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学术救国
国势风雨飘摇,变幻莫测,清华园内同样令人堪忧。一向在家信中报喜不报愁的陈铨,屡屡告以老父自己的迷茫忧思:
过年时同学常彼此送贺年片,年片种类甚多,花样百出,兹寄回数张,以见一斑。处此国家纷乱之际,疮痍满地,有何兴趣,从事于新年庆祝?
近来京中学生界谈革命谈主义之风气,异常厉害,以素不管国事之清华同学,近闻加入国民党者已四五十人。其心可嘉,然智识未足,未免过于轻率耳。
清华同学加入国民党者日益增多,遇事把持,压制同学,男稍表不满,即受其嫉视。青年时代,如此发狂,真可痛心,此等横逆之来,唯有恕之而已。……终日叫嚣,排除异己,暴戾恣睢,养成恶习,国家元气,将断丧尽矣。
复又说所幸“大部分同学,尚未冒昧加入,唯从事学问,俯首读书,待至学成,再出图匡救,若果青年学子,均能如此踏实做去,国家前途,尚有可为”。作为“大部分”中之一员,陈铨此时左思右想,细细琢磨,逐渐想清楚了未来的人生计划和努力方向:
从前只想过一学者生涯,近来看国家情形,日益紊乱,觉非出世作事,对社会有所补益,则中心不安,故将来选择职业,大概不仅偏于学问,而同时并重实际工作。总之以作事为目的,学问为根基,老守书本,不与人事,非所愿也。
唯有努力学业,以便他日报效国家,补救万一耳。
处此情形中,唯有俯首读书,从事研究,不取若何举动,待将来学成,再出而问世,未为晚也。
“三一八惨案”给陈铨带来了极大震撼和愤慨,同时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国家情形,愈趋愈乱,莽莽中原,无一片干净土,男目前唯努力学问,将来再图补救,至力尽心枯,则毕身责任,即算卸却,结局如何,无法确定也。”[75]与私衷相表里的是,陈铨在此期间公开抒写了对军阀干政、武人治国的无比愤懑[76],同时也发表对“革命”“救国”和青年责任的看法。
在陈铨看来,“革命的目的,不仅在于破坏,而尤在建设,欲图建设,非有知识不为功”,万不能“以不知觉不知,以不觉觉不觉”,“社会上的事情,原因复杂,何者应破坏,何者应如何破坏,脑经简单,知识不足的人,万万不能胜任此重大使命。有时目标认错,方法认错,其害反胜于常人”,“真正的革命者”要“有高尚的知识,有过人的眼光,看出社会的病原,一腔侠肠,不能自已,故挺身直前,以图拯救”[77],“决不是没有学问,拿一枝枪,骑一匹马,就可以打平天下的”[78]。
于此,陈铨把民族的前途和国家的希望寄予自身一代青年,“要图拯救,我们不能靠官僚,不能靠军阀,不能靠强邻,所可靠的,唯有中国有志的青年”,而首先要“完成人格”,再“联络同志”,“分工合作,预备全盘的计划”,依靠“有严密组织”之团体,为“国家努力”[79]。青年以后的工作则在:“(一)砥砺我们的德操;(二)增进我们的学识;(三)训练我们的思想;(四)研究中国的问题;然后:(五)认定一种目标或信仰一种主义;(六)以谋建兴中国,然后再谈:(七)改造世界”。[80]
1926年3月,陈铨作为主要发起人之一,成立一个新团体——弘毅学会。3月19日晚,成立大会在清华工字厅正式召开,到会者30余人。张景琨、吴其昌、徐敦璋等先后发言,陈铨详细报告了发起的经过、原因、宗旨和信条,强调学会不带“任何政治色彩”,只是“砥砺人格,研究学术的团体”。随后选举“职员”[81],明确分工,陈铨被推为会刊《弘毅》总编辑。一星期后,通过张荫麟执笔的宣言《弘毅学会缘起》[82]。关于弘毅学会的发起和成立过程,陈铨曾描述道:
弘毅学会之酝酿,盖始于民国十四年秋。当时清华学校一部分留美预备部学生,与一部分新大学学生,为联络感情,研究学术起见,时相过从。后以清华尚无大规模之学术团体组织,颇欲集合同志,发起学会,然以功课纷忙,亦无暇及此。十五年春,往还愈密,相知更深,每当扺掌谈天下事时,辄觉近时国势颠危士风浮薄,后非倡一种勇敢直前之精神,辅以虚心考究之态度,不足以扶危持颠。于是几经筹划,约集同志,计开筹备会三次,小会十余次,最后通过章程,遂得正式成立。[83]
弘毅学会组织周全,分事务股、学术股和出版股,宗旨、会章、职员、宣言、会刊等一应俱全,与陈铨之前参与的团体有很大区别。首先,学会成立时就宣布与“本校校务毫无关系”,已近于社会化组织。其次,会员成人化,来源广泛,大多具有一定的学术积累[84]。再次,明确提出以“砥砺人格,探究学术,交换思想,谋求中国之解放与改造”为宗旨,并在经费有限的情况下,集中力量办会刊《弘毅》杂志。[85]
《弘毅》自1926年5月至1927年5月,共出9期8册(其中第2卷第1、2期为合刊),历时整一年。任《弘毅》总编辑的一年里,陈铨得心应手,一展其志,编刊、著文、翻译,学业又再上台阶。如其所言:“此事虽觉忙碌,然因此关系,男可认识联络许多朋友。且男将来事业,大概在文字方面,此时得点练习,亦不无益处。”[86]1927年初,在编完第2卷第1期后,陈铨以将要毕业、事情多,辞去了总编辑,由付举丰(任敢)接任,出两期后,因经费支绌等原因停刊。
《弘毅》学风严谨,研究切实,具有较高的水准,实现了弘毅学会“业有特精,术有专长”,“以探究态度,批评精神”,研求“学说”的初衷。所载70余篇文章涉多个学科领域:一、国学研究;二、欧西文化、文学和科学译介;三、中国、苏俄、日本、欧美等政治问题的理论研究;四、小说、戏剧等文学创作;五、时事评论、会务报告和会员通信等。作者群阵容强大,如新生部的吴其昌、周传儒、李健吾、付举丰、章熊等,行将留美的徐敦章、陶葆楷、崔龙光等,以及张荫麟、陈铨、罗皑岚、向理润等。此外,《弘毅》还载有梁启超、王国维、黄侃、陈长蘅、陆志苇、周鲠生等著名学者的文章或演讲,据称清华“评议会”“出版委员会”曾报告学校:《弘毅》“有给予津贴的价值”[87]。
1926年6月,陈铨在家书中写道:“此次留美同学中,有七八人与男均为至好。放假后尚需时日,商量将来一切计划,一切联络进行等事项,因此番别后,各自东西,将来留美回国,均不知能否重相聚也。”所谓“至好”,非相知者不以此称,所谓“计划”“联络”者,不唯友谊,还有约为同志,以俟将来,谋图拯溺,为国家民族之公事也。而这些“至好”当有林同济、徐敦璋、陶葆楷、王之等弘毅会友,以及不知何故未加入弘毅学会的贺麟。有意味的是,此年留美学生中还有日后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战时期斥“战国派”为“法西斯主义”的谢启泰(章汉夫)。
从“五卅”到“三一八”风雨如晦的危局中,作为一个有强烈使命感的青年知识分子,陈铨在清华园内基本完成了对国家命运和个人前途的认识、思考、判断和取舍——努力进德修业,求得真正学问,再图渐进改良之救国之路。而从《清华文艺》到《弘毅》,陈铨也一步一步接近并最终选定了学业方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