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陀螺小姐

2020.xx.xx

¥ 3.20

店里做促销活动了！

每个进便利店的人，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节日。因为他们总能看见某种商品在促销，第二件五折，两瓶十五元，×××八折促销，买盒饭加一元送饮料什么的。

他们也记不清那么多节日，但是眼前的东西是否便宜还是能分清的，暗暗算了一下，觉得简直是大出血式的便宜，大多数人异常开心，掏钱买了比平常更多的东西。

便利店不过节，促销的时候就是最大的节日。新品上架了，促销活动走一波；节假日人流量多了，促销活动走一波；运营部业绩不够了，促销活动走个七八波。

促销活动花样繁多，但总的来说就那么几个套路。但有了促销活动，店里立刻热闹起来，不光是商品架上贴上五颜六色的促销通告，店员还要在客人进店，甚至付款的时候，大声吆喝，让他们知道今天有促销活动。

小苗很喜欢这种方式，收银的时候问上一句“今天有促销活动哦，加一元换购”，然后就看人们不同的状态，有人爽快，有人犹豫；有人爽快地拒绝，有人爽快地买了；有人犹豫着拒绝，也有人犹豫着买了。

小苗觉得自己像那个爱问问题的斯芬克斯，有种玩弄人心的快感。玩弄人心的人，终究被人玩弄。小苗害怕遇到那种人，抓住话头问东问西，似乎非要问出店里从商品里赚了几分利。不管他买不买东西，小苗总是很讨厌。

店长遇到这种人却能心平气和，不管对方买不买，脸上总挂着职业性微笑，虽然在小苗看来，那更像熊猫眼自带的喜感。客人问东问西，店长那张大脸上似乎只写着一句“哎哟，抱歉，无可奉告”。

十个店长九个胖，因为店里好吃的太多了。但小苗觉得眼前这个店长，大概是心态太好，自己吃空气胖起来的。

说得远了，这个月的促销活动格外多，主打的促销活动更厉害，要做整整一个月——买冷藏面食，送店里最近卖得很火的指尖陀螺。

活动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力度，是因为公司新研发了一款葱油面。做好的面条放到盒饭里，冷藏，再配上一包熬好的葱油，加点配菜。想吃的时候，把葱油和配菜放到面里，加热两分钟，再疯狂搅拌，一份热气腾腾、葱油飘香的葱油面就完成了。

公司对这款面非常重视，所以把它跟其他面食捆绑在一起促销。盒子上贴上促销标签，每买一份面，可以收集一张标签。等攒够三十张，就能换一个指尖陀螺。

小苗很想要一个指尖陀螺，做促销活动的陀螺是店里的限量款，转的时候会亮起来，出现各种漂亮的图案。她一向无法抗拒这种东西。

但是她对面食很抗拒，不能理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爱吃面。这种不理解源自小时候，有段时间爸爸掌握家务，厨艺十分不好，几乎天天下挂面糊弄她。从那以后她见了面条就心生厌恶。

最想要的东西跟最恨的东西凑在一起，让人难以取舍。小苗有办法，她发动店里其他人买面食，然后用尽办法跟他们要那个标签，或者买或者苦苦哀求。

店长那里不用她费心，他吃完之后，都会默默地把标签递给小苗。虽然他吃面食的时候不多，但也是雪中送炭。毕竟那个陀螺卖价要两百多，换算下来，一张标签价值七块多呢。

但她动员欢哥的时候，遭遇了人生最大的挫折。

欢哥油盐不进：“我不爱吃面条，在家里天天吃挂面，都吃到吐了。”忽然他又诡秘地凑过来，一副要面授机宜的样子，“你呀，太笨。关键不在吃面，在那张标签啊。去你们总部找负责的人，他那里的标签多的是。问他要，保准不止三十张。”

欢哥凑过来的时候，小苗就知道他没什么好主意，便没搭理他，转头又去求爷爷告奶奶。

可惜的是，大概是葱油面太过好吃，或者陀螺太过抢手，等到上夜班的时候，面食已经没有了。半夜上新的时候，店里的人又太少，敞开吃也吃不了很多。所以小苗的搜集之路异常艰难，跟白班的员工求了好几次，也没拿到几张。这是她唯一一次讨厌上夜班的时候。

再有六天，这个促销月就过了，小苗只收集了十五张，换指尖陀螺远远不够。夏天马上就结束了，冷藏面食很快进入淡季，公司估计也不会再办类似的促销活动。小苗盘完货，又数了一下手里的标签，有些不开心。

一旦你开始失落，命运就会开始在你面前显摆。店门口传来吵闹的声音，小苗出去一看，几个小孩借着门口的灯光，在那里大声尖叫着。他们围着的那个孩子，玩的是小苗梦寐以求的限量款指尖陀螺。小孩手上的陀螺散发着诱人的光芒。

小苗眼睛看得发直，小孩虽然吵，但拿着陀螺的那个孩子，在她眼里跟善财童子一样可爱。

这种可爱没坚持很久，那孩子托了一会儿陀螺，就把陀螺当飞盘一样撇了出去，嘴里喊着：“飞出去再回来！”

陀螺不是如意，没能随他心意，直接砸在墙上，火星子都冒出来了。

“喂，不许那么玩！”小苗心疼得要命。

孩子们没理她，又有恃无恐地重新玩“飞出去再回来”的游戏，叽叽喳喳的音量又提高了。

“喂，不许在这儿吵，要玩去一边玩。”小苗更不忿了。

拿陀螺的孩子变本加厉，反过来说小苗，大意是陀螺是他爸爸买的，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让小苗不要多管闲事，末了还加上一句“老阿姨”。

这下把小苗气得鼻歪眼斜，又不好把他们怎么样。孩子们仿佛知道这句话的威力，注意力从陀螺转到“老阿姨”这句话上，围着小苗翻来覆去地说。

“你们几个说什么呢！信不信我打你们？”

凶狠的声音把小苗都吓了一跳，那几个小孩瞬间作鸟兽散，留下小苗，心怦怦乱跳。刚才那一声是从旁边的黑暗里发出来的，见不到人的话，还真是很吓人。

声音的主人倒没有那么恐怖，反而还很秀丽。说话的是位女士，哪怕是半夜出来买点东西，还打扮得一丝不苟，只是刚刚吼了那一句，脸上还有点怨气未消。

这点怨气在她看到店里有促销活动的时候消失了。看来这个限量款的指尖陀螺很受欢迎。她当即决定，要在促销活动结束之前，搜集到三十张。

小苗小心翼翼地提醒，促销只剩六天了，怎么弄也凑不齐的。那位女士却当耳旁风。

欢哥在旁边挤眉弄眼，等到那位女士转到其他地方时，他又凑过来：“管那么多干吗？这种漂亮姑娘，挥挥手就能集齐。”

怎么集齐？小苗觉得欢哥又在想馊主意。欢哥一脸“你看着吧”的表情。

过了一会，他的表情就僵了，因为那位女士直接包圆了剩下的两盒面，又预订了半夜到货的三盒，让送到自己家，然后很开心地走了。

“可能是今天家里来客人了，明天就得打电话，让那些追求她的人过来买。”欢哥还在打包票，顺便敲打小苗，“跟着学学。”

店长半夜去送了面，回来打破了欢哥的猜测：“是独居，没有客人。”

欢哥脸上挂不住，又猜测那女的是大胃王，做吃饭直播的。不管他怎么猜，那位女士终究是一下收走了五张标签。而且在第二天白天又买了三盒面，这是上白班的同事描述的，他们对于那位女士的作风啧啧称奇。

大概是觉得店里气氛不错，第二天晚上，那位女士又买了一盒葱油面、一盒燃面，在店里吃。这时候欢哥才发现，原来她真的是自己吃，没有请外援。

她吃饭很慢，一次只吃一小口，虽然吃的是面，但嘴里一直没停，始终在嚼。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让人相信虽然她看起来瘦小，但真的能把两盒面全吃完。

果然，她真的吃完了。虽然用的时间特别长。她吃完最后一口面的时候，似乎整个店的人都在为她欢呼，小苗也忍不住攥紧拳头，见证这奇迹般的胜利。

她再次来的时候，已经备受瞩目了，小苗简直要把她当偶像。这可是两天就集了十张标签的人，六天三十张，她一定可以的。

这次他们终于给她起了名字——“陀螺小姐”。这样的执着，完全可以当代号了。

不光起代号，他们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吃面。“陀螺小姐”吃面时，眼睛总时不时地打量四周，似乎周围的东西比嘴里的面还要吸引人。这给小苗他们带来一点小尴尬，他们时不时地要移开目光，感觉自己在偷窥。

欢哥终于忍不住上去搭讪，对于他这种中年男人加出租车司机，遇到好看的女孩子总要忍不住聊两句，显示一下自己的学问。用欢哥的话说，这叫热情的服务精神。但在小苗看来，不过是好色之徒的狡辩。

没过几分钟，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欢哥回来了，脸上的表情不咸不淡。

大概是狐狸尾巴露出来，被“陀螺小姐”指责了，小苗心想。她有心想过去，表达一下歉意，说明欢哥不代表店里的形象。

“聊不起，聊不起。”欢哥赶紧劝她，“倒不是她带刺，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就是让人不舒服。”

小苗没理会，心里已经把他跟不务正业的人画等号了。但她还没过去，就被店长叫去盘点，没能跟自己的偶像聊上几句。

第四天晚上，小苗算着“陀螺小姐”该来收集第二十张标签了，“陀螺小姐”却迟到了，脸上带着第一天来时的怨气。

小苗逮着机会凑近慰问时，“陀螺小姐”终于开口。原来她今天去相亲了，她不太想去，被逼着不得不去，最后实在忍不下去，就把对方嘲讽了一通，自己跑回来了。

她像倒豆子一样倾诉，倒让小苗不知道该怎么接，但“陀螺小姐”似乎没想让她接话，话题自动转到了集标签上。她在犹豫自己要不要买面，因为相亲时吃了一些饭，现在已经吃不动了，但是不吃又完不成计划。

“那个，可以不吃，只收集标签的。”小苗有点违背自己的饮食原则，但她很希望看“陀螺小姐”收集齐，毕竟她已经收集了十五张，那可是自己半个月才完成的巨大工程量。

但“陀螺小姐”依旧在犹豫，这次重心放在了浪费还是不浪费上。她犹豫的时间竟然跟她吃饭的时间一样长。

最后“陀螺小姐”还是走了，因为实在犹豫到太晚了。到了第五天，她干脆放弃了买面，因为前一天的量累积到今天，已经成了无法完成的工作量。

小苗忽然着急了，怎么办？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怎么能功亏一篑？她有心鼓励“陀螺小姐”拼上一拼，实在不行自己帮她吃。

“陀螺小姐”却提不起斗志，因为她开始胃疼了。倒不是因为吃得太多，而是错过了计划，又着急，不知道怎么开始。

终于勉强自己吃了一盒，“陀螺小姐”的脸色又不太好了，走出店门后，甚至干呕了几下，把小苗吓得够呛。

店长把小苗训了一顿，本来是做促销活动，怎么现在弄得像强买强卖？店长严令她不许再干涉客人的选择。

小苗觉得委屈，消停了一段时间，不多于一天。因为第六天的时候，“陀螺小姐”又来了，还是一脸的怨气。

欢哥看见她来，把筷子一扔，吃剩的盒饭也忘了收拾，就出门开车去了。店长在办公室订货，店里就剩小苗一个。

“陀螺小姐”看着冷柜里的面，徘徊再三。小苗在旁边算了一下，今天是最后一天，“陀螺小姐”前几天落下的数量，减去她昨天勉强吃的，还差十四盒。她不可能在今天完成计划。除非像欢哥说的那样，把追求者或者相亲对象召过来帮忙，但“陀螺小姐”好像不适合走那条路。

“陀螺小姐”徘徊了很久，终于走到用餐区，捂着肚子伏在桌上，背一抽一抽的，像在哭。

小苗终于看不下去了，把自己的标签拿了出来。她已经收集了二十八张，从里面抽出十五张，递到“陀螺小姐”面前。

“陀螺小姐”明显喜出望外，但犹豫着，不肯收这份礼物。小苗没等她拒绝便拆了一个指尖陀螺，塞在她手里。

“陀螺小姐”终于拿起了陀螺，抚摸再三，把它拈在指尖，拨弄几下，陀螺越转越快，终于爆发了图案。

“我五岁的时候，看到一个特别漂亮的陀螺，想让爸爸给我买。可是爸爸跟我说，家里最近生活很困难，让我懂事。我很懂事，可是也很想要陀螺。从那以后，做什么事之前，我都要在心里想好久，这个算不算不懂事，我想不想要，应不应该要。”

“陀螺小姐”的泪痕在陀螺的光芒中闪烁。她是个新手，但陀螺的质量很棒，自己在指尖平稳地转着。

“别人都说我很懂事，可没人知道，我就跟这个陀螺一样，转得很快，却永远在原地。我不知道该不该辞职，不知道该不该跟男孩子表白，不知道该不该老老实实地接受相亲。我太累了，可回头看看，连半步也没往前走。”

小苗不知道怎么安慰“陀螺小姐”，她一向看不得人哭，要不是店里要人看着，她也钻到办公室里去了。

“那就走出去吧。”搜刮了半天，她终于想出这一句。

“陀螺小姐”看着她，脸上的怨气和泪痕没了。

“那就走出去。”她点着头。

她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像忍着肚痛，又像在踏着舞步，努力让指尖的陀螺保持平稳。她走到门口，面对外面包容着星星点点灯光的黑暗，用力甩了一下胳膊。

“飞出去吧。”她大声喊了一句，“别再回来了。”她又小声补充道。

小苗在黑暗中搜索着陀螺，希望它能再次爆出火光，但没有，它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里。她转过头来，“陀螺小姐”也消失在黑暗里，好像从没来过。

“喂！”小苗冲着黑夜喊，带着剩下的那十三张标签的愤慨，“陀螺不许那么玩！”

过了大概三个月，欢哥带来“陀螺小姐”的消息。“陀螺小姐”叫了他的车，跟一个相貌温和的男人一起。据欢哥说，“陀螺小姐”也变得温和了。

“这就是爱情的力量。”欢哥断言。

“那是我的陀螺的力量。”小苗还在惦记那个陀螺，倒不是她小心眼，而是后来的两件事完全败坏了她对陀螺的兴趣。

她尝试了一下那款卖得最好的葱油面，本以为那么多年过去了，她可以改变口味。结果，还是很难吃。

然后，在促销活动过后几天，她狠了狠心，买了一个心心念念的陀螺。打开玩了没多久，就看见店长在办公室里，用食指顶着一本书，转得很开心。

“什么嘛！”小苗瞬间崩溃，十分想玩“飞出去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