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原磬
乐天《新乐府》于《立部伎》之后,即继以《华原磬》《上阳白发人》《胡旋女》《新丰折臂翁》诸篇者,以此数篇皆玄宗时事。自此以上由《七德舞》至《海漫漫》,则以太宗时事为主(《法曲》一篇虽以永徽始,然永徽之政有贞观之风,故诗中有“积德重熙有余庆”之言,是亦与太宗有关也),此盖以时代为分合者也。
乐天此篇小序下自注与微之诗题下自注同,盖皆出于李公垂原诗传。《大唐新语》卷一〇《厘革篇》“开元中天下无事”条末语亦与相同。刘氏与李元白三公为同时人,其所述亦同出于一源也。
元白二公此篇意旨,俱崇古乐贱今乐,而据《白氏长庆集》卷四八《策林》第六十四目《复乐古器古曲》略云:
然则射策决科之论,与陈情献谏之言,固出一人之口,而乖牾若是,其故何耶?乐天《和答诗十首·序》(《白氏长庆集》卷二)云:
殆即由李氏原倡本持此旨,二公赋诗在和公垂原意,遂至不顾其前日之主张欤?
虽然,寅恪尝反覆详读元白二公《华原磬》之篇,窃疑微之诗篇末所云:“愿君每听念封疆,不遣豺狼剿人命。”乐天诗篇中所云:“古称浮磬出泗滨,立辩致死声感人。”及“宫悬一听华原石,君心遂忘封疆臣。果然胡寇从燕起,武臣少肯封疆死”。殆有感于当时之边事而作。微之所感者,为其少时旅居凤翔时所见。乐天所感者,则在翰林内廷时所知。故皆用乐记:
之义,以发挥其胸中之愤懑,殊有言外之意,此则不必悉本之于公垂之原倡也。乐天《新乐府·总序》谓其辞直而径,揆以此篇,则亦未尽然。陆务观《序施注苏诗》,极言能得作者微旨之难(见《渭南集》卷一五《施司谏注东坡诗·序》),今读《华原磬》之篇而益信。其说详后乐天《新乐府·西凉伎》篇及前微之《艳体诗笺证》中,兹不赘论。
此外尚有可论者,自古文人尊古卑今,是古非今之论多矣,实则对外之宣传,未必合于其衷心之底蕴也。沈休文取当时善声沙门之说创为四声,而其论文则袭用自昔相传宫商五音之说(详见《清华学报》第九卷第二期拙著《四声三问》),韩退之酷喜当时俗讲,以古文改写小说,而自言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见前《长恨歌》章)。此乃吾国文学史上二大事,而其运动之成功,实皆为以古为体,以今为用者也。乐天之作《新乐府》,以《诗经》古诗为体裁,而其骨干则实为当时民间之歌曲,亦为其例。韩白二公同属古文运动之中心人物,其诗文议论外表内在冲突之点,复相类似。读此《华原磬》篇者,苟能通知吾国文学史上改革关键之所在,当不以诗语与《策林》之说互相矛盾为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