性發作,大病一場,讓我疼痛難忍吧!”我的腦海陰雲密布,風雨交加,壓抑得人透不過氣來,萬物只待閃電劈開氣鼓鼓的烏黑天蓋,讓碧空露出來。
等待喲,還要持續多久?等待過後,我們又剩下什麼賴以生存呢?“等待!等待什麼啊!”我高聲疾呼,“難道還有什麼東西,不是我們自身的產物嗎?我們自身的產物,難道還會有我們不了解的東西嗎?”
阿貝爾出生,我訂了婚,艾裡克的去世,把我的生活打亂了,可是,我的麻木狀態非但沒有結束,反而日甚一日了,就好像這種麻木狀態,恰恰是我的紛亂思緒和優柔寡斷造成的。我真想化為草木,在濕潤的土壤裡長眠。有時我也暗自思忖:也許會苦極生樂;於是我就勞乏肉體,以求精神解脫。繼而,我重又沉沉大睡,就好像熱得發昏的嬰兒,大白天讓人安置在鬧室裡睡覺。
睡了許久,我才從悠遠的夢中醒來,渾身是汗,心怦怦狂跳,頭腦依然昏昏沉沉。百葉窗緊閉,天光從下面的縫隙透進來,在白色天棚上映現草坪的綠幽幽反光。這暮色的幽光,是惟一令我愜意的東西,就好比一個人久處黑暗籠罩的洞穴,乍一走到洞口,忽見葉叢間透射過來的水色天光,微微顫動,是那麼柔和而迷人。
家中的各種響動隱約傳來。我又漸漸恢復神志,用溫水洗了洗臉,依然無情無緒,便下樓走到花園,坐在長椅上,無事可幹,只等夜晚降臨。我一直疲憊不堪,不想說話,不想聽人說話,也不想寫作。於是,我讀到這樣一段:
……他看見前方
道路渺無人跡,
海鳥舒展翅膀,
正在沐浴嬉戲……
我還得在此蟄居……
別人迫使我住在
森林的濃蔭下,
橡樹下,這地窟裡。
冷森森這土屋,
讓我住得好厭煩。
黑黝黝這山谷,
巍巍然這山巒,
凄涼喲這樹籬,
披滿了荊棘,
居所了無樂趣。[2]
充實的生活有可能實現,但尚未如願,不過,這種感覺有時隱約可見,去而復來,越來越縈繞心間。“啊!”我呼號,“乾脆打開一個窗洞,讓陽光湧入這永無休止的煎熬中!”
我的整個生命,似乎亟需煥然一新。我企盼第二個青春期。啊!我的雙眼換上全新的視覺,洗去所蒙書籍的塵垢,恢復清亮,好似我所見的藍天——今天下了幾陣雨,碧空如洗。
我病倒了,我去旅行,遇見了梅納爾克。我的身體康復是個奇跡,可謂再生。我再生為一個新人,來到這新的天地,來到這徹底更新的事物中。
三
納塔納埃爾,我要同你談談等待。夏日裡,我見過平野在等待,等待下點兒雨。道路上的塵埃變得極輕,稍稍起點風就漫天飛揚。這已不只是焦渴,而是一種焦慮了。土地乾旱得龜裂,仿佛為迎接更多的雨水。荒原上野花香氣鬱烈,嗆得人幾乎受不了。烈日炎炎,草木都打蔫了。每天下午,我們都到露台下面休息,稍微躲避一下異常強烈的陽光。這正是結球果的樹木蓄滿花粉的季節,樹枝動不動就搖晃,將花粉散播到遠方。天空正孕育暴風雨,整個大自然都在等待。這一時刻異常莊嚴凝重,連鳥兒都緘默了。大地溽暑熏蒸,萬物仿佛都熱昏了;球果樹花粉從枝葉間飄散,宛若金黃色的煙霧。——不久便下雨了。
我見過天空抖瑟著等待黎明。星辰一顆接一顆暗淡了。露水浸濕了草地。晨風輕拂,給人以冰涼之感。有一陣子,混沌的生命似乎還流連在睡夢中,我的頭仍然困倦而滯重。我上坡一直走到樹林的邊緣,坐下來。每個動物都確信白晝即將來臨,便重又投入勞作和歡樂;生命的奧秘也緣著綠葉的齒邊重又傳播。——不久天就亮了。
我還多次見過黎明的景象,也見過等待夜幕降臨的情景……
納塔納埃爾,但願你內心的每種等待,連欲望也算不上,而僅僅是迎接的一種準備狀態。等待朝你走來的一切吧,但是,你只能渴望投向你的東西,只能渴望你會擁有的東西。要知道一天到晚,每時每刻你都能完全擁有上帝。但願你的渴望發自愛心,你的擁有體現愛意。欲望如無效果,又算什麼欲望呢?
怎麼!納塔納埃爾,你擁有上帝,竟然毫無察覺!擁有上帝就是看見,但是誰也不看。巴拉姆,在任何小徑拐彎的地方,每次你的靈魂停在上帝面前,難道你就沒有看見嗎?只怪你用另一種方式想象上帝。
納塔納埃爾,惟獨不能等待上帝。等待上帝,納塔納埃爾,就是不明白你已經擁有上帝了。不要把上帝和幸福區分開,你的全部幸福要投放在現時。
我的全部財富全帶在身上,正像東方婦女帶著全部家當到陰間。我在生命的每個瞬間都能感到身上攜帶著全部財富。這財富並不是許多實物的總和,而是我忠貞不貳的崇拜。我時時刻刻都完全把握自己的全部財富。
你要把夜晚視為白天的歸宿,要把清晨視為萬物的生長。
但願你的視覺時刻更新。
智者就是見什麼都感到新奇的人。
納塔納埃爾喲,你的頭腦疲頓,完全是你的財富太龐雜所致,你甚至不知道喜歡哪一樣,也不懂得惟一的財富就是生命。生命最小的瞬間,也比死亡強大,是對死亡的否定。死亡不過是別的生命的准許證,為使萬物不斷更新,為使任何生命形成在“此生”表現,都不超過應佔據的時間。你的話語響亮時,就是幸福的時刻。其餘時間,你聽著好了;不過,你一開口講話,就不要聽別人的了。
納塔納埃爾,你應當焚毀心中的所有書籍。
回旋曲
——贊頌我所焚毀的
有的書供人坐在小板凳上,
坐在小學生的課桌後閱讀。
有的書可以邊走邊讀
(只因是小開本的書);
有的適於帶到森林,
有的適於帶到鄉村,
有的書我在驛車上讀過,
還有的躺在飼草棚裡讀;
有些書讓人相信有靈魂,
另些書讓人絕望嚇掉魂。
有些書證明確有上帝在,
而別些書卻證明不出來。
有些書出來不風光,
只能放在私人的書房。
另外一些書卻倍受
權威評論家的讚揚。
有的書介紹養蜂的學問,
有人就覺得內容太專門;
有的書詳盡介紹大自然,
看了就不必出門去遊玩。
有些書有識之士不屑理,
卻引起兒童濃厚的興趣。
一些書堂而皇之稱選集,
各方面精彩論斷收進去。
有些書要讓人們愛生活,
另一些作者完稿就輕生。
有的書旨在撒播仇恨種,
也只能收獲播種的仇恨。
有些書捧讀字字放光芒,
娓娓談來引人發奇想。
有的書愛不釋手如兄弟,
情意真摯活得比我們強。
還有的書文字太奇特,
反覆研讀其意也難解。
納塔納埃爾,什麼時候我們才能把所有書籍全燒毀!
有些書不值一文錢,
另一些價值不可限。
有些書大談帝王與後妃,
另一些只寫窮苦老百姓。
有的書語言柔和如細雨,
勝似中午樹葉的絮語。
這本書約翰像老鼠啃噬過,
當時他在巴特摩斯島[3],
而我更愛吃覆盆子。
他啃書滿腹盡苦澀,
後來就總是生幻覺。
納塔納埃爾,什麼時候我們才能把所有書籍全燒毀!
光在書本上讀到海濱沙灘多麼柔軟,我看不夠,還要赤著雙腳去感受……凡是沒有體驗過的認識,對我都沒有用。
我在這世上只要見到一件柔美的東西,就想傾注全部溫情去撫摩。大地多情的嬌容啊,你的外表鮮花盛開,多麼奇妙。深藏著我這渴望的景色喲!任憑我探索遊蕩的闊野!水畔紙莎草叢生的幽徑!俯向河面的蘆葦!豁然開朗的林間空地!透過枝葉展現無限前景的平野!我曾漫步在巖石或草木夾護的通道。我觀賞過春天展卷。
萬象層見疊出
從這天起,我的生命每一瞬間都有新鮮感,都是一種難以描摹的饋贈。就這樣,我處於幾乎持續不斷的感奮驚愕中。很快我就陶醉了,昏頭昏腦地盡情行走。
自不待言,我見到含笑的嘴唇就想親吻,見到臉上的血、眼中的淚就想吸吮,見到枝頭伸過來的果實就想啃上一口。每到一家客棧,饑餓就向我招手;每到一眼水泉,幹渴總等著我(在每眼水泉,幹渴程度各不相同);我真想換別的字眼表達我別的欲望:
在寬展的大路上行走的欲望;
在綠蔭相邀之處休憩的欲望;
在近岸深水中遊泳的欲望;
在每張床上做愛或睡覺的欲望。
我向每件事物大膽地伸出手,自認為有權得到我所渴望的對象。(況且,納塔納埃爾,我們對事物的欲望,主要不是想佔有,而是施愛)。——啊!但願萬物在我面前五彩繽紛,但願所有美物都修飾裝點我的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