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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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1920-1952)

第一章 华丽缘(贵族血统)[1]

一、祖父和祖母

Long,Long Ago——

告诉我那故事,往日里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

张爱玲的小说集《传奇》中有一篇杰作《金锁记》,女主人公曹七巧以“一个疯子的审慎和机智”,毁杀了女儿长安的爱情,破灭了她“星光下的乱梦”。这时,一阵优美而忧伤的口琴声吹到长安的心海,“Long,Long Ago”……转眼间,爱情就恍若隔世,变为许久许久以前了……

如今,张爱玲已仙逝。她的传奇小说,她的传奇生涯,是一个个许久许久以前的故事,是一个个有着悠长悠长回味的故事。这些故事,是传奇,是苍凉,当然也有欢爱。

张爱玲的传奇不是从她写小说开始的,也不是从她出生开始的。张爱玲的传奇开始于晚清的乱世,开始于一段婚姻佳话。

春天有温腻的细雨,也肯定有艳丽的阳光。那该是1888年4月的一个有阳光的日子,四十一岁的张佩纶应命来到李鸿章的签押房。作为李都署内协办文书,当他像往常一样信步走入房内时,却不意间看到了一个二十来岁的标致美人,那是李大人的爱女李菊耦,且在不意间他还看到了李菊耦刚刚写就的两首吟中法基隆之战的七律:

基隆南望泪潸潸,闻道元戎匹马还;

一战岂容轻大计,四边从此失天关。

焚车我自宽房琯,乘璋谁叫使狄山;

宵旰甘泉犹望捷,群公何以慰龙颜。


痛哭陈辞动圣明,长孺长揖傲公卿;

论材宰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兵。

宣室不妨留贾席,越台何事请终缨;

豸冠寂寞犀渠尽,功罪千秋付史评。

张佩纶看得心惊肉跳,因为他正是诗中所咏的中法之战的参与者,且是基隆之战失败的主要责任人。当他红着脸从签押房退出之后,还沉溺在这些悱恻动容的诗句和平和有据的议论中。诗思如波跳荡,美人如影闪灭,往事如烟飘来。

张佩纶生于1847年,字幼樵,原籍河北丰润。[2]早年生活贫寒,1854年7岁丧父。但刻苦好学,才华过人。多年后孙女这样描写照片中的张佩纶:“身材相当魁梧,画中人眼梢略微下垂,一只脚往前伸,像就要站起来,眉宇间透出三分焦躁,也许不过是不耐久坐。照片上胖些,眼泡肿些,眼睛里有点藐视的神气。”[3]他二十三岁中举人,二十四岁登进士,授编修充国史馆协修官。光绪元年(1875年),二十八岁的张佩纶夺得朝廷大考一等第一名,升翰林院侍讲,任日讲起居注官。因大胆议谏朝政,声名渐响。1879年4月,母亲去世。1882年升为侍讲学士及都察院侍讲署左副都史,派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张佩纶青云直上,官职渐高,生活却十分清贫,平常只能用白粥果腹。当他授了翰林院侍讲学士后,洪钧前来登门道喜,他却无钱无米待客,只好叫仆人去典当了自己的棉袍以办酒席,其寒苦可想而知。想到自己身为高官而穷困至此,而那些京中侍尚、外省督抚仗着心黑胆大头尖手长,一个个富得流油,心中十分有气,于是他把所知贪官污吏上折禀报,毁掉了无数乌纱帽。由于此举深得慈禧太后赏识,他也成了朝廷红人。当时与张佩纶有同好的,还有张之洞、陈宝琛、宝廷等人。他们设有一个“谏草堂”,常聚在一起议论时政。因大肆抨击朝野恶习、弹劾污吏贪官,在当时被称为“清流党”。《清朝野史大观》中提到张佩纶和他的朋友们时说:“号曰清流……弹击不避权贵,白简朝入,巩带夕褫,举国为之震竦……”可见当时影响。而才学过人、仪表清俊的张佩纶更是气度非凡,倜傥风流,“丰润喜着竹布衫,士大夫争效之”。当时的美国大使杨约翰曾对人说,“在华所见大臣,忠清无习气者惟佩纶一人”,评价颇高。“但祖父与‘清流党人’的勇于直言,到底得罪了很多人。埋下了他日后被罢官的祸根。”[4]百余年后他的孙子这样议论说。

1884年,中法战争打响了。张佩纶力主对法宣战,他慷慨陈词,博得重用,以三品钦差大臣会办海疆大臣的身份派往福建督军。据说李鸿章[5]极力促成此事。在张佩纶的父亲张印塘就任安徽按察史期间,李鸿章在安徽办过团练(1853年),“与印塘曾共患难”。李鸿章很赏识这位故旧之子的文才,见他常有关于国防军事的高见,以为他能文能武,想借此机会培植他的实力,以为来日北洋大臣的人选。离京赴海边前,张佩纶满怀英雄豪情和感恩之情,去向慈禧太后告别。慈禧大大夸奖了他一番,并寄予厚望。随后,他取道上海前往福建,“中外人士仰望丰采”,一路十分风光。“以词臣而任军机”的张佩纶,这年三十七岁,正是踌躇满志、大展宏图的时期。

“论材宰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兵”,正像李菊耦诗中所评那样,张佩纶一介书生,并无从戎经验,不会打仗,不善纳地方官的意见,兵器又陈旧,很快就失败了。“所部五营溃,其三营奸焉”“海上失了基隆,陆地陷了谅山”[6],他不仅打了败仗,而且还有临阵脱逃之罪,于是遭到全国上下一片谴责。朝廷也大怒,左宗棠调查的结论是,调度失宜与备战不夙。朝廷革除了他的三品卿衔,把他革职流放到张家口边地。

流放期间,他以读书著述打发时光。原配朱芷芗早在1879年去世,给他留下了两个儿子。长子志沧、次子志潜。继室又于1886年病逝于北京,没留下一儿半女。

1888年的4月,是他生命中的第二个华美的春天。在李鸿章的努力下,这个流囚回到了津门,成为李鸿章幕下掌管重要文件的文书。于是很快就有了本节开头所叙的结识李鸿章千金的一幕。虽然张佩纶的子孙后代也有人不认为那两首七律为李菊耦的手笔,本书传主在晚年的一本写真集里也说到父亲的反应:“他只一味辟谣,说根本不可能在签押房撞见奶奶。那首诗也是捏造的。”[7]但在张佩纶重返天津不到半月的时间里,李鸿章就把女儿许配给大她近二十岁的张佩纶却是事实,且成为晚清的一段佳话。

佳话之佳在于,张佩纶才华奇绝却命运大起大落,李菊耦年轻貌美且为名门闺秀,李鸿章视女儿为掌上明珠,把她许配给年过四十的流犯,是充分赏识张佩纶的才干,并相信他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的。

佳话之佳还在于,张佩纶年轻气盛时曾弹劾过父亲的故交李鸿章,李鸿章却不计前嫌,不仅收落难的张佩纶于帐下,而且还许女儿的终身于他,足见其爱才心切,风度大气。

佳话之佳还因近人曾朴[8]的长篇小说《孽海花》的推波助澜,他在小说中把庄仑樵(即张佩纶)、威毅伯(即李鸿章)及女公子的故事大大渲染了一番。如何不意撞见、如何读诗有知音之感、威毅伯如何暗示、庄仑樵如何及时请人说媒、小姐如何暗喜、夫人如何反对,以及二人婚后的幸福生活,等等,写得十分别致有趣。比如曾朴形容李菊耦:“眉长而略弯,目秀而不媚,鼻悬玉准,齿列贝编”,“貌比威、施,才同班、左。贤如鲍、孟,巧夺灵、云。威毅伯爱之如明珠,左左不离”。对小姐的貌、才、德、能予以了充分的评价。

1888年4月,李鸿章在给台湾巡抚李铭传的信中提到张佩纶与自己女儿的婚事:“幼樵塞上归来,遂托姻亲。返仲萧于张掖,至欧火于许昌,累世旧交,平生期许,老年得此,深惬素怀。”可见他还是很满意这桩婚事的。

1895年,张佩纶携妻迁居南京,从此告别了官宦生活。本来,在李鸿章手下,张佩纶并非没有复出的念头。但他“干预公事,屡招物议”。1894年8月就被参过一本。朝廷命他“发遣释回后又在李鸿章署中以干预公事屡招物议属实,不安本分;着李鸿章即行驱令回籍毋许逗留”[9]。他的原籍本在河北,但李鸿章设法让他们去了南京,并给了一份丰厚的馈赠。张佩纶夫妇在南京买了一所巨宅,是康熙年间一个有功老臣的旧宅。原是清靖逆侯张勇的府邸,里面有3栋36间房间,张佩纶以重金购下后大加修整,府园中有一处冠名为“绣花楼”专供李菊耦居住。每当杏花或桃花开了,李菊耦都扶着女佣的肩膀去看。民国时期,那幢房子曾做过国民政府的立法院,1930年代毁于战火。

南京生活期间,张佩纶对社会政务极少关心,甚至“断不置喙”,他深知自己的政治生命已经完结,又回归到自得其乐的书生生活。他和李菊耦夫唱妇随、诗酒应和,其乐融融。他们的书房叫“兰骈馆”,也源自一段故事。二人结婚后,喜诗词的李菊耦拿出珍藏的宋拓兰亭,张佩纶惊奇不已,因他也有一份兰亭,“兰骈馆”即因之而来。从他们的日记中可见,有梦中得诗的快乐,有精心赏茶的雅趣。他们合写过一本食谱,也合著了一本武侠小说,自费印刷。张佩纶一生还有一些著述文字,如《管子学》二十四卷、《涧于集——奏议》八卷、《涧于草堂文集》三卷、《涧于日记》十四卷、诗四卷,为他的才学功业留下了真实记录。

但没几年光景,夫妻先后辞世。1903年,五十六岁的张佩纶以肝疾而逝。四年前他返老家河北祭祖时曾购地拟为百年之用,但在临死前对后人说:“死即埋我于此(指南京——笔者注)。余以战败罪人辱家声,无面目复入祖宗邱垄地。”[10]李菊耦22岁时嫁给张佩纶,成为继室,37岁丧夫,两人共同生活了15年。之后情绪抑郁,闭门不出,得了肺病。辛亥革命时她从南京搬到青岛,1912年又搬到上海,在丈夫去世9年后也病逝,享年46岁。

他们留下了一儿一女。

1898年4月30日,李夫人生子阿龙,张佩纶向岳父报喜:“世妹于今日得男,自发作至胞衣均下约计三时之久,尚不过累。儿颇敦实,世妹亦甚平稳,堪以上慰系注。”这个孩子就是张志沂(廷重)[11]。1901年7月,李夫人怀一死胎,男孩,小产。1902年6月3日,又生一个女儿,取名张茂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