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个医生的生死观(2)
有一种疾病叫心理生理疾病,比如,青光眼的患者往往是那些易怒、情绪起伏较大的人,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很容易罹患相关的生理疾病。心理对生理的影响远大于我们的想象,如果一个人不停地暗示自己患有某种病,那么很大概率上他真的会患上这种病。所以在我从医后,我没想过死,也可以说没有害怕过死,对死亡过分恐惧,会让一个人在生死时刻慌乱阵脚。我想这次我能够从如此大的劫难中死里逃生,可能也正是因为这种心态。
所谓向死而生,也许就是这个道理。不惧怕死亡,反而能抓住一线生机。
朝阳医院眼科开展了角膜移植手术,我所在的一个器官移植的捐献群里隔三岔五就会有动静。其实这个群一有动静,我的心情就不由得五味杂陈——一方面,我希望有人捐献器官,这意味着等候的患者有了希望;但另一方面,每一个新捐献者的出现都代表着一个鲜活生命的逝去。打开捐献单,看到的是一个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生命,由于车祸等突发原因离开这个世界。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他们新婚爱人的泪水,白发苍苍父母的哭号……死亡,有时就近在眼前。
人类对死亡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也正是对死亡存有恐惧才使得人类得以长足发展,但恐惧应该是活着的警示,而不是枷锁。
七年前,我曾和我的德国导师Jonas教授夫妇一起去内蒙古最西部的额济纳旗进行近视眼的考察。师母是印度人,为人亲切善谈,信奉佛教,在我们谈起生死这个话题时,她给我讲了一个她亲身经历的故事。
小时候她由奶奶养大,所以和奶奶特别亲,奶奶病故后,她十分难过,日日痛哭,不思饮食,感觉身体到了一个濒死的状态。那时她每天都会做一个相同的梦,梦里她独自一人穿行在一道漆黑的隧道中,没有光线也没有声音,她只能往前走,在尽头处她看到一扇漆黑的铁门,很厚,很高;她在铁门前害怕极了,但她不敢推开,她担心门后面会是有着烈火和猛鬼的地狱,她在门前犹豫不决,忐忑难安。这个清晰的梦境每夜都会出现,但她始终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直到有一天,她给自己做足了思想准备,终于把铁门推开,她发现门后只不过是如常的黑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自那以后,她就再没有做过这个梦。所以她只是被对死亡的恐惧所困,而死亡本身其实并没那么可怕。
有一些人从生下来就畏惧死亡、忧虑未来,年纪轻轻就设想自己老了以后会如何悲惨,其实这是对自己人生的浪费。
法国思想家蒙田就说过,生命的用途并不在长短,而在我们怎样利用它。在ICU期间我想起过我的一个同行,他叫王辉,也是一名眼科医生,在同仁医院工作,可惜,他在三十二岁那年突发心脏骤停去世了。参加他葬礼时,我在他的遗体旁久久地沉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遗憾和心痛,脑子里全是他生平的镜头:他是一个特别开朗风趣的人,参加过北京卫生系统组织的宣讲比赛,台风极好,当时他手里拿着一只小熊,模仿给小朋友看病时的可爱模样,逗得台下的观众哈哈大笑。此刻,一动一静,形成明显的对比,看着平静冰冷地躺在那里的他,我突然觉得生命是如此渺小和脆弱,眨眼间便天人永隔。
那个时候,我希望这世上能有灵魂,希望王辉能以一种我们看不见的形态看到我们,他会欣慰他的一生给他人留下了这么多美好的回忆,有这么多人在为他遗憾和难过。
庄子在妻子死后鼓盆而歌,对他来说,妻子在生之前不存在,死后也不存在,所以生死并无太大区别,所谓“齐死生”。我达不到庄子的境界,但我可以从他的思想里找到一些安慰,人生短短三万多天,大家的结局都是相同的,但过程却完全不同,人在这世上走一遭,过程远远重于结果,而这个过程的意义就取决于自己的价值观。
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这个“道”大概就是人生的意义。其实古往今来,东西方无数哲学家、思想家都在不断地追寻人生的意义——人在世上走这么一趟到底是为了什么?怎样过一生才显得更有价值、更有意义?德国哲学家尼采穷尽一生探索答案,但直至最后也未能如愿。
老子在《道德经》的开篇就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他认为,道即宇宙循环的规律,名不过是人为万物的命名而已。从地球向外无限望去,太阳系、银河系,还有几亿个比银河系更大的星系与星云,根本没有尽头;从一滴水望进去,有细菌、单核细胞、细胞核、DNA分子、电子……也没有尽头。
整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无限生命体,所谓“一沙一世界”“六合如尘埃”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死亡可怕吗?并不可怕。作为尘埃的我们有幸来此世间走一遭,重要的是你的过程和感受。
对我来说,我的“道”就是我的事业,我热爱它,它也能给我带来愉悦和价值感。人生的意义是难以找到精准答案的,既然这个问题是无解的,那不如与自己和解,在我们的有生之年,从事自己热爱的事业,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大概就是活着的意义。
很庆幸,我找到了我热爱的事业,我把它当作我的信仰,从中找到我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