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隐殇之报复
幽静迷人的御花园沐浴着月色。
康熙大步向前走着,易欢提着食盒紧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步子紧紧相随。
夜风吹拂垂柳花枝,将两人的剪影时而重合,时而分开。
行了一阵,来到了那巍峨高耸的摘星楼前。
两人立在楼下,遥望着楼顶。
康熙神色感慨,良久不语。
易欢提着食盒,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凝视着他的背影,心中却如古井般沉静无波。
良久,康熙轻轻叹息了一声,大步向摘星楼入口而去,易欢默默跟上。
摘星楼上有一个砌着玉石栏杆的露台,夜风习习,带着丝丝寒凉。
康熙站在栏杆前怔怔地出神,易欢也沉默着。
两人此时眼前都出现了当年结拜时的情景。
一时顽性大发的少年,和懵懂的少女,并列跪在一起,郑重地叩了三个头。
“我,李易欢。”
“我,龙三。”
“今日结拜为异姓兄弟。”
“从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违此誓,必遭天谴。”
“同甘共苦,同生共死。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三拜之后,郑重起身,相视一笑——
眼前,情境依旧,只是已物是人非。
康熙深深叹了口气,易欢也暗自叹息了一声。
月光下,金碧辉煌的紫禁城连绵起伏,富丽而威严。
康熙吩咐易欢把食盒放下,就可退下了。
易欢应了一声,放下食盒,行了一礼,小心倒退两步后转身离去。
忽听康熙在背后叫了声“等等!”
易欢一惊,小心转过身来:“皇上还有何吩咐?”
康熙打量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易欢不安地垂下眼帘:“回皇上,奴婢姓安,名叫如梦。”
康熙深思:“如梦?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易欢道:“奴婢虽然出身卑微,可自小也是衣食无忧,在父母手心里捧着长大的,不想后来家中突遭大变,除了家中财产一夕烧毁,脸被毁容,紧接着奴婢的未婚夫也意外亡故了,奴婢深感世事无常,人生如梦,所以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
康熙若有所思,目光遥望向夜空,喃喃道:“世事无常,人生如梦,世事无常,人生如梦啊——如梦,你退下吧!告诉楼下巡逻的侍卫们,走远一点,不要来打扰朕,朕要一个人待会儿。”
易欢应了,又行了一礼才退下。
下了楼,正欲离去,却又忍不住仰头远望。
却见康熙负手立在栏杆边,遥望着夜空,怔怔地出神。
那凭栏独立的明黄身影既威严又落寞。
易欢心中一动。
今天是他二十岁的寿辰,他不留在宫里和后妃们宴饮作乐,到摘星楼来做什么?难道——不,不可能,易欢,你醒醒吧!他可不是什么痴情天子,而是一个冷血暴君!他现在也许不过是偶而厌倦了被众星捧月,想要独自来散心赏月而已。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盯着他,看他会不会喝那“浮生如梦”——
易欢左右看看,又凝神细听。
四周空无一人。
易欢提住气,脚尖一点,轻灵地向上一跃。
一个纤细的身影轻灵地攀附着摘星楼下的假山,飞跃到了摘星楼的屋檐下。
却见康熙已在露台上席地而坐,从食盒中取出一只只银盘,盘中盛着各色美食。
挂在屋檐下的易欢神情一震。
啊,炸虾丸子,黄焖小羊排,珍珠翡翠羹,水晶包子豌豆黄,还有烤鸭——这些不都是我当年最爱吃的美食吗?
康熙遥望着空中的明月,手持白玉小酒瓶,神色落寞,低声自语:“老大,今天是朕的生日,也是你的生日,可是你却不在朕的身边,三年了,朕没有一天不想你!老大,不管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哪个角落,都陪朕共饮一杯吧!”
随即举杯向月,一饮而尽。
楼顶檐角下,易欢紧紧攀附在边上,满眼狐疑。
却听康熙继续低声自语:“老大,你知道吗,有你相伴的那大半年,是朕有生以来最轻松快乐的日子。如今,就只剩下了朕一个。这偌大的紫禁城里,朕觉得好孤单,朕好想你,老大,你在哪儿?在哪儿?”
康熙频频独自举杯敬月,黯然神伤。
“老大,你还记得三年前你与朕一同过生日的情景吗?朕许了一个愿——朕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可惜世事无常,没想到那日之后不久,朕就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你知道当时朕心里有多震惊多痛苦吗?朕自出生以来,那是摔得最疼的一跤。后来,你答应留在宫中陪朕了,朕有多么欢喜。可是朕没想到,仅仅又过了几个月,你就把朕当作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朕从来不曾如此挫败,如此无可奈何。朕纵然可以掌控世间一切,却独独掌控不了你的心!”
康熙探手从胸中掏出那个简易丑陋的烤鸭荷包,脸上浮出甜蜜而温柔的笑意,喃喃自语:“你还真是笨哪,这绣的荷包真的好丑啊——
当时,你问朕是否会把这荷包挂在腰间,朕说这未免太不成体统。你当时虽然装得若无其事,但你眼神里闪过的失望,朕其实都看到了。可是朕只能装作没瞧见。做皇上不仅意味着权势,更意味着责任。朕要维护皇家的脸面!朕虽然不能公然佩戴这个荷包,但朕却一直把它贴身藏在胸前,老大,你都知道吗?”
攀附在露台外沿的易欢只觉脑中一阵迷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莫不是倒吊着花了眼了?产生幻觉了?她轻轻用脚一勾檐柱,翻转身,正面看着康熙。
却见月光之下,康熙看着手中的荷包,眼中隐隐有一线晶莹在月光下闪动。
“老大,你不是说,要来取朕的性命和朕的江山吗?你来呀?你为什么不来?你不是要朕多保重吗?朕一直好好地听你的话,保重自己,等着你来呢!三年了,你还要朕等多久?”
易欢呆呆地看着他,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却只觉得脑中一阵晕眩,两只太阳穴突突涌动,隐隐作疼,忍不住用一只手抱着了头。
“老大,你知不知道,这三年来,每次与其他嫔妃在一起的时候,朕有多么渴望她们就是你吗?可朕根本骗不了自己,她们就是她们,谁也无法取代你……老大,今夜这些东西,都是你最爱吃的,既然你不在,朕就帮你每样都吃一点儿吧!”
康熙一伸手端起了那盅“浮生如梦”。
易欢神色一紧,一手攀着楼檐,一手痛苦地抱着头,紧张地看着康熙。
只见他慢慢将那盅汤凑到嘴边喝了起来——
这是她当年几次三番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去保护、哪怕众叛亲离也要不惜一切去痴恋的人哪,如今,她却要亲手毒杀他——在这个他们共同的生日、结拜也结下孽缘的特殊日子,在这个他独自对月倾诉对她的思念的特殊时刻!
易欢的身子如风中秋叶颤动不止,不仅两个太阳穴,连整个脑子都如刀劈斧砍般疼起来了,额上满是冷汗。
眼见康熙将一整盅汤都慢慢喝了下去,易欢只觉头疼欲裂,到最后痛得再也支撑不住,一撒手,从高高的摘星楼上跌了下来。
她赶紧本能地一提气,堪堪滚落在地,不然已粉身碎骨。
自从种了绝情盅以来,这还是盅毒首次发作,果然诱发了头痛的隐疾,比以往隐疾发作时痛苦更烈。
她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挣扎着爬起身来,抬头遥望着高高在上的摘星楼露台。
那道明黄的身影依然在独自凭栏望月,看上去说不出的形单影只。
易欢心中抽痛,脑中绞痛,不敢再看,狠狠一咬牙,跟跄着离去。
幽僻的御花园小道。
易欢捂着头,步履艰难地前行着。一个脚步不稳,栽倒在地。
一个僧袍人影从花木中闪了出来,却是一心。
一心扶起易欢,探手摸了摸易欢鼻息,又为易欢把了把脉,皱眉道:“姑娘,你的脉息很乱,需要立刻请太医诊治啊!”
易欢连忙拉住他:“千万不要惊动任何人,我的病我知道,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
一心担忧地道:“可是姑娘——”
易欢挣扎着坐起身来,揭开脸上的面具,露出本来面目:“一心师父,是我,易欢。”
一心愣住了:“是你?”
易欢道:“是我,我易了容。”不解地打量他,“一心师父,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一心道:“永福寺乃皇家寺院。今日皇上寿诞,太皇太后召无咎方丈入宫为皇上诵经祈福,贫僧便随无咎方丈一同入了宫。永福寺离紫禁城太远,往来不便,太皇太后还要留我等为她讲解佛法,就将我等暂时安置在御花园的佛堂之中。贫僧看今夜月色不错,出来随便走走,不想就碰见了你。”
易欢放下心来:“看来一心师父与我,还真是有缘。一心师父,请千万不要声张,让我一个人在这地上躺一会,慢慢就会好转了。”
一心不放心:“你看来病得不轻,这地上寒凉,怎能躺在这里?”左右看了看,“这样吧,贫僧也略通医道,你既不愿惊动他人,就随贫僧去佛堂暂作休息,待病痛缓解之后再离开吧!”
易欢也怕被巡逻的侍卫发现,现在整个头还如戴着金箍般作疼,只得点点头,随他往佛堂行去。
行了几步,只觉得头重脚轻,步履虚浮,一心低声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才伸手搀扶易欢。
易欢本不想让他扶,无奈浑身无力,站立不稳,只得靠在他肩上艰难而行。
御花园的一处僻静角落里,果然有一座佛堂静静矗立。
易欢记得,三年前的这里本没有佛堂,看来是这三年来新建的。
只听一心低声道:“这佛堂平时只供太皇太后和一众嫔妃们礼佛之用,夜里无人值守。贫僧暂住在东厢禅房,无咎方丈暂住在西厢禅房。你就先去贫僧的禅房中歇息片刻吧!”
一心把易欢扶回禅房,掩上了门,把她扶到榻上。
易欢盘膝坐好,深吸了一口气,运功调息。
过了半晌,心绪渐渐平复,气息稳定下来,那头疼如裂的感觉才慢慢减轻。
一心看她脸色渐渐由苍白恢复了几分红润,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易欢接过茶,默默地喝了几口。
一心关切地道:“好些了吗?”
易欢笑笑:“好多了,多谢一心师父了,我还是赶紧走吧,别连累了你。”
挣扎着欲起身,一心拦住她:“佛堂幽僻,又夜深了,不会有人来,姑娘不必惊慌,修养好后再离开不迟。”
易欢坐回榻上,低声道:“今夜之事,还请一心师父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
一心起身走向窗边,看了看窗外:“这紫禁城的夜晚表面看来平静祥和,实则波涛暗涌,贫僧知道姑娘进宫是别有用意,姑娘放心,贫僧谁都不会说。”
易欢心中一宽:“多谢一心师父!”
一心掩好窗,回头打量着她:“贫僧云游四方,对毒盅之术也略知一二,看刚才姑娘晕倒,似乎是盅毒发作了。你莫不是中了什么盅毒吗?”
易欢迟疑了一下:“我给自己下了绝情盅!”
一心大惊:“啊,你居然给自己下了绝情盅?”
易欢神色黯然地点点头:“为了对那大恶人断情绝义,也为了能让自己练功事半功倍,三年前,我给自己下了“绝情盅”——我自幼便有头疼的隐疾,这绝情盅一发作,便会诱发隐疾,头疼如裂。今晚幸亏遇上了一心师父,否则,若是被巡逻的侍卫发现,只怕就麻烦了。”
一心道:“这绝情盅只有情动之时才会发作,姑娘刚才是心中动情了吗?”
易欢掩饰地支吾道:“我、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先夫——”
一心默然了片刻。
“那日在你先夫坟前,你虽然悲伤不已,但绝情盅也未曾发作,又怎会突然在今夜想起他便发作了?看来,能够让姑娘真正动情的,并非姑娘的亡夫,还是那个大恶人吧?”
易欢默然不语。
一心凝视着她,目光似乎要看进她心底:“姑娘今夜见到那个大恶人了?所以才会情动而引发绝情盅,进而让姑娘痛至几乎晕厥,对吗?”
易欢长叹一声,面露愧色:“我和一心师父一见如故,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相瞒,我进宫来,只是为了救我的师姐,别的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师父若愿助我一臂之力,我感激不尽;如若不能,也请为我保密,更不要追问!”
一心双手合什,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姑娘若只是为了救人,贫僧岂有不帮之理?”
易欢又喝了几口热茶,感觉头疼又好了些,想起已近三更,该赶回御膳房去值夜了,否则被其他人发现了,只怕又生事端,便把面具戴好,告辞离去。
一心默默地目送她的背影远去。
要回御膳房,有两条路,一条近路要经过摘星楼下。
易欢再无勇气去看那楼上,是否还伫留着那道身影,特意绕道荷花池而去。但路过荷花池时,却又想起了三年前与康熙在此共放荷花灯的往事,心中又隐隐作痛。
这回忆密密如织,犹如天罗地网无处不在,无路可逃。
回了御膳房,易欢不停地回想着康熙独自对月倾诉的情境,又想着首日“浮生如梦”之毒终于已成功地下在他身上,心如乱麻。
好不容易熬到四更天,已有上早班的尚膳和小宫女、小太监来御膳房报道,她这才回房去歇息。
此时天还未亮,紫禁城笼罩在黎明前最幽深的黑暗里,空气中飘浮着薄薄的清雾。
易欢行走在雾气中,只觉自己犹如一只孤魂野鬼。
回房路上,却见远远地有几个身强体壮的侍卫,身着布库服,一路低声谈笑着往乾清宫方向而去。
这才想起,康熙平时生活极有规律,每日四更天便会起床练武,待五更天时再更衣上朝。这些侍卫,应该就是陪练的八旗子弟。
可他昨夜不知独自在摘星楼呆到多晚才回乾清宫安歇,今日仍是四更天就起了吗?或者,他也是一夜未眠?
易欢摇摇头,禁止自己再去想他。
回了房,另七个宫女都已出门开工,只剩她一人在房。她在大通铺上躺下,只觉浑身疲倦得快散架了,又胡思乱想了一阵,才慢慢睡着了。却睡得很不安稳,不停做着乱七八糟的噩梦。
这一夜康熙其实也没能入睡。
他还在想着那日元宵灯会的惊鸿一瞥。
他总是怀疑,一定是那个人回来了。
她不是要来杀他吗?她若不混入紫禁城,还如何杀他?
是不是宫禁太严,让她根本就没有机会进入紫禁城?还是她只会留在京师的反党据点,暗中策划对抗朝廷的种种行动?
幸好早就吩咐过索额图和叶赫那拉明章等人,对所有的女乱党,都只可生擒,不许擅杀。但为何一直都没有她的消息?难道是索额图和叶赫那拉明章等人有意隐瞒?
哼,若有谁胆敢隐瞒,那你最好有本事瞒朕一辈子,千万别教朕察觉,否则——
胡思乱想到四更天,他才回了寝宫,也没了睡意,直接换了布库服,仍去练武。
这三年来,他虽然不能如易欢一样整日疯狂地练武,但每日的晨练也是一日都不曾间断。
这三年来的思念之苦,令他饱受折磨。
若是她回来了,那就再不能容她离去。
若要靠侍卫们强留下她,那也未免无趣。倒不如再赌上一把,与她来个公平决斗,若是胜了,不仅能留下她,还能翻身当老大呢!
每每思及此处,他那沉寂已久的心就会突然雀跃起来,这井然有序却沉闷枯躁的生活,仿佛一下子有了生机和希望。
宫中所有人都在拼命保护他,唯恐他被人弑杀,只有他渴望易欢来“杀”他之心一日比一日强烈。
接下来一连过了三日,康熙和易欢都再无交集。
易欢找不到机会再接近康熙,好在“浮生如梦”之毒只需要累加,而不必每日不间断地服用,她也只好继续潜伏,慢慢寻找时机,不敢稍露破绽。
这三日,太皇太后每日下午都会去佛堂,听无咎方丈和一心讲解佛经。
自从三年前太皇太后开始潜心礼佛,康熙便命人在这御花园中建了佛堂,时不时地召永福寺的无咎方丈来为太皇太后讲解佛法。
这日下了早朝,太皇太后差人去请康熙,来陪同她一起去上香礼佛。
康熙也不便推辞,便换了身便服,陪着太皇太后,在李公公和纳赛等太监侍卫的陪同下向佛堂行来,无咎方丈和一心法师率着几个小沙弥在佛堂门前迎接。
无咎方丈乃是一个眉目俊逸的中年僧人,眼神沉稳,意态祥和。
李公公和几个太监侍卫守在了佛堂门外,太皇太后和康熙进了佛堂。
佛堂庄严肃穆。
太皇太后和康熙并排跪立在黄色的蒲团上,手持佛香,恭敬地闭目许愿。无咎方丈和一心在一旁轻声诵念佛经,另几个小和尚则轻敲木鱼,梵音绕梁。
太皇太后和康熙默默许完心愿,恭敬地叩拜,起身供上佛香。
康熙看向了无咎:“太皇太后近年来总是少眠多梦,心神不宁。想必是为心魔所困。方丈和一心法师不妨在宫中多住些日子,日日给太皇太后讲解佛法,驱除心魔,不知方丈意下如何?”
无咎和一心俱都双手合什:“贫僧谨遵旨意。”
太皇太后也双手合什:“有劳方丈和法师了。”
太皇太后早已吩咐了御膳房,午时要在佛堂外的沁芳亭预备一席素斋。她其实是想找机会缓和与康熙僵持了三年的关系。
上完香,太皇太后和康熙出了佛堂,向沁芳亭而去,李公公、纳赛等一众随从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康熙虽和太皇太后并肩而行,却始终沉默,并不说话,情态疏离。
太皇太后偷眼打量康熙,含笑道:“今儿中午,皇上和哀家一同用膳吧,咱们祖孙俩个好好说会儿话。”
康熙态度恭敬地微微欠身:“朕朝政繁忙,还有一大堆折子没看,恐怕不能陪太皇太后用膳了。”
太皇太后面露失落,想说什么,忍住了。
康熙又淡淡笑道:“太皇太后一生为大清国操劳,这病一半也是因为心思太重,心魔所致,现在朕请了两位法师常住宫中,太皇太后有什么困惑不解的,正可请两位法师解惑。”
太皇太后心中苦涩,却只能微微点头:“还是皇上想得周到,特为哀家在宫里造了这座佛堂,哀家一定不会辜负皇上这一番孝心,潜心礼佛,不问政事。”
康熙恭敬地一拱手:“太皇太后若能清心寡欲、保养凤体,不仅是朕之所愿,更是大清之福。”
太皇太后神色复杂地看着康熙,再也说不出话来。
康熙却不再看她,神色淡然,看不出喜悲,只把眼光投向远处。
这一看,眼光顿时被前方沁芳亭中的一个背影所吸引。
只见那背影甚是窈窕,体态风流,隐隐有些眼熟,把一个食盒递给一个小太监,转身离开。
康熙瞬间有些恍惚,愣了片刻,忽然拔脚追了上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何事。
却听康熙大声道:“你——站住!”
那背影却并未察觉这话乃是对她而言,仍自顾自往前走。
李公公一溜小跑追了上去,喝道:“那个尚膳房的奴婢,皇上叫你站住呢!”
那背影一怔,似乎反应过来是在叫她,赶紧站住了,却仍然背对着康熙僵立,似乎一时间吓傻了,竟不知所措了。
康熙仔细打量那背影,发现那背影比记忆中的那人高了些,丰满了些,心中的兴奋一下子冷却下来。却仍有些不甘心,快步走到她身后,沉声道:“你转过身来!”
那背影慢慢转过身来,却是一张被雪白轻纱蒙着的面庞,仅露出一双清明却忧郁的眼睛,却是御膳房的“如梦”。
三年过去了,易欢不仅个子长高了,体态变丰满了,连曾经总是含着无邪笑意的明亮眼神,也变得沉郁了,康熙恍惚间一瞥觉得似曾相识,如今凑近细看,在她身上却是再难找到易欢的影子。
转念一想,易欢畏丑甚过畏死,且怕苦怕累,又怎么可能变成眼前这被毁容的小宫女,在御膳房忍受那等艰苦的日子?
何况若是易欢乔装进了宫,定会千方百计接近他,行刺他,而如梦进宫已两月,并无任何异常。
眼看如梦跪下行礼,口中低声说着“奴婢给皇上请安!”,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完全不似当年易欢的清脆娇俏。
康熙心头一阵失落:“原来是你!你叫——安如梦,朕没记错吧?你来这儿做什么?”
“如梦”低声道:“回皇上的话,奴婢是来送素斋的!”
本来“如梦”毁了容,没有资格给宫中主子们送膳,但恰好今日是要给佛堂的众僧送斋,而绿萝等几个当值宫女来了月事,身子不干净,尚膳正黄恩寿便把这差事交给了“如梦”。
康熙虽然看清了眼前的只是“如梦”,但适才那瞬间的心中悸动,让他也不由对这个虽然毁了容、却身姿曼妙的小宫女有了一丝好感,随口道:“黄恩寿和叶荣光那几个老家伙没有欺负你吧?”
易欢垂着头,态度恭敬:“谢皇上体恤。公公们都对奴婢很好。”
康熙点点头:“你去吧!”
一串阳光透过柳梢射了过来,康熙觉得有些刺目,随手展开手中的折扇,去挡那阳光。
扇面上露出一个大写的聋字。
易欢朝康熙行了礼,退后两步正准备离开,冷不丁瞧见了那扇面上的“聋”字,顿时眉头一跳心头一震,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瞬间席卷了她,紧接着仿佛一道闪电倏地自空中划下,蹿入脑门,变成一道无形的脑箍,阵阵收紧,顿时头痛欲裂。
她赶紧转过身去,一只手扶住额头,眼前发花,看不清路,迈不开步子也站立不稳,险些跌倒。
康熙诧异地看着这摇摇欲坠的背影,虽然这身形并非当年那人的娇小单薄,但这病弱的情态却有几分相似,心头再次莫名闪过一丝悸动,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她:“如梦,你怎么了?”
他的怀抱比当年宽厚了许多,但体温和气息却是那样熟悉,而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突然间近在咫尺、看得格外分明,那温和而关切的语声袅绕在耳畔——
易欢软软的靠在他怀中,心潮汹涌,整个头更是犹如被千百把钢锯拉据着,痛不可当,不由呻吟一声,双手紧紧抱住了头。
康熙看她神色痛楚,脑中却想起了当年那人头疾发作时的楚楚可怜,不由大声道:“太医!宣太医!”
易欢拼着脑中的最后一线清明,挣扎着脱离开他的怀抱,扑地跪了下去:“皇上,奴婢该死。奴婢——奴婢前几日在摘星楼顶受了风寒,有些发烧,却害怕扣了月例钱,没向尚膳正禀报。适才被这园子里的冷风一吹,一时头晕,以致君前失仪,求皇上恕罪!”
李公公喝道:“大胆奴婢,有病在身还敢来给主子们送膳,若是把病气过给了主子们,那还得了?”
易欢强忍着头痛,匍匐在地,惶恐地道:“奴婢该死,求皇上瞧在今日乃是太皇太后礼佛之日的份儿上,饶了奴婢这一回。”
康熙看着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小宫女,适才一闪而过的一点感觉顿时消失无踪。
想起她那日说起的“世事无常、人生如梦”,好好的大户人家女儿,竟落到连生病发烧都不得不坚持做工的地步,不由心生怜悯,道:“罢了,下去吧,下不为例。”
易欢自知这头痛之疾是个老大破绽,不敢再用手去扶头,只得咬着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却只觉头重脚轻,有些步履不稳。
一心见状,大步赶了过来,双手合什:“阿弥陀佛!我佛慈悲,看这姑娘病得不轻,不如让贫僧带这位姑娘去佛堂,为她诵一段药师经,自可祛病去灾。”
太皇太后瞧在眼里,自然明白康熙为何会对一个小宫女如此关照,定然是这小宫女让他想起了某人,便也露出关切之色:“如此甚好,那就有劳法师了。”
易欢赶紧蹲身行礼:“奴婢谢太皇太后恩典。”
她咬牙强撑着,跟着一心向佛堂而去。
康熙怔怔地望着易欢的背影,神色失落,低声问李公公:“李德福,你有没有觉得,如梦的背影恍眼一看,略有点某人的影子?”
李公公赔笑道:“回皇上,奴才倒没觉得。也许皇上是太过思念那个人,所以一时着了魔看岔了眼吧!”
康熙怅然点头:“也许是吧——朕昨夜又梦见那个人了,梦里的她,还和四年前刚进宫时一样,娇俏可爱,叽叽喳喳地闹着要和朕赌酒,朕醒来之后便有些神思恍惚——”
太皇太后听得分明,神情复杂地看着康熙,见他满腹心思都还在那人身上,自知今日想与他缓和关系的谋划已是落了空。
康熙却没再看她,只轻轻叹息了一声,便自顾自转身离去。
太皇太后心中苦楚,却无可言说,只得让无咎方丈陪自己去沁芳亭用斋。
佛堂内,几个小沙弥也用斋饭去了,只剩下了一心和易欢跪坐在蒲团上。
一心已念完药师经,易欢打坐了一会儿,运功调息之后,头痛慢慢减轻。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感激地道:“我现在好多了,多谢一心师父。”
一心凝视着易欢,低声道:“你适才一见皇上,绝情盅便又发作了。难道你口中所言的大恶人,居然就是皇上?”
易欢不安地凝神细听,确定佛堂中再无第三人,才叹息道:“一心师父慧眼识人,我什么都瞒不了师父。”
一心道:“看来,你对皇上仍是旧情未断啊——”
易欢坚定地摇头:“不,其实,我早已对他恩断情绝,如今心中就只剩了仇恨。我只是三年不曾见过他了,那夜又未敢正眼瞧他,今日突然一照面,看他依稀还是三年前的模样,心中一时紧张罢了。”
一心道:“你说是只剩了仇恨,但你和他一照面时的本能反应,才是你真实的内心。你对他,又岂仅仅是仇恨?”
易欢沉默了一会儿:“就算除了仇恨,还有别的,也不过是对旧日情份的一点感慨,和今日的他已无半点关系。”
一心微微点头:“那就好。贫僧医病却不能医心,心病无药,唯有放下,才是解脱啊!”
易欢苦笑,若有所思。
忽听李公公的声音从佛堂外传来:“太皇太后驾到!”
易欢一皱眉头:“一心师父,我不想见太皇太后,可有什么地方暂避?”
一心道:“姑娘莫慌,暂且到佛像后面避一避吧!”
易欢点点头,起身藏到了佛像后。
太皇太后在无咎方丈的陪同下,缓步走了进来。
一心连忙起身相迎。
太皇太后摆摆手,吩咐不必多礼,三人便在蒲团上盘膝坐了下来。
无咎方丈道:“不知太皇太后今日想听哪一段佛经?”
太皇太后道:“今日哀家不想听法师讲经,反倒是有个心魔未解,还需请二位法师为哀家解惑。”
无咎道:“不知太皇太后究竟有何心魔未解?”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神情感伤:“适才你们也都看见了,哀家想和皇上一同用膳,皇上直接就一口回绝了。已经整整三年了,皇上对哀家都是这个态度,恭敬有余,却冷淡而疏远,再也不像从前那般亲近——皇上是哀家的亲孙子,是哀家一手抚养他长大,把他扶上了龙椅,皇上就是哀家的命根子,也是哀家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可哀家万万没想到,那么多大风大浪哀家都和皇上一起趟过来了,到最后,我们祖孙俩的感情却会变得这么冷淡!”
太皇太后声音一滞,眼中涌上泪来。
无咎道:“听太皇太后所言,皇上是从三年前才突然与太皇太后疏远的。敢问太皇太后,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
“唉”,太皇太后叹息了一声:“这事儿得从四年前说起。四年前,皇上刚刚亲政,就迷恋上了一个来历不明的江湖女子——
躲在佛像后的易欢一惊,赶紧凝神倾听。
只听太皇太后道:“那女子乃是汉人,皇上虽未给她位分,可那女子在皇上心中的份量,比后宫里任何嫔妃都重,皇上让她在御书房当差,也是为了能和她朝夕相处,就连出宫微服私访,也都带着她——可是这女子身份神秘,很不简单,她来自一个隐秘的地方‘明珠谷’。”
无咎和一心都是一脸不解。
一心道:“明珠谷?这是何地?”
太皇太后道:“唉,大清自立国以来,就没太平过,明珠谷是朱明联盟的乱党们秘密打造的的一处基地,谷中聚集了八百多前明余孽,一心枉想着恢复朱明王朝,所以才给那山谷取名为‘明珠谷’。当然,这个秘密基地现在已经灰飞烟灭!”
佛像后的易欢心情激荡,只觉头又开始隐隐作疼。
太皇太后低沉的声音仍在不停传来:“三年前,明珠谷突然化作了一片焦土,八百朱明余孽全都莫名失踪了。皇上误以为是哀家派人焚毁了明珠谷,才导致了这一切,从此与哀家就有了隔阂——可是三个月后,那女子却又突然出现了,原来她根本没死。她利用皇上给她的金牌,悄悄潜入紫禁城见到了皇上。也不知她和皇上说了些什么,皇上虽然放她出了宫,但她走后,皇上却从此心性大变,脸上再无笑容——
这三年来,那女子下落不明,毫无音讯。皇上迁怒哀家,三年都不肯再叫哀家一声皇祖母。哀家本以为随着岁月的流逝,皇上能渐渐放下那女子,和哀家缓和关系,没想到如今三年过去了,皇上依然对哀家冷淡而疏远——”
佛像后的易欢只觉头越来越疼,正拼命克制,听至此却心生困惑,头痛顿时减轻了,不解地冥思苦想着。
只听无咎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既然是皇上误会了,太皇太后为何不向皇上解释清楚?”
太皇太后道:“怎么解释?三年前,哀家的确派了亲信阿必齐率兵前往剿灭明珠谷。但阿必齐赶到时,明珠谷已是一片焦土。阿必齐又亲手杀了朱明联盟的头领、前明永历帝的小儿子朱慈煊。而那朱慈煊就是那女子的师兄,他二人从小就有婚约,又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感情深厚。那女子因此与皇上反目成仇,此事成了皇上心中的一大伤痛,哀家还如何辩驳?”
无咎道:“善哉善哉!世间万物,皆是因果循环,太皇太后也不必过于介怀,终有一日,皇上会明白太皇太后的苦衷。”
太皇太后道:“此事压在哀家心中三年了,哀家无计可施。所以才不得不求助两位高僧。”
无咎道:“世间万物皆是空,皇上正值青春年少,自然会执着于男女情爱之事。而太皇太后则执着于人伦亲情,要破除这两股执念,均非他人外力可为,还需皇上和太皇太后自己参悟。”
一心也道:“太皇太后若难以释怀,不妨抄写佛经,久之心中自会平静。贫僧和无咎方丈也会借讲授佛法之机向皇上进言,让皇上能尽早参破这色即是空的道理。到时候,太皇太后和皇上的关系自可缓解。”
躲在佛像后的易欢神色狐疑,已完全忘了头疼。
太皇太后所言,与当初康熙说的完全吻合。
难道,派阿必齐去剿灭明珠谷之事,康熙真的不知情?而且,这明珠谷也真的不是阿必齐所焚毁?
她心头隐隐有些不安,脑中瞬间闪地千百个不敢去深思的念头,仿佛一些沉淀已久的沉渣突然泛起,令她脑中一片混乱。
她只得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暂且什么都不要去想。
所有的信息太过纷乱,她需要时间去梳理、去印证。
这三年来她赖以生存的信念就是复仇,这是她眼下惟一的支撑,连她自己都不敢轻易动摇。
却听佛堂中太皇太后已不再多言,而是低声随无咎方丈和一心法师念起了心经。
易欢也不由自主随着他们默念起心经来,暂时让纷乱的心平静下来。
过了一个时辰,待无咎方丈和一心送太皇太后出了佛堂,易欢才找着机会溜出佛堂回御膳房。
御膳房的尚膳正黄恩寿对易欢送个膳去了这么久很是不满,但尚膳副叶荣光却故意袒护,两个人到最后居然吵了起来,搞得易欢很是头大,只能不停地陪着小心。
这时,钟粹宫的荣妃差了人来请黄恩寿过去。
待半个时辰后,黄恩寿回到御膳房,对易欢的态度一下子好了许多,也不再追究她“怠工”之事,倒让易欢有些奇怪。
次日,黄公公更是反常,居然指派易欢去给荣妃送膳:“这是给荣妃娘娘熬的补气血的药膳,你赶紧送过去,让娘娘趁热吃,药效才好。”
易欢不愿和那些后宫嫔妃打交道,推辞道:“奴婢脸上有伤,哪有资格去给各宫主子送膳?”
黄恩寿道:“连皇上都默许你留在宫中当差了,各宫主子也不会为难你的。你小心侍候着就是了。”
易欢不敢违逆,以免这黄公公又给她小鞋穿,只得小心地接过食盒,往钟粹宫而去。
一路上,她都在心中暗自祈祷。此去可千万别触了什么霉头。
她早已听绿萝悄悄说起过,这荣妃如今怀了龙嗣,她与她的娘家家族,与皇后、宜妃、惠妃等后妃家族明争暗斗得甚是厉害,这看似平静的紫禁城实则暗流汹涌。
她不想卷入这些无聊而危险的宫廷斗争,只想着早日完成任务便抽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