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他娶了必嫁士人的徐文美
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正是大地向人们奉献了一年丰收成果之后的时节,也是秦少游大婚的喜庆日子。《淮海先生年谱》治平四年(1067)载:“娶徐氏,名文美,潭州宁乡主簿徐成甫女。”这一年新郎少游虚19岁,新娘徐文美芳龄几何呢?史料没有记载。熙宁八年(1075)岳父徐成甫辞世,少游受妻兄徐文通之请作《徐君主簿行状》,称其“享年四十一”。此时少游虚27岁,小岳父14岁。徐文美为徐家长女,按常理至少也得小父亲17—18岁吧。以此推算,徐文美出嫁之时,正是古人常说的“二八佳人”。
关于徐文美的家庭身世,少游在《徐君主簿行状》中叙述较为翔实:
其先泰州兴化人,远祖湘自兴化徙扬州之高邮,家焉。
“徐君主簿”即少游岳父徐天德,字成甫,号赓实,以入粟授潭州宁乡主簿。徐家远祖从兴化迁徙至高邮安家落户,徐成甫籍贯为高邮无疑。他是理财高手,且兴趣广泛,精力旺盛,家里家外料理得井井有条。到他这一辈,徐家已经是当地“右族”(世家大族),“金钱邸第甲于一乡”,家中“聚书几万卷”。而秦家经济实力显然够不上“右族”,充其量在当时当地算是一个比较殷实的小康人家吧。遇到荒年灾病,也常常捉襟见肘,出现“聚族四十口,食不足”(《与苏公先生简四》)的窘境。且家中藏书有限,与其书香门第的声望,与儿孙读书应考的实际需求不相适应。少游曾以自嘲的口吻说道:“家贫素无书,而亲戚时肯见借,亦足讽诵”(《与苏公先生简三》)。藏书超过少游家而又“时肯见借”的亲戚,除了老泰山徐成甫又会是谁呢!中国人谈婚论嫁讲究门当户对,小康之家的少游娶“富二代”徐文美,是否有高攀之心,或曰徐文美是否有“下嫁”之嫌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了解徐文美父亲的人生志趣。徐成甫不仅经营有方,而且曾有志于读书仕进。“初君好学问,聚书几万卷,欲举进士。”无奈其祖父、父亲不同意,只得作罢。所任“潭州宁乡主簿”,是通过“入粟”而不是科考得到的职位。潭州即今湖南长沙,据考证,主簿乃为空衔,不必到任,徐成甫确实也没有到潭州就任。他的人生志向又直接影响到他的择婿标准,曾发誓说:“子当读书,女必嫁士人。”北宋王朝从宋太祖始实行“右文”政策,将“崇文抑武”作为基本国策,读书人的地位空前提高,以致后世文人曾羡慕地将北宋称作读书人的黄金时代。徐成甫“女必嫁士人”的择婿标准不仅是他个人的,也是那个时代一个普世价值取向。秦、徐两家谈婚论嫁之时,少游祖父承议公已是朝廷命官;父亲元化公是拜在名师胡瑗门下的一名太学生;叔父秦定蓄势待发,三年后便金榜题名;少游一辈的小弟兄们遵循祖、父辈的意愿,走的都是一条亦耕亦读、科考仕进之路,因而高邮秦氏堪称书香门第。按照“女必嫁士人”的标准,秦氏子弟当是徐家择婿的首选。徐成甫有三个女儿,徐文美是长女,她的出嫁对于全家具有示范性意义。她嫁给了秦少游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读书人,其父可谓如愿以偿矣。少游《徐君主簿行状》记述:“又以文美妻余,如其志云。”如其志者,徐成甫将长女嫁给少游,非但不是“下嫁”,有辱门庭;相反倒是选中了一个称心如意的乘龙快婿,遂了自己“女必嫁士人”的夙愿。为岳父撰写“行状”之日,少游虽然还未进入仕途,但他十分自信地认为,自己是一个符合岳父所设定标准的合格女婿。《行状》中还有这样一段话:
葬有日矣,文通泣谓余曰:“惟先人行义,可质诸幽明……诸孤良惧泯灭,盍为我图之。”余既相与泣下。
文通即徐成甫长子、少游的大舅子。从文通含泪请少游为其父撰写行状,以及少游与之“相与泣下”之情形来推论,秦、徐两家一直保持着融洽的姻亲关系,交往频繁。此时少游与徐文美结婚已逾七八年,倘若没有他们良好的夫妻关系为基础,两个家庭如此和睦是难以想象的。
中国传统婚姻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徐、秦两家,一城一乡,一以经商为主,一为耕读世家,在其联姻过程中,月老的撮合作用显得尤为重要。月老为何人?比较有代表性的意见是孙莘老。他是高邮一位重量级的历史文化名人,以他的身份、地位以及与徐、秦两家的特殊关系,应该最有可能也最乐意充当月老的角色。
莘老与少游有着亲密的师生之谊。嘉祐四年(1059),莘老由太平县令被选调进京,任昭文馆馆阁校勘,参与编校昭文书籍。嘉祐六年(1061),自京师返归高邮。《孙莘老先生年谱》载:“三十四岁,自京师归高邮。黄庭坚来谒,以女许嫁庭坚。”黄庭坚这一年17岁,莘老许给他的女儿有一个十分好听的名字叫“兰溪”。这一年少游13岁,他“常造莘老之室,亲聆教诲,并从其学经”(《秦少游年谱长编》)。22岁高中进士、而立之年成为京官的莘老,在童年少游眼中,其形象之伟岸高大,想必是仰而视之的。诗歌《奉和莘老》作于元丰元年(1078)暮春之际,是对当年跟从恩师学习的美好追忆:
童子何知幸最深,久班籍湜奉登临。
挟经屡造芝兰室,挥麈常聆金玉声。
黄卷香焚春晼晚,绛纱人散夜萧森。
明朝只恐丝纶下,回首青云万里心。
少游以韩愈比孙莘老,自比韩门弟子、著名诗人张籍和皇甫湜,表达了自己的远大志向和对孙莘老的崇敬之情。“屡造”和“常聆”描写的是他屡屡登门、经常聆听莘老的教诲;而“春晼晚”和“夜萧森”则形象地写出了一种夜以继日的学习状态。我们不知道也无须求证的是,在莘老家,年仅13的小男生少游与孙家毛脚女婿、17岁的黄庭坚是否有一面之缘;我们想要得到的答案是:那个时候,莘老正值仕途、事业势头方劲之时,一个乡下小男生,怎么就能够轻易拜入其门下呢?追溯起来这可能与少游父亲元化公有关。《宋史·孙觉传》载,莘老“甫冠,从胡瑗受学。瑗之弟子千数,别其老成者为经社,觉最年少,俨然居其间,众皆推服”。莘老受学胡瑗的时间是在庆历七、八年(1047—1048),其后不久,少游父亲元化公亦入太学从胡瑗学。胡瑗弟子虽有千数,但从莘老“最年少,俨然居其间,众皆推服”,以及元化公“有声太学”来看,两人皆为胡瑗的得意门生。他们虽未有幸成为“同年”,却是地道的“同门”。元化公与莘老既为同乡,又是同门,那么少游入其门、执弟子礼就十分自然了。此后少游还屡屡提及莘老的教诲之恩,“屡奉所赐教,诲慰殷勤,虽父兄之于子弟,无以过此”(《与孙莘老学士简》)。在其诗文中每每以“门生”“弟子”自称,如“门生故吏知多少,尽向碑阴刻姓名”(《孙莘老挽词》)等。
莘老与秦家是友,与徐家则是亲。专家考证,莘老之妻为徐氏,与徐文美的父亲或为姊弟关系,“莘老妻盖与成甫姊弟行”(《秦少游年谱长编》)。若以此论,莘老便是徐文美的姑父、少游的姑丈。少游在《与参寥大师简》中称莘老妻为“莘老寿安君”,寿安君是孙莘老妻获得的封号。在《与孙莘老学士简》中,少游尊称莘老妻为“姨婆县君”:
前书闻姨婆县君服药甚久,徐氏弟兄及妻子皆忧挠,不知所为。近闻得僧法宾者,调治已平,可胜忻慰。
简中“姨婆县君”即孙莘老之妻,“徐氏兄弟”则是指徐文美的兄弟姊妹。因为孙、徐两家这一层亲戚关系,而又都居住在州城之内,因此徐文美到自己姑姑家是再方便、再寻常不过之事了。秦、徐两家联姻,少游与莘老的关系又进了一层,少游《孙莘老挽词》之四有诗句云:“故人唯有羊昙在,恸哭西州不忍歌。”羊昙为东晋谢安之甥。《晋书·谢安传》载,羊昙才华为谢安所器重。谢安去世后,羊昙终年辍乐,誓言从此行路不再经过谢安曾经居住的西州路。一日酒醉之后误从西州门经过,醒后从者告知。羊昙遂悲吟曹植“华屋丘山”诗,恸哭而亡,后世因常以此比喻甥舅或姻亲关系。少游用此典故,喻指与孙莘老多重而又不同寻常的关系。
少游大婚对于高邮秦氏无疑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秦家上下喜气空前,祖父承议公最是兴奋。少游是元化公长子、承议公长房长孙。长房长孙大婚,家族之中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喜事呢?不仅如此,承议公对这个长孙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感情。皇祐元年(1049)腊月,少游仓促之间出生在他赴任南康的途中。后来襁褓中的七儿与母亲一直随同他生活在南康,居住在简陋的僧舍中,直到四年以后他任期届满,才一同返回家乡高邮。长子元化公去京城求学,尽管“有声太学”,学业优秀,却未及科场一试身手,在少游15岁那年因病早逝。老年丧子,常令他扼腕叹息,伤痛不已。正因为如此,他对这个长孙履行了慈父般的责任,少游差不多一直在他的教导和呵护下,走过了自己的幼年、童年和少年。今日长孙大婚,作为祖父的他怎会不喜从中来!
大喜之日,少游母亲戚氏更是百感交集。四年前,丈夫元化公英年早逝,她的心头一直被挥之不去的哀伤笼罩着。戚氏是一位性格坚韧的女性,中年丧偶的她常常以泪洗面;而在人前,她总是掩藏着巨大的心灵创痛,用自己柔弱的肩头,承担着家庭的重任,精心养育、呵护着自己的儿女们,盼星星盼月亮一般,期盼着他们快快长大成人。这也正是日后少游对母亲戚氏特别孝敬的重要原因,无论是在蔡州还是在京城为官,少游都将母亲迎奉在身边。即使家庭因一时周济不及只能喝粥度日,也要保证母亲吃到“肉糜”。而眼下,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日子像村边的河水一样缓缓地流淌。她需要一件大喜事来冲一冲萦绕在心头的创痛和哀伤。天从人愿,长子大婚,整个秦家垛气象一新,喜气盈门。戚氏心头阴霾尽扫,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从里到外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喜庆劲儿。
秦少游与徐文美的婚姻是一桩十分平常、非常美满的婚姻。徐文美是见诸文字的第一个与他有法定名分、肌肤之亲的女性。元符三年(1100)八月十二日,少游猝死于藤州光华亭,灵柩滞留途中五年后,获准归葬扬州秦氏祖茔。其子秦湛在政和六年(1116)任常州通判、宣教郎,他将父亲灵柩从扬州祖坟迁葬至无锡惠山,与夫人徐文美合殡,这是正史和秦氏家谱记载的史实。秦少游与徐文美不仅是一对原配夫妻,也是一对携手一生,生同床、死同穴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