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二次和老板娘谈话
老板在酒店前等候他。不问他,他是不敢说话的,所以K问他,他要干什么。“你找到新的住所了吗?”老板问,眼睛望着地面。“你受你妻子委托来问,”K说,“你大概什么都得听她的吧?”“不,”老板说,“我不是受她的委托来问。但是她为了你的缘故心情很激动,很难过,无法干活,躺在床上,一个劲地唉声叹气。”“要我去她那儿吗?”K问。“我正请你去呢,”老板说,“我想直接把你从村长家接来,我在那儿门口听了听,可是你们在谈话,我不想打搅,我也惦记着我妻子,就又跑回去,但是她不让我挨近她,所以我没有办法,只好等你。”“那就快来吧,”K说,“我很快就会让她安静下来的。”“但愿如此吧。”老板说。
他们穿过明亮的厨房,三四个女佣彼此远离,干着手头的活,一看见K几乎都愣住了。在厨房里人们就已听见老板娘在唉声叹气。她躺在一个用一块薄板和厨房隔开的无窗户的隔间里。这个隔间只放得下一张大双人床和一个柜子。床放得使人可以从床上看到整个厨房,监督那儿的工作。可是从厨房里却看不到隔间里的任何东西,那儿一片漆黑,只有红白相间的床单闪现出一丝光亮。只有走进来,眼睛习惯了以后,人们才能分辨出各样物件。
“您终于来了。”老板娘有气无力地说。她伸展四肢仰卧着,呼吸明显困难,已经推开了鸭绒被。她躺在床上显得比穿着一身衣服时年轻许多,一顶尽管太小但戴在头上不时晃动却还是戴着的精致花边织物小睡帽使她那张憔悴的脸看着令人同情。“我怎么就该来呢?”K柔声问,“您没有喊我来呀。”“您不该让我这么久等的。”老板娘用病人的固执口吻说。“您坐下,”她指着床沿说,“你们其他人都给我走开。”这时除了助手,女佣们也已挤进来了。“我也要走吗,嘉黛娜?”老板说,K第一次听见这妇人的名字。“当然要走,”她慢条斯理地说;仿佛在转悠着别的想法似的,她心不在焉地添上一句:“为什么偏偏你就该留下呀?”但是在大家已经退回到厨房后,这一回助手们也立刻遵命,不过他们都跟随在一个女佣的身后,嘉黛娜却相当警觉,她发现人们在厨房里也能听到这里所说的每一句话,因为这个隔间没有门,于是她就命令所有的人也离开厨房。大家立刻这样做了。
“土地丈量员先生,”然后嘉黛娜就说,“柜里前面挂着一条披肩,请您把它递给我,我要拿它盖在身上,这鸭绒被我受不了,我喘不过气来。”K把披肩递给她以后,她说:“您看,这条披肩挺漂亮,对不对?”K觉得这是一条普通的羊毛披肩,他只是出于礼貌才又摸了它一下,但什么话也没说。“是呀,这是一条漂亮披肩,”嘉黛娜一面说,一面将它裹在身上。现在她安详地躺在那儿,一切病痛似乎都已从身上消失,她甚至想到自己因躺卧而弄乱了的头发,于是坐起来片刻把睡帽四周的头发拢了拢。她有一头浓密的头发。
K不耐烦了,就说:“老板娘太太,您让人问我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另一个住处。”“我让人问您?”老板娘说,“没有,您搞错了。”“您的丈夫刚才曾问过我。”“这我相信,”老板娘说,“我和他意见不合。我不愿意留您在这儿时,他把您留在这儿了,现在我为您住在这儿感到高兴,他却要把您轰走。他总是这个样子。”“这么说来,”K说,“您已经完全改变了对我的看法?在一两个小时内?”“我没有改变我的看法,”老板娘又有些有气无力地说,“您把您的手递给我。这样。现在您答应我要实话实说,我也要对您实话实说。”“好的,”K说,“可是谁开始呢?”“我。”老板娘说,这给人的印象不像是她要迎合K的心意,倒像是她急于要先说。
她从床垫下拿出一张照片递给K。“您看这张照片。”她央求说。为了看清照片,K向厨房那边走了一步,但是在那儿也不容易看清照片上有什么,因为这张照片年深日久已褪色,还有很多折痕,揉得皱巴巴且有污渍。“这照片保存得不怎么好。”K说。“可惜呀,可惜呀,”老板娘说,“长年累月老是将它带在身边到处跑,它就会变成这样。但是如果您仔细看,您就什么都看出来了,毫无疑问。而且我可以帮助您,您告诉我,您看见了什么,我很喜欢听人说这张照片。看到了什么呀?”“一个年轻的男人。”K说。“对,”老板娘说,“他在干什么?”“我看他是躺在一块木板上,伸开四肢,打着哈欠。”老板娘笑了。“完全错了。”她说。“这里就是块木板,他躺在这里。”K坚持自己的看法。“您再仔细看看,”老板娘气恼地说,“他真的躺着?”“不,”这时K说,“他不是躺着,他悬在空中,现在我看见啦,这根本不是木板,大概是一条绳子,这个年轻人在跳高。”“那么,”老板娘高兴地说,“他在跳,官府的信使们就这样练习,我早就知道您会看出来的。您看见他的脸了吗?”“那脸我只看见很少一点点,”K说,“他显然很使劲,嘴巴张着,眼睛眯起,头发飘逸。”“很好,”老板娘赞赏地说,“没有见过他本人的人再多也就看不出来了。但这是一个英俊少年,我只匆匆见过他一面,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这是谁呀?”K问。“这是,”老板娘说,“克拉姆第一次召唤我时派来的信使。”
K听不真切,他受到玻璃咯咯声的干扰。他立刻找到了受干扰的原因。助手站在外面院子里,两只脚交替着在雪地里蹦跳。他们做出好像很高兴又见到K的样子,他们欢天喜地地把K指给对方看,同时还一个劲儿地用指尖敲击厨房窗户。见到了K的一个恐吓性动作后,他们立刻停下来,试图把对方向后推,但一个立刻甩开另一个,他们眼看又到了窗户跟前。K急忙奔进助手们从外面看不见他、他也可以不必看见他们的那个隔间。可是那窗户玻璃的轻微的、恳求似的咯咯声也还久久地在那里缠住他不放。
“又是那两个助手。”他指着外面,抱歉地对老板娘说。但是她并不注意他,那张照片她已从他手里拿走、看过、抚平并重新放回到床垫下。她的动作变慢了,但并不是因为疲乏,而是因为受到了回忆的重压。她刚才是想给K讲述往事,但讲着讲着已把他忘却。她把弄着披肩的穗饰。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用手揉了揉眼睛说道:“这条披肩也是克拉姆的。这顶小睡帽也是。这张照片、这条披肩和这顶小睡帽,这就是让我思念着他的三样纪念品。我不像弗丽达这样年轻,我不像她这样有虚荣心,也不像她这样会体贴人,她是很会体贴人的,可是我善于顺应生活,但是这一点我必须承认:没有这三样东西我在这里是挺不了这么久的,我在这里很可能一天也熬不下去。您也许觉得这三样纪念品微不足道,可是您看,弗丽达,她同克拉姆已经交往了这么久,她根本没有什么纪念品。我曾问过她,她太热情奔放,也太不知足,我则相反,我只去过三次克拉姆那儿——后来他不再让人来叫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像是预感到自己时间短暂而带走了这些纪念品。当然啦,人们必须主动,克拉姆自己不给人任何东西,但是如果看到那儿放着什么合适的东西,人们可以主动要嘛。”
K听了这些话感到颇不自在,尽管这些事同他很有关系。“这一切是什么时候的事?”K叹口气问道。
“二十几年前,”老板娘说,“二十好几年前啦。”
“这么久了您还一直对克拉姆保持忠诚,”K说,“可是老板娘太太。您心里是不是也清楚,我一想到我未来的婚姻,您的这样的自白就会使我产生深切的忧虑?”
老板娘觉得K想用自己的事情搅和进来未免颇为不得体,便恼怒地从一旁看着他。
“别生这么大气,老板娘太太,”K说,“我没说什么攻击克拉姆的话,但是我不知怎么阴错阳差地同克拉姆有了某种关系;这一点克拉姆的最大崇拜者也不能否认。情况就是这样。所以在提到克拉姆时我不得不总是想到自己,这是无法改变的。再者说了,老板娘太太,”说到这里,K抓住她的踌躇的手,“您想想,我们上次谈话结果多么糟糕,这一回我们要和和气气地分手。”
“您说得对,”老板娘低下头说,“可是请您照顾我的感情,我不比别人敏感,相反,每一个人都有一些敏感的部位,我只有这一个。”
“可惜这同时也是我的敏感部位,”K说,“但是我一定会控制好自己的感情;可现在,老板娘太太,请您告诉我,如果弗丽达在这方面也像您,在婚姻生活中我该如何忍受这种对克拉姆的可怕的忠诚?”
“可怕的忠诚?”老板娘恼怒地又说了一遍,“这难道是忠诚吗?我对我的丈夫忠诚,可是对克拉姆呢?克拉姆使我一度做了他的情人,我什么时候会失去这个地位吗?您该如何在弗丽达身边忍受这种情况呢?啊,土地丈量员先生,您是何许人士,竟敢如此提问?”
“老板娘太太。”K厉声说。
“我知道,”老板娘顺从地说,“可是我的丈夫没提出过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应该说谁更不幸,是当时的我呢,还是现在的弗丽达。是肆意离开了克拉姆的弗丽达呢,还是不再受到他召唤的我。也许是弗丽达,尽管她似乎还没有充分地认识到这一点。但是当时我的不幸完全控制住了我的思绪,因为我不得不一再问自己并且基本上今天也还一直在这样问: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克拉姆召唤了你三次,不再第四次召唤你,永远也不会有第四次了!当时我还有什么更揪心的事?除此之外我还能和此后不久和我结婚的我的丈夫谈些什么?白天我们没有时间,我们接管这家酒店时酒店的状况很糟糕,我们必须设法把酒店办好,可是在夜晚呢?一年一年地我们夜里谈话都只是围绕着克拉姆和他改变主意的原因转。如果我的丈夫谈着谈着睡着了,我就叫醒他,我们就接着谈。”
“如果您允许,”K说,“现在我要提一个很粗暴的问题。”
老板娘沉默不语。
“我是不可以问的啦,”K说,“我觉得这也够说明问题的了。”
“当然啰,”老板娘说,“您觉得这,尤其是这也够说明问题的了。您曲解一切,也曲解这沉默。您没有别的办法嘛。我允许您问。”
“如果我曲解一切,”K说,“那么我也许也曲解我的问题,也许我的问题根本不是这么粗暴。我只想知道,您是怎么认识您的丈夫的,这家酒店您是怎么得到的。”
老板娘皱起了眉头,但坦然说道:“这件事很简单。我父亲是铁匠,我现在的丈夫汉斯,一个富裕农民家的马夫,常来找我父亲。当初是在与克拉姆最后一次相会之后,我伤心极了,我本来不可以这样的,因为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我不可以再去见克拉姆,这正是克拉姆的决定嘛,所以是顺理成章的,仅仅是原因不清楚罢了,我不可以研究原因,我就是不可以伤心的嘛,唔,可是我当时却伤心,干不了活了,整天坐在我们的屋前小花园里。汉斯看见我在那儿,有时坐到我身边,我不向他诉说,但是他知道事情的原委,因为他是一个善良的小伙子,所以他就陪着我一起哭。死了妻子所以只好歇手不干的当时的酒店老板,他也已经是个老头儿了,有一次从我们的小花园旁边走过并看见我们坐在那儿,他便站住,毫不犹豫地主动提出要把酒店租给我们,由于他信任我们所以就不要我们预先付什么钱,而且把租金定得很低。我不想拖累我的父亲,别的什么事我都无所谓,因此想到这家酒店,想到这新的、也许可以带来一点儿忘却的工作,我就嫁给了汉斯。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沉寂了片刻,然后K说道:“酒店老板的行为倒是很仗义,但不慎重,要不他有什么特殊的理由信任你们俩?”
“他很了解汉斯,”老板娘说,“他是汉斯的舅舅。”
“那就对啦,”K说,“汉斯的家人显然很在乎和您攀这门亲啦?”
“也许吧,”老板娘说,“我不知道,我从不过问这件事。”
“可是情况一定是这样的,”K说,“如果人家愿意作出这样的牺牲,不要任何担保就把酒店断然交到您手中的话。”
“后来事实证明,这并不是不慎重,”老板娘说,“我投身工作,我身强力壮,我是铁匠的女儿,我不需要女仆,不需要帮工,我什么活都干,店堂里,厨房里,马厩里,院子里,全是我一个人。我饭菜做得好,甚至把贵宾酒家的客人都给拉过来了,您还没在中午到酒店里来过,您没见过我们吃午饭的主顾,那时客人更多,后来许多人渐渐不来了。结果就是,我们不仅能按时缴纳租金,而且几年后买下了整座酒店,今天我们几乎一点债也不欠。不过另一个结果就是,我把身体搞垮了,得了心脏病,如今成了一个老太婆。您也许以为我比汉斯年纪大得多,其实他只比我小两三岁,不过他永远不会见老,因为干他那种工作——抽抽烟斗,听客人聊聊天,然后磕磕烟斗,有时拿拿啤酒——干这种工作人不会见老。”
“您的业绩值得钦佩,”K说,“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我们刚才谈到您结婚以前的那个时期,那时汉斯家里的人情愿牺牲钱财,或者至少冒像把酒店白白送人这样大的风险,催着你们结婚,而且他们这样做时不抱任何别的希望,只指望着人们还根本不了解的您的工作能力和人们一定已经有所了解的汉斯没有的工作能力,这种情况在当时一定相当奇怪。”
“得啦,”老板娘疲惫地说,“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您想错啦。克拉姆跟所有这些事情丝毫没有关系。他干吗要为我操心呀,或者说得更正确些:他怎么能为我操心呢?他再也不了解我的任何情况。他再也不曾召唤过我,这表明他已经把我给忘记了。他完全忘记他不再召唤谁。当时我不想在弗丽达面前谈这件事。但是这不仅是忘记,这不止是这个。人们已经忘记了的那个人,人们可以再次相识,就克拉姆而言这是不可能的事。他若不再召唤谁,那么他不仅是在过去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个人,而且简直也就是一辈子把这个人忘掉了。如果我多花点气力,我就能设身处地体会到您的想法,您的在这里没有意义、在您的家乡也许可行的想法。您可能会荒唐至极地认为克拉姆之所以让汉斯娶我,正是为了他将来召我时我可以没有多大障碍就去他那儿。唔,没有比这种想法更荒唐的了。如果克拉姆给一个信号,哪儿会有人能阻止我跑到克拉姆身边去呢?荒唐,荒唐至极,如果人们盘算这样的荒唐想法,人们就会把自己弄糊涂。”
“不,”K说,“我们不想把自己弄糊涂,说实话,我的思路是在朝那个方向走,但我的想法还远没走得像您想象的那么远。而目前我感到惊奇的却仅仅是亲戚们对这门亲事竟寄予厚望,这些希望果然也实现了,当然是靠您投入了心力,投入了健康。这些事实与克拉姆有关联的这个想法固然在我心里油然而生,但是不是或者还不是以您在阐述这件事时所使用的那种粗鲁语言,您使用这种粗鲁语言仅仅是为了能再次叱责我,因为这使您高兴。但愿您能有这种快乐!可是我的想法却是:起先克拉姆显然就是这门婚事的因由。没有克拉姆您就不会伤心,就不会无所事事地坐在小花园里,没有克拉姆,汉斯就不会在那儿见到您,您不伤心,腼腆的汉斯永远也不敢和您说话,没有克拉姆您决不会和汉斯一起伤心落泪,没有克拉姆那位好心的舅父老板决不会看见汉斯和您和和顺顺地待在一起,没有克拉姆您就不会看淡了人生,您也就不会嫁给汉斯。所以说,我的意思是,这一切都足以说明克拉姆的作用。可是事情还不止于此。您若没有寻求忘却,您就肯定不会这样毫不顾惜自己身体地干活,把酒店经营得这样出色。所以在这方面也有克拉姆的作用。但是撇开这些不谈,克拉姆也还是您得病的原因,因为您的心脏在您结婚以前就已经因失恋而疲惫交瘁。现在只还剩下这个问题:这门婚事为什么对汉斯的家人有这么大的吸引力。您自己有一次曾提及,说是当克拉姆的情人意味着一种永远不会失去的晋级,可能是这个引诱了他们吧。但是此外,我相信,还有一点,这就是一种希望:希望那颗把您引到克拉姆身边的福星——如果那是一颗福星的话,不过您说是的——属于您,必定会继续照耀您,不会像克拉姆所做的那样,迅速和突然地离你而去。”
“您这些话全是当真说的?”老板娘问。
“当真的,”K说,“不过我认为汉斯的亲属抱有其希望既不完全对也不完全不对,我也认为我已看出您所犯的错误。表面上看,似乎万事大吉,汉斯生活有了保障,有一个身强力壮的妻子,日子过得体面,小酒店不亏欠。但是其实并不是万事大吉,和一个普通姑娘结合,成为这个姑娘的初次热恋的对象,他一定会幸福得多;如果他,如您指责他的那样,有时失魂落魄地站在店堂里,那是因为他确实觉得自己失魂落魄——没有对此感到不幸,可以肯定,这一点我对他还是了解的——但是同样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漂亮、聪明的小伙子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会更幸福,我这就是说会更独立、更勤快、更有男子气。而您自己肯定并不幸福,如您刚才所说的,没有这三样纪念品您就根本不想再活下去,而且您也有心脏病。那么亲属们抱着那些希望就不对了吗?我不这样认为。福祉在您头顶上,但是人们不会把它取下来。”
“人们究竟错过了什么?”老板娘问。这时她伸展四肢仰卧着,仰视着天花板。
“问一问克拉姆。”K说。[12]
“这不就又回到您的事情上来啦?”老板娘说。
“或者说回到您的事情上,”K说,“我们的事情互相紧挨着。”
“您找克拉姆有什么事?”老板娘说。她已经坐起身,把枕头抖松垫在身后靠着,直视着K的眼睛。“我已经把您可望从中获得一些教益的我的事情坦率地告诉您了。现在请您同样坦率地告诉我,您想问克拉姆什么事。我费了好大劲才说服弗丽达上楼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待在那儿,我怕她在场您就不会足够坦率地说话。”
“我没有什么要遮掩的,”K说,“但是首先我要您注意一些事,您方才说,克拉姆忘性大。首先我觉得这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其次这也无法证明,显然是一种传说而已,是那些正受克拉姆宠幸的姑娘编造出来的。我感到奇怪,您居然会相信这样一种无稽之谈。”
“这不是传说,”老板娘说,“是大家的经验之谈。[13]”
“那就也可以被新的经验驳倒,”K说,“可是在您的和弗丽达的情况之间也就还有一个区别。克拉姆没再召唤过弗丽达这种事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根本没发生过,其实他召唤过她,但是她没应召。甚至他可能还一直在等候她呢。”
老板娘不吭声,只是用眼睛上下打量K。然后她说:“我愿意平心静气地倾听您要说的所有的话。您只管坦率地说好啦,您大可不必顾及我的情感。我只有一个请求。您不要使用克拉姆的名字。您称他为‘他’或用别的什么称呼,但不要直呼其名。”[14]
“好吧,”K说,“可是我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这就难说了。首先我想在近处看到他,然后我想听听他的声音,然后我就想知道他对我们结婚是什么态度;然后我也许还会求他什么,这就要看我们谈得怎么样了。可能会谈到某些事情,但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就是,我站在他对面。因为我还没有和哪个真正的公职人员直接交谈过。这件事好像比我想象的还要难以实现。可是现在我有义务请他以私人身份和我谈谈,这依我看实施起来要容易得多;我只能在他的也许难以进入的办公室里跟作为公职人员的他谈话,在城堡里,或者颇成问题地在贵宾酒家,但是以私人身份,就可以在随便什么屋里,在大街上,只要我能遇见他就行。如果到时候我面对的将是这样一位公职人员,那我也会欣然接受,但是这不是我的首要目标。”[15]
“好啊,”老板娘说,她把脸埋到枕头里,仿佛她在说什么羞于启齿的话似的,“如果我通过我的关系把您求见的愿望转达给克拉姆,那么您就答应我在回话下来之前不自作主张采取任何行动。”
“这个我不能答应,”K说,“虽然我很乐意于满足您的请求,照您的意思办。因为事情很紧急,特别是在我和村长谈话结果不理想之后。”
“这个异议不能成立,”老板娘说,“村长是一个完全无足轻重的人物。难道您没有看出这一点?要不是有他的妻子主持全部事务,他连一天村长也当不下去。”
“米齐?”K问。老板娘点点头。“先前她在场。”K说。
“她说什么了吗?”老板娘问。
“没有,”K说,“可是我也没觉得她能说什么。”
“哟,”老板娘说,“您竟这么错误地看待这里的一切事情。不管怎样:村长对您的事所作的安排全都毫无意义,有机会我将和这个女人谈谈。如果我答应您,克拉姆的回话至迟一星期后会到来,您大概也就没有理由不听我的了吧。”
“这一切都不是最主要的,”K说,“我的主意已定,哪怕来的回话表示拒绝,我也要努力去实现它。可是既然我一开始就有这个意图,那我就不能事前请人转达我的会见请求。未经请求这样做也许仍不失为一种冒昧的、但充满信心的尝试,在得到拒绝的回答后还这样做,这就是公然违抗啦。这当然要糟糕得多。”
“糟糕得多?”老板娘说,“不管怎么说这是违抗。您就按您的意愿去做吧。您把裙子递给我。”
她不顾K在场穿上裙子,急忙走进厨房。自一些时候以来人们就一直听见店堂里有吵闹声。曾经有人敲过窥视窗。助手们有一回曾将它推开向里嚷嚷肚子饿。后来别的面孔也曾在那里出现过。人们甚至还听见一阵轻轻的、多声部的歌唱声。
没错,K和老板娘的谈话大大耽误了做午饭的时间;饭还没做好,顾客们却已聚集在一起,总算还没人敢违抗老板娘的禁令进入厨房。但是如今由于窥视窗口的观察者们报告说老板娘来了,女佣们就立刻跑进厨房。当K走进店堂时,人数很多的一群人,二十多个,男人和女人,土气,但并非农民装束,从他们原来的聚集处窥视窗那儿拥向一张张餐桌去占座位,只有一个角落里的一张小餐桌旁已坐着一对夫妇和几个孩子,那个男子,一位和蔼可亲、蓝眼睛、长着蓬乱灰白头发和胡子的先生,站着向孩子们俯下身,用一把刀打拍子指挥孩子们唱歌,他不断竭力压低这歌声。也许他想用唱歌让他们忘记饥饿吧。老板娘随意向大家说了几句道歉的话,没有人责备她。她四下里张望寻找老板,可是老板大概早已为躲避这艰难处境而逃之夭夭了。然后她慢慢走进厨房;对急忙到自己房里去找弗丽达的K,她再也不予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