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白诗笺证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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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白发人

此题今敦煌本(巴黎图书馆伯希和号五五四二)作“上阳人”,无“白发”二字。

《全唐诗》作“上阳白发人”。

注云:

一无白发字。

汪本同敦煌本,注云:

一本有白发二字。

那波本及卢校本皆有“白发”二字。考此篇乃乐天和微之作者,微之诗题,诸本既均作“上阳白发人”,则似有“白发”字者为是。可参阅“法曲”条。

此题公垂原倡,而元白二公和之。考《窦氏联珠集》有窦庠《陪留守仆射巡视至上阳宫感兴》二绝句,则李公垂或亦乘此类似机会感兴成诗,否则虽在东都,似亦无缘擅入宫禁之内也。

《白氏长庆集》卷四一“奏请加德音中节目有请拣放后宫人”一条,略云:

臣伏见大历以来四十余载,宫内人数积久渐多。伏虑驱使之余,其数犹广。上则屡给衣食,有供亿糜费之烦。下则离隔亲族,有幽闭怨旷之苦。事宜省费,物贵遂情。臣伏见自太宗玄宗以来,每遇灾旱,多有拣放。伏望圣慈,再加处分。

而《通鉴》卷二三七《唐纪·宪宗纪》载李绛与乐天同言此事,并系之于元和四年三月之末,又云:

闰三月己酉,制出宫人如二人之请。

则其事既与乐天作诗之时相同,自必有关于白公此篇及《七德舞》一篇无疑也。

题下注所引李传有:

天宝五载以后,杨贵妃专宠,后宫人无复进幸矣。

之言,是公垂之意必以册杨氏为贵妃事在天宝四年八月,故云“五载以后”也。余详《长恨歌笺证》。“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句,据诗云:

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

假定上阳宫人选入之时为天宝十五载(西历七五六年),其年为十六。则至贞元十六年(西历八〇〇年)其年六十。自入宫至此凡历四十五年,须加十六闰月,共约五百五十六望,除去阴雨暗夕,上阳宫人之获见月圆次数,亦不过四五百回。三五之时,月夕生于东,朝没于西,所以言东西者,盖隐含上阳人自夕至旦通宵不寐之意也。

“大家遥赐尚书号”句,“大家”者,据蔡邕《独断·上》云:

亲近侍从官称(天子)曰大家。

盖“大家”乃汉代宫中习称天子之语也。而刘肃《大唐新语》卷一二《酷忍》篇(参《酉阳杂俎·前集》卷一“忠志”类“上尝梦日乌飞”条)云:

初令宫人宣敕示王后。后曰,愿大家万岁,昭仪长承恩泽,死自吾分也。

《旧唐书》卷一八四《宦官传·李辅国传》云:

私奏曰,大家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

《李义山文集》卷四《纪宜都内人事》云:

宜都内人曰,大家知古女卑于男邪(寅恪按:宜都内人以皇帝称武则天也)?

是直至唐世,犹保存此称谓。乐天诗咏宫女,故用宫中俗语也。依唐人作诗通则,俗语限用于近体如七绝之类,而古体则用典雅之词,此《新乐府》虽为摹拟古诗之体,但“大家”一词既于古典有征,而又合于当时宫廷习俗,则乐天下笔时煞费苦心,端可见矣。又“女尚书”之号,古已有之,如《三国志·魏志》卷三“明帝青龙三年”注引《魏略》,及《北史》卷一五《魏书》卷一三《后妃传·序》等,即是其例。据《旧唐书》卷四四“职官”志“宫官”条(参《新唐书》卷四七《百官志》“尚宫局”条)云:

宫官(六尚如六尚书之职掌)。

是唐代沿袭前代,宫中亦有“女尚书”之号也。此老宫女身在洛阳之上阳宫,当时皇帝从长安授以此衔,即所谓“遥赐”也。噫!以数十年幽闭之苦,至垂死之年,始博得此虚名,聊以快意,实可哀悯,而诗人言外之旨抑可见矣(《全唐诗》第一一函王建《宫词》“宫局总来为喜乐,院中新拜内尚书”亦可供参考也)。

“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句,所以言“外人不见见应笑”者,实有天宝末载与贞元、元和之际时尚不同之意,兹略征旧籍,以考释之如下。

关于衣履事,姚汝能《安禄山事迹·下》云:

天宝初,贵游士庶,好衣胡服,为豹皮帽。妇人则簪步摇,衣之制度,衿袖窄小。

今《新唐书》卷三四《五行志》云:

天宝初,贵族及士民好为胡服胡帽。妇人则簪步摇钗,衿袖窄小。

即用姚书,足可为此诗“小头鞋履窄衣裳”句之注脚。唯姚书作“天宝初”,而此云“天宝末年时世妆”者,岂窄小之时尚起自天宝初年,下至天宝末载尚未已耶(又马元调本“天宝末年”作“天宝年中”,虽与姚欧之书不相冲突,但诗中明言玄宗末岁初选入,似作天宝末年者,更为确切也)?

又《白氏长庆集》卷一四《和梦游春》诗云:

时世宽妆束。

则知贞元末年妇人时妆尚宽大,是即乐天“外人不见见应笑”诗意之所在也。

又观《旧唐书》卷一七上《文宗纪》云:

太和二年五月丁巳,命中使于汉阳公主及诸公主第宣旨,今后每遇对日,不得广插钗梳,不须着短窄衣服。

然则太和初期妇人时妆复转向短窄矣。时尚变迁,回环往复,此古今不殊之通则。寅恪尝以为证释古事者,不得不注意其时代限制,此足为其例证也。

关于画眉事,《才调集》卷五元微之《有所教》诗云:

莫画长眉画短眉,斜红伤竖莫伤垂(寅恪按:此两句乃当日时势妆,即时世妆之教条也。前已论及)。人人总解争时势,都大须看各自宜。

《有所教》一首在艳体诗中,当为贞元末所作,与乐天《和梦游春》诗所谓“风流薄梳洗,时世宽妆束”为描写同一时代之流行妆束。颇疑贞元末年之时世妆,其画眉尚短,与乐天此诗所言天宝末年之时尚为“青黛点眉眉细长”者,适得其反也。姑记此以俟更考。

“君不见昔时吕尚《美人赋》”句及此句小注中之“吕尚”,俱应依传世善本作“吕向”。今《文苑英华》卷九六有吕向《美人赋》(参《新唐书》卷二〇二《文艺传·吕向传》及《全唐文》卷三〇一),即乐天所言者也。其作“吕尚”者,盖因太公望之故而误书耳。

复次,微之《行宫五绝》(《元氏长庆集》卷一五)云: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可与此篇参互并观,盖二者既同咏“白头宫女”,可借以窥见二公作品关系之密切也。

复次,微之《上阳白发人》诗云:

诸王在阁四十年,七宅六宫门户闭。

寅恪按:钱牧斋校改“七宅”为“十宅”是也。《唐会要》卷五“诸王”门(参《旧唐书》卷一〇七《玄宗诸子凉王璇传》及《新唐书》卷八二《十一宗诸子汴哀王璥传》)略云:

先天之后,皇子幼则居内。东封后(寅恪按:指开元十三年东封泰山言)以年渐长成,乃于安国寺东附苑城为大宅,分院居之,名为十王宅。十王谓庆忠棣鄂荣光仪颍永延盛济等,以十举全数。其后寿信义陈丰恒凉七王,又就封入内宅。开元二十五年鄂光得罪,忠王继大统,天宝中庆棣又殁,唯荣仪十四王居内,而府幕列于外坊,岁时通名起居而已。外诸孙长成,又于十宅外置百孙院。每岁幸华清宫,侧亦有十王宅百孙院。十王宫人每院四百余人,百孙院三四十人。诸孙纳妃嫁女,亦就十宅中。太子不居于东宫,但居于乘舆所幸之别院。太子之子亦分院而居,婚嫁则同亲王公主于崇仁里之礼院。

故“七宅”为“十宅”之讹,据此可以证明矣。至微之此诗结语又云:

随炀枝条袭封邑,肃宗血胤无官位(原注云:肃宗以后诸王并未出阁)。王无妃媵主无婿,阳亢阴淫结灾累。何如决壅顺众流,女遣从夫男作吏。

亦可与《元氏长庆集》卷三二《献事表》所列十事中“二曰任诸王以固磐石,三曰出宫人以消水旱,四曰嫁诸女以遂人伦”等相参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