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九九七年,七月下旬
一个夏日的下午,奥尔德雷德在林间骑着马,他一边看着前方熟悉的小路上不停变换的斑驳树影,一边高声唱着赞美诗。其间,他不时地跟自己的小马驹迪斯马斯说话,问它喜不喜欢自己刚才唱的那首赞美诗,以及接下来它还想听什么。
奥尔德雷德离开夏陵已经有几天时间了,他感觉自己正在胜利返乡。他的人生使命是将知识与理性带到愚昧无知的地方。八本新书放在一个绑在迪斯马斯臀部的箱子里,它们均由羊皮纸写就,配有精美的插图,这是宏大工程里的基础一步。奥尔德雷德的梦想就是将夏陵修道院变成知识与学问的重要中心,拥有与瑞米耶日的修道院匹敌的缮写室和大图书馆,以及可以教育贵族后代如何识字、计算和敬畏神灵的学校。
今天的修道院与理想中的图景还有些遥远。奥尔德雷德的上级并不认同他的抱负。奥斯蒙德院长是个温和而慵懒的人,他对奥尔德雷德不错,奥尔德雷德年轻时就得到了他的提拔,这主要是因为奥斯蒙德院长知道,只要给奥尔德雷德一份工作,他自己的任务就完成了,不需要再干什么活了。任何不需要他继续工作的事情,奥斯蒙德都会同意。对于奥尔德雷德的想法,修道院的司库[19]希尔德雷德的反对更加坚决,只要与支出相关的提议,他都不同意,仿佛修道院的使命是省钱,而不是为世界带来启蒙。
也许上帝派奥斯蒙德和希尔德雷德来,是要教奥尔德雷德学会耐心。
拥有这个愿望的并不止奥尔德雷德一人。长期以来,修士中普遍存在一种力图改革的愿望,旧式教堂已经堕入闲散和自我放纵的状态。许多优美的手稿书籍在温彻斯特、伍斯特和坎特伯雷的教堂中诞生。然而,变革的动力仍然没有到达夏陵修道院。
奥尔德雷德唱道:“向天堂的守护者致敬,荣耀之父的杰作……”
他突然停了下来。他看见道路前方出现了一个人。
奥尔德雷德甚至没看到那个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个人肮脏的脚上没穿鞋子,全身裹着破布,戴着一副生了锈的战场铁头盔,头盔挡住了他大部分的脸。一条染了血的布绑着他的上臂,明显是最近受了伤。他站在小道中央,挡住了奥尔德雷德的去路。也许他是个无家可归的穷苦乞丐,但他看上去更像是个法外之徒。
奥尔德雷德的心一沉。他不该冒险独自出行。可是今天早上,穆德福德路口的酒馆里没有人同他一起走这条路,他等得不耐烦,就出发了。他不想等上一天或者更长时间才跟别人成群结队离开。
奥尔德雷德扼住了缰绳。不表现得害怕很重要,就像面对一条危险的狗那样。他努力保持声音平静,说:“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那人用嘶哑的声音做了回应。奥尔德雷德突然想到,他的声音可能是伪装的。“你算个什么司铎?”
奥尔德雷德的发型——也就是头顶光秃,周围一圈留着头发的样式——暗示了他是神职人员的身份,不过教士助手往上的级别都是有可能的。“我是夏陵修道院的修士。”
“一个人吗?你就不怕被抢?”
奥尔德雷德怕被杀死。“没人可以抢我,”他带着假装的自信说,“我身上什么也没有。”
“除了那口箱子。”
“那箱子不是我的。它属于上帝。蠢货才会抢劫上帝的东西,让自己的灵魂遭到谴责,落入永恒的地狱。”这时,奥尔德雷德发现丛林里半遮半掩地躲着另一个人。即便他想搏斗,也没办法一人对付两个。
恶棍说:“箱子里面有什么?”
“八本圣洁的书。”
“那就很贵重了。”
奥尔德雷德想象着有人敲开修道院的门,把书卖给修士们的场景。然后,这个人会由于他的放肆行为遭到鞭打,而书将会被没收。“对可以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卖掉这些书的人来说,的确贵重。”奥尔德雷德说,“你饿了吗,我的孩子?你想吃点面包吗?”
那人迟疑了一会儿,挑衅地说:“我不需要面包,我需要的是钱。”
这个迟疑告诉奥尔德雷德,他饿了。也许食物会满足他。“我没钱可以给你。”严格来说,这是真的。奥尔德雷德钱包里的钱属于夏陵修道院。
那人似乎接不上话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对话里突然的转折。他停顿了一下,说:“卖一匹马比卖一箱书容易。”
“没错。”奥尔德雷德说,“但有人可能会说:‘我知道奥尔德雷德修士有匹小马驹,它前额上也有一道白色的十字架印子,就跟你这匹一模一样。所以你这头牲畜是从哪儿弄来的呢,朋友?’这时,那个窃贼该怎么回应呢?”
“你很聪明。”
“你很勇敢。但你不笨,对吧?你不会为了八本书和一匹小马驹而抢劫一名修士,因为你上哪儿也卖不了。”奥尔德雷德决定,现在是结束这场交流的时候了。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催促着迪斯马斯前进。
法外之徒站在原地僵持了一会儿,犹豫地支吾几声,然后便让开了。奥尔德雷德骑马从他身边经过,假装漠不关心。
走过去之后,奥尔德雷德忍不住想踢踢迪斯马斯,让它赶紧跑起来,但这样做就会暴露他的恐惧。所以他强迫自己让小马驹慢悠悠地继续走。他发现自己在颤抖。
那人说:“我想要点面包。”
这是作为修士无法忽视的请求。为饥饿的人提供食物也是奥尔德雷德神圣的职责。耶稣有言:“喂养我的小羊。”[20]奥尔德雷德必须遵从,即便冒着生命危险。奥尔德雷德勒住缰绳。
奥尔德雷德的鞍囊里装着一条面包和一块奶酪。他拿出面包,递给法外之徒。法外之徒马上就撕下一块,透过破旧头盔上的洞送进嘴里,而且塞得满满的。他显然很饿。
“跟你的朋友一起享用吧。”奥尔德雷德说。
另一个人从树林里出来了,他的头巾盖住了半边脸,不让奥尔德雷德看清他的模样。
第一个人看上去并不情愿,但他还是掰开了面包,与第二个人分享。
第二个人用手掩住脸,低语一句:“谢谢。”
“不用谢我,感谢上帝,是他把我派来的。”
“阿门。”
奥尔德雷德把奶酪也给了第二个人:“这个也一起吃吧。”
他们分奶酪的时候,奥尔德雷德骑马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奥尔德雷德往身后看,法外之徒已经不见踪影。他安全了,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他暗自祈祷,表达感谢。
他今晚可能会饿,但他可以忍受。上帝今天让他牺牲了晚餐,而不是生命,他很感激。
下午的阳光渐渐退去,黄昏来临。终于,在河的那边,奥尔德雷德看见了一个有几所房子和一座教堂的村庄。房子的西边是一片耕种的田地,沿着河流北岸延伸过去。
有条船拴在对岸。奥尔德雷德从没来过德朗渡口,他从夏陵离开的时候走的是另外一条路,但他猜这就是那个地方。他下了马,朝对岸喊去。
一个女孩马上出现了。她解开船坐上去,划桨过来。她靠近的时候,奥尔德雷德注意到她身体圆润,但相貌平平,而且脸色不好。“我是夏陵修道院的奥尔德雷德修士。”
“我叫克雯宝。”女孩答道,“这个渡口是我父亲德朗的,那座酒馆也是。”
奥尔德雷德来对地方了。
“从这儿过去价格是一法寻。”克雯宝说,“但我不能把马带过去。”
奥尔德雷德看得出来,那条粗制的小船很容易就会翻。“别担心,迪斯马斯会游泳。”
奥尔德雷德把一法寻交给克雯宝。他卸下小马驹的担子,把那箱书和马鞍放到船里。上船的时候,他拉住马缰,坐了下去,然后轻轻拽了拽迪斯马斯,鼓励它到水里去。马儿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抗拒。“来吧。”奥尔德雷德想让它放心,同时,克雯宝从岸边推开小船。迪斯马斯走进水里,到了深水区域,它就游了起来。奥尔德雷德仍然拉住马缰。他觉得迪斯马斯不会跑掉,但也没有必要放开缰绳。
在他们过河时,奥尔德雷德问克雯宝:“从这里到夏陵需要多长时间?”
“两天。”
奥尔德雷德看着天空。太阳即将西沉。接下来是漫长的夜晚,但在夜幕降临之前,也许他再也找不到其他地方歇脚了。他最好今天晚上就留在这里。
他们到达对岸,奥尔德雷德闻到了浓烈的酿酒味。
迪斯马斯也找到了落脚点。奥尔德雷德放开缰绳,小马驹便爬上了岸,用力甩掉浸湿自己皮毛的水,然后啃起地上的青草来。
另一个女孩从酒馆跑了过来。她大概十四岁,黑头发,蓝眼睛,尽管年轻,却已经怀孕了。也许她称得上漂亮,但她脸上没有笑容。奥尔德雷德惊讶地看到她没戴任何头巾。通常情况下,暴露自己头发的是妓女。
“这是布洛德,”克雯宝说,“我们的奴隶。”布洛德什么也没说。“她讲威尔士语。”克雯宝补充道。
奥尔德雷德把箱子从渡船上搬了下来,放到岸上。然后把马鞍拿下来。
布洛德过来帮忙把奥尔德雷德的箱子抬起。他不自在地看着她,但她只是搬着箱子进了酒馆。
有个男人的声音传来:“给一法寻你就可以干她。”
奥尔德雷德转身。这个人是从一个也许是酿酒房的小建筑里出来的,那儿也正是这浓烈酿酒味的源头。他三十多岁,克雯宝的父亲应该也是这个年龄。他很高,肩膀宽大,让奥尔德雷德依稀想起夏陵的主教温斯坦。奥尔德雷德似乎也听人说过德朗就是温斯坦的表亲,不过德朗走路的时候是一瘸一拐的。
来人的双眼距离有点窄,架在长鼻子两边,打量着奥尔德雷德,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一法寻挺便宜的了。”他补充道,“她还新鲜的时候,值一便士呢。”
“不用了。”奥尔德雷德说。
“没人想要她,因为她已经怀孕了,这蠢娘们儿。”
奥尔德雷德不能放过这句话:“我想她怀孕的原因是你无视神的律法,让她卖淫了吧。”
“她很享受,这就是她的问题。女人只有在享受的时候才会怀孕。”
“是吗?”
“人人知道这一点。”
“我不知道。”
“这种事其实你一点也不懂,对吧?你是个修士。”
奥尔德雷德试图以基督的方式咽下这份侮辱。“没错。”他说着,点头鞠躬。
如果一个人对他人的侮辱采取忍耐态度,通常会让侮辱者感到难堪,不忍再继续下去。但德朗仿佛不觉得难堪。“我之前有个男孩儿,也许他能让你感兴趣,”他说,“不过他死了。”
奥尔德雷德扭过头去。他对这类非难很敏感,因为在青年时期,他备受这种诱惑的折磨。当他还是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的见习修士时,曾经深深地爱上过一个叫利奥弗里克的修士。奥尔德雷德感觉他们所做的不过是男孩之间随便玩玩的事,但他们还是被抓了现行。之后当然闹翻了天。奥尔德雷德被转院了,与他的爱人分离,如今他在夏陵修道院就是这个原因。
往后再也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虽然仍会有些念头困扰着奥尔德雷德,但他已经可以抑制它们了。
布洛德又从客栈走了出来,德朗打打手势,让她拿着奥尔德雷德的马鞍。“我搬不了重东西,我的背不好。”德朗说,“瓦切特战役的时候,有个维京人把我从马背上打了下来。”
奥尔德雷德看了看迪斯马斯,它正安安静静地待在牧场里。奥尔德雷德走进酒馆。它跟一般的房子没什么区别,但面积更大。里面有许多家具,比如桌子、长椅、储物箱和壁挂。它的阔绰还体现在其他方面:一条大鲑鱼挂在天花板上悬了下来,由底下的火慢慢熏制;一只套上塞子的木桶立在长椅上;鸡群在啄地上的芦苇;炉火上架着一个正在冒泡的锅,飘来令人垂涎欲滴的春羔羊肉的香味。
德朗朝一个年轻女人指了指。她很瘦,正在搅拌这口锅。奥尔德雷德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着一条皮绳,绳上套了一块带雕刻的镀银圆形铁片。“那是我老婆埃塞尔。”德朗说。那女人扫了奥尔德雷德一眼,没说话。奥尔德雷德想,德朗身边全是年轻女人,而她们所有人看上去都不高兴。
奥尔德雷德说:“会有很多人经过这里吗?”对于这么个小地方,这种级别的奢华令人吃惊,奥尔德雷德有了个念头,他觉得建造酒馆的钱是抢来的。
“人很够。”德朗不多解释。
“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我遇见了两个人,像是法外之徒,”奥尔德雷德看着德朗的脸,说道,“其中一个戴着旧的铁头盔。”
“我们管他叫铁面人,”德朗说,“他是个骗子和杀人犯,专门抢河流南岸来的人,那边的路大部分在树林里。”
“为什么没有人逮捕他?”
“我们尝试过了,相信我。穆德福德的地方官奥法说了,谁能抓到铁面人,谁就能获得两镑的奖赏。他肯定是躲在了树林里,可我们找不到他。治安官的人也在这儿守着,能做的都做了。”
听上去足够合理,奥尔德雷德想,但他还是保持怀疑。德朗是瘸腿,不可能是铁面人本人,除非瘸腿是装出来的,然而铁面人抢劫来的财物,他可能是从中受益的。也许他知道铁面人躲在哪里,只不过他被人收买了。
“他的口音很奇怪。”奥尔德雷德一边说,一边刺探着。
“他很可能是爱尔兰人或者维京人,也可能是别处来的,没人知道。”德朗转移了话题,“你最好来一壶酒,旅途后休息休息。我老婆的酒做得不错。”
“也许晚一些吧。”奥尔德雷德说。他尽量不去花修道院的钱。他对埃塞尔说:“酿出好酒的秘诀是什么?”
“不是她。”德朗说,“是我的另一个老婆利芙,她酒酿得不错。现在她就在酿酒房。”
教会一直在与这种现象斗争。大多数男人只要能养得起,一般不止有一个妻子;或者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或一个以上的妾以及女奴隶。教会对婚姻没有管辖权。只要两个人在另一个人的见证下交换誓言,就算结了婚。也许司铎会给予祝愿,但司铎不是必要的。结婚不会有纸面上的说明,除非夫妻二人富裕,可能会产生财产方面的协议。
奥尔德雷德不止在道德层面对此持反对意见。假如德朗这样的人死了,妻妾之间通常会产生恶性冲突,争论哪个孩子是合法继承人。婚礼的不正式会为后来的争端留下空间,导致家庭破碎。
德朗家也并不例外。而令人惊讶的是,这种事会发生在一座与教堂毗连的小村庄里。“如果教堂的神职人员知道你家里的事,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奥尔德雷德严厉地说。
德朗大笑:“是吗?”
“这是肯定的。”
“嗯,那你错了。因为他们全知道。那里的总铎德格伯特是我的兄弟。”
“那也一样!”
“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奥尔德雷德太生气,以致没法继续与德朗对话。他觉得德朗简直面目可憎。他不想发脾气,就走了出去。他朝着河岸走,试着平复自己的心情。
当奥尔德雷德沿着那片耕作的土地走到尽头,就看见了一家农舍和谷仓,很旧,但做了大量翻新。有几个人坐在屋外:三个年轻人和一个年长的女人——这是失去了父亲的一家人,他猜。他犹豫着不敢靠近,担心德朗渡口所有居民跟德朗一个样。他正想转身走回去,其中一个人快活地向他挥了挥手。
对陌生人招手的人大概是没问题的。
奥尔德雷德沿着斜坡走上了农舍。一看就知道,那家人没有家具,因为他们正坐在地上吃晚餐。那三个男孩并不高,但肩膀很宽,胸肌也很发达。母亲显得疲惫,但表情刚毅。四个人很瘦,似乎是没什么东西吃。一条棕白色的狗跟他们坐在一起,它也一样瘦。
那个女人先开了口。“跟我们一起坐坐吧,歇歇脚,如果您愿意的话。”她说,“我是米尔德丽德。”她指着几个男孩,分别从年长的介绍到年幼的:“我的儿子,埃尔曼、埃德博尔德和埃德加。我们的晚餐不算美味,但是欢迎您来吃。”
这顿晚餐当然不算美味。他们有一条面包和一口大锅,锅里是略煮过的从森林里摘来的蔬菜,也许是生菜、洋葱、欧芹和野生大蒜,但没有肉。怪不得他们长不胖了。奥尔德雷德很饿,但他不能从如此穷苦的人们那里获得食物。他礼貌地拒绝了:“闻起来很诱人,但我不饿,而且修士必须避免暴食的罪。不过我会跟你们坐在一起,谢谢你们欢迎我。”
奥尔德雷德坐在地上,修士平常不这样,除非是在宣誓的时候。眼前是贫穷,奥尔德雷德想,真正的贫穷。
奥尔德雷德开始与他们对话:“这里的草地看起来可以割了。几天之后,你们就能收割一大批干草。”
米尔德丽德答道:“我不确定我们能不能晒出干草,河岸的土地几乎都是沼泽,不过如果天气热,草就能干。希望每年都是这样。”
“你们刚到这里没多久,对吗?”奥尔德雷德问。
“对,”米尔德丽德说,“我们是从库姆来的。”
奥尔德雷德猜得到他们为什么离开。“你们肯定遭遇了那次维京海盗的突袭。前天我经过那儿的时候看见了被毁的景象。”
埃德加,那个最小的儿子开口说话了。他看上去大概十八岁,只有下巴柔软的浅色胡须能显得出他是个成年人。“我们的一切都没了。”他说,“我父亲是一名造船匠,海盗把他给杀了。我们存下来的木材全被烧了,工具也被毁了。现在一切得重新开始。”
奥尔德雷德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位年轻人。也许他并不英俊,但他的长相有吸引人的地方。这并不是场正式对话,但他说出来的句子很清晰,很有逻辑性。奥尔德雷德感觉自己被埃德加吸引住了。控制住自己,他想。对奥尔德雷德而言,色欲的罪比暴食的罪更难避免。
奥尔德雷德问埃德加:“你的新生活过得怎么样?”
“其实只要接下来几天不下雨,我们是能够卖干草的,这样我们就可以有些钱了。高地上还有正在成熟的燕麦。我们也还有一头小猪和一只羊,可以度过这个冬天的。”
所有的农民都在过着这种不牢靠的生活,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能否靠当年的收获撑到明年的丰收季节。米尔德丽德的家庭已经比其他人的境遇要好些了。“能得到这个地方也许是幸运的。”
米尔德丽德干脆地说:“现在还说不准。”
奥尔德雷德说:“你们为什么来到了德朗渡口呢?”
“夏陵的主教把这片农场给了我们。”
“温斯坦?”奥尔德雷德当然认识这位主教,而且对他评价很低。
“我们的地主是光头德格伯特,社区教堂的总铎,也是主教的表亲。”
“棒极了。”奥尔德雷德渐渐了解了德朗渡口。德格伯特和德朗是兄弟,温斯坦是他们的表亲。他们可以共同演绎罪恶三重奏。“温斯坦来过这儿吗?”
“仲夏节不久后他来过。”
埃德加插话:“仲夏节的两周后。”
米尔德丽德继续道:“他给了村庄里每家每户一只羊。我们那只羊就是他给的。”
“慷慨的主教啊。”奥尔德雷德觉得有趣了。
米尔德丽德马上就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听起来,你是在怀疑,”她说,“你不相信这是他的善举吗?”
“我知道他做任何好事背后都是有隐藏动机的。你面前的这个人对温斯坦并不赞赏。”
米尔德丽德笑了:“我们也不反驳。”
另一个男孩说话了。他是脸上长着雀斑的次子埃德博尔德,声音低沉而洪亮。“埃德加杀了个维京海盗。”他说。
长子埃尔曼插话:“他自己说的。”
奥尔德雷德对埃德加说:“你杀了一个维京海盗吗?”
“我从他身后袭击了他,”埃德加说,“他正在跟……一个女人搏斗。他看见我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那女人呢?”奥尔德雷德注意到了埃德加的停顿,他猜这是个特别的人。
“就在我袭击维京海盗之前,他把她摔到了地上。她的脑袋撞到地面的石头阶梯。要救她已经来不及了。她死了。”埃德加那可爱的淡褐色双眼含着泪水。
“她叫什么名字?”
“森吉芙。”埃德加轻轻地说。
“我会为她的灵魂祈祷的。”
“谢谢。”
很明显,埃德加爱她。奥尔德雷德为他感到遗憾。奥尔德雷德同时也松了一口气:一个如此深爱女人的小伙子是不可能与另一个男人犯下罪孽的。也许奥尔德雷德会受到诱惑,但埃德加不会。奥尔德雷德无须担忧了。
长雀斑的埃德博尔德又说话了。“司铎恨埃德加。”他说。
奥尔德雷德说:“为什么?”
埃德加说:“我跟他争论问题。”
“你赢了,我猜,然后你就把他惹恼了。”
“他说现在是公元九百九十七年,也就是说耶稣已经九百九十七岁了。我指出说如果耶稣是在公元一年出生的,那么他的第一个生日应该是公元二年,下个圣诞节他还只是九百九十六岁。答案很简单。可是德格伯特说我是个自大的兔崽子。”
奥尔德雷德大笑起来:“德格伯特错了,虽然这个错误别人也会犯。”
米尔德丽德不高兴地说:“你不该跟司铎争论,即便他们是错的。”
“尤其当他们错了的时候。”奥尔德雷德站了起来,“天快黑了。我得趁着还有些光亮回社区教堂去,不然我路上得掉进河里了。我很高兴跟你们见面。”
奥尔德雷德离开了,沿着河岸往回走。能够在这讨厌的地方见到一些可爱的人,他感到宽慰。
他打算在教堂过夜。于是他走进酒馆,取回自己的箱子和马鞍。他礼貌地跟德朗说了几句话,不过没跟他继续聊。他让迪斯马斯跑到山上去。
奥尔德雷德到达的第一所房子是一块空地上的小建筑。门是开着的,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这样。奥尔德雷德往里面看。一个大概四十岁的胖女人坐在门口附近,腿上放着一块皮革,正就着窗户照进的光补鞋子。她抬起头来,说:“你是谁啊?”
“奥尔德雷德,夏陵修道院的修士,我找德格伯特总铎。”
“光头德格伯特在教堂的另一边。”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贝比。”
跟酒馆一样,这地方也能看出阔绰的迹象。贝比有一口奶酪箱,箱子四周是薄棉布,既可以进空气,也可以挡老鼠。她旁边的桌上摆着一个木杯和一个陶罐,似乎装着红酒;一个钩子挂着条重重的羊毛毯。“这座村子看上去挺富有的。”奥尔德雷德说。
“不算非常富有。”贝比快速回应道。她想了想,过了会儿,又说:“不过教堂会向大家分发一些钱财。”
“那教堂的财富从哪里来呢?”
“你很好奇,对吗?谁派你来打探我们的消息的?”
“打探消息?”奥尔德雷德惊讶地说,“谁会闲得没事到这种荒原中的村子里来打探消息?”
“那你就不该这么多管闲事。”
“我记住了。”奥尔德雷德离开了贝比。
奥尔德雷德走上山坡,往教堂走去。教堂东侧有一所大房子,那必然是神职人员的住处了。他注意到房子背后有间作坊正在搭建中,与教堂的墙挨着。作坊门是开着的,里面有火光在闪动,看上去是一间铁匠铺,不过显得太小了,铁匠需要的面积要大一些。
他很好奇,走到门口往里看。他看见火炉里燃烧着炭火,旁边一对风箱把火吹得凶猛。一块铁稳稳扎进了一根树干大部分的横截面,形成了个齐腰高的砧。有一名神职人员正弯着腰,用锤子和窄凿子鼓捣一块看上去是银材质的圆片。砧上放着一盏灯,为他的工作照明;旁边还有一桶水,无疑是用来给滚烫的金属降温的;一把也许是剪开金属片用的重重的剪刀。他身后的门估计通向主屋。
那男人是个珠宝匠,奥尔德雷德猜。他有个架子,上面全是摆放整齐、分类明确的工具:锥子、钳子、重型修边刀,还有一把刀刃小、手柄长的剪具。他大概三十岁,是一个有着圆润双下巴的小个子男人,很专注。
奥尔德雷德不想吓到他,于是咳嗽一声。
这个措施没什么作用,那男人跳了起来,工具也掉到了地上,他说:“啊,天啊!”
“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奥尔德雷德说,“抱歉。”
那男人惊恐万分:“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奥尔德雷德肯定地说,“我看见这里有光,担心是着了火。”这是他临时想出来的,因为不想表现得多管闲事,“我是奥尔德雷德修士,从夏陵修道院而来。”
“我是卡思伯特,是这里的一名司铎。可是访客是不能进我的作坊的。”
奥尔德雷德皱了皱眉头:“你在担心什么?”
卡思伯特犹豫了一下:“我以为你是个贼。”
“我猜这里的金属很贵重吧。”
卡思伯特不自觉地扭头看了看。奥尔德雷德跟随他的目光,看到进门处附近有只铁箍箱,那大概就是卡思伯特的财富了。奥尔德雷德猜,这里装的是他平时要用到的金、银、铜。
不少司祭会从事不同形式的艺术活动,比如音乐、诗歌和壁画。卡思伯特成为珠宝匠也并不奇怪。他大概会为教堂制作饰物,并出售珠宝赚点钱。神职人员赚钱并不可耻,可为什么他表现得如此内疚?
“你能够从事这种要求精准的工作,那你的眼力一定不错。”奥尔德雷德看着工作台上摆放的东西。卡思伯特好像正在一块圆形银片上雕刻着错综复杂的奇怪的动物图案。“你在做什么呢?”
“胸针。”
一个新的声音传来:“你这混蛋在这儿探来探去的想干什么?”
对奥尔德雷德说话的人的头秃得很奇怪,整个脑袋没了头发。这人肯定是光头德格伯特,也就是那位总铎了。奥尔德雷德平静地说:“也真是的,你们怎么这么容易激动。门是开着的,我只是进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很像是在藏着什么东西。”
“别胡说。”德格伯特说,“卡思伯特需要一个安静、隐蔽的地方来完成这种高度精细的工作,就这样。别打扰他。”
“卡思伯特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说他担心有贼。”
“两个都有。”德格伯特走过奥尔德雷德,猛地关上门,跟奥尔德雷德一起站在门外,“你是谁?”
“我是夏陵修道院的图书管理人。我叫奥尔德雷德。”
“一个修士。”德格伯特说,“我猜你是想让我们给你一顿吃的吧。”
“还有个睡觉的地方。我正在长途旅行当中。”
德格伯特显然不乐意,但作为神职人员,他不能如此冷漠地拒绝一个同胞,除非他有立得住脚的理由。“那你就尽量不要问问题了。”他说着离开了,从正门走进房子。
奥尔德雷德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对刚才遭到的敌意,他实在想不出原因。
奥尔德雷德不再想了,跟着德格伯特进了屋子。
屋里的景象出乎他的意料。
里面本应在重要位置挂上巨大的耶稣受难十字架,以表示这栋建筑是为上帝服务的;一座教堂里应该有张诵经台,上面放着圣书,当神职人员吃朴素餐食的时候,可以有人为他们朗诵其中的篇章;任何墙上的装饰应该是《圣经》的场景,让神职人员记得上帝的律法。
可这个地方既没有十字架,也没有诵经台,墙上的挂毯描绘的是狩猎的场景。在场的男人虽然是剃度过的,但旁边还有些女人和孩子,看上去像在自己家一样。这感觉像是一所富裕家庭的大宅子。“这还是教堂吗?”奥尔德雷德不敢相信。
德格伯特听见了奥尔德雷德的话,说:“你以为你是谁,到这儿来还这副态度?”
奥尔德雷德对这种反应并不惊讶。不检点的司铎对待严格的修士总是有敌意的,他们觉得后者带着一种“我要比你神圣”的态度——有时还有具体的原因。现在看来,这座教堂正是变革运动的矛头所指。不过奥尔德雷德暂时没有下结论。接下来,德格伯特和他的人还是有可能将必要的礼拜仪式完美地展现出来的,而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奥尔德雷德把自己的箱子和鞍囊靠在墙上。从鞍囊里拿出了些谷物,走到外面去喂迪斯马斯。他将小马驹的两条后腿捆上绳子,以防它夜晚走远。然后他走了回去。
之前,奥尔德雷德还希望这所教堂能成为他在喧嚣世界中安静思考的绿洲。他想象过自己能够跟相同兴趣的人在夜晚交谈。也许他们可以讨论一些关于《圣经》的学术问题,比如《巴拿巴书》的真实性;他们可以谈论遭围攻的英格兰国王,误入歧路的埃塞尔雷德;甚至谈论国际政治,比如穆斯林掌控的伊比利亚半岛和基督教控制的西班牙北部之间的战争。他希望他们能饥渴地听他说诺曼底的事情,尤其是瑞米耶日修道院的部分。
但这里的人过的不是那种生活。他们正跟自己的妻子聊天,跟自己的孩子玩,喝着啤酒和苹果酒。有个男人正把一个铁搭扣套到腰带上去,另一个人在给小男孩剪头发。没人在阅读,没人在祈祷。
当然,家庭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对,一个男人应该照顾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但是神职人员还有其他职责。
教堂的钟声敲响了。人们不紧不慢地停下了手头的事,准备晚餐礼拜仪式。之后,他们漫步走出了屋子,奥尔德雷德跟在后面。女人和孩子留在屋里。村子里没有一个人来。
教堂的破损程度震惊了奥尔德雷德。入口是一棵树干撑起来的,整座建筑看上去不太竖直。德格伯特应该用他的钱来保养它才对。不过,当然,一个已婚男人首先会把钱花在自己的家庭里。这就是司铎应该单身的原因。
他们走进了教堂。
奥尔德雷德注意到墙上有雕刻。文字已经由于时间的冲刷而变得模糊不清了,不过他能读出其中的信息。这镌刻的文字表明,诺斯伍德的贝格蒙德阁下建造了这所教堂,并被埋在了这里,他在遗嘱中表示自己留下的金钱要付给为他祈祷灵魂的司铎。
奥尔德雷德对那所房子里的生活方式感到失望,但这场晚餐更令他惊愕。赞美诗被单调地念诵,祷告者吐字不清,整个过程中,两名执事一直在争论一只野猫是否能杀死一条猎狗。“阿门”音落时,奥尔德雷德已经怒火中烧。
难怪德朗对自己有两个妻子和一个奴隶妓女毫不羞耻。这座村庄里没有任何道德指引。德格伯特总铎自己就没有洁身自好,他怎么会怪罪那些违抗神职人员婚姻戒律的人呢?
德朗令奥尔德雷德感到作呕,但德格伯特彻底激怒了他。这些人既不为上帝,也不为这片社区服务。神职人员从穷苦农民那里索取钱财,自己过着舒适的生活,至少他们也应该认真举行礼拜仪式,为支持他们的人们祈祷灵魂,以作为回报。可这些人只是拿着教堂的钱,过无所事事的生活。他们比贼还要坏。他们在亵渎神灵。
不过,奥尔德雷德告诉自己,现在向德格伯特传播一点思想、跟他吵一架没有什么用处。
但奥尔德雷德非常好奇:德格伯特之所以对自己的罪过如此无畏,也许是因为他处于某位有权势的主教保护之下,但这并不是全部原因。通常,村民对懒惰而罪恶的司祭充满抱怨,他们喜欢有道德的领导,希望他们是可靠的,而这种可靠来源于他们遵守他们自己的规则。但是与奥尔德雷德交谈过的人没有批评过德格伯特或者这座社区教堂。事实上,大多数人不愿回答他的问题。只有米尔德丽德和她的儿子们比较友好和坦诚。奥尔德雷德知道自己并不亲和——他希望能够像瑟堡的蕾格娜一样,跟每个人成为朋友——但他不觉得德朗渡口居民的沉默寡言完全是因为他的态度。有些事正在发生。
他决心找出其中的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