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的力量:岁月悠长,你我与共(套装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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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暗黑王国的小小人(1)

希望是唯一价廉而有效的可以对抗人间疾苦的方法,它是俘虏的自由,病人的健康,乞丐的财富,极寒中的暖阳。我坚持医学,不仅源于热爱,更是想给更多盲人希望,让那些对我心怀期待的人看到——还有人在为他们而努力。

第一次接触盲人还是我童年的时候,那时我们住的都是平房,所以左邻右舍来往亲密。一次,邻居从外面请来一个算命大师给她算命,我们好奇便跑去观看。那个算命大师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长袍,戴着一副黑框墨镜,脖子上还挂着一串长长的佛珠,清瘦苍白,整个模样甚是神秘莫测。

小伙伴悄声告诉我说他是个瞎子,会五行八卦,还会请神捉鬼。我们自然被吓到了,悄悄地挤在一边偷看他的一举一动。大师先是问询了邻居大娘的生辰八字、房屋摆设等问题,后来又用他瘦骨嶙峋的手在大娘的头上、脸上、身上一点点捏下去,边捏边念念有词,大概说的是大娘的命格气数之类。我们看了半晌也看不太懂,便又散了。

那时,盲人在我脑海中的概念就是一个神秘的族群,他们因为眼盲便具有不可言说的神秘本领,生活中难以见到他们,也许他们就像武侠小说中描写的一样,是一个神秘教派,修炼某一种神学,居住在某个山里或者寺庙中。母亲却笑着拍我的头,说盲人和我们普通人一样,他们很可怜的。

我对母亲的话半信半疑,便私下拿块黑布蒙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在房间里摸索,竖起耳朵听一切声音,用手去触摸我面前的东西,才发觉没有眼睛真的太可怕了,哪里都去不了,什么也看不到,不敢想象如果一辈子都是这样会有多么绝望。

真正接触盲人是在我学医后,那时我才知道我国有五百多万低视力人群,其中全盲占20%左右,盲童有十多万人。这是一个很庞大的数字,只是他们常常深居简出,像海底的沙粒沉没在社会里,大家平时很难接触到他们。

大量的盲人是老年人,由于一些慢性病并发症引发的眼睛病变,比如老年黄斑变性、糖尿病视网膜病变、视网膜静脉阻塞等。也有一些由意外导致失明的普通人,还有一些由病毒感染引发的眼睛感染,如艾滋病、白血病骨髓移植术后等。

可能在很多人眼中,他们非常不幸,但在我真正接触他们以后,才发现他们远比我们想的乐观。对于很多患者来说,眼盲不过是他们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众多痛苦中的一部分,在求生的本能下,他们比我们健康的人更加珍惜生命。受眼睛的影响,他们接收到的信息远比常人少得多,社会的竞争、人的欲望、情爱的捆绑等对他们来说也远没有常人复杂,所以他们想得简单,活得也简单。

快乐很简单,但要做到简单却很难,盲人比我们更加容易做到简单。

最不幸的,莫过于意外失明的人,世界在一夜之间变成黑暗,从曾经拥有到骤然失去的绝望,这中间的苦楚也只有亲历者才能体会。之前有一位安徽的患者,放爆竹炸伤了眼睛,曾经一切习以为常的事情在失明后都变得那么奢侈,他变得不愿说话,不愿出门,不愿见人,在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又重新找到继续活下去的力量,开始计划自己作为盲人的后半生。

在接触盲人世界近二十年后,我有了一个深刻的体会,不仅仅是盲人,所有的小众群体——其他残疾人,患有某些疾病的人,如艾滋病患者、白血病患者、乙肝患者等——比起同情,他们更需要的是平等,这是一种对尊重的渴求。盲人不愿意大家把他们当作一个无用的、特殊的人去对待,他们同样可以自理,可以学习,可以为社会贡献价值。

我在盲人图书馆遇到过一个工作人员,她就是一名盲人,每天家人会把她送到地铁站,然后她自己搭乘地铁上班,到站后会有同事再把她接到工作的地方,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让她感到无比满足与幸福。有时候坐地铁时看着地铁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多人垂头丧气,麻木的脸上见不到一丝光亮,我总会想起她,和这个女孩比起来,他们拥有的已足够多。

在我受伤的那段时间,其实真正让我想开的就是这些患者朋友。有时我很庆幸自己是医生,因为这个职业,我接触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人间百态,众生万象,因为疾病汇集到我的面前,透过疾病我了解到了各种各样的人生,能够帮到他们,我感觉特别幸福。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当一个人见识越多,眼界越宽广,心胸就越慈悲。躺在ICU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会迎来怎样的结果,也许会残疾,也许会死去,那时,一个个鲜活的患者的面容出现在我脑海里。

我想到那些盲童,比如天赐,比如薇薇,他们从幼年时就注定要走一条比常人艰难异常的路,光明一天天在自己的眼里消失。而我比他们要幸运太多,我的上半生如此精彩,走到今天,这么多人在为我的康复努力,我没有理由倒下。人生在世,世事无常,谁也无法把握明天,只有怀揣一颗希望的火种才能照亮迷茫。

五年前,我们眼科病房里来了个河南农村的小男孩,才两岁,双眼却患有视网膜母细胞瘤,左眼的肿瘤已经长满了整个眼球,为了保住性命,孩子的左眼很快就被摘除了。然而右眼底也有病变,需要持续接受化疗,每两个月就要复查一次。于是孩子白天在我们医院接受化疗,晚上他们父子俩就在北京西站卖报纸,或者他爸当搬运工赚些小费,俩人常常睡在火车站。有一天,我听到同病房的小孩问他:“你家在哪儿呀?”他晃着头发掉光了的大脑袋说道:“我没有家,我爸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

孩子本来名叫李嘉程,后来他父亲觉得可能是名字起得太大了,孩子才会生病,所以给他改名为李天赐——这个孩子就是上天赐给他们全家最好的礼物。

十年治疗期间,医生和护士一直尽力为天赐节省医疗费用、捐钱捐物。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我从网上订了五十床被子,天赐爸爸带着天赐,到各个地下通道去发。天赐爸爸说,孩子眼睛不好,我没有别的办法,但是我还是要尽量让他善良。

十年后,天赐的右眼肿瘤无法控制,最终也被摘除了。天赐失明后,天赐爸爸就拿着在我们看来形状完全相同的方块,涂上不同的颜色,让天赐摸,训练他的触觉,慢慢地,天赐完全可以通过抚摸辨别出方块的色彩。

凭借这种触觉和记忆的能力,他又学会了盲文,现在上了当地的盲人学校,父亲也在北京扎根下来,在医院里面做全职护工,一家人的生活走向了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