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球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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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感召

遊戲大師約瑟夫·克乃西特生平傳略

約瑟夫·克乃西特的出身情況已無從查考。他的身世與精英學校的許多學生相似,若非早年喪親,便不會被教育組織從不良環境中救出而培養教育的。不管怎麼說,他總算沒有受到精英學校與家庭間的矛盾衝突之苦,有些同齡年輕人卻深受其害,不僅難以進入宗教團體,還使一些原本天賦頗高的青年思想混亂,甚至成為有問題的人。

克乃西特卻屬於幸運兒之列,他似乎是專為卡斯塔裡[28]、為宗教團體而生的,是注定要替教育組織當局服務的。儘管他的精神生活也並非毫無疑問,可他所經歷的每一個精神奉獻者天生必得的精神悲劇,卻絲毫沒有人身的苦難。如此吸引我們深入關注克乃西特個人品性的原因,也許並非完全由於這類精神悲劇;與其說是由於他的從容、開朗的性格,不如說是由於他光彩照人的個性,克乃西特憑借它們得以圓滿完成自己的命運,發揮自己的才能,實現自己的目標。與世界上任何重要人物一樣,他也有自己的“惡煞”和“吉星”,我們看到他的吉星使他免受陰鬱和狂熱的困擾。縱然如此,肯定也有隱蔽不明的東西是我們全不知曉的,所以我們不要忘記,凡是歷史著作,不管寫得多麼客觀平實,也不管撰寫者多麼力求符合真實,仍然擺脫不了杜撰范疇,它們的三維本質都是屬於虛構的。

因此,我們就連對那些最偉大的人物,不論是巴赫還是莫扎特,他們的實際生活究竟如何呢?是較為愉快呢還是很沉重,我們都不得而知。莫扎特以一位過早完成使命者的獨特感人和可愛的天賦感動我們,巴赫則以上帝的父親般的願望開導我們,慰藉我們,要我們忠誠於痛苦,忠誠於死亡。而這一切我們都無法從他們的傳記作品裡讀到,也無法從種種流傳的私人生活軼事中得知,我們唯有通過聆聽他們的作品,從音樂裡獲知這一切。更進一步說,儘管我們早已熟讀巴赫的傳記,早已由他的音樂推想出他的整個形象,但我們仍會情不自禁地要想到他死後遺稿的命運:我們想象他在世時似乎曾認為自己的全部作品將在死後立即遭人遺忘,手稿將被作為垃圾處理,因而內心黯然,他還認為他的一個兒子而不是他本人會成為“偉人巴赫”,成果累累,他還認為自己的著作不是被人再發現,就會受到諸如副刊文字年代的誤解和糟蹋,等等。同樣,我們也傾向於想象莫扎特生前就已知道自己的安全已掌握在死神手中,恰恰在他寫出大量健康、完美作品的創作繁榮時期,他便已預知死神即將擁抱他了。凡是有一件作品還留存世間的地方,那裡的歷史學家便只能做一件事,他必須把這件作品與創作者的生平聯繫起來作為富於生氣統一體的兩個不可分割部分進行綜合概括。我們對莫扎特或者巴赫要這麼做,對克乃西特也要這樣做,儘管他隸屬於我們這個缺乏創造性的時代,而且也並無一件像兩位大師那樣的“作品”留存於世。

我們試著追尋克乃西特的生平蹤跡時,當然也要試著對此稍加闡述,我們作為歷史學家不得不深感遺憾,因為關於他後期生活的確鑿材料幾乎一點也沒有留存下來。這便賦予了我們承擔重任的勇氣,因為克乃西特生平的最後部分已化為一則聖人傳說。我們通盤接受了這一傳說,而且並不理會它是否屬於出自虔誠之心的杜撰。如同我們對克乃西特的誕生和身世一無所知,對他的死亡情況亦然。但是我們絕無半點理由假定他的死亡可能是一場純粹的意外。就我們的認識來看,他的生平由若干明顯的發展階段所組成,只要我們對他的結局聯繫傳說進行一番思索,便會樂意接受和寫下這一傳說。我們這麼做,是因為傳說所描述的最後階段生活似乎完全符合他先前各個階段的生活。我們甚至承認,他的生命最後竟消失在傳說之中也似乎是合理的、有機的,就像我們相信一顆星座消失在肉眼望不見的“地下”,而卻依然存在一樣,毫無可資疑慮之處。約瑟夫·克乃西特活在我們——這裡指的是本書作者與讀者——生活的世界裡,達到了我們能夠想象的最高峰,獲得了最高成就。他作為遊戲大師成了一切為精神修養而努力的人們的領袖和導師。他出色地管理了自己繼承的精神遺產並加以補充擴展。他曾擔任我們所有人都敬仰的一座寺院的主持。但是他不止是達到了並且承擔起一個遊戲大師和我們宗教組織最高層一個位置的職務,而是越出了界限,進入了我們僅能仰望揣摩的境地。因此,為了與他的生活完全符合,我們必須讓他的傳記也越出通常的范疇,以便最終過渡到傳說的境地。我們不僅接受這一奇跡事實,而且慶幸出現了奇跡,我們不想作任何多餘的解釋。凡是克乃西特的生活還屬於歷史事實的時候,我們就如實撰寫,直到某一個確定的日子,至於以後的傳聞則是照我們研究所得盡量精確報道。

對於他的童年生活,也即克乃西特進入精英學校以前的情況,我們僅知道一件事實,而這件事卻具有重要的象徵意義,因為它意味著精神思想向他發出的最早的偉大召喚,意味著他的第一次使命,而這首次召喚的源頭並非來自科學或學術,而是來自音樂。對於這一段傳記材料,也如同幾乎全部有關克乃西特私人生活的回憶材料一樣,都得感謝一位玻璃球遊戲學生寫下的詳盡記載,這位學生衷心仰慕玻璃球遊戲,記錄了自己偉大導師的許多言論和軼事。

當時克乃西特約摸十二歲或者十三歲,已在位於查貝華特市郊小城貝羅奮根[29]的拉丁語學校裡就讀了一段時間。貝羅奮根也許正是他的出生地。克乃西特多年領取獎學金,該校的老師們,尤其是音樂老師,都積極向學校最高當局推薦他入精英學校深造,至少已推薦了兩次或者三次。不過他本人對此尚一無所知,也從未接觸過精英學校或者最高教育委員會當局的導師們。那位音樂老師(當時克乃西特正學習小提琴和詩琴)告訴他,也許一位音樂導師不久即來貝羅奮根視察該校的音樂教學,約瑟夫必須乖乖練琴,以免屆時讓自己和老師出醜。

這消息使克乃西特受到了極大的震動,因為男孩當然清楚這位音樂導師是何等人物,他絕非通常那種兩年一度來學校視察的教育委員會的普通督學,他乃是最受尊敬的教育委員會最高當局的十二位最高成員之一,是十二位半人半神中的一位呢!這位神明主持著全國一切音樂事務的最高領導工作。這位音樂導師也是玻璃球遊戲團體的音樂大師,他竟然要親臨貝羅奮根了!在小約瑟夫眼中,比音樂導師更具傳奇性和神秘魔力的人物也許只有玻璃球遊戲大師本人了。

克乃西特對這位即將駕臨的導師充滿了敬重與恐懼之情,把他想象成種種不同形象,時而是一位君王,時而是一個魔術師,時而又是耶穌十二門徒之一,或者是古典時期的一位富於傳奇色彩的偉大藝術家,相當於米夏艾爾·普萊托裡烏斯、克勞迪烏·蒙特維爾梯、約翰·約可布·弗羅貝格爾[30]或者甚至是巴赫。——他滿懷欣喜期待著這顆巨星顯現的瞬間,同時卻又滿懷恐懼。因為一位天使般的半人半神,一位統轄著精神世界的神秘攝政王即將活生生地來到這座凡間小城,來到這座拉丁語學校,他們很快就會見面,這位大師也許會詢問他、測驗他、訓斥他,或者會贊譽他,這將是一件大事,簡直是一種奇跡,是罕見的天象。恰如他的教師所述,一位音樂大師親自駕臨這座小城以及小小的拉丁語學校,幾十年來這是第一回。克乃西特在心裡描繪著即將來臨時刻的種種場景,首先想到的是一次盛大的公眾慶祝會,還有一場類似他曾親眼目睹的歡迎新市長上任的迎接活動,滿街彩旗招展,管弦樂隊不斷演奏音樂,甚至還大放焰火。克乃西特的同學們也和他一樣充滿了幻想和期望。克乃西特的興奮激動之情唯獨在他想到自己也許不該和這位偉人過分接近時才有,最主要的也許是在與這位行家對話時可能過分出醜丟臉時,這種激情才會稍稍得到抑制。不過,這種恐懼是苦中帶甜的,儘管他不會承認,而內心深處卻認為,這種種人們期待已久的熱鬧場面,連同彩旗、焰火,會多麼美麗,多麼迷人,多麼重要,難道他,小小的約瑟夫·克乃西特應當站到這位偉人身邊去麼。事實上,這位大師造訪貝羅奮根,一部分原因正是為了他,為了約瑟夫啊,因為他專為考察拉丁語學校音樂教學而來,而音樂教師當然會盡力設法讓他也考考克乃西特。

不過,也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唉,也許簡直不可能,大師肯定有其他更加重要事情,而不是讓他聽一個小男孩演奏小提琴。他也許只想見見高年級學生,聽聽他們的演奏水平而已。

這個男孩就是這樣憂慮重重地等待著客人光臨的日子。這一天從一開頭就讓他大失所望:街上並沒有樂隊演奏,家家門前既無彩旗也無鮮花,克乃西特必須和以往一樣帶著書籍和本子去上每日通常的課程,甚至連教室裡也沒有絲毫節日的裝飾和氣氛。一切都平淡如常。開始上課了,老師還穿著那套日常服裝,他沒有發表演說,一個字都沒有提及即將光臨的貴賓。

然而事情畢竟發生了。在第二節課或者第三節課的時候,有人敲教室的門,校工走進來向老師致意後,通知說,學生約瑟夫·克乃西特得在十五分鐘後去見音樂教師,務必把自己打扮整齊,把雙手和指甲都刷洗乾淨後再去。

克乃西特嚇得臉都發白了,他踉踉蹌蹌地走出教室,奔向寢室,放下課本,洗刷手臉,梳齊頭髮,兩手顫抖著拿起提琴匣和他的樂譜,一邊走一邊覺得咽喉在哽塞;他走進坐落在正樓邊的音樂教室樓。一位同學神情緊張地在樓梯口迎接他,指指一間練琴室說,“讓你在這裡等候,直到有人來叫你。”

等候的時間並不長,在他卻好似等了一生的時間。沒有人來喚他,卻進來了一個人。這是一位年事已高的老人,乍一看個子並不高,滿頭白發,面容極為光潔,一雙淡藍色的眼睛裡透出銳利的目光,這目光也許令人懼怕;不過他覺得這眼神不僅銳利,而且充滿了愉悅,那不是嘲笑也不是微笑,而是一種閃爍出淡淡光彩的安詳的愉悅。那人向這男孩伸出手來,互相打了招呼,隨後從容不迫地在那架破舊的琴凳上坐下。“你就是約瑟夫·克乃西特吧?”他說,“你的老師似乎很滿意你的成績;我相信,他很喜歡你。來吧,讓我們一起來演奏一點音樂。”

克乃西特早已取出提琴,聽見老人彈了A調,便調準了自己的琴音,隨即以詢問的眼神怯生生地望著音樂大師。

“你喜歡演奏什麼呢?”大師問他。

男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他對老人的敬畏之情已充溢全身,他還從未見過這樣的人物呢。他猶猶豫豫地拿起自己的樂譜遞給老人。

“不,”大師說道,“我想要你演奏背得出的樂曲,不要練習曲,任何簡單易背的東西都行,來一首你平日喜歡的歌曲吧。”

克乃西特心裡非常緊張,似乎被這老人的臉容和神情迷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越是羞愧於自己的慌張,就越發說不出話來。大師沒有迫他說話,而用一隻手指彈出了一段旋律的頭幾個音調,以詢問的眼光對著他;克乃西特點點頭,立即高興地演奏起來,那是一首人人熟悉的老歌,學校裡經常演唱的。

“再來一次!”大師說。

克乃西特又重復演奏起來,這回老人以第二聲部和他配合演奏了。就這樣,小小的琴室裡響徹了這首老歌兩個聲部的合奏樂聲。

“再來一次!”

克乃西特聽從了,大師則同時配合演奏著第二和第三聲部。這首美麗老歌的三種聲部的樂音便溢滿了小屋。

“再來一遍!”大師說,同時奏響了三個聲部。

“一首多美的歌!”大師輕輕地說。“這回用最高音演奏。”

大師給他起音後,克乃西特便順從地接著演奏,另外三個聲部緊緊配合著。老人一再重復說:“再來一遍!”樂聲越來越歡快。克乃西特演奏男高音聲部,總有兩種到三種對聲相伴奏。他們把這首歌演奏了許多遍,不再需要配合,每一回重復都會自然而然地替樂曲增添一些裝飾和變化。這間空空的小琴室就在歡樂的午前陽光下一再回響著節日般的歡快的樂聲。

過了一會兒老人停下手來。“夠了麼?”他問孩子道。克乃西特搖搖頭,又開始演奏;另外三個聲部也歡快地插了進來,四種聲音交織成晶瑩剔透的音樂之網,愉快的弦音和琴聲相互交談,相互支持,互相交錯又互相環繞,男孩和老人這時已忘了世上的一切,完全沉潛於他們因演奏而形成的情投意合的美妙的弦音和琴聲中,沉醉於由樂音編織而成的網絡之中了;他們完全順從於一位無形的指揮的擺布,微微搖擺著身體。當旋律再度結束時,大師向孩子轉過頭來問道:“約瑟夫,喜歡這樣演奏嗎?”

克乃西特容光煥發,感激而又興奮地望著他,卻仍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大概多少知道什麼是賦格曲吧?”大師問他。

克乃西特露出迷惑的神情。他聽說過賦格曲,但是課堂裡還沒有講授過。

“好吧,”大師接著說,“我現在就來教你。倘若我們親手編一支賦格曲,你馬上就會弄懂的。那麼開始吧,一支賦格曲首先要有一個主題,這個主題不必費心去找,只消從我們剛才演奏的曲子裡取一個就行了。”

他在琴上彈奏出一個旋律,是整個歌曲中的一小段,這段樂曲沒頭沒尾被截了出來,聽著有些古怪。他再重復演奏這個主題時,開始發展變化,先加入了第一個過門,第二個過門時就使一個第五度音程變化成了第四度音程,第三個過門時以一個高八度音重復演奏了第一個過門,第四個過門時也同樣以一個高八度音重復演奏了第二個過門。這個構思在屬音音調的一個休止音符中告一段落。第二次構思更自由地轉變著各種音調,而第三次構思則傾向於超越休止符,隨後便以基音上的一個附屬音結束了這一段落。

男孩凝視著演奏者那些白皙手指的靈巧動作,也看到樂曲的發展進程隱約反映在老人神情專注的臉上,儘管那雙靜靜的眼睛半開半閉著。男孩的心在沸騰,他充滿了對老人的敬愛之情,耳朵裡的賦格曲樂音讓他覺得好似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音樂。他隱約覺得在他眼前誕生的這支樂曲是一個精神世界,是一切約束與自由、服務與統治的愉快和諧,他立誓忠於這一精神世界和這位大師,就在這幾分鐘時間裡,他看出他本人、他的生活以及整個世界都受到這種音樂精神的指引,調整和預示。當這場演奏結束時,他看見自己衷心景仰的魔術師和君王稍稍停頓了一下,微閉著眼睛向那些琴鍵默默地鞠了一躬,與此同時臉上煥發出淡淡的光輝。克乃西特面對這一極樂瞬間,不知道自己想歡呼還是要哭泣,而這一瞬間轉瞬就消逝了。

老人慢慢地從琴凳上站起來,用那雙快活的藍眼睛銳利而又極友好地注視著他,說道:“沒有什麼事比共同演奏音樂更能夠使兩個人成為朋友的了。這也是一件很美的事。希望我們以後永遠是朋友,你和我。你也能學會創作賦格曲的。”

他與克乃西特握手告別,向門口走去,但是走到門邊又轉過身來客氣地微微頷首,用目光表示了惜別之情。

許多年以後,克乃西特曾向他的學生描述過這場會見:當他走出學校時,他覺得小城和世界都大大變了樣,好似被施了魔法,遠遠勝過彩旗、花束、彩帶和焰火。這是他第一次體驗到感召的力量,人們完全可以把它形容為一場宗教性的聖禮,在此以前,他只是在道聽途說或者在迷亂的夢境中略略知道的理想世界,如今一下子清晰地顯現出來,而且向他敞開了大門。這個世界不只是存在於過去,存在於遙遠的某處,存在於未來,不,它還生動地存在於此時和此地,它富有朝氣,它充滿光彩,它向外界派遣使者、使徒、大使,派遣像這位音樂大師一樣的偉大人物,附帶說一句,在當年的約瑟夫·克乃西特眼中,大師其實並不太老。這一理想世界通過可敬的使者向他——拉丁語學校的小男孩——發出了聖諭和召喚的信息。這就是他所體驗到的精神意義,他費了幾個星期的時間才真正明白過來,並且確信,在那些神聖時刻所發生的神奇事件其實完全符合在現實世界裡發生的任何真實事件。因為這種感召不僅是讓他的個人靈魂與良心得到幸福和慰藉,而且也是塵世間的力量所贈予他的一種禮物與恩惠。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事實真相已無法掩飾,音樂大師的蒞臨既非純屬偶然,也非真的來視察工作,而是他早已熟知克乃西特的名字,他的教師早已打報告介紹他的情況,他的名字也早已登在可以進入精英學校深造的推薦名單,或者也可以說早已推薦給了最高教育委員會當局了。推薦中說,這個男孩不僅拉丁文成績優秀,品行端正,而且他的音樂教師還專門贊譽了他出眾的音樂天分,於是音樂大師決定在這次公務出差途中到貝羅奮根逗留幾個鐘點,考察一下這個學生。他對克乃西特的拉丁語以及指法訓練不太注意,他信得過老師們的評語,對此他已經花費了整整一個鐘點。他關心的只是這個男孩整體本質上是否具有成為真正音樂家的稟性,有沒有熱情、自制、敬重他人以及真誠服務之心。一般說來,公立學校的教師們向精英學校推薦“英才”時儘管出於好意,卻往往過分慷慨,總是或多或少帶有種種不良動機,尤為常見的情況是:一位教師由於缺乏眼光,固執地推薦某一個自己寵愛的學生,卻見不到這個孩子除去死讀書,有虛榮心,在老師面前聽話乖巧之外,別無其他長處。而音樂大師恰恰最厭惡這類學生,他會在學生自己覺察正在被考驗以前就一眼看清,這個孩子可能的發展軌跡。凡是在他面前表現得過分乖巧、過分懂事、過分機靈的學生往往要倒霉,至於那些試圖奉承他的人結果就更慘。有些孩子甚至在正式考試之前就被他除名了。

音樂大師對這個叫克乃西特的學生卻十分中意,大師非常喜歡他,在繼續公務旅行途中總是懷著愉快的心情想著這個孩子。他從未在筆記本裡記錄任何有關克乃西特的文字,卻把這個純真樸實的男孩牢牢地留在了記憶裡,一待他返回學校,會立即親筆在業已由最高教育當局成員之一審查合格的學生名單上填寫這個克乃西特的名字的。

克乃西特在學校裡也偶爾會聽同學們說起這個名單,不過各人的腔調全然不同,同學們大都把它稱謂“金榜名冊”,也有人輕蔑地稱它為“野心家名冊”。倘若哪一位教師提到這份名單,那麼總因為他想提醒某位學生,一個不肯用功的小伙子休想有金榜題名之時,——他說這話的語調裡總帶有一點尊敬與重視的莊重的口氣。而那些把名單稱為“野心家名冊”的學生大都採取揶揄的口吻,並且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有一次,克乃西特親耳聽見一個學生說了這麼一番話:“有什麼了不起,我可不在乎這愚蠢的“野心家名冊”!你們得相信,凡是好小伙子,名單上一個也沒有。老師們只把那種最下流的馬屁精填到上面去。”

克乃西特經歷了這場體驗之後又過了一段他感覺有些奇怪的日子。最初他並不知道自己已成為“入選者”,成為“青年之花”——這是大家對精英學生的稱呼。他開始時也絲毫不曾料想到這場經歷會對他的命運和生活產生什麼實際後果與顯著影響。當老師們都把克乃西特視為優勝者和即將遠行者時,他本人才意識到這場感召,清楚得幾乎就像是自己內心的一場歷程似的。這件事也給他的生活劃下了一道顯明的分界線。儘管他和音樂魔術大師共處的幾個鐘點已使他的內心充滿了或者幾乎充滿了預感,然而這件事也恰恰把他的昨天與今天、現在與未來截然分割了開來,那情形就像一個人從夢中醒來,環境正是他夢中所見,而他仍然懷疑自己在夢中。感召的方式和種類確乎很多,但是其核心與意義總只有一個:喚醒一個人的靈魂,轉換或者升華這個靈魂,因為夢境和預感出自內心,而感召卻是突然從外面降臨,那裡不僅存在一些現實,而且已經深深影響了這個人。

對克乃西特而言,這“一些現實”就是音樂大師,他在孩子眼裡只是一位來自遠方的半人半神,一位來自最高極樂世界的天使長。他以肉身形象下凡了,他有一雙無所不知的藍眼睛,他曾坐在練琴的琴凳上,曾和克乃西特一起演奏音樂。他的演奏出神入化,他幾乎不發一言就讓人懂得什麼叫真正的音樂。他為克乃西特祝福,然後便離去了。

這件事可能導致的後果,今後可能發生的一切情況,克乃西特最初完全無法想象,因為他心裡充滿著這次事件所激起的直接回響,不能思考任何問題。就像一棵年輕的樹苗,迄今為止他一直在緩慢和平和地成長著,突然,他似乎在某個不可思議的時刻悟到了自己的成長規律,以致開始熱烈渴望自己盡快盡早地達到完美的目標。克乃西特就是這樣,這個孩子一經魔術師的手指點,便立即緊張迅速地收集、聚攏起自己的精力準備投入行動;他覺得自己變了,長大了,感到自己與世界之間有了新的張力、新的和諧關係。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有能力解答音樂、拉丁文和數學上的難題,遠遠勝過同齡人和同班的同學們,還感到自己可以勝任一切工作。而在另一些時候,他又會忘掉一切,以一種過去未曾有過的溫柔心情進入白日夢,他諦聽風聲或雨聲,他久久凝視著一朵鮮花或者潺潺流動的河水,他不想了解什麼,只是懷著對客觀世界的所有好感、好奇和共鳴,渴望擺脫這個自我,進入另一個自我,另一個世界,向神聖和神秘,向幻象世界痛苦而又美麗的遊戲境界靠攏。

約瑟夫·克乃西特就這樣完成著自己的精神感召,首先從內心開始,逐漸發展到讓內心與外界互相會合又互相肯定,最終達到純粹的和諧統一。克乃西特已經通過一切階段,已經嘗到所有階段的幸福與驚恐的滋味。這場精神升華歷程到達了終點,途中絲毫沒有草率、敷衍之舉,這正是每一個高貴心靈的典型的歷史,“內”與“外”和諧地發展著,以同樣的節律相互接近著。最後,當這一發展歷程抵達終點之時,克乃西特看清了自己的處境與未來的命運。他看到老師們對待他猶如對待同事,有時甚至像對待短暫來訪的貴賓,同學們則大都半是羨慕半是妒忌,也有人躲避他,甚至猜疑他,還有一些人站在敵對的立場憎恨和嘲笑他,至於許多老朋友,他覺得自己距離他們已越來越遠,他們也把自己拋棄了。——此時此刻,就連這一離開大家的孤立過程也早就在他內心完成了。他感覺教師們不再是上級而是同事,他的老朋友們是曾與他同行的伙伴,如今已滯留不前。他發現在學校和小城裡已找不到自己同類的朋友,也找不到合宜的立身之地。如今這裡的一切都是死氣沉沉的,彌漫著一種老朽而虛妄的氣氛,一切都給人以暫時狀態的感覺,好似穿著一件不再合身的舊衣服,渾身不舒服。而在他即將離開學校的最後一段日子裡,由於自己已超越這深愛的故鄉,由於必須拋棄這個不再適合於他的生活方式,由於他也曾在這短暫的日子裡度過許多極快樂極光輝的時刻,離別竟成了巨大的折磨,成了一種難以忍受的壓力和痛苦,因為世上的一切都離開了他,而他卻無法確定,是否他自己拋棄了一切,是否他應當對離棄如此可愛而又習慣了的世界負有罪責,由於自己的功名心、自負、傲慢、不忠貞和缺乏愛心。在他為響應一種真實的感召力而必得忍受的痛苦中,這類痛苦是最苦澀的。倘若一個人接受了這種感召力,那麼他不僅是接受恩賜和命令,他也同時接受了某種近似“罪責”的東西,譬如一個兵士被人從士兵行列裡提升成為軍官,提升的位置越高,他的負罪感就越強,他會對原來的伙伴們產生良心上的不安。

克乃西特很有節制,總算平安地度過了這個發展階段。後來,當學校當局終於通知他因成績優異即將入精英學校深造時,他居然一下子大感意外,當然片刻之後他便覺得這個新聞毫不新鮮,是早已預料中的事了。直到此時他才想起最近幾星期裡常有人在他身後用揶揄的口氣喊叫“入選者”或者“傑出兒童”這類名稱。他聽見了,常常是聽而不聞,從來沒有認真對待,只當開他的玩笑。他覺得同學們並不真想叫他“入選者”,而是想說“你那麼傲慢自負,真以為自己是傑出人物啦”!偶爾他也為自己與同學之間出現鴻溝而深感痛苦,不過他確實從未把自己視作“入選者”,因為對他而言,這場召喚並非升級,而是讓他自覺地意識到一種內在的告誡和鞭策。但是,難道他能說自己對此一無思索,一無預料,並且再三揣摩過麼?如今業已瓜熟蒂落,他的幸運得到了證實,成了合理合法的事,他所受的痛苦已經有了意義,這件太破太舊又太窄的衣服終於可以扔掉,一套新衣已為他準備妥當。

克乃西特獲準進入精英學校後,他的生活層次有了重大改變。他跨出了對自己畢生發展具有決定性意義的第一步。事實上並非所有獲官方批准進入精英學校的學生都有過對精神召喚的內心經歷。“入選”是一種上天的恩賜,或者通俗一點說:交了好運。誰碰上好運,誰就會一生都順順當當,恰如誰交了好運總連帶著人也會變得心靈手巧一樣。大多數青年精英,是的,幾乎可以說人人都把自己的入選視作巨大的幸運,視作讓人自豪的嘉獎,其中許多人甚至早就熱烈渴望這種嘉獎了。但是大多數入選的青年學生從家鄉的普通學校來到這所卡斯塔裡精英學校,經過一段過渡時間後,常會覺得難以適應,甚至會產生許多意料不到的失望感。這類學生首先是難以割舍對自己寵愛萬分的舒適家庭,於是出現了下列情況,為數頗為可觀的學生在最初的兩個學期之中相繼退學,根本原因並非這些學生缺乏才能和不肯努力,而是不能適應這種首先要求他們逐漸日益放棄與家庭、故鄉的關聯,最終完全信仰和忠於卡斯塔裡教育思想的寄宿生活。

然而另有一些學生卻恰恰相反,認為自己獲準進入精英學校正是擺脫家庭和學校的絕好機會,他們也確乎遠離嚴格的父親或者討厭的老師過了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但是由於他們對改變整個生活的期望過高和過分,結果很快就大失所望。

即便是真正的模范學生、不斷進取者,或者是青年學究,也未必能在卡斯塔裡堅持到底。倒不是他們在專業上沒有長進,而是因為精英學校的目標不單是培養專業人才,還要求學生們在教育和藝術上有所發展,而這類學生卻難以補上這些差距。總算還有另外四座精英學校為各種各樣的人才設立了許多分科和分支機構,因此每一個有志於數學或者語言學的學生,倘若果真具備成為此類學者的資質,便不必懼怕因缺乏音樂或者哲學才能而沒有出路。其實就在那時的卡斯塔裡團體裡也已存在著一種熱衷培植種種專業學科的強烈傾向,而持此類觀點的先鋒戰士們不僅反對和嘲諷培養“幻想家”——也即反對熱衷音樂或藝術——而且在持同類觀點人士的圈子裡排斥一切音樂藝術活動,尤其玻璃球遊戲無疑是首當其沖的。

據我們所能夠知道的情況,克乃西特的一生大都在卡斯塔裡度過,在這個無比寧靜而美麗的山區,在這個古時候人們借用詩人歌德創造的“教育區”一詞所命名的地方度過的,因此我們不憚冒令讀者厭倦的危險,再盡量簡短地對這座著名的卡斯塔裡學校的性質及其結構作一重復介紹。這些學校——人們都簡稱為精英學校——都有明智而又富於彈性的制度,令其領導部門(一個“研究咨詢委員會”,由二十名成員組成,其中十名代表最高教育部門領導當局,十名代表宗教團體)得以順利行使職權,從全國各地的一切部門和學校中選拔最優秀的人才,經過培訓後向宗教團體、教育機構和研究機構內一切重要職務提供新生力量。全國各地的許多普通學校、中等學校以及其他教育組織,不論其專業性質是人文抑或理工,對於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學生來說,都屬未來謀生求職的過渡學校。一待他們通過高等學校入學考試,他們便會按照指定的學習時間在該大學修畢某一專業課程,也即眾所周知的大學標準課程。一般說來,這種高等學校對學生要求嚴格,總是盡可能篩去缺乏才能的學生。

與這些學校並行或者還高於這些學校的是精英學校,它的制度規定只接受天分和品格均出眾的學生。其招生辦法也不是進行考試,而由老師自由選定後向卡斯塔裡當局推薦。一位老師會在某一天向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表示,下學期他可能進一座卡斯塔裡學校深造,他不妨抽出時間捫心自問,是否曾感覺精神召喚和為其所吸引。經過一段時間考慮後,如果他完全同意,並且也征得雙親的無條件贊成,他便可進入一所精英學校試讀。由這些精英學校的校長和水平最高的導師(絕非普通大學教師水平)所組成的“最高教育當局”領導著全國各地的所有教育事務工作和一切文化知識機構。一旦成為精英學生,必得門門功課出眾才不至於被遣返普通學校,屆時他就不需再為謀生而操心了,不論是宗教團體還是等級森嚴的學術組織都會到學校來征求擔任教師和高級行政職務的人才,包括十二個學科帶頭人——也稱為“大師”,還包括遊戲大師——也即玻璃球遊戲的總領導。

一般情況下,修完精英學校的最後課程總在二十二歲到二十五歲左右,而且總會被吸收進宗教團體。從此以後,凡是隸屬於教會組織和教育部門的所有教育和研究機構全都向他們開放,並為他們進一步開展研究作了準備,一切圖書室、檔案室、實驗室,等等,連同大批助理人員,再加上一切進行玻璃球遊戲的設備,全都供他們支配使用。倘若哪個學生被公認為在某項學科上有特殊才能,不論是語言、哲學、數學,抑或其他任何學科,這個學生便可在未畢業前選修這一專業的高級課程以求得因材施教的培植。這類學生中的大多數人結束學業後成為公共學校和高等專科學校的教師。而且他們都將永遠是卡斯塔裡的成員,即使已經畢業離開,也是宗教團體的終身會員。這意味著他們與一般“普通人”(未在精英學校受過教育的人)有著極嚴格的區別,除非他們宣布脫離宗教團體,他們也不得擔任“普通的”專業工作,如:醫生、律師、工程師等,他們得終身遵守團體的規章,既不許擁有私人財產,也不可以結婚,以致一般人常常半懷敬意半是嘲諷地稱呼他們為:“清官[31]”。

大多數精英學生便以教師職務結束一生。只有卡斯塔裡畢業生中的極少數尖子人物,才得以不受限制地從事自由研究,已替他們準備好一種靜靜思索的生活條件。還有一些天分很高的學生,或因性格不夠穩妥,或因身體有某種缺陷,不宜擔任教師以及大大小小教育機構裡的主管,則往往繼續進修和從事資料研究終生,他們從教育當局領取生活費,因此他們的主要貢獻大都限於純學術領域,一部分人在各類辭書編纂委員會、檔案館、圖書館等機構擔任顧問,另一部分人則把他們的學問奉獻給了“純藝術”,其中一些人專心致志於極冷僻而且深奧的題目,譬如那個厲害的魯多維柯斯[32]花了整整三十年工夫把所有還留存世間的古老埃及經文譯成了希臘文和梵文,又如,那位有點古怪的恰托斯·卡爾文席士二世[33]則為後人留下了一部手寫的對開本四大厚冊巨著《十二世紀末期意大利南部各大學拉丁語之發音》。這部作品原擬作為一套歷史著作的第一部分,可惜這套題為《十二世紀至十六世紀拉丁語發音之發展歷史》只留下了這千頁手寫片斷,後來也無人繼續完成這項工作。

我們理解這類純學術著作為何總是遭人譏諷,誰能正確估量出它們對未來世界的科學和民族所具有的真實價值呢?然而與此同時,這類學術工作與古老年代的藝術工作一樣,也仍然形成了相當廣大的草原,研究者們在從事他人毫無興趣的課題時,得以不斷積累知識,而為同時代其他科研人員提供極珍貴極有價值的服務,相等於辭書或者檔案為人們提供的服務。

上面提到的種種學術著作大都已印刷成書。人們聽任學者們從事純學術工作,他們具有近乎絕對的自由去研究和進行玻璃球遊戲,人們或許認為這類著作中有些作品目前對普通人和社會團體毫無直接利益,是的,對於文化較低的人來說,簡直是一種奢侈的文字遊戲,卻也沒有任何人橫加反對。這類學者中不少人誠然因其研究成果遭受嘲笑,但從未被人斥責,更不用說個人特權之遭到剝奪了。應該說,他們在人民大眾中不只是被容忍而已,而且頗受敬重,儘管也給他們編了許多笑話。所有從事學術工作的學者,無一不為自己的求知特權付出了巨大犧牲。他們確實具有不少優越條件:他們不愁衣、食、住,雖然分配頗受節制,他們有規模可觀的圖書室、資料室、實驗室可資利用。但是他們為此不僅得放棄舒適的生活,放棄婚姻和家庭,而且還得作為修道團體中的一名成員退出任何世俗名利競爭。他們不得擁有私人財產、頭銜和任何榮譽,更不用說在物質上必得滿足於極簡樸的生活。倘若有人想以畢生的精力去辨認譯釋一篇古代碑文,他不會受到阻撓,還會得到資助。但是他若想借此獲得高等生活,華麗衣服,獲得金錢或者榮譽,他會發現此路不通。誰若看重這種種物欲,大都早在青春年華便已歸返“世俗生活”,成了拿薪金的專家、教師、記者,或者結婚成家,總之,找到了一種適合自己口味的其他生活方式。

當男孩約瑟夫·克乃西特不得不離開貝羅奮根時,送他去火車站的是音樂老師。與老師告別使克乃西特感到痛苦,隨著火車的啟動,古堡鐘樓那白得耀眼的階梯山牆也漸漸望不見時,他心裡更升起了一股不安的孤獨感。有些孩子踏上這第一次旅程比他的反應更加強烈,常常氣餒沮喪,淚流滿面。約瑟夫的心卻早已傾向那邊,便較易忍受這次旅行。何況旅程也不長。

他被分配到艾希霍茲[34]學校。他曾在原來的校長辦公室見過學校的圖片。在卡斯塔裡屬下各所學校中,艾希霍茲的建築群規模最大式樣也最新,一切都十分現代化。學校附近沒有城鎮,只有一座村莊似的居民點,周圍都是密密的樹木。村子後面便是開闊平坦、富有生氣的艾希霍茲校區。建築群的中間是一大片長方形的空地,空地中央有五棵巨大的杉樹,它們排列整齊,好似一枚骰子上的五點,那些圓錐狀濃綠的樹冠高聳入雲,頗為壯觀。這塊巨大空地半是草坪,半是鋪著沙石的平地,其間唯有兩座流著潺潺活水的遊泳池,邊上砌有寬闊而平坦的臺階通向池水。教學樓就矗立在這片陽光普照著的廣場入口處,它是建築群中唯一的高樓,樓分成左右兩翼;每一座樓都建有五根柱子的前廳。而其餘建築全都密密匝匝地排列在廣場的另外三面,這些房子低矮平淡、毫無裝飾,分隔成大小相等的空間,每一幢房子都有一道門廊和幾級臺階通向廣場,在大部分遊廊的出口處都擺放著盆花。

克乃西特到達後,並非由一位校工把他帶到校長室或者教師委員會,而按照卡斯塔裡的習慣由一位同學出來接待,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漂亮男孩,穿一身藍色亞麻布服裝,比約瑟夫稍大幾歲,他向新生伸出手去,說道:“我叫奧斯卡,是希臘宿舍[35]的高班生,你也將住在希臘宿舍,我奉派來歡迎你,並領你參觀學校。你要等到明天才能夠上課,所以我們有充裕時間把一切都匆匆看上一眼,你很快就能熟悉一切了。在你初來乍到難以適應這裡的生活之前,我也請你把我當作你的朋友和顧問,萬一有小伙伴惹你,你也可以來找我當保護人。有些人總認為應該給新生吃點苦頭才對。不過絕不會太糟,這一點我能打包票。現在我先領你去希臘樓,讓你看看自己要住的房間。”

奧斯卡受舍監委托以這種傳統方式歡迎新來的約瑟夫,他確實十分努力扮演著學長的角色,高班學生通常都很樂意扮演這個角色。一個十五歲少年只要不嫌麻煩,肯和顏悅色以保護人的聲調接待一位十三歲的學弟,他總能把這個角色演成功的。約瑟夫到達的頭幾天受到這位學長像迎接貴賓般的接待;這位學長似乎在希望,倘若客人次日離校的話,定會同時帶走對他這位接待者的良好印象。

約瑟夫被領進一個房間,他將和另外兩個男孩同住在這裡。他被款待吃了幾片餅乾和一杯果汁,接著他參觀了整座“希臘樓”——大廣場上的宿舍建築之一,隨後去了蒸氣浴室,人們告訴他掛毛巾的地方,還指點他可以擺放盆花的角落,如果他有興趣養花的話。將近傍晚時分,人們又把他領到洗衣房見了管理員,幫他挑選了一套藍色亞麻布服裝,試穿還很合身。

約瑟夫覺得自己一踏進學校就像到了家,他也很喜歡奧斯卡說話的聲調。約瑟夫只是稍稍露出了些微羞怯的痕跡,儘管他心裡自然把這位比自己年長的卡斯塔裡“老人”看成了一個半人半神。就連奧斯卡偶爾向他賣弄吹噓也讓他很高興,例如奧斯卡在談話時忽然插入一句複雜的希臘引文,隨即又忽然想起對方是新人大概聽不懂,便彬彬有禮地表示歉意。當然聽不懂啦,誰能不學就會呢!

無論如何,克乃西特不覺得寄宿生活有任何新奇之處,他毫不費力地適應了。就因為這個原因,他在艾希霍茲時期的生活沒有什麼重要事件流傳下來。希臘樓曾發生過一次可怕的火災,那時他大概已離校。我們查閱了我們能夠找到的文字記錄,證明他在音樂和拉丁語方面常常獲得最高成績,在數學和希臘語方面也在普通水平之上,在《宿舍樓紀事錄》裡總不斷出現有關他的記載,例如:“天資聰慧,學習勤奮,品行端正”或者“稟賦高,品行好,頗受師長器重”。至於克乃西特曾在艾希霍茲受到過何種懲罰,現已無從查考,處罰記錄本已與其他許多東西一並被大火燒毀了。後來聽某位同學說,他的確記得克乃西特整整四年中僅受過一次懲罰(禁止周末度假一次),原因是他斷然拒絕說出某位違反校規的同學姓名。這個傳聞聽著可信,克乃西特無疑一貫都重視友情,從不諂媚上級。然而說這一處分是四年期間獨一無二的懲罰,確乎不太可能。

由於我們對克乃西特在精英學校早期生活的材料收集甚少,這裡只得從克乃西特較晚年代論述玻璃球遊戲的講稿中摘引一段作為佐證。首先說一下,克乃西特這篇為初學者所作的報告並無親筆草稿,一位學生用速記方式記錄了他的即興演說[36]。克乃西特在演說中間談到了進行玻璃球遊戲所運用的類比和聯想方法,並將後者區分為兩種,也即是普遍公認的“正統”聯想以及純主觀的“私人性質”聯想。他說:

“這種私人性質聯想在玻璃球遊戲中是遭到絕對禁止的,但並不因此就喪失其對私人的價值。讓我為你們舉一個例子,那還是我自己學生年代發生的事情。那年我大約十四歲,時值二月或三月的早春季節,一天午後,有位同學邀我陪他出去砍伐一些接骨木樹枝,他正在構制一座小型水磨坊,想用接骨木枝作管子。我們一起出發了。那天必是世界上特別美麗的日子,至少在我的記憶裡十分美好,給我留存下永不忘懷的童年體驗。大地很濕潤,積雪已完全溶化消失,溪水泛出綠光急匆匆向前流動。一朵朵蓓蕾和微微綻開的柔荑花已替光禿禿的灌木增添了一抹色彩,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氣息,一種既充滿活力又顯得死氣沉沉的氣息。那是潮濕的土地、腐爛的樹葉和剛剛萌生幼芽的氣味,人們時時期待著去嗅聞第一朵紫羅蘭的香氣,事實上一朵花也沒開。

“我們走到一叢接骨木樹旁邊,樹上已經萌出細小的嫩芽,卻還看不見一片葉子,當我砍下一根枝條時,一股強烈的又苦又甜的氣息迎面撲來,好像枝條內聚集著春天的全部氣息,又似乎能夠自乘而成倍增加,正向我噴射而出。我完全被震住了。我聞聞刀,又聞聞手,聞聞那根接骨木枝條,散發出如此難以抗拒的迫人香氣的是樹汁。我們互相都沒有提這陣氣息。但是我的同伴卻久久地聞著自己的樹枝,並默默沉思著,無疑香氣也對他顯示了某種意義。

“是的,每一種體驗莫不存在各自的魔術性因素,就以我這個例子而言,那個已經降臨的春天——就在我走過潮濕的冒著溪水的草原,感受著泥土和嫩芽氣息的時候我被迷住了,眼前這根接骨木樹枝的香氣奏出了最強音,把它濃縮和提高為一種充滿意義的譬喻和迷醉感。也許我舉的這一次童年體驗缺乏聯繫,過分孤立,但是我已永遠不會忘記這一氣息了。更確切地說,從此以後,直到老年,每當重逢這一香氣,都會回憶起第一次領悟到香氣意義的體驗。現在我再添加第二種因素。當時我曾在我的鋼琴教師那裡看見一本很舊的樂譜,是一冊舒伯特歌曲集,它強烈吸引了我。有一回我久候老師不歸便粗粗閱讀了一遍,經我請求,老師答應借我幾天。我一有空暇便如癡如醉沉浸在對舒伯特的研究之中。迄至那天之前,我對舒伯特完全陌生,可是一讀就被他迷住了。就在砍接骨木枝當天或者隔一天,我發現了舒伯特的春天頌歌《菩提花噴吐芳香》,鋼琴伴奏出的最初和音突然讓我感到好似早已熟知這一樂音。這些和音散發出與接骨木嫩枝同樣的芳香,同樣的又苦又甜,同樣的又濃烈又迫人,同樣的充溢著早春氣息!從那一時刻開始,早春——接骨木香氣——舒伯特和音,對我而言,已互相關聯,不僅固定,而且絕對協調。一旦和音奏響,我立即就聞到了微帶酸澀的樹汁氣息,兩者對我都意味著:春天來了。

“我十分珍視這種私人聯想,絕不會放棄的。但是,這種聯想——每逢早春就會想起曾經歷過的兩種精神體驗——卻純屬我個人的私事。當然,它是可以表達的,如同我剛才給你們講解的那樣。但是它卻無法傳遞。我能夠讓你們懂得我的聯想,但是我沒有能力讓你們——哪怕只讓一個人,把我的私人聯想轉化為你們自己的適當征象,讓它起一種機械作用,使你們也毫無錯誤地反應同一信號,也始終循著同一軌跡前行。”

克乃西特的一位老同學,後來升為玻璃球遊戲檔案館的第一把手,據他回憶,克乃西特總的說來是一個天性快活的男孩,十分安靜,偶爾在演奏音樂時會露出一種令人吃驚的入迷或者喜形於色的表情,極少見他激動和露有慍色,這種樣子唯有在玩他喜愛的韻律球遊戲時才偶然有所顯露。這個本性善良的健康孩子也曾幾度出事,結果招致別人嘲笑或者為他擔心,事情都出在有學生被校方開除的時候,其實這種情況在低年級班上是常有的事。當克乃西特第一次發現一位同學沒有上課,也沒有參加遊戲,第二天也依然不見蹤影的時候,他聽說那孩子並未生病,而是被開除而離校了,而且永遠也不可能再回學校,這事使克乃西特不僅很悲傷,還精神恍惚了許多日子。若干年之後,這位同學還聽見克乃西特親口對他說:“每逢一個學生被遣送回家離開艾希霍茲時,我都覺得好像死了一個人。倘若有人問我為何如此傷心,我也許會說,我不單同情那位可憐人因為輕浮和懶惰而斷送了前途,還擔心自己有朝一日也落得同樣下場。直到我經歷了許多次遣返事件,直到我認為可怕命運絕無可能落到自己頭上之後,我才開始對事件有了較深刻的認識。這才領會到開除精英學生不只是一種災禍和懲罰,並且也認識到被開除的學生中有許多人恰恰是很樂意回家的。我也才覺察到,事情並非單純的審判與處分某個輕浮學生的問題,而在於有一個“外面的世界”,我們所有精英學生全都來自那裡,那個世界不像我心裡想象的早已停止存在,恰恰相反,在許多孩子心裡,它仍然是充滿吸引力的了不起的現實世界,而且始終在誘引著他們,最終把他們都吸引了回去。也許它所誘引的不是個別人,而是我們所有人。這個我們業已離開的遙遠世界發出如此強大的吸引力,也許完全不是針對那些意志薄弱和精神卑劣的人。也許他們那種表面上的跌落根本不是什麼墮落和遭難,而是向前躍進和向上運動。也許我們規規矩矩留在艾希霍茲的人才名副其實是弱者和懦夫呢。”

我們將會看到,這一思想後來對克乃西特有極其重大的影響。

每次重逢音樂大師,對克乃西特都是大喜事。至多隔兩三個月,音樂大師就會來艾希霍茲指導音樂教學,常常住在一位與他友好的教師家,一住便是數日。有一回演出蒙特維爾梯[37]的晚禱曲,他甚至親自指揮了最後一次排練。最為重要的是他還著意培養有天分的音樂學生,克乃西特也屬於被他慈父般照顧的孩子之一。他常坐在練習室的鋼琴旁與克乃西特共度一個小時,或是講解一位他心愛的音樂家的作品,或是闡釋古老音樂理論中的某個典型實例。克乃西特後來回憶說:“同音樂大師一起合奏一首輪唱曲,或者聽他把一首構思不佳的作品來個荒誕轉換,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莊嚴肅穆或者愉快開心的經歷,時而讓人感動得熱淚盈眶,時而又讓人忍俊不禁。聽他講一個鐘點音樂課好似沐浴了一次又讓人按摩了一次。”

克乃西特在艾希霍茲學習的日期即將屆滿,他將與其他十二個程度相等的學生升到另一個學校,校長按照慣例向這批少年精英發表訓話,他再一次向這些畢業生講解了卡斯塔裡的宗旨和規章,還以宗教團體的名義給他們描繪了今後的道路,他們都可能最終躋身於宗教團體最高當局之列。校長的講話是全校師生為歡送離校者而舉行的慶典活動的一部分,這批人一連數日受到老師和同學們貴賓般的款待。在接連幾天的活動中,天天都有籌備妥善的演出,這次演出的是十七世紀的一部巨型大合唱,連音樂大師也親臨傾聽。

校長講完話,大家向裝飾一新的餐廳走去時,克乃西特走到音樂大師身邊問道:“剛才校長對我們說,外邊的普通中等和高等學校與我們卡斯塔裡學校全不相同。他說那裡的學生們在自己的大學裡研讀“自由”專業。倘若我沒有聽錯的話,我想我們卡斯塔裡學生全然不知道這個專業。我應該怎樣理解這問題?為什麼要稱為“自由”專業?為什麼卡斯塔裡要把這一專業排除在外?”

音樂大師把年輕人拉向一旁,站停在一棵大杉樹下。一絲近似狡猾的微笑使他眼角產生了一道道細細的皺紋,他當時的回答是:“親愛的朋友,因為你姓克乃西特[38],也許這就是“自由”一詞如此吸引你的原因。不過你對這類事情千萬別太認真!非卡斯塔裡人說起自由一詞總是太認真,聽起來甚至有點慷慨激昂。我們卡斯塔裡人說到這個詞時卻用諷刺的口吻。自由對於那些學生而言,也僅僅不過是選擇專業而已。這種選擇造成了一種自由的假象,其實在大多數情況下,選擇往往出自學生的家庭而很少出於學生本人。更有甚者,有些父親寧肯咬斷自己的舌頭,也不甘心真正聽任自己的兒子自由選擇。但是我這麼說也許是一種誹謗。我們不提這些吧!自由確實存在,不過只局限於唯一的一次,只限於選擇專業的行動而已。專業既已選定,自由也便完結了。學生們進了大學,不論學醫科、法科和工科,都得研讀極嚴格刻板的課程,直至通過一系列的考試。當他考試及格,獲得自由開業許可證件,似乎可以在外表自由的情況下從事自選的職業了。其實未必,他將成為形形色色較低級力量的奴隸,一切都取決於他能否取得成功,獲得金錢、名譽和地位,取決於他能否討得人們的歡心。他必須屈服於選舉,他必須大量掙錢,他不得不參與階級集團、家族集團、各種黨派以及新聞報刊的無情競爭。他借此得到了成功和富有的自由,同時也得到了受失敗者憎恨的回報,反之也一樣。至於精英學生以及後來成為宗教團體成員的人們,情況卻恰恰相反。他不存在“選擇”職業的問題。他不認為自己比老師更能判斷自己的才能。他對自己在團體中的地位和職務的選擇總是接受師長的安排,總而言之,倘使一個人沒有做過太出格的事,那麼老師就必得按照這個人的品格、才能以及缺點,作出適當的安排。每一個精英學校的學生,凡是通過初級考試的,便都在這種貌似不自由的情況下享受到人們可能料想的最大自由。那些“自由地”選擇了專業的人們不得不經受本專業又狹窄又呆板的課程,經受那些嚴格的考試,以便替自己的前途打下基礎,而精英學校的學生則遠為自由得多,許多人一旦開始獨立研究便選定了一生從事的課題,許多人往往選擇了極冷僻,甚至很愚蠢的題目,沒有人阻撓他們的研究工作,只要他們自己不蛻化變質。具有教師稟賦的人被安排為教師,具有教育家稟賦的讓他成為教育家,具有翻譯才能的讓他當翻譯家,每個人都安排在最適合他的位置上,就如他自己所願,他既能夠服務,也能夠在服務中得到自由。最重要的情況在於:從此以後他就畢生免除了忍受可怕奴役的職業“自由”。他不需為金錢、榮譽、地位而奮鬥,他不介入任何黨派的紛爭,他不會處於公與私、個人與官方的夾縫之中,他絕無成敗得失之慮。我的孩子,現在你看清了吧,當我們談到自由選擇時,為什麼“自由”一詞聽著總有點滑稽的味道。”

告別艾希霍茲給克乃西特的一個生活階段劃上了句號。他迄今度過的是一種幸福的童年,過著順從的、與一切秩序和諧的、輕鬆容易的生活,如今卻要開始面對一種奮鬥、發展和困難重重的生活。當接到即將轉學的通知時,他已差不多十七歲了。有一批同學與他同時獲得通知,所以在這段短促的間歇期內,這批入選者除了議論他們即將被移植的地點之外,再也沒有任何重要話題。校方依照慣例,直到最後幾天才通知他們本人,而在畢業典禮和離校期限之間只有幾天假期。

克乃西特在這段假期裡有一件頗有意義的大幸事。音樂大師邀請他步行去自己家作客數日。那是十分罕見的殊遇。克乃西特同另一位畢業生——因為克乃西特仍然還在艾希霍茲,學生是不可單獨旅行的——在一天清晨向森林和山上走去,攀登了三個鐘點之後,他們終於穿過茂密的樹林抵達一座山峰的圓形頂端,從峰頂向下俯視,變小的艾希霍茲全貌盡收眼底,儘管距離已遠,但是那五棵大樹的黑影,那一大片由草坪、閃光的水池、高高教學樓組成的四方院子,還有鄰近的教堂、村莊以及遠近聞名的梣樹林[39]依然清晰可辨。兩個年輕人站在山頂朝山下望了許久。我們中許多人始終懷念這可愛的景色,景色至今依舊,沒有太大變化。因為那場大火以後一切建築都照原樣重建,而五棵大樹中有三棵劫後餘生,依然屹立如故。這兩位青年望著山下的學校,那是他們生活多年的家,而今即將告別遠行,不禁觸景生情,一陣陣心酸。

“我覺得我從前沒有發現這裡多麼美麗,”約瑟夫的同伴打破沉寂說,“唉,大概是因為我要告別了,這才第一次真正看清楚。”

“正是這樣,”克乃西特回答,“你說得對,我也有同感。不過我們即使離開了,從本質上理解仍然沒有脫離艾希霍茲。唯有永遠離去的人才真正脫離艾希霍茲,例如那個會寫拉丁語打油詩的奧托,或者那個能在水底潛伏很久的查理曼內,以及另外幾個人。他們都是真正走了,脫離關係了。我已經很久沒有想到他們,現在又一下子都進了我心裡。你儘管笑我吧,但是我確實認為這些叛徒錯歸錯,卻也有使我感動之處,就像那個叛教的天使魯切弗,多少總有點懾人的偉大力量。他們也許做錯了事,更確切地說,他們毫無疑問是錯的,但是無論如何,他們至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完成了一些工作,他們敢於冒險向前跳躍,那是需要勇氣的。而我們這些人,我們又勤勉學習,又老實聽話,又十分理智,可是我們沒有什麼行動,我們從不曾向前跳躍!”

“我不這麼想,”克乃西特的同伴表示,“他們中的一些人既無行動也沒有冒險,他們只知道吊兒郎當,直到被校方開除。也許我沒有完全聽懂你的意思。你所說的跳躍意謂什麼?”

“我的意思是能夠忘我,能認真投入,嗯,就是這樣——這就是跳躍!我不希望自己跳回童年的家,不想恢復過去的生活,它們對我已經沒有吸引力,我也幾乎把它們完全忘記了。我只希望某個時刻突然來臨,只要符合人們的需要,我也能夠忘卻自我,向前跳躍,當然不要向著渺小低劣,而要向前向著更高的遠處。”

“是啊,我們不是正走著麼。艾希霍茲是一個階段,下一步要走得更高些,最後等待著我們去的是最高宗教團體。”

“是的,但我的意思還不只是這些。我們繼續向前走吧,朋友,步行漫遊真好,它讓我心情愉快。我們的日子確實過得太沉悶暗淡了。”

我們從克乃西特的同學轉述到他當時的情緒和言詞判斷,克乃西特顯然早自青年時期便已開始他的狂熱追求。

兩位徒步旅行者在路上走了整整兩天才到達音樂大師當時的住處,位於高高的蒙特坡[40]山間的一座舊日修道院裡,大師正在開授指揮課程。克乃西特的同伴被安排住在客房,而克乃西特則住在大師自己居室的一個小房間裡。他剛收拾好行囊,梳洗完畢,主人便走了進來。這位可敬的長者和年輕人握過手,微微嘆了一口氣後便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身子,然後閉上眼睛休息了一忽兒,這是他極度疲倦時的習慣動作,隨即又抬頭望著客人,親切地說道:“請原諒我,我不是一個善於招待的主人。你步行跋涉而來,一定很累了,老實說我也很累,一天的工作日程排得太緊了。——倘若你不打算立即上床休息,我想現在就領你去我的書房聊一個鐘點。你將在這兒逗留兩個整天,明天請你和你的同學與我一起用餐,可惜我無法給你很多時間,因此不得不設法替你找出幾個鐘點來。我們立刻開始吧,怎麼樣?”

他把克乃西特領進一間有巨大圓形拱頂的小房間,屋內只擺著一架古老的鋼琴和兩把椅子,除此之外便沒有其他物件了。他們各自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你不久就要進入另一個階段,”音樂大師說道,“你將在那裡學習各種新東西,有許多是極美好的,你也肯定很快就會開始接觸玻璃球遊戲。所有一切都很美好,而且很重要,但是有一件事比其他任何東西都更為重要:你將學習如何靜坐默思。這似乎是人人必學的,卻不可能進行考核。我希望你能夠正確把握,真正學好,就像學習音樂那樣,學好了這一課,自有能力破解世上萬事萬物。因而我想親自替你上兩堂或三堂入門基礎課,這就是我邀請你來的目的。今天、明天和後天,我們都得試著靜修一個鐘點,默想音樂。你現在先喝一杯牛奶,免得饑渴擾亂你的身心,晚飯還得過一會再送來。”

他敲敲門,有人端來一杯牛奶。

“慢慢喝,慢點兒,”他說,“別著急,不要說話了。”

克乃西特極慢地喝著那杯涼爽的牛奶,面對著這位可敬的老人。老人再度閉上了眼睛,那張臉看上去確實蒼老了,表情十分慈祥,顯得十分寧靜,他的笑容是向著自己內心的,好似他已走進了自己的思緒之中,就像一個疲憊不堪的人把腳浸入腳盆時那樣。老人全身流瀉出平和靜謐的氣息,克乃西特感受到了這種氣息,心裡也越來越平靜。

現在,音樂大師從椅子上轉過身子把雙手擱到鋼琴上。他奏出一個主題曲,隨即又加以變奏發展,那主題曲似乎出自某位意大利經典作曲家的作品。他指點自己的客人,教導他如何對這部音樂作品在整個演奏過程中進行聯想,想象出一場舞蹈,一系列連續不斷的平衡體操動作,一連串以一個均勻軸心為中心的大大小小舞步,教導他如何全神貫注,只注意這些舞步所構成的圖形上。他把這段節奏又彈了一遍,靜靜地思索了片刻,又彈奏了一遍,然後靜坐著,雙目半閉,雙手平置膝上,一動不動地在自己內心復奏著考察著這段音樂。現在連這位學生也開始自內心深處聆聽了,他看見了五線譜的一個個片段,看見有些東西在自己眼前活動,在踏步,在跳躍,在飛舞,他試著去讀懂和辨認出那些好似鳥兒飛翔劃出的曲線般的動作。而這些東西互相糾纏不清,一切又消失不見了;他不得不重新開始,就在他專心集中的瞬間,只覺得心裡突然一片空白。他茫然四顧,看見音樂大師沉靜深邃的臉龐在黃昏的微光中飄浮,於是趕緊回頭,循著老路回到了剛才滑落離開的心靈空間。於是他又聽見音樂之聲在心裡響起,看見音樂在那裡踏步行走,劃出舞動的線條,他在心裡追蹤著那些看不見的舞者們跳躍的舞步……

當他又一次從自己的心靈空間滑落出來,當他再度切實感到自己坐著的椅子,腳下鋪著草席的石板地,還有窗外開始變暗的暮色時,覺得自己好像度過了一段很長的生活時期。這時他覺察有什麼人在凝視他,便抬起頭來,恰和正在審視他的音樂大師的目光相對。大師以一種幾乎很難察覺的動作向他點了點頭,接著用一根手指以極弱音彈出了那部意大利樂曲的最後變奏,隨即站起身來。

“你留在這裡,”他說,“我就回來。你試著把樂曲再回想一遍,注意那些圖形的變化!不過不必太勉強,這只是遊戲而已。倘若你想著想著就睡著了,那也沒有什麼關係。”

他說完就離開了。他緊張忙碌了一天後還有一件事等著他去處理,那可不是什麼他希望做的輕鬆愉快的工作。有個在指揮班學習的學生,一個有才能,卻頗愛虛榮,又很傲慢的青年,使大師不得不和他談談其所表現的錯誤與惡習,而且得採用恩威兼施的辦法。大師嘆了一口氣。為什麼問題總不能徹底解決,已承認的錯誤總是一再重犯!人們不得不反覆和同樣的錯誤作鬥爭,同樣的莠草永遠拔不盡!有才無德,華而不實,它們曾在副刊文字年代的音樂生活中佔據統治地位,後來在音樂復興時期被清除得一乾二淨——如今又破土而出,萌生幼芽了。

當他辦完這件事回來,要約瑟夫與他共進晚餐時,他發現這孩子還靜靜坐著,模樣愉快,已沒有絲毫疲倦的神態。“真是奇妙,”男孩作夢似地說道,“音樂在我心裡曾一度消失,又出現時完全改變了模樣。”

“就讓音樂在你心裡任意回蕩吧,”大師說著把他領進一間小小的居室,居室裡一張桌子上已經擺好麵包和水果。他們開始用餐,大師邀請他明晨去聽一忽兒指揮課。在送這位客人回小房間休息之前,大師又叮囑道:“你在靜坐冥想時看到的東西,音樂以圖形花樣展現在你眼前。它們倘若中你的意,試試用筆記錄下來。”

克乃西特發現自己小房間桌上放著紙和筆,便不忙上床,而試著把那首樂曲在他心裡轉化成的圖形用筆描繪下來。他先畫出一條線,又在這條線上畫了許多條斜著伸展開去的短短的支線,其間的空隙都合乎韻律的節奏,看起來像是樹枝上排列規則的葉片。這幅圖像並未令他滿意,但是他興致勃勃,仍一而再,再而三地試著重畫,最後他把線條彎曲成了圓圈,那些支線猶如花環上的花朵一般,向四周擴散開來。然後他上床就寢,立即便進入了夢鄉。夢中他又來到了昨日曾與同學略事休憩的峰頂上的森林,俯覽著山腳下可愛的艾希霍茲。他正在定睛凝望,學校樓群所在的四方院子逐漸變成了橢圓形,隨即又轉化為一個圓形,變成了一隻花環,花環開始緩緩旋轉,越轉越快,直到令人眼花繚亂,最後砉然裂開,爆散為無數閃爍的星星。

克乃西特醒來時已經忘了這場夢,可是後來與音樂大師一起作清晨散步,當大師問及晚間是否做夢時,他依稀感覺到有過不愉快或者令人不安的夢。他又想了想,想起來了,便敘述了夢裡的情景;同時他覺得十分驚訝:夢居然對自己毫無傷害。大師仔細諦聽著他的敘述。

“應該重視夢嗎?”約瑟夫問,“夢能夠解釋嗎?”

音樂大師直視著他的眼睛簡潔地答道:“我們對一切事情都應該重視,因為一切事情都能夠解釋。”

他們走了一會兒後,大師慈愛地問他:“你最願意進哪所學校?”約瑟夫臉紅了。他極快地輕聲說:“我想,是華爾采爾。”大師點點頭。“我也這麼想。你總知道一句華爾采爾的格言:Gignit autem artificiosam…”[41]

克乃西特仍然紅著臉,卻把學生們熟知的諺語背全了:華爾采爾[42]更是培養出高明玻璃球遊戲者的聖地。

老人親切地望著他。“這大概就是你的道路了,約瑟夫。你也知道,並非人人都讚同玻璃球遊戲。他們說,它不過是藝術的後補力量,從事遊戲的人都是些為藝術而藝術的人,他們已不再獻身靈魂事業,不過是些業餘藝術家,只會弄些幻想曲、即興曲玩玩而已。你將來會看到這番話有多少是真正符合事實的。或許你已經對玻璃球遊戲有自己的看法,寄予了過多的期望,或許恰恰相反。毫無疑問,玻璃球遊戲也有其危險性。但是我們正因其有危險而愛它,唯有弱者才被打發走毫無風險的道路。但是你得永遠記住我經常對你說的話:我們的目標是正確認識矛盾對立,首先當然是看作矛盾,然而接著要視為一個統一體的相對極。這也就是玻璃球遊戲的特點。具有藝術稟賦的人之所以喜愛玻璃球遊戲,是因為他們能夠從中獲得即興想象的機會。——某些嚴謹的科學家,甚至一些音樂家卻輕視這種遊戲,是因為他們認為它缺乏每一種科學專業都能夠達到的嚴謹程度。好啦,你將會遇上這類矛盾對立,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你將會發現它們都是主觀的對立物,而不是客觀的事實。例如一位愛幻想的藝術家,他避開純數學或者邏輯學,並非因為他對它們已多少了解和有什麼發言權,而是因為他天生喜愛某些別的東西。你可以認為這種天生而強烈的愛憎本能乃是小人物的特徵,現實生活中的大人物和卓越人物都沒有這類強烈的感情。我輩蕓蕓眾生,都只是一個平常人,在人世間都只是一次嘗試,一段中途旅程而已。而每個人即使僅僅處於中途,那裡也依然存在和諧完美,他應該努力達到中心,而不是只在邊緣打轉。請你不要忘記:一個人能夠既是嚴謹的邏輯學家或者語法學家,同時又是充滿幻想和音樂感的人。一個人也能夠既是音樂家或者玻璃球遊戲者,同時又完全精通一切規則與秩序。我們的目標是要培養這樣的人,要成為這樣的人,他不論在哪一天,不論和哪一個人,隨時隨地都可以交流他研習過的科學或藝術問題。他能夠把最清澈透明的邏輯理論灌注入玻璃球遊戲之中,也能夠讓語法學富於創造性的幻想氣息。我們應當努力成為這樣的人,我們應當具備這樣的能力,隨時隨地都能夠承擔另一種崗位的任務,而不會讓自己因不堪承受壓力而困惑慌亂。”

“我想我已經聽懂了,”克乃西特說。“具有如此強烈愛憎感情的人,是否只是那些天性熱情的人,而其他人則比較冷靜比較溫和?”

“這話聽起來正確,其實不然,”音樂大師笑著說。“對事事都熱心,又想把一切都做好,這就需要大量的精神力量、勇氣和熱情,少一點兒就不成。你所說的熱情其實不是精神力量,而是靈魂與外在世界摩擦而生的力量。凡是你所謂的熱情占統治地位之處,與其說是存在著大量渴望和雄心,倒不如說是把它們導向了自我孤立的錯誤目標,並因而形成了緊張壓抑的時代氣氛。同時,凡是竭盡全力趨向中心的人,凡是努力趨向真實的存在、趨向完善境界的人,外表看來總比熱情者要平靜得多,因為人們並不總能看見他們灼熱的火焰,舉例說吧,他在辯論時決不會高聲喊叫,也不會揮舞臂膀。但是我可以對你保證,他是熾熱的、是在燃燒的!”

“啊,能讓人們了解該多麼好!”克乃西特不勝感慨。“倘若有一種人人都信仰的學說該多好啊!現在一切都互相矛盾,一切都自行其道,有什麼是確實可靠的呢。事事既可以這麼解釋,又可以反過來那麼解釋。人們能夠把整個世界的發展歷史說成是發展和進步,也同樣能夠將之敘述為一無所是的墮落和荒謬。難道真的沒有真理嗎?難道不存在真正純正而有效的學說嗎?”

音樂大師還從未聽見他用如此激烈的口吻講話,默默走了一段路後,才回答道:“真理是有的,我的孩子。但是你所渴望的“學說”,那種絕對的、完善的、讓人充滿智慧的學說卻是沒有的。我的朋友,你也不應該去渴求一種完善的學說,而應該渴求讓你自己完善無瑕。神性在你自己心中,而不在任何概念和書本裡。真理是體驗而得的,真理無法傳授。約瑟夫·克乃西特,讓你自己在鬥爭中領悟吧,我不妨說事實上已經開始了。”

約瑟夫這幾天總算有機會親眼目睹自己敬愛的師長的日常生活與工作,十分欽佩,儘管他僅能見到大師每日完成事務中的極小部分。而最主要的是音樂大師贏得了他的心,因為大師邀請他,照顧他,因為這位工作如此繁忙、看上去又常常如此疲倦的人還為他抽出一個鐘點又一個鐘點,何況還不單單是時間呢!大師指點他的靜修入門課程竟讓他獲得如此深刻和持久的印象——事實如此,這是他後來作出的判斷,並非通過傳授某種特殊的高級技巧,而只在於大師的為人和他的示範作用。儘管克乃西特後來的老師們,在他下一年的靜修課程中,給予了更多的指導,更精確的闡釋,更嚴格的控制,也提出了更多的問題,作了更多的糾正,但音樂大師對這位青年的影響力卻是最牢固的,他講解得很少,往往只是確定主題後便開始示範演奏。克乃西特觀察到,他的老師如何常常顯得又蒼老又疲倦,然而,在略一閉眼潛心內視之後,如何再度顯得又沉穩、又快活、又親切、又生氣勃勃。克乃西特十分折服於這種走向內在靈魂泉源的道路,這種自騷動至平靜的道路。關於這一切,克乃西特都是在這一次或那一次短暫散步或者用餐時隨便談話中零零星星聽到的。

我們知道,大師當年也曾對如何進行玻璃球遊戲為克乃西特講過若干出色的指示性言語,可惜什麼也未能流傳下來。克乃西特還難以忘懷,主人如何盡心盡力照顧了約瑟夫的同伴,以減少那孩子附屬品的感覺。老人似乎什麼都想到了。

在蒙特坡短暫逗留期間,受了三次靜修教育,旁聽了一次指揮課,與音樂大師的幾次談話,對克乃西特具有不可估量的影響。毫無疑問,音樂大師為克乃西特的短暫學習取得效果選擇了最有利的時刻。此次邀請的主要目的如他所述乃是指點克乃西特從內心掌握靜修的入門課程,但是邀請本身也具有同樣的重要性,這一殊遇也正是老師對他極為關心、期望甚高的表示,這使克乃西特的感召體驗進入了第二個階段。人們已恩準他一窺宗教團體最高當局的內情。最高當局十二位大師中的任何一位召見和接近畢業生中的某個學生,其意義絕不限於個人好感。身為大師,一言一行,總不止是個人私事。

臨行前,兩個男孩都得到了小禮品,約瑟夫得到的是一冊兩部巴赫合唱序曲總譜,同伴是一冊袖珍本賀拉斯[43]集子。音樂大師與克乃西特握手分別時對他說道:“過幾天你就會知道自己分配在哪個學校了。我去艾希霍茲的次數較多,很少去高級學校,但是我們肯定會在那裡再見面的,只要我身體仍然健康。如果你願意,不妨每年寫一封信給我,特別是談談你學習音樂的進程。我不會阻止你批評你的老師,我對這種事情是不在乎的。無數工作等著你去做,我希望你能經受住考驗。我們卡斯塔裡人應該不僅僅是一個出類拔萃者,首先應該是一個嚴謹的團體。一座建築,其中的每一塊磚頭唯有在整體中才具有自己的意義。離開了整體便無路可走。因而一個人上升得越高,承擔的職務越重要,自由反倒越來越少,而責任越來越多。再見吧,我的青年朋友。你能在此逗留,真讓我感到愉快。”

兩個孩子踏上了歸途,途中比來時更加快活,談話也更多。生活在另一種情景和氣氛中,接觸的是不同環境的人,短短兩天就使他們完全鬆弛了,對於艾希霍茲和即將來臨的離別之惆悵感也變得淡薄了,反倒更加嚮往變化嚮往未來。他們在林中歇腳處,在蒙特坡某個陡峭的峽谷,都曾從衣袋裡取出木笛用雙聲部吹奏幾首民歌。當他們再度登上那座可以遠眺艾希霍茲全景的峰頂,俯視學校的建築和那些大樹時,兩人都覺得上次在這裡的談話似乎已是遙遠的過去了。一切事物都有了一種全新的面貌。他們對此保持沉默,只對自己當時的感情和言論有點兒羞愧,時過境遷,已經全然毫無意義。

他們回到艾希霍茲次日便得知了自己的去處。克乃西特分配去華爾采爾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