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亲密的先生”
清华学生一般在留美前一两年才“择业”(学科方向),陈铨未雨绸缪,1923年就开始考虑了,并“问了很多有经验的人”,据“他们的忠告”与“自己的审查”,一开始有学教育的动议。因为他认为“教育为国家精神之所托命”,“国中研究者之太少,又见教育对于国家人民之重要,故近来颇有学此趋向”[88]。
1924年初,陈铨又多次请教“职业指导部”主任庄泽宣博士。庄为清华1917年留美生,作为过来人,他建议还是以打基础为宜,到高等科二三年级再作定夺。[89]当年秋,升入高等科的陈铨给自己定下了“造学计划”:“把大部分的功夫来费在语言同科学上”,文科则“通通不学”,因为清华师资“不狠好”,“参考又不够,费一年功夫,仅仅学一二本书而已”,“若是语言弄得好,将来到美国参考方便,不过一月功夫,学来还踏实些。至于语言是造学的工具,多一分气力,多一分用处”[90]。
自此,陈铨依计行事,钻研“各种学科入门书籍”,打牢学业基础,并“留心”与“各种事业上人的谈话”,“以便作择业预备”。[91]可能越来越发现自己的兴趣和优长,慢慢集中在“文字上面”,兼本来对文学就很有兴趣,但陈铨却并没打算以之为终身志业,最终学“文学”,吴宓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经顾泰来举荐,吴宓1925年初回到清华主持研究院国学部。虽因反对新文化运动和浪漫天真、不合时宜的行为做派,公开私下皆颇遭议论,但作为成名的学者和校友,在清华园却有很高的人气声望,自然也引起陈铨的注意。初到清华,吴宓专门为中文根底好的学生开设了一门《翻译术》课程。陈铨虽“本无意翻译”,但钦慕其学问名声,又被国文老师“举荐”,并通过了考试,遂加入其中。贺麟曾回忆道:“吴宓先生是当时清华的一个精神力量。他开了一班‘翻译’的课程,选习的人并不多。有时课堂上,只有荫麟、陈铨和我三人。我们三人也常往吴先生住的西工字厅去谈论。”[92]此后三人与吴宓过从密切,后世谓之“吴门三高足”。
《翻译术》是吴宓到清华开的第一门课程,其宗旨“在视翻译为一种文学上之艺术,由练习而得方法,专取英文中之诗文名篇杰作,译为中文,而合于信达雅之标准”,其教授方法为:
先讲授翻译之原理,略述前人之学说,继以练习,注重下列三事,为翻译所必经之步骤:(一)完全了解原文,(二)以译文表达之,而不失原意,(三)润色译文,使成为精美流畅之文字。练习分短篇长篇二种,短篇一学期中多次,题目由教师发给,专取各种困难繁复之句法,译卷由教师批改,长篇一学期一次,学生各择专书翻译,而由教师随时指导之。[93]
平时多选西洋经典诗文,要求学生反复揣摩,并迭出新意地用近体诗格翻译西洋诗歌,还将学生的翻译习作,择优登载于《学衡》杂志。经吴宓课堂内外的濡染熏陶,陈铨、贺麟、张荫麟、董承显等皆对文学和翻译发生浓厚兴趣。
可事实上,陈铨、张荫麟诸人此时都不想学文科。1925年8月6日,陈铨造访吴宓,具体若何不得而知,只见吴宓在当日日记中愤愤写道:
此间一二优秀学生,如张荫麟、陈铨等,亦皆不愿习文史之学,而欲习所谓实际有用之科学,以从事于爱国运动,服务社会。甚矣,习俗移人,陷溺之深,竟无有能脱离污泥而克自树立者。哀哉。[94]
吴宓的无奈喟叹大概也是有感而发,盖因在刚发生的五卅运动中,“三高足”皆满怀热忱参与其中,贺麟还被选为清华“沪案后援团”的代表,暑假中还曾到河北、河南等地宣讲鼓动爱国主义和三民主义。当然,师生之间的巨大差异,不只是学以致用、匡救时弊的救国理念,还在于思想观念上的冲突和交锋。
1925年初,吴宓在一篇译文的按语中,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制”,来例证“遽尔全行革除,则为患实深”,并批评“今之治国学者,但知从事考据,琐屑推勘,甚或专务疑古,以推波助澜,破坏礼教”[95]。吴宓的观点本不值得一驳,但彼时陈铨正受包办婚姻困扰,情郁于中,见如此言论,不啻如鲠在喉,便著文予以质疑。在陈铨看来,“方术”和“标准”应该适时而变,“与今日之社会情形,是否扞格不合?苟其不合而有害也,则改之”,“不然,则错取一标准,可害人于无穷”,“万不能含糊过去”,不独旧式“婚礼”之荼毒人性,中国“数千年来死于不良礼教者,多不可胜计,皆由其中不良之标准在,而人乃惮故习而不改也”[96]。
据陈铨所言,反驳文章完成后,“恐吴先生有未尽之论,或有对于婚礼具体建设之主张,为予所不知,或为先生未尝为文发表者,故寄示之。后又与之晤谈,承其详为解释,约二时之久,然予心不以为然”,并写道:
予深慨今日之学风,非盲目信从,互相称誉,即不分黑白,尽力诋諆,对于一种问题,每多不努力于平情建设之论,而徒从事于怨歌嗟歌之言,与意气之争执,故于师友交游,均不敢随意阿附,毅然以求真为念,想亦吴先生之所赞同欤?[97]
实际上,对于五四以来关于传统和西化问题,陈铨有非常清晰的判断:“外国化与不外国化并没有什么要紧,只看化得对不对”,“不必见着采用外国制度风俗文物,就摇头咋舌,深叹国粹国糟,不能保存”,“只要化得对,也并没有什么可怕的”[98],可谓是十足的“拿来主义”。在激进的文化革命潮流中,文化保守主义者吴宓逆势而动,援引其哈佛大学导师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以一己之力办《学衡》,致力“昌明国粹”,以期保留和重建以儒家伦理为核心的人文传统[99]。陈铨则多受新学思潮和爱国运动的濡染熏陶,崇尚自由民主、科学理性之现代观念,更有强烈的爱国精神和谋图拯溺的济世情怀。这是师生间思想观念上的根本区别。
吴宓终究是一个容忍异见的谦谦君子,也表现出一个良师的胸襟风范,只是在日记中忧心忡忡地写道:“清华新派之对宓攻诋,此其开端矣。”[100]担心的事情实际上并没有发生,这场小小插曲,映射了双方不同的价值取向,但并不妨碍师生间的密切过往。受吴宓课堂内外的循循善诱,陈铨的兴趣逐渐转向文学,也每每得到吴宓的褒扬鼓励:“昨翻译班教员吴宓先生,将男所译安诺德英文诗一首,深为嘉许,并拟以登《学衡》杂志”;“近日读英文诗甚多,常择其优者,译成中文诗,作为翻译班功课,吴宓先生颇为赞赏,已登数首于《学衡》杂志。”[101]
即便如此,陈铨仍无意于学文学。此时,他可能满脑子都在琢磨究竟哪种学术,能迅速发生作用,起溺图强,洗雪国耻。1926年3月13日,在清华孙中山逝世周年纪念会上,陈铨撰写一副“最长”的挽联:
重挥急泪哭先生:看今朝华夏,此斗彼争;主义信徒,笔酣墨饱;霖雨苍生之望,悠悠者,竟谁堪指数乎?四十载辛苦经营革命事,成功未竟;群龙失首,大陆仓皇,外患燃眉,新亭饮泣;热血已如怒涛起,道所痛与世间离,妙药可返魂,愿活我公于九京,领袖同胞,实现三民主义!
再到碧云追往迹:正斜日暖风,莺呢燕语;青衫红粉,踵叠肩摩;尽忠报国之成,啧啧者,更互相口道矣!五千年神明种族奴隶耻,誓死不承;众志成城,危邦拯救,内忧逼目,遗范遵循;睡狮近自长梦醒,豪杰何须文王作,精灵终弗泯,建兴伟业于中土,排除万险,保全一片河山![102]
这极具象征性的话语和行为,既是对孙中山的敬仰,也是其彼时所思所虑和理想抱负的真实写照。一星期后,陈铨在家书中写道:“去年曾告阿父,男颇有志于教育,今则兴趣已变,颇有志于政治与新闻,自审才力,尚能有一番建白。”[103]
一直以来,清华留美生“多攻应用科学”,尤以“习工程实业者,为最普遍”,1920年代以后,“兵戈四起,疮痍满目,民不聊生,遑言工业”,“英雄无用武之地”,选理财经国者渐多[104],甚至学军事学的也不少(如曾锡珪、孙立人、李忍涛、梁思忠、谢明旦、王之等),但学文学者一直寥寥无几,如1924到1926每年均为一人(李方桂、孙大雨、李唐晏),1927年也只有朱湘和柳无忌,只有1923年稍多[105]。于此就不难理解,陈铨即使颇有兴趣,却并不想以文学为业。
从某种意义上说,与吴宓的相遇,改变了陈铨的人生轨迹。几个月后,他改变了主意。1926年10月,弘毅学会登记会员时,陈铨在“专习科目”一栏写下“文学”二字[106],三十年后,他写道:“吴宓,清华时我亲密的先生。我常去请教他,他许我为天才,尽力提拔我”,“因为他的劝告,我学文学”[107]。
吴宓的春风化雨,终见成效,贺麟、陈铨、张荫麟皆学的是“文史之学”。得英才育之,从博学温雅之良师,乃人生之幸事,三人日后各有建树,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皆留下了深深的印迹,“吴门三高足”名不虚传,只是公开反驳老师,也让吴宓多少有些芥蒂。师生情谊是一辈子的缘分,陈铨后与吴宓在清华大学、西南联大又同事八年。据说,后来执教于重庆西南师院的吴宓,凡遇富顺籍学生,总会提及这位得意门生。只是造化弄人,晚年的吴宓居然还要为学生写下长长的“交代材料”。此系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