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美人旧恩 英雄暮日
乾封二年七月末,驸马裴律师与临海大长公主一日之内双双辞世,两位公子哀毁逾恒。天子感其纯孝,嘉其门风,一日四旨,特准次子裴承禄袭封河东郡公,故相国裴寂更被追封为郕国公,由嫡长孙裴承先恩袭国公之位。消息传开,头一日还只有亲眷族人上门吊唁的河东公府顿时门庭若市。而此后数年,这段公主抱病十年,驸马不离不弃,两人同日含笑仙去的故事,在长安街头也广为流传,每每被提及时,当真是言者伤心闻者落泪……
世上所谓佳话,大抵无非如此。
只是作为这段佳话的一个小小注脚,琉璃的日子却骤然不好过起来。几乎一夜之间,长安的衣冠人家都听说了这样一段“内情”:河东公去世时,库狄夫人恰好在皇后跟前,竟是不计前嫌,大加褒美,圣人这才连颁数道制书……这一日,裴府同样是迎来送往,热闹非凡,琉璃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事情并非如此!可换来的不是意味深长的轻笑,便是一个砸得她眼冒金星的问题:那事情又是如何?
佛曰:不可说!
琉璃发现自己除了闭嘴,已是别无选择。而她唯一能说的那人,已是两日不曾归家。其间虽也打发长随来回传递过几次消息,可琉璃心知,真正的要紧话不是能通过这些人转达的。她也只能一面懊恼自己无知,竟不知晓他这司文少卿还要监护京师高官大员的丧礼;一面忐忑——这桩变故不会给适逢其会的他添什么麻烦吧?
第三日转眼便到,八月初二,正是临海大长公主夫妇大殓之期,同城的亲族再不上门吊唁便是极大的失礼。琉璃头一日已打发人送了帖子过去,裴行俭虽传话说“不必着急,当无大碍”,她依旧大早便醒了,刚刚梳洗完毕,有婢女回报:崔十三娘遣人来问,夫人今日是否去河东公府?
琉璃忙把来人叫进了屋,“多谢你家夫人惦记,我约莫过了辰时再走,不知你家夫人有何打算?”按规矩,今日早间河东公府在移尸入棺,行大殓之礼后,所有子弟亲族会一道在灵柩前哀哭叩拜,再依次换上正经的孝服,是谓“成服”,正是丧礼中最要紧的一环。裴行俭让自己“不必着急”,自然是让她避开这段时辰。
那小婢女恭恭敬敬地回道:“我家娘子说,今日夫人若去,不如结伴而行,什么时辰都不打紧。”
崔十三娘这是……琉璃笑着点头,“那便巳正吧。”
待得日上三竿,琉璃按时出门,崔十三娘的马车早已等在门外,两人寒暄一番,同车而行。果然马车刚刚起步,十三娘便长跪而起,郑重地欠身行了一礼,“多谢阿嫂仗义执言。”
琉璃忙正色还礼,“十三娘莫听传言,此事当真与我无干。”
崔十三娘抬头笑道:“阿嫂说笑了!旁人是以讹传讹,子隆难道也能无中生有?前日的情形他是亲眼所见,圣人决心已定,若不是皇后和阿嫂,静娘姊姊他们只怕早已被打落尘埃。阿嫂心地宽宏,自是施恩不求回报,但如此大恩,若是连声谢都不肯受,却教姊妹们如何安心?”
琉璃叹了口气,“十三娘言重了!按说禁中之事,原是不可外传。只是裴舍人既是亲眼见到了当时的情形,想必也知晓,此事绝不是臣子们能轻易置喙的。说出来不怕十三娘笑话,我纵然有心相帮,也绝无胆量冒死进谏,更没本事回转圣心,此事另有因由,当真与我无干。崔夫人若要感激,也应去叩谢皇后殿下!”
崔十三娘睁大眼睛看着琉璃,好一会儿才慢慢笑了起来,眸子灿若星辰,“阿嫂如此心性,真真让人佩服,待会儿我定会向静娘姊姊转达阿嫂的意思!”
琉璃不由松了口气,“多谢十三娘。”她现在算是明白武后所谓的“好处”是指什么了,可是在不知就里的围观群众面前默认个以德报怨也就罢了,让她在裴如琢夫妇面前以恩人自居,抢武后的功劳,她还真是……
十三娘眨了眨眼睛,“阿嫂是要羞煞十三么?”
两人相视而笑,两张同样素白清丽的面孔上绽放的明媚笑颜,几乎把车厢都映亮了几分。
不知不觉中,马车渐渐慢了下来。离河东公府还有半条街,路上的车马已是挨挨挤挤。等她们在中门下得车来,眼前更是一片白衣飘飘。好在河东公府的人都已换上了粗细不同的麻制孝服,倒也容易分辨。崔十三娘似乎比琉璃更为轻车熟路,几步绕过人群,对一个中年妇人道:“六婶今日辛苦了。”
那位六婶满脸是汗,转头时脸上倒露出几分惊喜,“十三娘?你怎么如今才到!”
十三娘回身挽住了琉璃,“我是与库狄夫人一道过来的。”
“库狄夫人?”六婶怔了一下,神色立刻多了十二分的热忱,“两位快些里面请!”
从中门进去直到内院,一路上来往的都是女眷,琉璃也就罢了,十三娘却是走不了几步便要停步与人行礼寒暄。琉璃原本还在暗自庆幸自己识人不多,然而随着一声声“这位是库狄夫人”的介绍,那些目光却立时落在了她的身上,带着或明或暗的掂量、热切、忌惮……她顿时觉得,这条路实在是太长了些。
好容易到了内院,两具厚重的御赐棺椁早已停放妥当,处处白幡飘摇,纸钱飞舞,来宾或是高咏哀悼之词,或是馈赠赙賵之礼,穿着粗麻丧服的孝子贤孙们跪倒在地,长哭以答,旁边还有十几个奴仆声嘶力竭地号啕大哭,以壮哀色;又有关系亲近的奔丧者在灵柩前一板一眼地跳脚大哭,行哭踊之礼……当真是人头攒动、哭声震天。
琉璃却依然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整整操持了两日丧礼,裴行俭身上的素袍已有些微皱,神情也远比平日肃穆,一举一动却依然从容镇定。在乱糟糟的人流中,他看去便像一座峻拔沉稳的石柱,即使肃立不动,也自有一分令人安心的气度;偶然低声吩咐两句,便有仆人向略显乱象的地方飞奔而去……似乎感受到了琉璃的目光,他蓦然转头看了过来,眸子在琉璃的脸上微微一凝,轻轻点了点头。琉璃悬了两天的心顿时安安稳稳地落回了原位。
女眷们在灵堂前哭吊致哀之后被引入后院。相比于外院的忙中有序,里头当真是乱成了一团,几位帮忙招待的裴氏女眷都忙得陀螺一般。琉璃送上十匹素缎便想告辞,那位六婶却是死活将她和十三娘拉到一旁,抱歉不迭,“委屈两位稍等片刻,还有一位大长公主未走,闻喜公夫人一时脱不开身,她千叮万嘱过……”
大长公主?裴行俭不是说常乐已经病倒了吗?还有哪位大长公主会留下帮着操持丧事?琉璃刚想开口询问,却见正房门帘一挑,几位穿着孝服的女子从上房走了出来,当先一位赫然正是千金大长公主。她的脸色极为阴沉,出门便四下打量,突然在人群中看见了琉璃,眼睛微眯,冷哼了一声。
琉璃心中大凛,随着众人行礼,暗自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千金大长公主沉默片刻,突然冷冰冰地开了口,“慕容夫人!”
莫说琉璃,满院子的女眷都唬了一跳。人群中,淡妆素服的慕容仪缓步而出,敛衽行礼,“不知大长公主有何吩咐?”
千金大长公主冷笑道:“我能有何吩咐?几次三番想请夫人说上几句话,谁知夫人尊贵,我家婢女是无论如何都请不动的,我也只好亲自来请上一请了!”
好大的怨气!琉璃心里纳闷,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千金大长公主目光正盯着慕容仪,面孔就如凝霜了一般,那神色比看见自己时更冷了十倍。琉璃突然有些明白过来:这位大长公主留在此处只怕不是为了帮忙,也不是想找自己算账,十有八九就是在等着慕容仪!
慕容仪端丽的面孔上却依然没什么表情,“大长公主误会了,前两次大长公主相召,妾伤风未愈,不敢将病气带入公主府中,绝非故意推搪。”
千金大长公主声音冰凉,“却不知今日夫人可是痊愈了?”
慕容仪淡淡地回道:“妾今日乃是随外子前来吊唁,适才听闻大长公主有召,妾已打发人询问外子去了,请大长公主稍候片刻。”
此话颇为突兀无礼,千金大长公主却并没有动怒,脸色反而变得有些阴晴不定起来。
一片安静中,院门口有人朗声道:“臣麴崇裕求见大长公主。”
人群一分,麴崇裕大步走了进来,长揖为礼,“臣叩请千金大长公主金安,听闻大长公主相召,不知公主有何见教?”
琉璃心里多少有些吃惊。自打西州一别,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麴崇裕,不过是三四年的工夫,他身上那分飞扬不羁的风流意态仿佛都已消失,略显消瘦的面孔明显多了几分刚硬和沉峻,形容气度却依然出众,一身最寻常不过的白色吊服,穿在他的身上似乎都格外洁净出尘。
千金大长公主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似笑非笑地挑起了眉头,“听闻县公深谙佛法,犹善经义,千金不才,也想讨教一番,不知县公……与夫人,可肯指点一二?”
麴崇裕抬起头来,目光在千金大长公主脸上一转,嘴角微微扬了起来,“荣幸之至,敢问大长公主何时有暇?”他这一笑之间,眉梢眼角的冷峻顿时如春风化雪,比起旧日一味的轻俏风流来竟是更显动人心魂。琉璃清清楚楚地听见身边好几个女眷都倒吸了口凉气,心里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这妖孽,又想做什么?
千金大长公主更是一呆,下意识便道:“我么,这几日倒是都没甚要紧事。”声音里已多了几分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娇媚。
麴崇裕脸上微笑更深,“那却是真真抱歉了,臣已应了荣国夫人与韩国夫人,要去为两位国夫人讲解经义,这几日只怕都不得闲。”
千金大长公主愣了愣,顷刻间醒过神来,脸上腾地红了半边,咬牙冷笑道:“好,好,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县公如今果然气度不同了!”
麴崇裕笑微微地欠了欠身,并不接话。千金的脸色更是难看,正想再说几句,院门口突然又响起了一个温润的声音:“臣裴行俭求见千金大长公主。”
看着从门外走入的裴行俭,千金大长公主脸上的怒色不由一滞,定了定神才沉下脸问道:“不知裴少卿有何事指教!”
裴行俭从容行礼,“不敢,只是受司文卿所托,前来询问一声,大长公主这几日可有闲暇?”
领旨前来为临海护丧的司文卿?千金大长公主眉头皱了起来,想说有事,到底不好当众改口,只能寒声道:“暂且无事,那又如何?”
裴行俭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幸甚,幸甚!适才前院又收到了几张帖子,稍后几位国夫人与宗室长辈都会亲自前来吊唁,司文卿忧心女眷这边无人可堪应答,未免失了体统。既然千金大长公主无事,那便还要烦劳大长公主再多留半日一日,好歹成全了故临海大长公主的体面。”
千金大长公主脸色一沉,刚想开口,裴行俭的语气愈发诚恳,“如今外头的相公宗室们谁不知晓,这几日诸事忙乱,河东公府又是人丁单薄,幸有千金大长公主不辞辛苦,屡次亲临,今日又特意留下协理丧事,友悌之情,当真令人动容!臣等稍后定会如实禀报圣人!”
千金大长公主原本红晕未退的脸颊顿时憋得通红,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好”字,长袖一甩,回身进屋,就听屋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狠狠地掼到了地上。
麴崇裕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裴行俭却是微笑着欠了欠身,“多谢大长公主!”这才悠然离去。
院子里,议论声轰然四起,那位六婶一直张着嘴,竟是忘记了合拢。琉璃低下头,好容易才忍住了笑:自己有多久没见过他俩一个挖坑一个埋人的爽利风采了?业务居然还是如此熟练!突然听见身边的崔十三娘咳了一声。两人目光一碰,都差点笑了出来。
崔十三娘又咳了两声才低声道:“咱们还是早些走吧,千金大长公主怕是整日都会留在这边了!对了,这位麴县公,怎么会得罪了她?”
琉璃轻轻摇头,她也不太明白。麴崇裕回来才多久,怎么就招惹上了这位?
她满腹疑惑,却又无人可问,待得回家又应酬了半日那些先后上门的中眷裴阿嫂阿婶们,心里不免更是烦闷。好在这日闭坊前,裴行俭终于回了家,进门四下一望便问:“三郎呢?”
琉璃笑着迎了上去,“他在后院里玩得一身汗,不知你会回来,我刚打发乳娘带他洗浴去了。”说完上下仔细看了他几眼。裴行俭的头发犹有湿意,显然刚刚已在外院沐浴更衣过,看去倒是衣履洁净,神清气爽。琉璃忍不住还是问道:“这几天你还好吧?”
裴行俭伸手理了理琉璃微乱的鬓发,笑容温和,“我是奉旨办差,能有什么不好?”
那一如既往的温暖笑脸,让琉璃不知为何有些莫名的心虚,无数疑问纠结成一团堵在心头,脱口而出的竟是最不要紧的一个,“那位千金大长公主后来怎样了?”
裴行俭挑了挑眉,“自然是忙里忙外,可敬可叹!那些身份贵重的宗室长辈与国夫人们多是今日才到,少说也来了二三十位,千金大长公主听闻是忙得连午膳都没用,才半日多竟是操劳成疾,不得不回府歇息了。这病么,只怕要到丧礼之后才能痊愈吧?”
琉璃听得又好笑又好气,“你们也不怕她日后跟你们算账!她看着娇滴滴的,胆子可是大得很,听说行事百无禁忌的。”
裴行俭语气微嘲,“她胆大么?我看未必。不顾颜面,自然可以百无禁忌,却未必与胆气相干。她若真是胆大,也不至于这么些年事事都要跟随他人。在她面前,与其一味谦和,自取其辱,还不如狂妄一些,让她自己去疑神疑鬼。你放心,这几日麴玉郎只要往荣国夫人府多跑几趟,千金大长公主定然不敢再打他的主意!”
琉璃瞪大了眼睛,“她当真是在打麴玉郎的主意?”
裴行俭笑吟吟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么?早年间麴玉郎还未弱冠,就被她一眼看中了,处处照顾时时恩赏,麴玉郎这才不得不装出一副只好男风的模样。不曾想前些日子与她偶遇了一次,她竟又生出了心思,几次传话让他去公主府,见他不肯,还把主意打到了他夫人身上,要不今日怎会有这一出?”
琉璃下巴险些没掉下来,“她、她难道没有驸马?”
裴行俭大笑,“果然是傻琉璃!有驸马又如何?她是当今天子的姑母,只要大体上过得去,这种小事,谁能管她?”
小……事?跟大唐人民比起来,自己果然依旧是只土鳖!琉璃顿时自卑不已,想了半晌只能低声问:“那你呢,她日后会不会找你麻烦?”
裴行俭的语气平淡之极,“她不敢。”不待琉璃追问,他转了话题,“琉璃,裴如琢的那国公之封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去宫里?”
琉璃忙道:“是圣人突然召我进宫的,不过问了几句旧事,其实我什么都没说!此事与我一文钱干系也没有!”
裴行俭忍俊不禁,“我自然知道与你无关,只是河东公府那边传言纷纷,如今满长安怕是都知道了,你既然在场,可知这国公到底是怎么来的?圣人好端端的怎会给如琢这样的恩典?”
琉璃忍不住叹气,“什么恩典,其实圣人原本是想削去裴如琢的世子之位!”她尽量简短的把当日情形说了一遍,“我原想着等你一回来就告诉你,结果闭坊前收到你的消息,才晓得你会去协办河东公的丧礼。”
裴行俭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琉璃心头不由愈发忐忑,“这事在那边是什么时辰传开的,给你添麻烦了么?”
裴行俭淡淡地一笑,“国公的制书一下来,就有人透出话来了,我这两日也不知被人明里暗里谢了多少回,只怕你这边也不少吧?”
琉璃愁眉苦脸地点头,“咱们族里的婶娘阿嫂们还有崔氏姊妹都来过一遍了,我也想分解清楚,可圣人和皇后的意思都是要捂住此事,我又怎敢明说?也就是裴子隆当日在场,今日我才跟十三娘说了句,裴如琢夫妇要谢也该去谢皇后!”
裴行俭沉吟片刻,长叹了一声,“说与不说,大约都没什么差别,皇后如此……深谋远虑,你领情就好,若实在嫌烦,这些日子,不妨带上三郎去陪陪师母。我听说她这几日身子似乎有些不大舒坦。”
琉璃吃了一惊,“阿母没事吧?”
裴行俭摇头,“还好,似乎是天气转凉,精神有些不济。只是这些日子想与你交往的人不会太少,你从来都不喜这些应酬,不如索性躲出去。”
苏定方的那座邢国公府,的确是长安城少有的清净地方……琉璃叹了口气,只觉心头愈发沉重,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守约,我实在不大明白,皇后为何要给我这样的恩典?”
武后这局棋的确下得漂亮,可她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拉上自己?若说想找人与那几位大长公主作对,自己显然不够分量;若说想让人看到跟着她有肉吃的光明前途,那她应该封裴行俭为国公才对;至于说她没什么打算,琉璃自己都没法说服自己……
裴行俭笑了笑,语气温和,“你莫多心,横竖此事对你不会有什么坏处。”他转头看了门外一眼,“今日晚膳是什么?这几日别的也罢了,饭食着实是差了些,我还真有些饿了。”
他这是又要转移话题?琉璃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突然心里一动,“那是对你有坏处,是不是?”
裴行俭笑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琉璃抬头定定地看着他的眸子不语。裴行俭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无奈,“也说不上什么坏处,你我夫妻一体,你能得皇后青睐,自然也是我的荣幸。”
果然,如此!在蓬莱宫里的那些特殊待遇、李治看着自己时的厌恶眼神、转眼间就传遍长安的流言……半个多月来的事情在琉璃脑海中电闪而过,她心头不由得一片雪亮,一片冰凉。
原来武后的一切安排,并不是为了让自己去做什么,而是要让李治,让文武百官,让长安人都看到,裴行俭有一个格外受皇后青睐、在皇后面前一言九鼎的妻子。如此,才能平息人们对他被召回京意味着皇后失势的猜测,才能让皇帝对是否用他多些疑虑,才能让他日后即使被皇帝重用、也脱不了皇后提携的嫌疑……
她只觉得嗓子就像被堵住了一般,紧紧抓着他的手,半晌才低声道:“都是我的不是,是我没想到!”自己一路上都在担心他被卷入宫廷纷争,却没想到他什么都没做,自己却在不知不觉间让他陷入了这种尴尬境地!
裴行俭反手一带,将琉璃揽在了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说什么傻话!你能有什么不是?难不成你能抗旨不进宫回话?还是逢人便说这些事全是皇后的安排?再说,”他低头看着琉璃微笑,“此事能如此了结,其实我很欢喜。”
琉璃吃惊地抬头看着他。裴行俭笑容坦然,“裴相对我固然恩重如山,河东公待我其实也不薄。这一回圣人复了裴相的国公之位,我又恰好能为河东公的丧事尽些心力,当年的恩情,总算略有回报,我是求之不得。世上之事总是有得有失,计较不了那许多,横竖咱们问心无愧,他们各得其所,又有什么不好?”
琉璃心头微松,却又点发涩。他从来都是把恩情看得比仇恨重,如此自然没什么不好,若是就事论事,这件事里武后的所作所为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却总是有些不安……
裴行俭笑微微地低头瞅着她,“放心了么?还有什么要问的,可否让人先上了饭,再容我慢慢回禀?”
琉璃被逗得笑了起来,忙挑帘出去吩咐人赶紧去厨下传饭,裴行俭也跟了出去,随口问道,“三郎还没有沐浴好?”
琉璃正想回答,东厢房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小祖宗,你慢些!”门帘一动,三郎赤着脚从屋里摇摇晃晃地跑了出来。琉璃唬了一跳,还未举步,眼前一花,却是裴行俭两个箭步掠了过去,一把将三郎高高举起,“三郎是出来找阿爷么?”
三郎白生生的脚丫在空中乱蹬,头发上的水珠四下飞溅,欢快的笑声比水珠更为清亮,“阿爷!阿爷!”
裴行俭哈哈大笑,三郎笑得更欢。琉璃看着这父子俩,心头的愁绪一时消散了大半,也跟着他们笑了起来。一阵西风吹过,将这欢快的笑声传出了老远。
凉州唐军大营里,同样的西风也吹上了满营林立的旗帜,无数条长长的旒带迎风飘展,发出“噼啪”脆响。
远处的夕阳正一点点地沉入山峦,鳞片般的漫天云霞被斜晖染得金红。一眼望去,蔚蓝的天幕上仿佛也铺满了层层叠叠的旌旗,随着劲风无声无息地舒展、涌动、漂移……向着长安的方向。
大营的中军大帐前,一面饰牙信幡也在风中猎猎作响,幡面原本殷红如血的颜色早已被风霜侵蚀成似乎带着血腥气息的暗红,两行绣金大字却愈发醒目——“凉州安集大使、左武卫大将军苏”。
营中的数十位郎将与校尉,都已聚拢在大帐前的空地里,有人来回踱步,有人肃立无言,也有人在低声议论。只是每当狂风吹响旗帜,不少人会下意识地抬头看看这面信幡。五年来,正是这面旗幡一直飘扬在陇西道唐军与吐蕃交战的沙场上,麾军进战,所向披靡……
随着日落西山,呼啸的秋风渐渐停歇,张扬飞舞了一天的旗幡也仿佛筋疲力尽般地慢慢飘垂了下来,大帐那低垂的门帘却依然一动不动。帐外的郎将与校尉们脸上多少都露出了些许不安——每天日落时分,苏大将军都会点齐诸将,再巡营一圈,如今,他却已有整整三天没露面了!
有人按捺不住,往帐门口走了几步,到了帐门前又蓦然止住步子,跺脚叹了口气。
突然间,门帘一动,有人微微佝偻着身子倒退了出来,看身形正是营中的老军医。几位性急的郎将立即围了上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老军医身后露出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黄昏的余晖将那穿着戎装的身形映衬得格外峻伟,大红抹额下的雪白须发也仿佛比往日多了几分精神。
众人不由心神激荡,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参见大将军!”
苏定方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嘶哑,“都起来吧。”
这声音里似乎有种不祥的东西,将众人心头刚刚燃起的兴奋欢喜浇熄了大半。好几个人忙抬头去看那老军医,这才发现,他依然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如何,一双手却分明正在用力托着苏定方的胳膊,几人心头都是一跳,一时竟不敢开口。
一片寂静中,苏定方的声音显得分外清晰:“让诸位久等了。苏某今日只有一言——如今吐蕃猖獗,数月来在剑南道,在西疆,都是屡屡得手,我陇西道虽是军情稍缓,却也不可掉以轻心,强敌当前,尔等须得齐心协力,这凉州大营,日后就要靠诸位同袍了!”
人群中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低声问:“大将军是要回京了么?”也有人叫道:“大将军放心!我等定不会辜负将军期望!”
苏定方摇了摇头,“是我有负诸位的期望。五年苦战,诸位袍泽随我出生入死,我却没能给大伙儿带来富贵前程,时常抱愧在心,苏烈在此向诸位赔罪了!”
他用力撑着老军医的手臂,单膝跪了下去,深深地低下了头,那微微颤动的白发在暮色里几乎能刺得人眼睛生疼。
众人都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跪倒还礼。副总管反应最快,上前几步将苏定方扶了起来,握着那只冰凉干枯的手掌,眼眶却不由一阵酸胀。旁人不知,他却是心里有数的,苏大将军的病情远比大伙儿知道的严重,立秋后更是一日不如一日。昨日向几个副总管布置军务时已是无法起身,今日又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忍不住道:“大将军何出此言!这些年里,若无将军神威,我等只怕早已马革裹尸,更莫说什么富贵前程,我等便是为将军战死,也是心甘。还请大将军静心休养,营中之事自有我等代劳。大将军早日康复,方是我凉州将士之福。”
不少人也立刻跟着叫道:“正是,我等便是为将军战死,也是心甘情愿!”这几年里,朝廷对军中封赏日减,几次大胜之后,也只是不痛不痒地封了些不值钱的空头勋官下来。若说大伙儿没有怨言,自然是假的。但若论受的冷落不公,谁还能比得过苏大将军?他以古稀之龄,带兵镇守苦寒之地整整五年,破阵数场,杀敌无数,令吐蕃人闻风丧胆,却没得过朝廷的一钱封赏、一纸表彰,整个大唐朝廷,似乎都忘了西北边关还有这么一位战功彪炳的老将军……
苏定方挺直腰杆,长长地吐了口气,“多谢各位体谅。只是诸位都说错了,这几年里,那些吐蕃贼子被咱们赶了又赶,杀了又杀,都不肯死心,诸位又岂能轻言战死?自然是要将那些胆敢觊觎我大唐疆土的贼子杀光杀尽,衣锦还乡,这才算得上是大好男儿!不然,岂不是白白娶了漂亮媳妇?”
他平日里原是嬉笑怒骂惯了的,最后一句说出来,不少人脸上都露出笑容。
苏定方的目光缓缓掠过这些熟悉的笑脸,突然提高了声音:“诸位,这些年来,苏烈能与大伙儿并肩作战,此生无憾!也望诸位日后奋勇杀敌,牢守疆土,莫要忘记,你我背后,便是大唐!”
他苍老嘶哑的声音在空地上回荡,一个个字仿佛重锤般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众人不由自主都单膝跪地,抱手高声应道,“诺!”
“来人,带马!”
老军医手上一颤,终于抬起了头,“大将军……”他双眼早已通红,声音也有点发抖。
苏定方笑着拍拍他的手,转身慢慢走向自己的坐骑。大约几日没见到主人,雄健的黑马欢快地仰起了头颅,苏定方伸手摸了摸它的鬃毛,带缰,踩镫,搬鞍……原本该一气呵成的上马动作,这一次却是仿佛被拉成了好几个静止的画面。黑马不耐烦地刨了刨前蹄,老军医抹了把眼睛,忙往前凑了几步,正要帮忙搭手,苏定方却突然一用力,终于顺利翻上马背。
他抬头望着长安的方向,久久地不言不动,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塑。直到天空终于变成了一片浓黑,苏定方才突然抖了抖缰绳,靴子轻磕马腹。战马一声长嘶,按照往日的巡营路线轻快地小跑下去。
斜晖已逝,新月未升,灰蒙蒙的夜幕渐渐笼罩住了整个营地。马背上,那个一身戎装的身影在无数低垂的战旗和众人凝视的目光中渐行渐远,终于彻底融入了深沉的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