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岛(翁贝托·埃科作品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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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旧时才子的古怪教义

罗伯托让回忆的思绪停留片刻,意识到自己追忆父亲的去世,并不是出于让菲罗克忒忒斯(1)的伤口永不愈合的虔诚目的,而是纯粹的偶然,“达佛涅号”上闯入者的幽灵引得他回想起费兰特的幽灵。这两个影子像孪生兄弟一样在他面前显现,它们如此相似,以至于他决心消灭较弱的那个,仿佛这样便可以制服较强的那个。

他思忖:“在围城的那些日子里,到底我还有没有再度风闻费兰特的任何消息呢?没有。那么,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是圣萨万让我相信了费兰特并不存在。”

实际上,罗伯托与圣萨万先生早就结下了友谊。在父亲的葬礼上,罗伯托又一次看见了他,并从他那里得到了情感上的慰藉。当圣萨万不再被酒精控制,他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他个子很小,容易激动,动作敏捷,脸上留有他讲述过的巴黎骄奢淫逸的生活所留下的痕迹,虽然他可能还不满三十岁。

圣萨万为那顿晚饭上自己的放肆道歉,他说这道歉不是为了自己所说过的话,而是为了他讲那些话时不文雅的方式。他听罗伯托讲述波佐先生的往事,而罗伯托则对他充满感激,因为他至少假装兴趣浓厚。罗伯托对他说起父亲如何教会自己击剑的本事,圣萨万向他提了不少问题,又特别着迷于他提到的某种剑法,于是抽出佩剑,就在广场中央,要求罗伯托为他表演击剑动作。或许他早就熟悉那招剑法,或许由于他十分敏捷:他很熟练地躲过了攻击,但他承认,那是属于高级剑术的击法。

为了表示感谢,圣萨万只向罗伯托展示了他的一个招式。他让罗伯托摆好招架之势,双方佯攻虚晃数招之后,罗伯托便等待对手第一剑劈刺,这时圣萨万好像突然滑倒在地,而当罗伯托不知所措时,他却已经奇迹般地重新站起,并削掉罗伯托上衣的一颗钮扣——这足以证明,如果他再推进右攻步,便完全可以伤及对手。

“您喜欢吗,我的朋友?”当罗伯托认输并向他致意时,他说,“这是coup de la Mouette,或者用你们的语言说,海鸥剑法。如果哪天去海边的话,您就会看见,这种鸟儿向下俯冲的时候,就像坠落下来一样,然而,刚一沾海水,它们就会嘴叼猎物,重新展翅高飞。这是一种戳刺,它需要长时间的练习,而且还不是总能成功。吹嘘发明这种剑术的人与我交手时就没有成功。这样一来,他赠送给我的既有他的性命,还有他的绝招。我相信,他更为遗憾的是失去绝招,超过失去性命。”

如果不是有一小群平民凑过来看热闹的话,他们俩可能还要继续谈论很长时间。“我们到此为止吧,”罗伯托说,“我不想让人看见,说我忘记了守孝。”

“您现在正在更好地表达对您父亲的尊敬,”圣萨万说道,“通过回忆他的教诲,这胜过像刚才那样待在教堂里听差劲的拉丁文。”

“圣萨万先生,”罗伯托对他说,“您不怕最后上火刑柱吗?”

圣萨万的脸色沉下了一瞬间,然后说道:“当我差不多像您这般年纪时,我很崇敬一个人,他对我来说就像兄长一样。我管他叫卢克莱修,就像那位古代哲人一样,他本人也是一位哲学家,此外,他还是位神父。他最后在图卢兹被送上柴堆烧死了,但在那之前人们割下了他的舌头,然后把他勒死。所以您看见没有,如果说我们哲学家拥有如簧巧舌的话,不仅是像前天晚上那位先生所说的,为了赋予我们优雅的谈吐,还为了在舌头被割去之前,充分地利用它。就是说,除去玩笑之外,是为了与偏见决裂,并发现事物天然的道理。”

“这么说,您真的不相信上帝?”

“我在自然里找不到相信的理由。不止我如此。斯特拉博(2)告诉我们,加利西亚人没有关于上帝的任何概念。当传教士要对西印度群岛的土著人讲述上帝的时候,阿科斯塔(3)——而他甚至还是耶稣会的教士——对我们说,他们只好使用西班牙语单词Dios。也许您不会相信,但是在他们的语言里,不存在任何相应的词汇。如果上帝的观念在原始状态下不被认知的话,那么,它就应该是人类的一种发明了……不过,您也别认为我没有正直的原则,或者我不是我王忠实的仆人。一个真正的哲学家绝不会要求颠覆事物的秩序。他接受它。他只要求人们让他去培植安慰强大心灵的思想。对于其他人,不管什么人,有教皇和主教能够阻止人们去造反和犯罪,这已经很幸运了。国家的秩序要求行为的一致性,宗教对于人民来说是必要的,智者应该牺牲他的部分独立性,以便确保社会稳定。至于我,我相信自己是一个正直的人:我忠于朋友,我不撒谎——除了发表爱情宣言的时候,我热爱知识,而且按照别人的说法,我还写得一手好诗。因此,贵妇们认为我文雅潇洒。我想写很时髦的小说,我构思了很多部,但没动手写其中任何一部……”

“您都构思了些什么呢?”

“有时候我望着月亮,我想象着那些黑影可能是些洞穴、城市、岛屿,而那些发亮的地方则是海水在反射太阳光线,就像镜子上的玻璃一样。我很想讲述他们的国王、他们的战争以及他们的革命故事,或者讲述那里情人之间的不幸福,这些人在夜间望着我们的地球,唉声叹气。我将很高兴讲述身体各部分之间的争斗和友谊,如胳膊向脚宣战,而静脉与动脉谈情说爱,或者是骨骼与骨髓发生性关系。所有我想写的这些小说都对我纠缠不休。当我在自己的卧室时,我觉得他们好像都在我的四周,如同一些小鬼,有的拽我的耳朵,有的揪我的鼻子,而且每个小鬼都对我说:‘先生,写我吧,我漂亮极了。’后来我发觉,编造一场特别的决斗,也可以成为一个同样趣味盎然的故事,比如与一个对手相斗,并说服他背叛上帝,然后再刺穿他的胸脯,让他死后下地狱。好了,格里瓦的大人,请您再一次拔出剑来,就这样,做好防御,闪开!脚跟放在同一条线上;不行,这样下盘就不稳了。脖子不要挺得太直,因为肩膀和脖子伸得越长,为对手的攻击提供的面积就越大……”

“但是,我一伸手就可以用剑保护头部。”

“错误,这种姿势会失去力量。再说,我的防御姿势是德国式的,而您的防御姿势却是意大利式的。这样不好。当对手采取防御姿势时,应该尽可能地模仿他的姿势。而且您还没有对我谈谈您自己,以及您在来到这个充满火药味的河谷之前的人生。”

没有什么能像善于以邪恶的谬论引人注目的成年人那样更能迷惑一个青年,后者会马上竭力仿效他。罗伯托向圣萨万打开了心扉,而为了让自己的讲述更为有趣——因为他前十六年的生活实在没什么可多说的——罗伯托向他谈及对未曾谋面的兄弟的执念。

“您读了太多的小说,”圣萨万对他说,“您在试着经历它们中的一部,因为小说的任务是使人在感到愉快的同时受到教育,教人认清世事的陷阱。”

“那么,您称之为《费兰特小说》的东西要教给我什么呢?”

小说,”圣萨万向他解释道,“总要以一种误会作为基础,人物、行为、地点、时间或情境方面的误会,然后,从这些根本的误会,再衍生出断断续续的误会、纠缠的枝节、高潮,最后再以意想不到却令人愉快的真相大白而结尾。我说误会,就好比一个人物的假死,或者一个人代替另一个人被杀死,要么是量上的误会,比方说一个女人以为自己的情人死了便与另一个男人结了婚,要么是质上的误会,当感官上的判断发生错误,或者某人在催眠药剂的支配下像是死了一样,结果被埋葬了;更有甚者,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误会,比方说某人被错当成杀人凶手;或者是工具方面的误会,如有人假装用匕首刺人,刀尖没有刺入咽喉处,而是刺到了衣袖里,挤压到一块沾满鲜血的海绵……更不要说还有假书信、伪声音、没有及时寄到的信件,或者投错地点和收信人的信件。在这些计谋里面,最为有名也最为普通的则是把一个人换成另外一个人了,而能掩人耳目的原因是两人相貌酷似……这个替身要么总是尾随正主出现,要么则是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把事情做在前面。这真是安排巧妙的阴谋诡计,通过这种方法,读者便会对人物感同身受,与他分担对敌人-兄弟的模糊不清的恐惧。可是您看到了吧,人也如同机器一样,只要让表面上的一个齿轮转动起来,便可以让内部的其他齿轮也跟着转动起来;其实,兄弟也好,敌人也好,只不过是每一个人对他自己、对心灵隐蔽处的恐惧的反映,在心灵深处潜伏着没有忏悔过的欲望,或是如同眼下人们在巴黎所说的,隐约感到的、没有表达出来的念头。那里存在着一些难以察觉的想法,它们震动心灵却又不让心灵发现,这些秘密念头的存在是从这样的事实上反映出来的:每个审视自己的人,一定会发觉自己怀抱着爱情和仇恨、快乐和痛苦,然而却不能清楚地记得使这些情感产生的种种念头。”

“这么说,费兰特……”罗伯托试着问道。圣萨万总结道:“因此,费兰特来自您的恐惧以及羞耻。经常是这样,人们由于不愿意承认他们就是自己命运的作者,索性将命运看成一部小说,是由一名富于幻想、肆无忌惮的作者炮制而成的。”

“那么,我自己无意识地创作出的这部寓言小说,对于我又意味着什么呢?”

“谁知道?也许您不如您以为的那般爱您的父亲,您曾经觉得他教导您德行时过于严厉,您因此埋怨他,而后用另外一个人的、而不是您自己的过错来惩罚他。”

“先生,您正同一个还在为自己最敬爱的父亲去世而痛哭的儿子讲话!我认为,教人轻蔑他们的父亲比轻视我们的主,罪过还要更大些!”

“算了,算了,亲爱的格里瓦大人!哲学家应该有勇气批评一切灌输给我们的说谎的教训,在这里面,就包括对老人家愚蠢的尊敬,似乎年轻就不是更大的善良和美德。开诚布公地说,一个年轻人有能力理解、判断和行动,难道不比一个头发花白、想象力冻结了的六旬笨蛋更持家能干吗?老年人身上我们尊称为谨慎的东西,其实只不过是他们对行动的恐惧而已。当懒惰使他们的肌肉松弛虚弱、血管硬化、精气神蒸发殆尽、骨髓被吸干时,您愿意屈从于他们吗?如果您喜欢一个女人,难道不是因为她的美貌吗?当年迈体衰把那具躯体变得幽灵般难看,让人想到死亡近在眼前时,难道您还能继续对她顶礼膜拜吗?如果您对自己的情妇态度尚且如此,为什么就不能对老人家们持同样的态度呢?您也许会说,那个令人敬畏的老人是您的父亲,而上天会让您长命百岁,如果您尊重老父的话。是谁这么说的?那些犹太老人明白,只有依靠他们的子孙后代,自己才能在沙漠中生存。如果您相信,由于您曾是您父亲孝顺的羔羊,上天就会让您多活一天的话,那您就受骗了。您以为一个尊敬的问候,甚至让您帽子上的羽饰低得拖到父母的脚前,就能治好您的恶性脓肿,让一个剑戳的伤口结疤痊愈,或者让您膀胱里的一块小石头跑出来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医生们就不会吩咐您使用他们那些难喝的药水,而是命令您在晚饭之前向您的父亲大人行四次屈膝礼,在睡觉之前向您的母亲大人献一枚亲吻,以此来摆脱梅毒了。您可能会对我说,如果没有您的父亲,也就不会有您了,而他如果没有他的父亲,也不会有他,代代相传,一直上溯到麦基洗德。但实际上,是他对您,而不是您对他亏欠些什么:因为您用多年的泪水,为他一时的云雨之欢付出了代价。

“您自己都不会相信您说的话。”

“的确不信。几乎从来不信。然而,哲学家就好像诗人。诗人为理想的仙女谱写理想的文字,目的只是借用词汇来探测激情的幽深处。哲学家则用他目光的冷漠,审视笃信的堡垒究竟能够毁坏到什么程度。我并不想削弱您对您父亲的尊敬,因为您对我说过,他给过您良好的教诲。但您不该因为回忆日渐憔悴。我看到您流眼泪……”

“啊,这不是痛苦所致。可能是头部的伤口引起的,它让我的视力减弱……”

“您喝咖啡吗?”

“咖啡?”

“我敢打赌,过不了多久,它将会变得时髦。咖啡是万应灵丹妙药。我会给您弄一些来。它能干燥寒冷的体液、祛除风寒、强壮肝脏,是治疗水肿和疥疮的良药,它还能镇定心脏,减轻胃痛。它的蒸汽被认为专治眼睛肿痛、耳鸣、鼻炎、感冒或者鼻塞。然后,把您想象出来的那位经常打扰您的弟兄,随同您的父亲一起埋葬吧。尤其是您应该找个爱人。”

“一个爱人?”

“会比咖啡还有用。为了一个活着的人忍受痛苦,就会减轻为了死去的人所遭受的剧痛。”

“我从来没爱过一个女人。”罗伯托红着脸承认道。

“我没有说爱一个女人。也可以爱一个男人。”

“圣萨万先生!”罗伯托高声喊道。

“看得出来,您来自乡下。”

罗伯托尴尬至极,告辞离开,推说自己眼睛疼得厉害,便结束了那次会面。

为了给他听到的所有那些话语找出个理由,罗伯托对自己说,圣萨万是拿他寻开心:这就仿佛在一次决斗里向他展示巴黎人懂得使用多少剑法。而自己的样子显得实在土气。还不止如此,假如他把那些话当真,他便犯了罪过;当成玩笑就万事大吉了。听着那许多违反信仰、风俗、国家和对家庭应有的尊重的话题,他为自己犯下的罪过列出了一份清单。思考着自己的过错,罗伯托又被另外的痛苦所俘虏,因为他记得,父亲在临死之际,说了一句亵渎神明的话。


(1) Philocttetes,特洛伊战争中用其父大力神赫拉克勒斯所遗之方和毒箭杀死特洛伊王子的英雄。他在战斗中足部曾受伤,并严重感染。

(2) Strabo(约前64—24),希腊地理学家、历史学家。

(3) José de Acosta(1539—1600),西班牙天主教耶稣会神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