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用性文章和艺术性文章

我认为文章没有实用性和艺术性的区别。文章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把我们心中所想的事、自己想说的话，尽量照原样清楚地传达出来，不管写信或写小说，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写法。从前有“去华求实”是文章本旨的说法，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说去除多余的装饰，只把必要的话写出来。这样看来，最实用的，才是最杰出的文章。

明治时代流行过一种远离实用性、被称为美文体的文体，大家竞相写出一连串困难的汉语，使用语调好听、字面漂亮的文字，以描绘风景、陈述感情。这里有这样一篇文章，请读读看。

自南朝年号延元⁽¹⁾三年八月九日起，吉野之主上不豫，逐渐沉重。医王善逝⁽²⁾之誓约，祈福皆不应验，耆婆⁽³⁾扁鹊之灵药，施之亦不灵验。（中略）左手持法华经第五卷，右手按剑，八月十六日丑时，终于驾崩。悲哉，北辰位高，百官虽如星辰罗列，然九泉之路能陪伴同行之臣竟无一人。奈何，南山偏僻之地，虽万卒云集，无常之敌来时，却无可御之兵。唯如覆船于中流，任一壶⁽⁴⁾之漂于巨浪，暗夜灯灭如向五更之雨。（中略）土坟数尺之草，一径泪尽愁未尽。旧臣后妃涕泣瞻望鼎湖⁽⁵⁾之云，恨添天边之月，夙夜霸陵⁽⁶⁾之风，慕别梦里之花，呜呼哀哉。

南朝の年号延元三年八月九日より、吉野の主上御不豫の御事ありけるが、次第に重らせ給ふ。医王善逝の誓約も、祈るに其の験なく、耆（き）婆（ば）扁（へん）鵲（じゃく）が霊薬も、施すに其験おはしまさず。（中略）左の御手に法華経の五の巻を持せ給ひ、右の御手には御剣（ぎよけん）を按じて、八月十六日の丑の尅に、遂に崩御なりにけり。悲い哉、北辰位高くして、百官星の如くに列ると雖、九泉の旅の路には供（ぐ）奉（ぶ）仕る臣一人もなし。奈何せん、南山の地僻にして、万卒雲の如くに集ると雖、無常の敵の来るをば禦（ふせぎ）止（とど）むる兵更になし。唯中流に船を覆（くつがへ）して一（いっ）壺（こ）の浪に漂ひ、暗夜に燈消えて五更の雨に向ふが如し　（中略）土墳数尺の草、一径涙尽きて愁（うれひ）未尽きず。舊臣后妃泣く泣く鼎（てい）湖（こ）の雲を瞻（せん）望（ぼう）して、恨を天辺の月にそへ、覇（はり）陵（よう）の風に夙（しゆ）夜（くや）して、別を夢（む）裏（り）の花に慕ふ。哀なりし御事なり。⁽⁷⁾

这是《太平记》⁽⁸⁾中描述后醍醐天皇驾崩的一节文章，在写这篇文章的南北朝时代应该算是一段名文，其中有种种复杂汉语，想必读者会有这样的实感。尤其是为了描述帝王的驾崩，串联庄严的文字，使场面合乎礼仪。我小时候，听说《太平记》的这一段非常有名，尤其“土坟数尺之草，一径泪尽愁未尽。旧臣后妃涕泣瞻望鼎湖之云”，曾经熟读到现在还背得出来的地步。明治时代所谓的美文就是从这种文体一脉相传下来的，学习这种迂回转折。当时我的小学作文，就曾经苦心搜索和收集这种汉语，加以练习，像天长节（天皇诞辰）的祝辞、毕业典礼的答辞、《观樱记》等文章，都是以这种文体撰写的。从前不知道怎么样，但对现代人来说，未免装饰过度，不方便表现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因此后来我逐渐少用这种文体，所谓不实用的文章，除了这种东西，想不到还有什么。

在这里先声明，文章分为两种，可以区别为韵文和散文。韵文是什么呢？就是指诗歌，不只把自己心中的东西传达给别人，也要将咏叹的感情作成可以吟唱的文字；为了容易唱而把字数和音韵定下来，根据这规则来填写，虽然是文章的一种，却和普通文章目的多少有别，得到了充分发展，成就非凡。如果说有既不实用又具艺术性的文章，韵文应该符合，不过我在本书中想谈的是非韵文，即散文。请注意。

那么，只针对非韵文来说，就没有实用性和艺术性之分了。以艺术为目的创作的文章，也以实用的写法来写效果会比较好。从前有一段时间，推崇不照口头说话方式书写，而以和口语不同的方法来写文章，对于所用的语言，也认为用民间俗语有失礼节，因而远离实际情形刻意加以修饰。那样的美文也曾经发挥过作用，不过现在已经不是这样的时代了。现代人不管排出多么美丽的词句、音调多么温润的文字，如果不能伴随实际理解，就不会有美感。虽然并不是完全不重视礼仪，但就算听到高尚优美的文句，也不会当成礼仪来接受了。第一，我们心的动向、生活的状态、外界事物，与以前相比都变了许多，内容也更丰富、更精密，因此就算猛查字典找出前人所用过的古老语言来用，也不符合现代思想、感情和社会上发生的事情。因此，要把实际的事情写得让人能够理解，就要尽量使用接近口语的文体，有时也不妨使用俗语、新词，甚至不得不用外语或其他语言。换句话说，韵文和美文中，除了让读者明白之外，悦目和悦耳也同样是必要条件，但现代的口语文却把重点完全放在“使人明白”“使人理解”上面。如果也能具备其他两个条件是再好不过，只是顾不到那么多。事实上现代社会已经变得如此复杂，光是写得让人明白这一件事，文章的任务已经够多了。

以文章来表现的艺术是小说，但所谓艺术却不是离开生活还能存在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正因与生活密不可分，用在小说上的文章更必须是最符合实际的。如果各位感觉到小说还有什么特别说法或写法的话，请试着读读任何一本现代小说，您立刻就能明白，小说所用的文章中，没有所谓实用上无用的文章；在实用中用到的文章，没有在小说中不能用的东西。接下来，我想引用志贺直哉⁽⁹⁾的《在城崎》的一节，当作小说文章的例子。

我的房间在二楼，没有邻居，是一间相当安静的和室。书读累了，我常常走出檐廊坐在椅子上。旁边是玄关的屋顶，和房子衔接的地方有一片平板。平板下面好像有一个蜂巢，只要是好天气，巨大肥胖的虎斑蜜蜂从清晨到黄昏都在忙着劳动。蜜蜂从平板的缝隙间挤出来后，总之一定会钻到玄关屋顶下去。有些在此处用前脚后脚仔细检查过翅膀触角之后会稍微绕着走一走，大多直接把细长的羽翼往两边奋力张开便嗡地飞起来。之后忽然加快速度飞走。庭园中八角金盘树的花正好盛开，蜜蜂就群聚在花上。我无聊的时候常常从栏杆眺望蜜蜂的出入。

有一天早晨，我看到一只蜜蜂死在玄关的屋顶上。脚缩进肚子下面，触角松开垂在脸上。其他蜜蜂都非常冷淡。忙着从巢里进进出出，爬过那只的旁边，也完全不在乎的样子。那些忙碌的蜜蜂让人感到如何活着的生机。而旁边的那一只从早晨中午到黄昏，每次看去都完全不动地垂头伏在同一个地方，又让人感受到真切的死亡。那有三天一直保持那个样子。看着那个时给人一种非常静的感觉。好寂寞。其他蜜蜂全都进了巢之后的黄昏，看见冷冷的屋瓦上留下一只死骸，好寂寞。然而实在非常静。

自分の部屋は二階で隣のない割に静かな座敷だった。読み書きに疲れるとよく縁の椅子に出た。脇が玄関の屋根で、それが家へ接続する所が羽目になつている。其羽目の中に蜂の巣があるらしい、虎斑の大きな肥つた蜂が天気さへよければ朝から暮近くまで每日忙しそうに働いていた。蜂は羽目のあはいから摩抜けて出ると一卜先づ玄関の屋根に下りた。其処で羽根や触角を前足や後足で丁寧に調ベると少し歩きまはる奴もあるが、直ぐ細長い羽根を両方ヘシッカリと張つてぶんと飛び立つ。飛び立つと急に早くなつて飛んで行く。植え込みの八つ手の花が丁度満開で蜂はそれに群つていた。自分は退屈するとよく欄干から蜂の出入りを眺めていた。

或朝の事、自分は一匹の蜂が玄鬨の屋根で死んで居るのを見つけた。足は腹の下にちじこまつて、触角はダラシなく顏へ垂れ下がつて了つた。他の蜂は一向冷淡だつた。巣の出入りに忙しくその脇を這いまはるが全く拘泥する様子はなかつた。忙しく立働いている蜂は如何にも生きている物という感じを与えた。その脇の一匹、朝も昼も夕も見る度に一つ所に全く動かずに俯向きに転がつているのを見ると、それが又如何にも死んだものといふ感じを与へるのだ。それは三日程其の儘になつていた。それば見ていて如何にも静かな感じを与へた。淋しかった。他の蜂が皆巣に入つて仕舞つた日暮、冷たい瓦の上に一つ残つた死骸を見る事は淋しかつた。然しそれは如何にも静かだつた。

已故的芥川龙之介曾经提出这篇《在城崎》是志贺直哉作品中最杰出的一篇，这种文章可以说不是实用性的吗？这篇文章描写的是一个来温泉疗养的人，从二楼看到蜜蜂的死骸的心情，还有那死骸的样子，用简单的语言清楚地表现出来。然而，像这样用简单语言明了地描述事物的手法，在实用性文章中也同样重要。这篇文章中并没有使用任何困难的语言或拐弯抹角的说法，用的是和我们平常写日记、写信时同样的句子，同样的说法。就算如此，作者却描写得真是细微深入。读到我加上点的部分时，就知道他真的仔细观察过一只蜜蜂的动作，并依自己所看到的样子描写。这么说来他在这里所写的虽然是蜜蜂的动作，但能这么清楚地传达给读者，是因为尽量切除了多余的地方，省略了不必要的语言。例如结尾说“看着那个时给人一种非常静的感觉”，接着忽然放进“好寂寞”，但并没有放进像“我”这样的主语，只提“好寂寞”而已，效果却非常好。此外接着写到“其他蜜蜂全都进了巢之后的黄昏，看见冷冷的屋瓦上留下一只死骸……”，通常别人可能会写成“黄昏时，其他蜜蜂都进了巢之后，只有那一只死骸还留在冷冷的屋瓦上，看了……”，他却缩减得这么短，希望这样的缩减能给人更清楚的印象。所谓“去华求实”就是指这样的写法，因为简化而得到要点，所以没有比这更实用的文章了。那么，所谓最实用地写，其实就是最需要艺术性技巧的地方，因此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只是，看到志贺的文章中，“好寂寞”重复出现两次，“非常静”的形容也重复出现两次，为了凸显安静和寂寞，这重复是有效手段，绝对不是多余的浪费。理由将在下一段说明。这种技巧可以说正是艺术性的，不过并没有和实用的目的背道而驰。实用文中，能有这样的技巧是最好不过的。

虽然口口声声说实用实用，不过今天的实用文，包括广告、宣传、通讯、报道和其他种种小册子等，应用范围非常广，这些多少都需要有艺术性，就用途来说，也越来越难以区分艺术和实用。现在连法院的调查文书等，本该是和艺术关系最远的记录，却对犯罪状况和时间地点都费相当的笔墨精密描写，甚至连被告和原告的心理状态都深入描述，有时比小说更令人感动。那么，写文章的才能，在今后任何职业应该都需要，为了能让人充分体会，我想还是事先把这些说个清楚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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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延元（1336—1340），日本南北朝时代的南朝后醍醐、后村上天皇朝的年号。

(2)　医王善逝，即药师如来。善逝为佛的十号之一。

(3)　耆婆，印度古代名医。

(4)　一壶，一瓢。漂流中船翻覆，以一瓢代替气囊浮袋紧抓不放。

(5)　鼎湖，黄帝乘龙升天时，众臣于鼎湖（河南省）含悲仰望云天，见《史记·封禅书》。

(6)　霸陵，汉文帝之陵，位于今陕西西安东郊。

(7)　本书中部分引文，附日文原文于译文之后，以便读者参照。

(8)　《太平记》，日本古典文学之一。传说为小岛法师作，但不详。记载1318年至1367年，后醍醐天皇至后村上天皇近五十年间的动乱，以和汉混交文体记述。

(9)　志贺直哉（1883—1971），宫城县人。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科中途退学。与武者小路实笃等创办《白桦》杂志，是“白桦派”代表作家之一。代表作有《暗夜行路》《和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