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球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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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引言

獻給東方旅行者

——試釋玻璃球遊戲及其歷史

…non entia enim licet quodammodo levibusque hominibus facilius atque incuriosius verbis reddere quam entia,verumtamen pio diligentique rerum scriptori plane aliter res se habet:nihil tantum repugnat ne verbis illustretur,at nihil adeo necesse est ante hominum oculos proponere ut certas quasdam res,quas esse neque demonstrari neque probari potest,quae contra eo ipso,quod pii diligentesque viri illas quasi ut entia tractant,enti nascendique facultati paululum appropinquant.

ALBERTUS SECUNDUS

tract. de cristall. spirit.

ed. Clangor et Collof. lib. I. cap. 28

約瑟夫·克乃西特親筆寫下的譯文:

……一般而言,對於淺薄者來說,對不存在的事物也許較之於具體事物容易敘述,因為他可以不負責任地付諸語言,然而,對於虔誠而嚴謹的歷史學家來說,情況恰恰相反。但是,向人們敘述某些既無法證實其存在,又無法推測其未來的事物,儘管難如登天,但卻更為必要。虔誠而嚴謹的人們在一定程度上把它們作為業已存在的事物予以探討,這恰恰使他們向著存在的和有可能新誕生的事物走近了一步。

阿爾貝托斯·塞孔多斯[5]

我們的願望是把我們能夠收集得到的些微資料,也即關於約瑟夫·克乃西特[6],或者如玻璃球遊戲檔案中所稱的遊戲大師約瑟夫三世的生平材料,寫入本書之中。我們當然清楚,這種嘗試多少違背了玻璃球遊戲團體的治理原則與習慣,甚至是背道而馳。因為盡量消滅個人主義,盡可能將個體納入專家學者所組成的團體之中,正是我們最重要的指導原則之一。由於這一原則在悠長的歷史歲月裡始終受到極徹底的遵守,以致今天想要尋找到曾在這一團體中起卓越領導作用的若干人物的生平以及其精神思想資料,簡直是難於登天,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的;甚至往往無法判明這些人物的本姓原名。隱姓埋名乃是這一團體遵奉的精神標志之一,並且幾近百分之百地實現了自己的理想。

我們如此固執地試圖確證遊戲大師約瑟夫三世的若干事跡,並至少粗淺地勾畫出他個人的整體輪廓,實非出於任何類型的個人崇拜或者存心反抗習俗;我們深信,我們完全是為了服務於真理與科學。古人說:人們越是深入而徹底地去探討一個命題,結果卻越是不可抗拒地陷於反命題的誤區之中。我們不僅讚同而且尊重隱匿個人姓名的想法,這是我們這個團體以及我們精神生活賴以存在的基礎。但是,我們略略瀏覽一下這個精神團體的早期歷史,也即玻璃球遊戲的發展過程,事實卻無可辯駁地向我們表明,在發展的每一階段裡,每一次擴建中,每一種變化內,每一項進步抑或保守的重要環節上,莫不切切實實地留下了每屆主持者的個人痕跡,儘管這件事並非他個人獨創,但他無疑引導了這種變化,並起著促使其臻於完善的作用。

毫無疑問,我們今天對個人作用的認識與以往年代傳記作家和歷史學家的認識已大不相同。以往年代的作者們,尤其是偏愛寫個人生平的作家,我們不得不說他們總只看見個人的特性並把這種特性視為其本質,如:他的固執,他反常的舉止以及他獨特的個性,是的,還常常乾脆涉及他的病理問題。我們現代人則與此相反,甚至不寫這些人的獨特的個性,除非我們遇見了特殊人物,他們已抵達超越一切正常性與獨特性的彼岸,他們竭力使完美的個性淡化,竭力完成自己超越個人的無瑕使命。我們只要認真觀察,就會發現早在遠古時代就已存在的這類理想,例如,古代中國人中的“聖賢”或者“智者”的形象;又如,蘇格拉底倫理學說中的理想,就同我們今天的理想幾乎沒有差別,而許多巨大的精神組織,如羅馬天主教會,在其鼎盛時期也曾具有類似基本原則,事實上,許多出自該教派的偉大人物,如聖潔的托馬斯·阿奎那[7],在我們眼中也就像古代的希臘雕塑一樣,更多的是典型代表性,而不是個人角色。

儘管如此,早在二十世紀開始的精神生活改革——我們全是它的繼承者——之前,這類真正的古老理想顯然已消失殆盡了。當我們翻閱以往年代的傳記著作時,我們是何等驚訝,不過我們可以看到,作者詳盡繁瑣地敘述了主人公有多少兄弟姐妹,或者在其童年與青春期期間,在爭取愛情與地位的奮鬥中,留下了什麼樣的心理創傷和瘢痕。我們現代人並無興趣探究一位古代人物的病理現象以及他的家庭歷史,也無意了解他的本能沖動、消化與睡眠情況。即便是他的文化背景,曾對他一生起影響的教育學科,他心愛的書籍以及其他情況等,我們都不覺得特別重要。我們只尊重這樣一種英雄人物,並對他產生特殊興趣,這個人的天性與他後來所受的教育讓他幾乎完全溶於自己的團體職能之中,同時卻也沒有讓自己喪失純屬個人的清新活潑的強大沖力,它使每一個個人散發香氣並具有價值。因而每逢個人與團體發生矛盾,我們便正好可以將此作為考察其個性是否傑出的試金石。我們毫不讚同那類受欲望和貪心驅使而破壞秩序的叛徒,我們只懷念那些獻身者,他們才是真正悲劇性的人物。

我們發現了英雄,發現了真正堪稱人類楷模的人物,並對他的姓名、為人、容貌以及舉止體態產生了興趣,這是自然而然的事。因為我們也由此認識到這個毫無衝突的完善團體並非一架用許多一文不值的無生命力的零件拼湊成的機器,而是一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軀,雖然由各部分組裝而成,卻各有特性和行動自由,各自參與了生命的奇跡。基於上述認識,我們著手收集玻璃球遊戲大師約瑟夫·克乃西特的生平材料,尤其是他自己撰寫的東西,我們也確實找到了一些值得閱讀的手稿。

我們對克乃西特生平與為人所作的報道,肯定是這個團體的成員,尤其是玻璃球遊戲的選手們早已熟知或大致清楚的事情,出於這一原因,本書對象不局限於團體范圍,我們希望能夠擴展到具有共鳴感的讀者。

對於為數甚少的內部人士而言,既不需要引言,也不需要注釋。但是為了讓團體之外的讀者也能了解本書主人公生平業績,我們不得不承擔起這項多少有點艱難的工作,在本書前面添寫一篇簡短易懂的序言,讓那些不知就裡的讀者得以略知玻璃球遊戲的歷史及其意義。我們必須強調指出,這篇序言的對象是一般讀者,因而既無意也無必要對團體內部涉及遊戲歷史與意義的諸種問題的爭論進行任何澄清。若想就此課題作一客觀報道,為時尚嫌太早。

大家不應當期望從我們這裡讀到有關玻璃球遊戲的完整歷史和理論,即便是才能與地位均高於我們的作家們,今天也辦不到。這項任務只能留待下世紀的後人來解決,倘若一切原始資料以及精神思想方面的前提到時尚未湮沒消失的話。大家更不應當把我們這本書視作一本玻璃球遊戲教科書,絕對不會有人撰寫這種書籍的。人們想要學會這一遊戲的遊戲規則並無捷徑,只能夠走通常的學習道路,總得持續幾個年頭,大概不會有任何行家裡手能夠把遊戲規則簡化到通俗程度。

遊戲的規則(遊戲的符號語言和文法)是一種高度發展的秘密語言,由許多種科學和藝術——尤其是數學和音樂(確切地說是音樂科學)——綜合而成,因而不僅能夠表達一切,還能夠在近乎所有學科之間建立起從內容到結果互相聯繫的關係。總之,玻璃球遊戲是一種以我們全部文化的內容與價值為對象的遊戲,情況就像一位處於藝術鼎盛時期的畫家在他的調色板上擺弄色彩一樣。凡是人類在其創造性時期所生產的一切知識、高貴思想與藝術作品,直至繼而產生的學術研究以及它們轉化成的精神財富,都是遊戲的內容,玻璃球遊戲者以這種匯集了一切精神價值的巨大物質作遊戲,好似一個風琴手演奏管風琴,而這是一架完美到了難以想象程度的管風琴,它的鍵盤和踏板探索著整個精神宇宙,它的音栓之多已無法計算,從理論上來分析,這架樂器在其演奏過程中可以再現整個宇宙的精神內涵。如今,它的鍵盤、踏板和音栓均已固定下來,再要改變它的數字與程序,或試圖使其臻於絕對完善,恐怕唯有理論上才有可能了。因為玻璃球遊戲的最高行政當局極其嚴格地管制著一切想要更新內容以豐富遊戲語言的設想。另一方面,這個固定不變的結構內部,或者用我們容易想象的畫面來解說,在這架巨大管風琴的複雜機械內部,給每一個遊戲者都賦予了組合運用整個宇宙的可能性,於是要在一千次嚴格完成的遊戲中找出哪怕僅僅兩次不止表面類似的遊戲,也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的。即便發生下列情況:兩位遊戲者湊巧選中同一狹小的主題作為自己遊戲的內容,結果也仍然因兩人的思想方法、個性、心情以及演奏技藝的區別而使兩場遊戲呈現截然不同的面貌與發展歷程。

歷史學家想要把玻璃球遊戲的起源及其由來追溯到哪個歷史時期,純屬他個人的取舍問題。正如任何偉大的思想並無開端可言一樣,因為凡是思想均為永恒存在。我們發現,早在若干古老的世紀以前,思想便以期望與預感的形態出現了,例如,在畢達哥拉斯的著作裡,稍後,到了古希臘羅馬文明的後期,又可在希臘的諾斯提派[8]圈子裡發現它的蹤跡,同樣在古代中國文化中也不少見,接著又在阿拉伯摩爾文化[9]的幾個高峰裡看見了它的痕跡。它的足跡從史前時期不斷往前延伸,走過了經院哲學與人文主義,來到了十七、十八世紀的數學家學會,直至浪漫主義哲學和諾瓦利斯的夢幻文字。每一項促使心靈趨向宇宙整體目標的運動,每一種柏拉圖主義學會,每一個知識精英集會,每一次試圖讓實用與理想科學互相結合的活動,每一種調和科學與藝術或者宗教與科學的嘗試,無不建立於這一永恒的思想基礎之上,而我們看到的玻璃球遊戲便是上述一切的具體體現。毫無疑問,大家都知道,像阿貝拉德[10]、萊布尼茲和黑格爾等哲學家都曾夢想把精神宇宙集中歸納為思想體系,把文化藝術的生動美麗與嚴謹精確科學的魔術般力量結合起來。而那個音樂和數學幾乎同時達到了古典主義高峰的時代讓我們體會到,在兩種原則之間經常存在著相互交流和互相補充。我們還可以在兩個世紀以前的那位尼古拉斯·馮·寇斯[11]的著作中讀到同樣的氣氛,例如他說:“心靈乃由潛在的可能性匯聚而成,以便憑借潛在性衡量一切事物,它並且是一種絕對的必然性,借以在統一和諧與單純的狀態中衡量一切事物,就像是上帝所作的一般,它還是聯結的必然性,借以在有關事物的獨特個性中衡量一切事物,最後,它還可以限制這種潛在可能性,借以在生存中衡量一切有關事物。更有甚者,心靈還可憑借比較形式進行象徵性的衡量,就像可以通過數字和幾何圖形使它們與其他事物相等一樣。”此外,似乎並非只有這番想法幾近暗示我們的玻璃球遊戲,或者符合這一思想遊戲,或者發源於類似的幻想。我們可以在他的著作裡找到不少,甚至可說是很多這類相似之處。就連他的愛好數學,他喜歡並擅長將歐幾裡得幾何學的圖形和原理以比喻方法應用於神學—哲學概念,也似乎與進行玻璃球遊戲的心理狀態十分接近。有時候他那種獨特的拉丁文(他別出心裁地創造了許多新詞匯,卻不會有任何拉丁語學者誤解它們的含義),也使我們聯想到玻璃球遊戲語言的任意可塑性。

阿爾貝托斯·塞孔多斯無疑屬於玻璃球遊戲有影響的始祖之一,這從本文前面的題詞便已顯示。而且我們揣測,雖然的確無法證實,玻璃球遊戲的這種遊戲思想也曾控制了十六、十七、十八世紀那些博學音樂家的心靈,因為他們的音樂創作便建立於數學玄思之上。我們從這兒或那裡的古代書籍中不時讀到種種傳聞軼事,敘述富於魔力的智慧遊戲,一些學者、僧侶或者愛好思想的王公貴族發明了它們,並試著玩過,其中有的採取下棋形式,但是棋子和棋盤除了一般功用外,還包含秘密的意義。我們人人都熟知人類各種文明起源時期的許多傳說、神話和寓言,那時音樂的力量遠遠超出其他一切藝術技巧,成為統轄靈魂和國家的力量,音樂是一個秘密的攝政王或者是人們及其國家都必須遵守的法典。從中國最遠古的時代直至希臘神話時期,一種讓音樂支配人們過幸福天堂生活的觀念始終佔有重要地位。玻璃球遊戲也與這一音樂崇拜(歌聲的神秘力量在永恒的變化中向塵世的我們召喚——諾瓦利斯)具有最內在的聯繫。

儘管我們也辨認出玻璃球遊戲的思想是永恒的,認為它早在實現之前便已存在,然而它發展到我們現今熟知的形式,顯然有著它明確的歷史軌跡,這裡試將其最主要的歷史階段簡述如下:

這場以建立遊戲團體和發明玻璃球遊戲為主要成果的思想運動,開始於文學史家普裡尼烏斯·切根豪斯[12]所研究並定名的“副刊文字時代”這一歷史時期。這一稱謂固然美妙,卻有危險性,常常很容易誘導人們對那個過去年代生活狀況的觀察發生偏差,事實上被形容為“副刊文字”的時代並非毫無思想的時代,甚至從來不曾缺乏思想。然而,在切根豪斯看來,那個時代對精神思想考慮甚少,或者毋寧說它還不懂得如何恰當地在生活與國家結構之間安排精神思想的地位,並使其發揮作用。坦白地說,我們對那個時代所知甚少,儘管它幾乎是孕育了以後一切文化的土壤,凡是今天的精神生活無不烙刻著它的標記。

切根豪斯認為,這是一個極其“市民氣”的社會,是一個廣泛屈服於個人主義的時代,當我們按照切根豪斯所描繪的若干特徵去了解其氣氛時,那麼我們至少會確信,他筆下的諸多特徵不是杜撰,也不是誇張或者歪曲的,因為它們是一位偉大學者研究了大量史料後的結論。我們找上他,因為他是迄至今日唯一認真研究了這種“副刊文字”社會的歷史學家。與此同時,我們還得提醒大家切記,不要對已經遠去的時代的錯誤和野蠻嗤之以鼻,那是十分輕率和極其愚蠢的。

中世紀以後,歐洲的精神生活似乎是走著兩種不同發展傾向的道路。一條是思想和信仰的自由,掙脫一切權威的羈束,也就是從自感成熟的理性主義立場反抗羅馬教會統治的鬥爭。另一種傾向則是秘密而熱烈地搜尋著如何正當合法地獲得這種自由,如何建立一個嶄新而又與理性相適應的權威。一般來說,我們可以斷言,總是精神思想贏得了這場常常因目標不同而互相矛盾的鬥爭。

用無數犧牲去換取這種勝利是否值得?我們今日精神生活情況是否完善,還能夠進一步發展麼?過去的一切痛苦、痙攣和變態,從審判異教徒到實施火刑,迫使許多“天才”成為無謂的犧牲品,或發瘋或自殺,難道不是毋庸置疑的問題?歷史就是歷史,不論它是否正確,不論它也許不應當發生,也不論我們願否承認它的“意義”,一切全都無可更改。不管怎樣,人類為精神“自由”而進行的鬥爭終於發生了。一直發展到後來被稱為“副刊文字”的年代,人們固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卻覺得難以忍受。因為每個人雖然完全擺脫了教會的監督,也部分擺脫了國家的管束,但是還始終未能建立起自己樂意遵守的真正準則——一種真正嶄新的權威和合法性。切根豪斯向我們敘述了那個時代裡無數精神墮落、腐敗與自我侮辱的實例,其中若干例子著實令人咋舌。

我們必須承認,對於那個所謂“副刊文字”時代的精神產品,我們不能作出明確的解釋。它們顯然是每日報紙版面上最受歡迎的部分,擁有上百萬讀者,是那些受教育較少讀者的主要精神食糧來源。它們所描述的或者毋寧說是“漫談”的知識項目超過了千種。這類副刊文字作者中較聰明者常常嘲弄自己的作品,切根豪斯在接觸了許多這類著作後至少承認,儘管它們確乎難以理解,卻顯示出作家們的自我揶揄傾向。很可能在這些粗制濫造的產品裡確實包含有一定程度的諷刺和自我揶揄的內容,因而首先得找到理解它們的鑰匙。這些瑣碎文字的著作者一部分來自編輯部,一部分是“自由”作家,甚至常常被人稱為“詩人”,其中也不乏學者,甚至是著名的大學教授。

這類文章最熱衷寫的題材是:關於著名男人和女人的奇聞逸事或者他們書信所反映的私生活,文章的題目五花八門,如:《尼采和1870年的婦女時尚》,《作曲家羅西尼[13]最愛吃的菜肴》,《小狗在紅妓女生活中扮演的角色》等。人們愛寫的另一類內容側重於歷史,也正是當今富人們聊天時經常涉及的話題,譬如:《幾世紀以來的人造黃金夢》或者《論化學—物理試驗對氣候的影響》等諸如此類的問題,數量超過了百位數。倘若我們讀過切根豪斯所開列的這類無聊文章的目錄,會對人們竟以它們作為每日精神食糧而驚訝萬分,更有甚者,居然有許多頗有聲望的作者,也曾為這種無多大價值的龐大消費出力“服務”,說來奇怪,當年這同一名詞還常被用於形容人類同機器之間的關係。

某些時期裡特別流行訪問名人談論熱門話題,切根豪斯還為此辟了一個專欄,記載了諸如此類的訪問記,例如請化學家或鋼琴家談政治,請走紅演員、舞蹈家、體操明星、飛行員,甚至詩人議論獨身主義的利弊、經濟危機的可能成因以及其他日常問題。所有文章的共同特點是:把一個熱門話題與一個名人扯在一起,切根豪斯舉了上百個例子,其中部分文章讀後令人瞠目結舌。如前所述,很可能這些匆忙趕寫出來的文章裡也存在著諷刺性內容,也許甚至是一種惡魔般的、垂死掙扎似的諷刺,我們唯有在設身處地地著想之後才可能稍有體會。而當年大多數似乎頗愛讀報的讀者,卻顯然老老實實囫圇吞棗地全盤吞下了一切荒謬的東西。譬如一幅名畫換了主人,一份寶貴的手稿被拍賣,一座古城堡慘遭回祿之災,或者一位古老貴族家庭的成員卷進了一場醜聞等事件,讀者們不僅在數以萬計的報道裡讀到了具體事實,而且還會在這一天或者下一天出版的其他文字材料裡讀到了一大堆從傳奇、歷史、心理和性欲等角度撰寫的時髦東西,任何細枝末節都不會被這股洪水般洶湧而來的急流所遺漏,而所有匆匆忙忙問世的急就章,不論在遣詞造句上,還是在分類構思上全都烙刻著不負責任地大批量生產的印記。

此外,還有一種遊戲也可算是與“副刊文字”同類的文化活動。在這類遊戲中,讀者成為發起人,充分運用每個人的知識材料,切根豪斯曾針對這一奇異現象寫了一篇題為《縱橫字謎遊戲》的長文,報道十分詳盡。當年有成千上萬的人——大都是工作勞累而且生活艱辛的人,在工餘空閒時俯身於這些字母拼成的條條塊塊上,按照既定的遊戲規則填充著其中的縫隙。我們必須小心謹慎,不可只見其悖理或者古怪的方面,更不得持譏諷態度。因為每個人玩這類孩子氣的猜謎和填字遊戲既非出自天真稚氣,更非由於遊手好閒,而是因為他們處身在政治、經濟和道德的震蕩和混亂中感到恐懼,還因為他們參與了很多次可怕的世界大戰與民族戰爭。他們玩耍這類小小的文字遊戲自然不只是無意識的玩耍,而完全符合一種深藏的內心需要,閉上眼睛不去正視那些難解的疑問和駭人的沒落景象,以便盡力逃入一個清白無辜的假象世界。他們堅毅地學習駕駛汽車,玩耍最難的紙牌遊戲以及沉湎於縱橫字謎之中,因為他們面對著死亡、恐怖、痛苦、饑餓,幾乎是毫無保護的,他們已不再能夠從宗教獲得慰藉,從理智求取忠告。他們已讀過太多的文章和聽過太多的報告,他們沒有把時間和精力花費在自我強大上,以致無力對抗外界的恐怖和畏死心理,他們只能夠膽戰心驚地挨日子,不相信有任何明天存在。

另外還有許多演說辭也是這種副刊文字的較為重要的變體,我們也必得在此略加敘述。那時,不論是專家學者還是從事文化行當的各式人等,都曾向依然強烈留戀業已喪失意義的往昔文化觀念的中產階級市民發表過大量演說辭,不僅有節慶祝賀意義的特殊場合上的講話,而且還有相互間的熱烈交往的講話,演說數量之多幾乎令人難以理解。當年一個中等城市的市民或者他的妻子每周至少可參加一場報告會,而在大城市裡則幾乎天天晚上都可聆聽到形形色色主題的演講,對藝術作品,對詩人、學者、研究人員,對環球旅行等發表種種理論見解,而聽眾大都持純粹被動態度,儘管演講的內容與聽眾間總存在著這樣那樣的關聯,卻因他們缺乏一定程度的相關知識、心理準備和感受能力而不得不緘默無語。當然也有輕鬆有趣或者機智詼諧的演說,譬如講述歌德如何身穿青色燕尾服走下驛站馬車,如何勾引斯特拉斯堡或者魏茨拉爾的美貌少女,又或者大談特談阿拉伯文化,演說中不斷冒出一串串聰明的時髦話,好似往骰子盤裡一把把擲骰子,引得一個個聽眾興高采烈,每當這個聽眾大致領會了某句俏皮話的時候。人們還聆聽了許多介紹作家的報告,其實他們並未讀過或者準備閱讀這位作家的作品,他們只是聽著,還看著銀幕上放映的作家相片,就像他們閱讀報刊上難讀的副刊文字一樣,吃力地穿越著由一個個他們全不理解其意義的互不相關的知識斷片所組成的汪洋大海。總之,人們已面臨懷疑文字的這一可怕的階段,一種崇尚苦行主義的反運動開始醞釀成熟,最初還很秘密,只在極小的圈子裡活動,很快就日益強大而公開活動了,並且成為一種培育新人和人類尊嚴的運動。

那時的精神生活其實在許多方面都是生氣勃勃和莊嚴崇高的,至於同時存在的諸多不穩定與虛假現象,我們現代人將其解釋為一種恐懼感的症狀,因為人們在一個似乎很成功、很繁榮的時代將要結束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正面臨絕望境地:物質極度匱乏,政治和軍事危機四伏,日甚一日增長的自我懷疑,懷疑人的力量與尊嚴,是的,甚至懷疑自己的存在。然而,與那個時代表示衰亡的跡象並存的還有許多高水平的精神成就,其中令我們深深感謝的遺產便是音樂科學的誕生。

但是,人們雖然能夠輕鬆容易地把以往任何歷史片斷納入世界歷史,編得又巧妙又動人,但要讓他們安排自己在當代現實中的地位則幾乎是不可能的,因而當年恰恰就在知識分子中間——目睹精神文化需求和成就迅速下降到了極其微弱的水平——產生了可怕的懷疑與絕望感。也即是他們剛剛發現(自從尼采哲學誕生以來就無處不在的發現),我們文化的青春期和創造性年華業已過去,遲暮已經來臨。猛然間,人人都意識到了這點,許多人便以直率的觀點分析了那個時代為何出現如此大量令人驚恐的征象:冷漠的機械主義生活,嚴重的道德墮落,國際間的缺乏互相信賴,藝術的虛假不真誠。情況就像那篇驚人的中國童話裡所描寫的,“下沉的音樂”已經奏過,好似一架管風琴的隆隆低音振蕩回響了幾十年後終於逐漸停息,然而它早已進入過學校、報刊和各類研究所散發出腐敗氣息,早已襲擊過許多大體上還算嚴肅的藝術家和批評家,令他們憂鬱或者瘋狂,它在一切藝術領域泛濫成災。對付這個業已入侵而且無法加以驅逐的敵人有種種不同的辦法。有些人採取默認其存在並且恬靜地忍受這個殘酷的事實,這恐怕是最正確的態度。有些人試圖否認其存在,卻在這些文學理論家提供其文化衰落論點時顯示出站不住腳的弱點。此外,凡是反對上述文學理論家觀點的人,都會在廣大市民中產生影響和獲得響應,因為對廣大市民而言,把他們昨天還牢固擁有並引以為豪的文化,說成是已經死去的東西,把他們曾如此珍惜的知識和藝術,說成是全然不真實和虛假的東西,那就像突然發生了通貨膨脹和爆發了威脅其財產的暴力革命一樣,簡直太狂妄太難以容忍了。

另一種對付這種巨大的衰亡氣氛的方法是玩世不恭的譏諷態度。他們以跳舞解愁,聲稱為未來擔憂是老朽們的蠢事。他們撰寫音調鏗鏘的副刊文章,談論迫在眉睫的藝術末日、科學末日、語言末日。他們在自己用報刊建立起來的副刊文字世界裡,懷著某種類似自殺的狂熱談論人類精神的徹底墮落,觀念的完全破產,並且擺出玩世不恭或者冷漠的姿態,似乎不僅是藝術、文化、道德以及誠實正直等,就連整個歐洲乃至“全世界”都已趨於衰亡。因而,凡是健康的人們便多少染上了憂鬱症,而原本有病的人則更惡化為悲觀主義重症。想要推倒過時老朽,想要憑借政治和戰爭改建世界及其道德,唯有文化本身先具有真正自我審視能力和納入新的宇宙次序的能力才行。

這一文化在數十年過渡時期間其實並未處於休眠狀態,而恰恰在衰落過程中,在貌似被藝術家、學者和專欄作家帶頭拋棄的境況下,它卻達到了具有敏銳警覺和自我批判能力的階段,這純屬少數個別人的良知所起的作用。早在副刊文字的繁榮時期便普遍存在著決心繼續忠於良知的個人與小團體,並且竭盡全力為未來而拯救優秀的傳統、秩序、方法以及智慧的核心內容。當年的發展情況如何,根據我們今天的認識,從人們為防御頹勢而作的自我批判、反省和自覺鬥爭的過程來看,大致可分成兩大組。學者們的文化良知在音樂史的研究和教學工作中獲得了庇護,因為這一學科當時正處在高峰,即使在副刊文字世界的中心也組成了兩個後來非常著名的神學院,以栽培人才的方法細致認真而著稱。好似上蒼也非常樂意對這一小群勇敢者的奮鬥施加恩澤一般,在那無比憂鬱時期裡竟然出現了一個幸運奇跡,雖然事出偶然,但確實具有神諭效果:巴赫的十一份手稿從他兒子弗利德曼的產業裡又再度被人發現了。

為抵禦蛻化而鬥爭的第二部分力量是東方旅行者的聯盟,盟員們重視靈魂教育遠過於知識教育,他們培植東方式的虔誠和敬畏心理——我們目前的精神教育形式和玻璃球遊戲方法,尤其是靜觀冥想方法全都得自東方。東方旅遊者們的另一份貢獻便是運用新觀點審視我們文化的性質及其延續的可能性,他們不完全運用學者們慣用的科學分析法,而是通過古老的東方密法,也就是讓他們的本能與遙遠的時代及其文化神秘地聯結在一起。例如他們中間有些音樂家和歌手被稱為能以純粹古法表演幾世紀以前樂曲的高手,並說他們可以精確地演奏和歌唱一首1600年或者1650年的樂曲,似乎他們全然不知道後來不斷添加的種種時髦音樂、改良變化和後輩大師們的精湛技藝。這在那樣的時代——人們一味追求能夠控制一切音樂演奏的動力學和比較級,一味探究指揮的“構思”和指揮方法而幾乎完全忘卻了音樂本身——確實是驚人之舉。當東方旅行者聯盟的一個交響樂團首次公開演出了享德爾誕生之前時期的一組舞曲時,他們以完全另一種時代與世界的單純樸實精神不加任何增強或減弱的技藝進行演奏,據後來的報道說,一部分觀眾覺得難以理解,而另一部分觀眾卻聽懂了並且認為自己好像有生以來第一次欣賞音樂。東方旅行者聯盟的某位成員還在位於勃蘭姆加登和莫爾比奧[14]之間的聯盟會議大廳裡製造了一架巴赫式的管風琴,管風琴製作得十分完美,簡直就像巴赫親手所制,倘若他當年有機會有材料去做的話。這位管風琴製作者遵守當時流行的聯盟原則隱藏了自己的真名實姓,而採用了十八世紀一位先輩的名字:西勃曼[15]。

我們的話題已逐漸接近了現代文化概念誕生的源頭。這些文化概念中最重要之一就是新出現的學科:音樂史和音樂美學,然後就是突飛猛進的數學,東方旅行者們的智慧又替它們增添了若干光彩,而同音樂的新構思與新闡釋之誕生密切相關的是人們對業已老化的文化所持的勇敢態度——既開明又屈從。種種具體事實無需在此多說,因為大家都已十分熟知。人們對文化的這種新態度,可以說是在文化發展歷程中調整了從屬關係,所產生的最重大後果便是大家逐漸放棄創造藝術著作,精神工作者們逐漸逃離熙熙攘攘的塵世。最後,重要的情況便是玻璃球遊戲的興起與繁榮。

早在1900年初,副刊文字還處在頂峰時期,音樂科學之日臻深化對玻璃球遊戲的開創無疑具有巨大影響。我們作為音樂科學的繼承人,相信自己對以往偉大創造性世紀的音樂,尤其是十七和十八世紀的音樂,不僅知道得較多,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認識得也較深。當然,我們作為後來人與古典音樂的關係完全不同於創造性時代的人。我們對常常令靈魂憂鬱的真正古典音樂所懷有的敬意,與我們對當時那些自然純樸音樂演奏的喜愛欣賞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我們常常在羨慕欣賞之際,卻忘卻了其誕生的處境和命運之艱辛。幾乎整個二十世紀都把哲學或者文學視作從中世紀迄今偉大文化紀元留存下來的不朽成就。然而,我們看到,後來的幾代人讓數學與音樂取代了它們的位置。自從我們(大體而言)放棄與後來幾代人進行創造性競爭以來,自從我們不再崇拜音樂創作中那種占統治地位的和諧與純粹的動力學感覺以來——那卻是從貝多芬以及浪漫主義初期開始便支配音樂創作整整兩個世紀之久的狂熱崇拜,我們相信——當然只是按照我們缺乏創造性、卻值得尊敬的方法,我們這才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所繼承的那個文化的大致面貌。如今我們已不再有以往那些時代的旺盛的創造欲望。十五、十六世紀的音樂風格竟能毫無變化地長久保持至今,簡直讓我們難以置信,為什麼那時候創作的大量音樂作品裡幾乎沒有絲毫卑劣氣息呢,為什麼十八世紀開始蛻化變質,冒出那麼多五花八門的風格、時髦的和流派的,儘管大都曇花一現,卻充滿了自信。但是我們深信,我們已領悟了今天稱為古典音樂的秘密,了解了那幾代人的精神、道德和虔誠,並且把這一切都視為自己的典范。譬如我們今天對十八世紀的神學和教會文化,或者對啟蒙時代的哲學,都已很少關注,甚至全不重視,但是我們在巴赫創作的合唱曲、基督受難曲和前奏曲裡卻感受到了基督教文化令人精神升華的力量。

此外,我們的文化對音樂的態度還有一個古老而值得崇敬的范例,這也是玻璃球遊戲為之表示高度尊重的范例。在充滿傳奇色彩的列國並存時期的中國,音樂在全國上下起著一種具有支配力量的作用。人們甚至認為,音樂的興衰直接關係到文化、道德,乃至國家的狀況。音樂大師們被賦予了嚴格衛護“傳統音調”之純潔性的重任。音樂的衰落便成為一個朝代和一個國家滅亡的確鑿象徵。作家們寫下了許多可怕的故事,描述種種逆天行事的靡靡之音,例如被稱為“亡國之音”的“清商”和“清角”[16],在皇宮裡一旦奏響這類褻瀆神聖的音調,頓時天昏地暗,城坍牆倒,王朝與國家也隨即消亡。古人們講了很多很多,我們這裡只從呂不韋的《呂氏春秋》裡論述音樂的章節中摘引數段:

音樂之所由來遠矣,生於度量,本於太一。太一生兩儀,兩儀出陰陽。

天下太平,萬物安寧,皆化其上,樂乃可成。成樂有具,必節嗜欲。嗜欲不辟,樂乃可務。務樂有術,必由平出。平出於公,公出於道。故唯得道之人,斯可與音樂。

凡樂,天地之和、陰陽之調也。

沉淪之國,頹廢之人,亦不可無樂,但其樂不歡。是以,樂愈雜,則民愈衰,國愈危,君愈消沉。職是之故,音樂亡矣!

凡古之聖王,所貴樂者,為其樂也。夏桀殷紂,作為侈樂,以鉅為美,以眾為歡,俶詭殊魂,耳所未嘗聞,目所未嘗見:務以相過,不用度量。

楚之衰也,作為巫音,侈則侈矣,自有道者觀之,則失樂之情。失樂之情,其樂不樂。樂不樂者,其民必怨,其生必傷。此生乎不知樂之情而以侈為務故也。

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平也。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也。亡國之音悲以哀,其政險也。

這位中國人說的這些話相當清楚地說明了一切音樂的起源及其幾乎已被世人遺忘的真正意義。在史前時代,音樂與舞蹈以及其他任何藝術活動一樣均屬於巫術的一部分,是施展巫術時的合法手段之一。事實證明這個手段百試百驗:它開始於節奏(拍手,踏腳,擊木,最原始的擊鼓藝術),使許多人互相“合調”,讓他們的呼吸、心跳和情緒在同一節律中互相融和,激起人們內心永恒的神力,刺激他們去跳舞、競賽、打仗或者去從事宗教活動。而音樂保持這種原始的、純粹的本質特性——魔術特性,其歷史較之任何其他藝術品種更為悠久,人們只消略略回溯一下無數歷史學家和詩人關於音樂的論述便可了然,從古希臘人到歌德無不如此。實際上,音樂在行軍和舞蹈中也從未喪失其重要作用。——但是我們還是言歸正傳吧!

我們現在對玻璃球遊戲的起始作一扼要介紹。遊戲似乎是同時興起於德國和英國,最初是一種技巧練習,是這兩個國家裡的一小部分音樂家和音樂理論家在探討新樂理的研究班上從事的練習。人們如果將遊戲的這種最初狀態與後來的發展,直至今天的情形相比較的話,那情況就同人們拿一份1500年以前的樂譜及其原始音符來同今天的相比較一樣,看上去十分相似,那時人們甚至還不懂得如何寫下樂譜小節線。與十八世紀的總譜相比較也一樣,更不用說與十九世紀的樂譜相比較了,由於過分複雜的標志節奏、速度、分句等縮寫符號,常常讓這種十九世紀樂譜的印刷成為艱難的技術問題。

遊戲最初僅僅是音樂教授與學生們用以訓練記憶和邏輯推理的一種詼諧有趣的方法,而且如以上所述,早在這裡的科隆音樂學院“發明”這一遊戲之前,在英國和在德國都已有人玩過,其名稱正好是後來若干代人所用的稱呼,儘管多年以來遊戲內容已完全不同。

玻璃球遊戲的發明者當為卡爾夫城的巴斯梯·皮洛特[17],一位脾氣有點古怪,卻聰明練達頗有人緣的音樂理論家,他用玻璃球替代了字母、數字、音符或者其他圖解符號。此外,這位皮洛特還是《對位法的興衰史》一書的作者,他發現科隆音樂學院的學生們在研討班上把一種精致遊戲玩得非常熟練。他們互相呼應做戲,先由一人高聲以他們專業學科的縮寫語匯喊出某部古典樂曲的主題或者開頭段落,另一人隨即應聲答覆,要麼是這一段落的下文,要麼以悠揚頓挫的聲調喊出更精彩的相對主題。這是一種訓練記憶與即興演奏技藝的練習,和過去在舒茨[18]、巴希貝爾[19]以及巴赫時代很可能一度流行過的指導學生進行對位法訓練的方法極其相似,儘管那時並無任何理論公式,而只有實際訓練,用揚琴、琉特、笛子或者歌聲。

巴斯梯·皮洛特很可能是東方旅行者團體的成員。他擅長手工藝,曾按照古代形式親手製作了許多鋼琴和揚琴,傳說他會演奏一種早自1800年起久已失傳的古代小提琴,那種琴有拱得高高的琴弓,還得用手調整琴弦。——皮洛特模仿球串形的兒童計數玩具製作了一隻框架,繃上幾十根鐵絲,以便穿上形形色色大小不等、色彩不同的玻璃小球。鐵絲相當於琴譜上的橫線,而玻璃球則相當於音符等,這麼一來,他不僅得以用玻璃球營造自己發明的音樂語言或者音樂主題,還能夠隨意變換,調整,發展,讓它們不斷遷移,不斷互相對照比較。這種東西就技藝角度而言,不過是玩意兒而已,學生們卻很喜愛,不僅被仿造,還成了時髦技藝,甚至傳到了英國。一段時期裡,這種音樂練習遊戲便以如此原始而可愛的方式流傳著。正如經常發生的情況那樣:一種確有價值而歷久不衰的活動在某次臨時發生的微不足道小事中突然獲得了名稱。這個被學生們喜愛的遊戲、這個由皮洛特創造的穿小球的鐵絲架,歷經滄桑之後終於有了公認的名稱:玻璃球遊戲。

定名後的二三十年間,玻璃球遊戲在大學生中間似乎稍稍失去了寵愛,但受到了數學家們的關注。玻璃球遊戲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始終有一個顯著的特點:任何一種科學學科,凡是處於鼎盛或者復興狀況時,無不偏愛玻璃球遊戲,運用它並且發展了它。數學家們使玻璃球遊戲得到了一種高度應變和升華能力,使其多少達到具有自知意識與認識自我潛能的境地。與之並行發展的是當年整個文化意識的普遍歷程,它不僅度過了巨大的危機,而且如普裡尼烏斯·切根豪斯所述:“這一晚期文化——就像古希臘羅馬文化的晚期,亞歷山大年代的希臘文化——以謙遜而自豪的態度接受了自己面臨的命運。”

切根豪斯的話就引到這裡。下面我們試著把玻璃球遊戲後來的歷史作一簡要介紹:遊戲從音樂研究轉向數學研究之後,發展極其迅速(在英國和法國較之德國本土發展變化尤為迅速),已經允許運用特殊符號和略語來表現數學上的演算程序了。參加遊戲的人互相推敲同一程序,互相探討這些抽象的公式,互相向對方顯示這門學科的發展軌跡及其潛能。這種數學—天文學遊戲要求遊戲者具有極大的觀察力、悟性和集中力,早在當年,玻璃球遊戲能手這一聲譽對於數學家而言是十分稀罕的,因為它已成為數學能手的同義詞。

這一遊戲還幾乎受到不同時期所有科學學科的歡迎和模仿,也就是說已被應用於各項專門學科,有據可查的是它們在古典語言學與邏輯學領域所起的作用。而在應用於對音樂價值的分析研究過程中,人們開始把音樂的流轉過程用物理的和數學的公式加以捕捉。稍後不久,語言學開始憑借這種遊戲方法去測度語言結構的形成,就如同物理學測度自然的變化程序一樣。緊接著就是造型藝術的參與,而建築學則早就在造型藝術與數學之間架起了橋梁。自此以後,人們不斷發現從這條道路求得的抽象公式,通過新的關係、新的類比以及新的相通點。任何學科,凡是染上了遊戲精神,無不都在自己的種種公式、縮寫符號和一切組合可能性裡用上了遊戲語言。世界各地知識青年中的優秀分子全都喜愛這些遊戲和它們的系列公式,以及種種公式間的相互對話。這一遊戲並非只是練習或者休閒,它還是培養精神工作者專注於自我感覺的運動,尤其是數學家們,無不以苦行僧兼運動員式的嚴格精神和精湛技藝來進行這種遊戲,從中獲得的樂趣足以補償他們那時堅決舍棄世俗享受與名譽地位的損失。玻璃球遊戲對於副刊文化的徹底失敗,對於新近興起的從事極嚴格精神訓練的偏愛,顯然起了巨大作用。

世界已經改變了。人們可以把副刊文字年代的文化生活比作一種因過度生長而耗盡元氣的退化植物,只得以衰敗的枝葉來培植根株繼續生長了。今天的年輕人,凡是打算獻身於精神工作的,全都不願再到高等院校去聽什麼零七八碎的課了,那些有名無實的教授毫無獨立見解,只會提供一些昔日較高級文化的殘渣碎屑。如今他們必須像過去年代各種科技行業的工程師們那樣嚴之又嚴地學會正確研究。他們都必須走一條陡直的艱難道路,必須從事數學與亞裡士多德經院哲學的訓練以凈化和強化他們的感受能力,尤其是必須學會放棄前輩一代代學者們認為值得為之奮鬥的一切利益:輕而易舉地迅速獲得金錢、榮譽、公眾的尊敬,受到報刊的讚美,與銀行家和工業家的女兒聯姻,過豪華奢侈的生活。作家們想的是著作暢銷,得諾貝爾獎和美麗的鄉村別墅;名醫學家想要佩戴勛章和擁有穿號衣的僕人;教授們則想有出自豪門的太太和富麗堂皇的客廳;化學家們追逐工業企業董事會裡的要職;哲學家們嚮往佔領副刊陣地,在座無虛席的大廳裡發表迷人的演講,不僅獲得雷鳴般的掌聲,而且還有美女獻花。如今這類人物已統統消失不見,也不會再重新出現。事實雖然如此,但今天仍有不少有才華的年輕人把這些人物視為值得羨慕的榜樣,然而通往榮譽、財富、地位和奢華之路的,再也不會是經由講臺、研究院和博士論文之途了,諸如此類業已深深沉淪的精神工作行業在世人眼中早已破產。他們中的有些人出於篤信和懺悔仍然為之獻身,也重新贏得了精神陣地。而那些追求榮華富貴的青年才子不得不背棄已經變得無利可圖的精神文化,轉而尋找其他掙錢多可讓自己過舒適生活的職業了。

倘若我們對一個精神凈化後的知識分子可能在國家中獲得的位置進行深入探討,似乎是離題太遠了。但是歷史經驗立即向我們顯示,只消有幾代人鬆弛精神訓練,也會立即十分嚴重地損害實際生活。因為一切較高等的職業,即或技術性職業,有能力承擔者也會越來越少。所以必須把護理國家和人民的精神工作,具體地說就是整個教育事業,漸漸讓權於知識分子。而今天在歐洲,幾乎所有國家的高等院校,凡是不屬羅馬教會統轄的,全都在優秀知識分子組成的那類匿名團體的領導之下。這些團體中的人士為人也許比較嚴厲和傲慢,這樣便不時遭受輿論的指責,還常常有個別人公然叛變,然而這類團體的領導地位依舊牢不可撼。它的正直,它的舍棄一切利益和好處(除了精神利益),不僅維護和保持了自己的領導地位,而且也保護了人們很久以來便意識到或者預感到的嚴格訓練下的文明的延續。人們懂得或者只是隱約感到:倘若思想不純凈與清醒,倘若精神良知不再受到尊重,那麼船舶和車輛很快就會偏離航線和軌道,工程師的滑尺連同銀行與交易所的計算數字也就會失去其權威與合法性,隨即降臨的是一片混亂。人們總是要花很長時間才醒悟過來,原來文明的一切表面,一切技術、工業、商業,等等,也必須有精神上的道德和正直才行。

言歸正傳,那時玻璃球遊戲還缺乏一種能夠包容一切的能力,還沒有在各個分散的學科中流行。不論是天文學家、希臘文學者、拉丁文學者、經院哲學家,還是音樂學院學生都依照各自遊戲的規律從事活動,但是無論哪種學科、哪種規律及其分支,又都歸屬於同一獨特的語言和規律。直到半個世紀以後,人們才醒悟過來而邁出了超越局限的第一步。發展如此緩慢的原因,主要問題無疑是精神道德因素,形式與技術問題比較次要。超越的辦法也許當年也已想到,但是與這類全新的嚴格道德精神一並存在的還有怕人家罵“無聊”的極端拘謹的畏縮思想,還生怕攪混了各類不同的學科和原則,當然還有一種深切而合理的畏懼,唯恐重犯副刊文字年代淺薄浮華的罪孽。

終於使人們幾乎一下子明白了玻璃球遊戲的潛在可能性,因而把遊戲帶向幾近包容萬有邊緣的,是某一個個人的業績,這一成就又與音樂密不可分,是音樂促進了遊戲的進步。這個人是一位熱愛數學的瑞士音樂家,他賦予遊戲一種全新的轉機,最終得以向最高的可能性發展。這位偉大人物的世俗本名現已無從查考,他那個時代的知識界已不大流行個人崇拜,他以羅蘇爾(或者約科拉多)·巴昔連西士[20]的名字記載在史籍中。他的發明也如同任何別人的發明一樣,純因他本人的興趣與能力,卻並非完全由於個人的需要和追求,而是受到一種更為強大的動力的驅使。他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普遍存在一種熱烈渴望,切盼為自己的新思想尋找到相應的表達方法,他們沉潛於哲學,沉潛於綜合,認為過去那種純粹以退入自己學科為樂事的方式頗多欠缺之處。這裡那裡不斷出現奮力突破自己學科局限的學者,探索著進入普遍萬有之道。人們渴望有一套新的字母表、一種全新的符號語言,讓他們得以記述和相互交流各自全新的精神體驗。

這種特殊動力之強大,從當時一位巴黎學者發表的題為《中國式警告》[21]一文中可資證明。這位被許多同時代人諷刺為堂吉訶德的學者還是一個傑出的漢學家,他對漢語頗有研究,他說,儘管文化與科學情況還算像樣,但仍然面臨危機;倘若放棄發展一套國際性的符號語言,後果令人擔憂。這種國際語言當類似中國古代語言,能以象形方式表達最複雜的事物,而不致傷及個人的想象力與創造力,卻可讓全世界的一切學者都能夠讀懂。如今約科拉多·巴昔連西士為完成大家的要求邁出了最重要的一步。他為玻璃球遊戲發明了一種新語言的原理,也就是說用符號與公式來組成語言,使數學和音樂得以成為重要組成部分,因而天文學和音樂的公式也可能與遊戲得到結合,數學和音樂幾乎成了一種公分母。即使這項工作還待進一步完善,當年這位巴塞爾的無名氏確實為我們珍貴遊戲以後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這種玻璃球遊戲興起之初,只是數學家,或者語言學家和音樂家的專享遊戲,時至今日,它那不可抗拒的魅力已遍及一切真誠的知識分子。不少古老大學和研究院,尤其是歷史悠久的東方旅行者聯盟都把目光轉向了它。就連若干天主教會團體也因嗅到了一種新的精神氣息而被它所吸引,具體地說就是好幾所本篤會派的修道院裡,竟有那麼多修士熱衷於這項遊戲。因而當年,後來也同樣,有一個問題不斷引起爭論:教會與教廷究竟應該如何對待玻璃球遊戲,是容忍,支持呢,還是加以禁止。

自從那位巴塞爾人[22]對玻璃球遊戲作了重大革新之後,遊戲迅速發展成了自己一直維持至今的完整面貌。它綜合了一切思想與藝術,它崇尚崇拜,它是包容萬有宇宙間一切分散學科的神秘聯合。在我們的實際生活中,它時而起藝術作用,時而又承擔起思辨哲學的職務。譬如說,在普裡尼烏斯·切根豪斯生活的年代就並不罕見,沿用早在副刊文字年代的著作中便已採用的同一名稱,那個名稱是許多富於預感精神的知識分子為其充滿渴望時代所創造的,那名字就是:魔術劇院[23]。

玻璃球遊戲自從創始以來,不論在技術方面,還是在材料范圍方面,均處於無限的發展狀態,因為它對遊戲者提出了無限的精神要求,使遊戲本身也成了一種崇高的藝術和科學,這一點在巴塞爾人巴昔連西士時代還欠缺某種本質性的東西。迄至那時為止,每一場遊戲無不是將採擷自不同領域的思想精華予以集中歸納後,再進行互相重新排列、整理、組合與互相對比的,無不是對一切永恒價值和形式的迅速回溯,無不是一次穿越精神王國的技藝精湛的短促飛行。過了相當長時間之後,才逐漸有人把靜觀默想這一概念從教育團體的精神財富中,尤其是從東方旅遊者們的日常習俗中提煉出來,並且納入了遊戲活動中。

顯然是遊戲的一個弊端促成了靜觀默想地進入遊戲。一些記憶藝術家,也即除博聞強記外並無道德修養的人,他們把遊戲玩得令人眼花繚亂,他們能夠飛快地依次推出無數形形色色觀念,使其他遊戲參與者目瞪口呆,以致心情沮喪。因而,這類技藝表演在遊戲演進過程中越來越受到嚴格的禁止,而靜觀默想則逐漸成為遊戲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的,後來在每個參觀遊戲的觀眾眼裡,內向靜觀竟成為遊戲的主要內容。這是一種趨向宗教性精神的轉變。以往所關注的是:以迅速的觀察和熟練的記憶去聰明地追求形形色色的理念與每一場遊戲的完整鑲嵌,如今這些已不再重要,而是出現了一種要求更深刻、更具心靈氣息的傾向。每一場遊戲的導師挑選出一個符號後,每一個參加遊戲者便必得嚴格進行默想,探索這個符號的內容、起源和意義,務必緊張而有條理地徹底弄懂符號的整體內容。這種靜觀默想的技巧和訓練方法是由教育團體與遊戲聯盟的會員們從培育精英人才的學校裡學會並傳授給大家的,這種靜觀和冥想的藝術原是精英學校裡最重視的課程。玻璃球遊戲的象形文字便因而得到保護而存留下來,沒有退化成無用的空洞字母。

順便說一下,直到那時為止,玻璃球遊戲儘管頗受學者們喜愛,卻始終僅為私人性質的訓練。這種遊戲可以單獨一人玩,也可以兩個人或者許多人同玩,毫無疑問,每場組合出色而且富於精神成果的遊戲,往往會被記錄成文,從一個城市傳至另一個城市,從一個國家傳至另一個國家,時而備受贊賞,時而又被人批評。但是如今遊戲已因其新功能而獲得很大充實,已經常應用於公眾的節慶場合。如今,人人都可以隨意參與這一遊戲,年輕一代尤其熱衷於此項活動。一提到“玻璃球遊戲”這個詞,幾乎人人都會直接聯想到任何公眾的節日競技。玻璃球遊戲在少數優秀大師指導下進行,他們都是自己國家裡的玻璃球遊戲大師,應邀參加的客人們固然虔誠傾聽,來自世界各地的聽眾也無不專心關注著遊戲的進展。這類遊戲有時候會持續進行幾天甚至幾星期,在遊戲進行之際,全部參加遊戲的人,包括聽眾,都必須遵守精確得把睡眠時間也計算在內的規章,過一種絕對專心的清心寡欲的生活,類似過去人們參加聖依納爵[24]所舉辦的一種規定嚴格的懺悔活動。

寫到這裡可補充的內容已經不多了。這一遊戲中的遊戲,由各類學科輪流擔任盟主,時而在這門科學,時而又在那門藝術的主導之下,最終形成了一種共通的語言,玻璃球遊戲的選手們不僅借此表達內容深邃的價值觀念,而且能夠不斷調整相互關係。不論在哪個時期,遊戲總與音樂關係密切,因而一般情況下遊戲常按音樂或者數學的規則進行。一個主題、兩個主題、三個主題,其提出、陳述、改變以及開展,與巴赫的賦格曲或者協奏曲中主題的運動幾乎一模一樣。舉例說吧,一場遊戲可以從天文學上的某一位形開始,也可從巴赫一首賦格曲的主題開始,也可以從萊布尼茲的一個原理或者印度奧義書裡的一個警句發端;遊戲還可以根據遊戲參與者的目標和才能對業已提出的主題或作進一步研究探討,或通過它與同類概念的相似之處而使其更加豐富。初學者們一般學習如何在一首古典樂曲與某一自然法則的公式之間通過遊戲符號予以平行比較,而遊戲能手和大師們則有能力自由運轉,對原始主題進行無窮無盡的組合變化。有一派的遊戲能手們很長一段時間裡喜歡運用對位方式將兩個對立的主題或者概念作並存研究,譬如法律與自由,個人與團體等,最後讓它們得到和諧結合。人們認為這類遊戲的巨大價值在於可以把兩種主題或者命題完全平等地並行展開,而使兩個正反對立的命題盡可能融合為純粹的綜合。總的說來,除非若干富於獨創性的遊戲例子,凡是含有否定、懷疑、對抗偏向的遊戲大都不受歡迎,有時甚至受到禁止,這與玻璃球遊戲高峰時期的遊戲大師們當年對遊戲意義所持的態度有深刻聯繫。遊戲意味著一種追求和諧完美的最上乘的象徵形式,一種最精細微妙的煉丹術,一種讓個人超越一切圖像和多重性達到單一自我靈魂,也即達到神性的途徑。如同較早歷史時期的思想家們曾把蕓蕓眾生的生活表現為通向神性的中途,認為多種多樣的現象世界唯有在神聖的統一和諧中才得以抵達完善與終極目標,同樣的,玻璃球遊戲的符號和公式也建基於一種共通的世界語言之上,進行著建築、音樂和哲學活動,這種語言從所有的科學學科和藝術門類中獲取滋養後才得以在遊戲中運轉,才得以達到完美以及充分實現了的純粹存在。因而“實現”一詞成為玻璃球遊戲的選手們最喜歡採用的表達語言,他們感覺遊戲是使他們的行動成為實現從變化到存在、從可能性到現實性的一條通道。這裡我們想再度援引本文開頭時那句尼古拉斯·寇斯的名言。

此外,基督教神學中的用語,一般而言都措詞講究,似乎都已成為公眾文化遺產的一個部分,當然也都被吸收入遊戲語言之中。因而,基督教教義上的一條主要原則,《聖經》裡的一節經文,某位教父的一段布道辭或者拉丁彌撒典禮上的一行祭文,也都像幾何學中的一條原理或者莫扎特樂曲的一個旋律一樣,可以輕易而精確地予以表達並吸收進玻璃球遊戲之內。倘若我們膽敢聲稱:對於極少數真正玻璃球遊戲能手來說,進行遊戲幾乎相等於做禮拜,這樣的話絕不是過火,儘管玻璃球遊戲禁止任何屬於遊戲本身的神學。

不論是玻璃球遊戲者團體,還是羅馬教會,為了在這個無情的強權世界生存下去,都強烈感到必須互相依存,以致簡直不允許兩者之間有巨大對抗,雖然這樣的危險經常不斷出現,因為知識分子處在兩大強權之間,他們的誠實正直以及尋求正確單義結論的真誠沖動,往往導致對抗局面。然而這類衝突總算從未發生。羅馬教會當局滿足於自己的舉棋不定態度,時而對遊戲讚許支持,時而又拒絕否定,原因很簡單,參與遊戲的人中,不僅有來自普通人群的才識卓越之士,還有若干極著名的聖職人員。自從公開舉辦遊戲競賽並且設立由一位遊戲大師擔任領導的制度後,就得到了教會和教育部門兩方面的庇護,而此兩者對羅馬教廷當局一貫慷慨有禮。第十五世羅馬教皇[25]在其還只任紅衣主教期間,曾是一位熱心於玻璃球遊戲的遊戲能手。但在他成為教皇后竟不僅效法他的前任們,從此洗手不玩,而且還試圖將遊戲交付法庭審判。當年玻璃球遊戲確實差一點被天主教會所禁止。但是這位教皇尚未辦成此事便死了,而一篇廣為流傳的這位要人傳記中則宣稱玻璃球遊戲是他深愛的事,只因擔任了教皇要職,便不得不持敵對立場。

玻璃球遊戲最初僅為個人或者一些朋友間私下裡玩玩的活動,但在受到教育部門長期大力促進之後,最終成了公開的組織,英國和法國最早建立了各自的團體,其他許多國家幾乎立即效法。就這樣,每個國家都成立了一個遊戲委員會,推舉出一位最高領袖,頭銜是“遊戲大師”,在這位大師親自領導下舉辦公開的遊戲活動都成了文化大慶典。當然,這位遊戲大師也和團體裡其他所有高級官員一樣,全都是無名氏。除了少數至親好友,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實姓。唯有由每位遊戲大師親自主持的巨型公開活動,才可以動用公共的與國際性的大眾傳播媒介。遊戲大師的責任很重,除了主持公開遊戲活動,還得負責培養遊戲選手和領導遊戲學校,而高於一切之上的事則是以最嚴格的標準提高遊戲的水平。唯有由世界各國遊戲大師組成的世界委員會才有權(這在如今已是難以想象的事了)決定新符號和新公式的吸收,遊戲規則的調整修改,增刪新科目等。人們倘若把玻璃球遊戲視作卓越文化人士創造與使用的一種世界語言,那麼在各國遊戲大師領導下的玻璃球遊戲委員會便是保護這種語言的積存、發展以及維持其純潔性的科學院了。每個國家的全國委員會都設有自己的遊戲檔案館,凡是經過檢驗而許可收入的符號與秘訣都得到了妥善保管,其數量之多,早已大大超過了中國古代漢字[26]。

一般說來,倘若能通過高等學校的畢業考試,獲得這種精英學校的及格證書,那麼也就算夠資格的玻璃球遊戲者了,但是若想超出一般水平,那麼必得在某項主要學術或音樂方面有超常表現自是不言而喻,過去如此,將來也如此。有朝一日終於躋身玻璃球遊戲委員會或者甚至成為遊戲大師,這幾乎是精英學校裡每一個十五歲少年的夢想,但是一待有可能獲得博士頭銜、仍然癡心不改、決意獻身玻璃球遊戲並為促進其發展而努力奮鬥的人,其比例則是極小的。凡是真正的遊戲愛好者全都勤於研究玻璃球遊戲學問,潛心練習靜修功夫,每逢舉行“盛大”遊戲競賽時,他們總是在所有虔誠參與者群裡成為核心中的核心,他們使這種巨型公開活動具有莊嚴性質,而不致蛻化變質為徒有外表的典禮。在這類真正遊戲者和熱心支持者眼中,一位玻璃球遊戲大師就是一位君王,或者是一位高級僧侶,簡直就像是一位神明。

而一切真正獨立的遊戲者,尤其是遊戲大師,玻璃球遊戲往往首先是一種音樂創作方式,恰如約瑟夫·克乃西特有一次談論古典音樂的特性時曾就其真正意義所作的闡釋:

“我們認為古典音樂是我們文化的提煉與總括,因為它是這一文化最清晰、最典型的姿態和表現。我們在這種音樂氛圍裡繼承了古希臘羅馬的和基督教的文化遺產,繼承了一種開朗、勇敢的虔誠精神,一種高尚的騎士道德。歸根結蒂,任何一種經典性的文化遺產,莫不是一種人類道德的代表,一種集中了人類楷模行為的姿態。我們知道,在一五〇〇年到一八〇〇年期間,人們創作了多種多樣的音樂作品,風格和表達方法差別懸殊,但是它們的精神,或者更確切地說,其中的道德內容都完全相同。以古典音樂作為表達方式的人們,他們的人生態度永遠相同,他們永遠建立於同一種生活認識之上,總是努力以同樣的精神優勢去克服一切偶然性。古典音樂的姿態具有什麼意義呢,它意味著對人類之悲劇的認知,對人類智慧、勇敢、樂觀的讚同肯定!不論是亨德爾或者柯普林[27]一首小步舞曲的優美典雅,還是許多意大利作曲家或者莫扎特作品中化為微妙姿態的感情升華,還是巴赫音樂裡視死如歸的靜謐沉著——全都鳴響著一種倔強精神,一種無視死亡的剛毅,一種騎士氣概,一種超越常人的笑聲,它們產生自不朽者的愉悅開朗。讓我們的玻璃球遊戲裡也鳴響出這種聲音吧,也在我們整個的生活、工作與苦難之中鳴響吧。”

克乃西特的一個學生記錄下了這番言論。這裡就用這席話結束我們對玻璃球遊戲的介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