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距夏志清1961年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把张爱玲正式请进文学史,已经半个多世纪了。如今,张爱玲虽说不上家喻户晓,但只要是一个对文学有一定了解的人,都应该知道她的名字。夏志清“张爱玲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的论断,正在为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至少在美国,张爱玲即将名列李白、杜甫、吴承恩之侪,成为一位必读作家”的期许,不能算是不切实际;至于他将张爱玲和曹雪芹的并列:“五四时代的作家不如她,民国以前的小说家,除了曹雪芹外,也还有几人在艺术成就上可与张爱玲相比?”至少在喜欢张爱玲的人看来,也不全然是过誉之举。
这些年来,张爱玲的影响已经远远超出了文学界,她创造的“名言”,比如“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出名要趁早”“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被各样的人,在各种情景里引用,几乎成了人们的公共语言,尤其是最后一句,公共得甚至有点油滑。至于缠绕在她身上的种种传奇——她显赫的出身(曾外祖父是晚清重臣李鸿章),她和胡兰成的爱情,她极度孤独、寂寞(起码在大众眼中如此)的晚年——让她进一步走向大众:作为一个一流的文学家,作为一个传奇的女性,更是作为一个顽强地活在自己世界里、清坚决绝的现代人。
与大多数希望从家庭中得到价值体现和情感慰藉的中国人不同,张爱玲从小就没体会到家庭的温暖,母爱缺失,父爱绝少,她过早地领受了人世的冷漠和苍凉,《对照记》中她说“我喜欢我四岁的时候怀疑一切的眼光”,固然是俏皮话,也自有掩饰不住的悲凉意味。在她最为绚烂的1940年代,她纯然按照自己的意志和喜好来生活、恋爱,丝毫不顾及他者的眼光,固然轰轰烈烈,却也留下满身伤痕,尘埃中开出的花,终难免落得“萎谢”的下场。至于在美国的孤寂晚年,为了避世避人(也为了避跳蚤)而频繁地搬家,与其说是不得已,不如说是有意而为之:不是孤寂找上了她,而是她主动选择了孤寂。
一个处在新旧文化转换中的人,如果不选择家国天下而是选择个人本位的生活,一定有种曲高和寡式的悲凉。张爱玲的一生即是如此,但种种端端,皆是出于她的主动选择,这一点尤其重要,惟有“主动选择”,才说得上“清坚决绝”,才可以让她毫无分别地领受最夺目的璀璨和最深刻的孤寂。
时至今天,我们终于可以说,张爱玲的流行,不再是1940年代上海滩绚丽至极的瞬间绽放,而是深入人们的生活和内心、深入时代的文化和精神里的长期流传,就像有论者所言:“遥想几十年、几百年之后,张佩纶,甚至李鸿章也许都已成为只是在历史学家书斋中出没的历史剪影,而张爱玲则会像她喜欢的李清照一样,与后世的中国读者相觑相亲。到那时,张家的后人打开他们的家谱,值得他们炫耀的也许不是那位显赫一时、在政坛上叱咤风云的祖先,而是写出了《传奇》《流言》《秧歌》的张爱玲。”
我们讨论张爱玲,首先还是因为她是一个一流的作家;我们喜欢张爱玲,也并非因为她那些为人津津乐道的“怪癖”,而是因为那些深刻犀利、悲天悯人地拷问都市男女情爱世界,致力于让人性“呱呱啼叫起来”的作品。当然,作为作家的张爱玲,并非毫无瑕疵,尤其是当我们用“伟大作家”的尺度来衡量她时。即便是对张爱玲推许之至的夏志清,也在1995年张爱玲过世后,略微修正了自己的看法。鉴于张爱玲离开大陆后作品日少,60年代以后印出的旧作比新作要多,夏志清看到了她创作持久力上的不足,“为此,我们公认她是名列前四、五名的现代中国小说家就够了,不必坚持她为‘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这自是公允之论,但就张爱玲已有的作品——《红玫瑰与白玫瑰》《金锁记》《倾城之恋》《封锁》《色,戒》《流言》,等等——而论,而不去苛求生涯长度,张爱玲无疑是当得起“伟大”二字的。
人性的主题、女人的命运、犯冲的色彩、苍凉的基调、参差的结构、繁复的意象,是张爱玲的作品最大的特点,“张迷”们喜欢的“张爱玲体”,大致也就在以上这些方面。张爱玲是为数不多的“为创作而创作”的现代作家,惟其如此,她才能避免其他作家常会受到的外部干扰,孜孜不倦地经营她的艺术世界。她具有强烈的文体意识,不带偏见地尝试过鸳鸯蝴蝶派、章回体、“新文艺腔”等多种文体。她具有非凡的转化中外文学传统能力,是把中国古代文人小说精华与现代西洋小说技巧结合得最好的现代作家之一。她具有对人性的精深的洞察与描写能力,探索人性,拷问灵魂,揭示文明与人性的冲突,留下了丰富的立体的关于现代中国的人性画卷,她笔下人物的人性深度和美学意蕴远远高于一般现代作家的作品,是值得珍视的宝贵遗产。这些方面,体现了张爱玲之为张爱玲的独特价值。
本书作者1990年代初在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评传体的小书《乱世才女张爱玲》。20世纪末又应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之邀,写作了一本较为完备的《张爱玲传》,2008年出版了修订本,出版社改题为“传奇未完:张爱玲1920-1995”。其间还与李建军先生合作出版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大师丛书”《张爱玲卷》。还有一个改写本《张爱玲之谜》。可以说我是张爱玲传最早的最痴迷的作者之一。我广泛汲取了前人辛勤劳动成果的几本书为人们了解、认识张爱玲,起到了一点帮助作用。在张爱玲诞辰100年之际,再推出的这本40余万字的张爱玲全传,是我在近10年来断断续续收集资料的基础上的一个修订版。长江文艺出版社约我再推《张爱玲传》,已经至少有5年时光了。但是我因为忙,一直没有时间。在21世纪第3个10年的开头,在全武汉、全中国和世界人民抗击新冠肺炎的相持阶段,我开始了这项早就应该进行的修订补充工作。我试图把它写成最新最全的《张爱玲传》,我希望它对得起我这么多年对张爱玲的痴迷,对得起所有热爱张爱玲的读者。
刘川鄂
2020年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