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游踪考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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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与商丘——关于李杜、高适的梁宋之游及梁园遗迹

杜甫在自传体长诗《壮游》中记述自己自科场失利至长安求宦这中间的一段人生经历曰:

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彊。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

通常的说法是:杜甫开元十九年(731)至二十三年(735)即20岁至24岁的四年时间里都在吴越漫游,二十三年回洛阳考试不第,二十四年(736)25岁至兖州省父(时杜闲为兖州司马),开始齐赵之游。此说自清仇兆鳌肇始,根据是钱谦益在杜甫《年谱》中考订:“二十四年,移贡举于礼部,则下考功第在二十四年之前。”钱说极是,但“二十四年之前”并不等于一定就是二十三年。据王伯奇先生考订,“中岁贡旧乡”之“中岁”即“中男之岁”——16至20岁。而开元十九年六月恰有敕令,敕诸州贡举,必须是本籍贯人士,附贯于本州郡者不得递送(见《唐会要》卷七十六),杜甫应为此结束吴越之游,返乡办理贡举手续。常规是秋天会贡,次年正月入闱。所以将杜甫的下第时间推定在次年即开元二十年(732)正月[18]。杜甫下第后即往兖州省父,并以兖州为中心,开始了齐赵梁宋之游,在此期间,他与从安陆移家东鲁的李白、旅居东平的高适相识游处,直至开元二十九年(741),30岁时返回洛阳,筑室首阳山下。——旧注以为李白赐金放还的天宝三载(744)才与杜甫初见,但这样的话他们在山东创作的很多诗篇以及诗中记述的大量活动,在时间上便无法安置。

齐赵梁宋之游,是杜甫人生中“快意八九年”的美好时光。“齐赵”指战国时齐国、赵国旧地,今分属山东东部和河南北部,将在后文详述,此只述河南境内之“梁宋”。

“梁宋”通常指春秋战国时代梁国、宋国故地,梁国即魏国,国都大梁,故又称梁国。唐时称汴州,亦称陈留,今为开封市;宋国都宋州,即今商丘市。因为李杜诗中梁宋并称,而汴州又成为北宋的东都,称为汴京、汴梁,所以宋代以后李杜遗迹就更多向汴梁即今开封方面偏移。但近年来有数位学者撰文,指出李杜、高适的梁宋之游主要是在宋州即今商丘一带活动,这是完全正确的。然而证据尚不足以否定李杜的汴州之游。虽然秦国大将王贲灭魏时引河沟之水灌大梁,使古大梁变成一片废墟,但至大业元年(604),隋炀帝疏通汴渠以后,会使流域内的经济得到飞跃性的发展。我们可以同时看一下《新唐书·地理志》对“梁”“宋”两地的记述:

汴州陈留郡,雄。武德四年以郑州之浚仪、开封、滑州之封丘置。土贡绢,户十万九千八百七十六;口五十七万七千五百七。县六:浚仪、开封、尉氏、封丘、雍丘、陈留。

宋州睢阳郡,望。本梁郡,天宝元年更名。土贡绢。户十二万四千二百六十八,口八十九万七千四十一。县十:宋城、襄邑、宁陵、下邑、榖熟、楚丘、柘城、砀山、单父、虞城。

宋州有124268户、897411人时,汴州有109876户、577507人,可知宋州人口更众,领县更多,但汴州陈留郡后有一个“雄”字,雄郡通常指地势险要,辖境辽阔,物阜民丰的大郡,恰如郦食其对汉高祖所说“陈留天下之冲,四通五达之郊”。据记载,唐开元十八年三月曾发布敕令,将天下州郡分为:四辅、六雄、十望、十紧,及上、中、下不同等第,其中郑、陕、汴、绛、怀、魏六州为“六雄”,所以不要忽略了“汴州陈留郡,雄”的一个“雄”字,这足以说明汴州地位之重要。而“宋州睢阳郡,望”,则表明宋州位居“十望”,属繁华重要州郡,地位也非同一般。开元十八年厘定的十个望州是:宋、亳、滑、许、汝、晋、洺、虢、卫、相,宋州居“十望”之首。(见唐杜佑《通典·职官》卷三十三)

杜甫的祖父杜审言(约645—约708)去世后,继祖母卢氏就一直在陈留郡的私宅生活,天宝初年,杜甫的舅舅还为这位卢老太太做了一件一尺多高的盆景假山,用来安置焚香的瓷瓯,以代替已经朽坏的木质承托。假山有三峰,旁边还植有慈竹,杜甫写诗赞曰:

一匮功盈尺,三峰意出群。望中疑在野,幽处欲生云。慈竹春阴覆,香炉晓势分。惟南将献寿,佳气日氤氲。(《天宝初南曹小司寇舅于我太夫人堂下累土为山一匮盈尺以代彼朽木承诸焚香瓷瓯瓯甚安矣旁植慈竹盖兹数峰嵚岑婵娟宛有尘外格致乃不知兴之所至而作是诗》)

这当然是亲历亲见才写出的诗。中国人从欣赏自然山水到欣赏园林山水再到盆景山水,代表着中国山水文学的不同发展阶段,杜甫盆景诗是其中很经典的一例。

天宝三年(744)五月初五,这位卢氏身故,享年六十九岁,丧事亦由杜甫操办。八月十六日自陈留发榇归偃师,八月三十日入葬杜审言之墓侧,杜甫为太夫人撰写有《唐故范阳太君卢氏墓志》,记述甚详。可知杜甫于汴州是经常往来的。不知此时杜甫的父亲杜闲是否健在,如健在,这回丧事该由杜闲主持,如已亡故,也未见杜甫诗文中言及为父居丧守孝之事,杜闲卒年,成为不解之谜。

高适耕钓隐居于宋中时,也曾游览汴州,并作有《古大梁行》一诗,咏魏国旧事,借古抒怀:“古城莽苍饶荆榛,驱马荒城愁杀人,魏王宫观尽禾黍,信陵宾客随灰尘……”作此诗时,高适已人过中年,徒怀壮志,无以伸展,行走于魏国故地,《史记·魏公子列传》中魏无忌礼贤下士,老侯嬴夷门抱关,信陵君窃符救赵,朱亥椎杀晋鄙,侯嬴以死祝捷,种种历史风云,盛衰旧迹,以及战国公子、游侠之士的豪情义举激荡于胸,故尔使诗中充满慷慨苍凉的兴亡之感和自己的身世之叹。有学者以此作为唐代汴州已经芜废的证据,显然有失偏颇,高适明明已经道出所作是咏“古大梁”的歌行,芜废的是魏国,不是汴州。清《河南通志》记载开封府古迹有“梁王城,在府城西北二里,即梁惠王故城”(卷五十一上),所咏或即此地。

还是天宝三年,李白被赐金放还,离开长安,开始了他“十载客梁园”的浪迹生涯。他是走水路前往梁园的,正如他在《梁园吟》中说:“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平台位于宋州,最初是汉梁孝王筑于城外的高台,今天商丘还有平台镇。然而“浮黄河”到不了宋州,必须进入汴河,黄河进入汴河的“汴口”就在广武山北侧,李白的《登广武古战场怀古》长诗或许就写于此时。由这里沿汴河东下,先到汴州,然后才到宋州。汴州是梁孝王最初的王城,因嫌地势卑湿才东迁至宋州的,李白这首《梁园吟》同时咏到汴州、宋州的历史掌故,推想他一定会中途在汴州停留,歌中写道:

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却忆蓬池阮公咏,因吟“渌水扬洪波”。洪波浩荡迷旧国,路远西归安可得!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舞影歌声散绿池,空馀汴水东流海。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晖。歌且谣,意方远。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其中的“阮公”“蓬池”“信陵坟”都是与汴州相关联的典故,三国魏人阮籍《咏怀诗》曰:“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渌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蓬池,古泽薮名,旧写作“逢泽”。公元前344年,魏惠王以朝见周天子为名,邀秦、韩、宋、卫、邹、鲁等国于此会盟,会盟后,同去朝见周天子。此次逢泽会盟为战国七国国君称王之始。故址在今河南开封东南。阮籍之所以“徘徊蓬池上”,因为他曾短期担任过东平相,这首诗必写于赴任途中,诗下文还有“羁旅无俦匹,俯仰怀哀伤”的句子,他登广武城,观楚、汉古战场,慨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想必也是在这一次的行旅路上。另据宋乐史《太平寰宇记·河南道·开封府·浚仪县下》记载:“信陵君墓在县南一十二里。《史记》:魏公子无忌昭王少子安厘王弟为信陵君。”(卷一)而“平台”“枚马”则是与宋州相关联的典故。《汉书·梁孝王传》曰:“孝王筑东苑,方三百馀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馀里。”北魏郦道元《水经注·睢水》引《汉书》此段后又加解释曰:“复道自宫东出杨门之左。杨门即睢阳东门也,连属于平台则近矣。……是知平台不在城中也。梁王与邹枚司马相如之徒,极游于其上。”文中提到,当时的辞赋大家邹阳、枚乘、司马相如等都是梁王平台宴游时的座上宾。李白是将汴州、宋州的典故笼统作为梁园的典故来歌咏的,所以冠名“梁园吟”。

李白在汴州停留的另一个证据是李白集最早的编纂者李阳冰在宝应元年(762)所作《草堂集序》,序文曰:“天子知其不可留,乃赐金还之,遂就从祖陈留采访大使彦允,请北海高天师授道箓于齐州紫极宫。”据《旧唐书·地理志》:“开元二十一年,分天下为十五道,每道置采访使,检察非法,如汉刺史之职。”《新唐书·地理志》又曰:“河南采访使治汴州”,而且齐州也属河南采访使的管辖范围,序文所言“陈留采访大使”应该就是河南采访使,办公地点设在汴州也就是陈留。可知李白齐州受道箓是通过河南采访使的请托,所以他一定要在汴州停留,去找在这里办公的采访使“从祖”李彦允拿“介绍信”。在《唐书》中留下名字的河南采访使是李承、韦陟、郭纳,李彦允当即李承。

需要特别关注的是诗中“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二句,从中可知李白游梁宋时在五月,此时,杜甫因为继祖母亡故,应该正在汴州处理丧事,所以两人很可能在汴州相见。但二人的梁园之游,应当发生在此前杜甫山东省父、李白移家东鲁之际,而不是杜甫齐衰守孝期间。然我们的“梁园”故地之游则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