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人说: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
那季冰在逍遥庄内养伤,晃眼半月已过。
而那季妮在司徒家养伤,早可归矣,上街四处寻找季冰,不见其人,无可归矣。加之半月前恩人司徒忽然负伤归来,至今也没有好全,季妮每每问其缘故,讷讷不肯语。季妮只得照料着他,负担家事,操劳生计。
又说这一日,逍遥庄内说是吴道子的女儿吴雨霏丢了个耳坠,要挨个查那些丫鬟奴才的东西,闹得个人仰马翻。
待查到季冰这里时,那吴雨霏也不知这处客院里住的是谁,见院内也无人迎接,便打算自己进屋翻查一番。始一开门,见里间蓝色细沙布内隐约一个人影,便道:“谁在哪里?”
无人应答,吴雨霏于是轻步往前,掀开垂帘,只见里面躺着一个奇丑无比的男子,吓了一跳,当即从腰间甩出一条铁鞭,打向榻间。
那季冰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地,见那铁鞭上节节都是倒刺,当时便把床单被褥俱都刮破了,季冰道:“你是何人?敢来吵我清梦。”
吴雨霏道:“你又是何人?怎么我在外边叫喊,你都不知道应答的?”
季冰道:“我是秦礼。”
吴雨霏旁的一个小丫鬟冷哼,道:“呵,凭你是个什么角色,在我家小姐面前,拿什么乔?摆什么谱?”吴雨霏以手拦住丫鬟,道:“哦——秦礼——原来,你就是那个武林大会的魁首啊。”她眼带戏谑,复将季冰再三打量,又道:“凭的一身本事,白白浪费,连盟主要收你为徒,你都不肯……我以为会是个什么杰出人物呢,原来是个丑八怪啊!”
季冰怒而不言,那吴雨霏丫鬟观他不敢反驳,又在旁附和道:“真真是给脸不要脸呢,试问有此等良机不懂把握之人,岂不是天生的蠢材么?想不到长得那么丑,脑子还那么笨呢!”
那吴雨霏一张明艳的脸笑嘻嘻的,教人看了竟也不觉讨厌,只听她道:“因昨日我院里丢了一个红玛瑙的珍珠耳坠子,所以今日才不防叨扰了公子午睡……不知公子现在方便能让我查查脏吗?”
季冰道:“我这里怎么会有你的赃物。”
吴雨霏道:“那可指不定会有哪个丫头片子偷了东西往这里藏呢?!”
季冰闻言复往床上一躺,道:“你要查脏,你便自去查吧。”
任她几人在屋内翻箱倒柜,季冰独自一个细细思量来。他心道这世间人人都趋炎附势,自己没有权势,纵使拿了个武林大会的魁首又如何?还不是连一个小小的丫鬟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况且如今师傅不知所踪,生死不明……
季冰一想到此便深感自己如今前途迷茫,没有方向。正所谓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又试问世人有谁无求于功名利禄的呢?又道自己不若随了那胡天坤而去,虽对不起师傅,但师傅所收之徒乃是季冰,自己此从胡天坤为师,乃是秦礼,两不相干。又想着若随了胡天坤去,也好查明那杀害师公与师姑之凶手所系何人,如何不美哉妙哉,两全其美哉?
这一番波折,使季冰明悟了“权势”的道理,一时既叹又喜。想来日若有一朝自己得势,便是世间真丈夫矣,想必无人敢不尊之重之,亲之爱之。
他自初出凉州那年,便已有心想过要脱离季妮的羽翼,独自闯荡江湖。胡天坤屡次递过来的桂枝本没有使他动摇对季妮的忠诚,反而是吴雨霏主仆的一阵冷嘲热讽激起了他心中的那颗好胜心。
于是待那胡天坤复探季冰,道:“以你之能,若入得我派,则如鱼得水,可徜徉矣。”
季冰便道:“小子承蒙盟主厚爱,再四垂怜,若再不答应,便是我秦某太不识好歹了。”
于是下跪拜师,奉茶三杯,又献金五十。胡天坤喜笑颜开,择日要与季冰同回渝州。
那方季妮失了季冰线索,又如何能料到他是转投别人为师,这就另谋出路去了呢?每日仍是费时间找他,又去寻那何兰姑帮忙,以期能够打听得到季冰的下落。
却说这一日季妮挎着菜篮子又到城西庙里来了,那黑子瞧见她是一身荆钗布衣,头发齐整,衣裳干净,忙围着她看,道:“你穿成这样作甚?近日可是又有混吃喝的地方了?”
季妮便道:“我这一遭不容易,先时得了瘟疫险些死掉,倒叫一好心先生把我又给救了回来,现在他家帮佣呢。你别扰我,兰姑何在?”
那黑子道:“你可不错,谋了个好差事了,也不知回来看看我。”
季妮道:“这就叫好差事了?不过也就管吃管住罢了,又没得工钱。”
黑子只是笑看着她,季妮与他对视一会儿,叹气道:“罢了罢了。”说罢便从菜篮子里拿出五文钱来给他,又道:“这可是先生给我的买菜钱,如今可都舍给你了。”
那黑子接过,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我记着你这情不就行了。”
季妮冷笑道:“那这天底下你欠着的人情可不少呢,你若真能记得,那倒是我的福了。”
黑子便道:“讨饭的哪个不是靠着点人情过活的?凭这你也能说道,怪不得三儿他们说你最会鸡蛋里面挑骨头了,便是有人肯舍你点钱,你还嫌钱脏了旧了的,当自己是位享上贡的爷呢!我呸!”
恰这时三儿等人来了,黑子见了忙要逃,却被三儿抓住个衣领子。三儿当胸便踹了他一脚,大骂道:“你这烂了舌头断了手脚的小王八羔子,偷钱敢偷到你爷爷头上了!刚又在背后议论我什么是非呢?!”
那黑子在地上滚过一圈,道:“三儿爷,不是我偷的!”
三儿抓住黑子便打,并几个帮手又四面围住黑子,令黑子无处可逃。那三儿不听他辩解,旁人也都同季妮一般靠在一旁看热闹,没有想管的意思,黑子脸上才被揍了两拳便立即吃不住了,道:“三儿爷,是我……我……我这就还你。”
说着自袖里滑出十来个铜板递与三儿,三儿接了铜板骂骂咧咧的进了庙。
黑子舔着嘴角朝那三儿的背影暗啐了一口,脸上恶狠狠的。季妮又道:“兰姑何在?”那黑子闻言挠了挠头,一指里间,自蹲去墙角坐了。
再说季妮进到庙里,转过土地神像便看见一个破布帷帘,闻三儿等人也在里间谈话,季妮隐约听见个“布告、征兵”什么的。
在外略等了片刻,三儿等人便出来了,季妮待揭开帷帘进到里间,却见兰姑一脸愁容,季妮想到应是和刚才三儿等人的密谈有关,却也不好细问。乃道:“兰姑,不知可有我徒弟的消息没有?”
那兰姑抬头看季妮,慨然叹气摇头,道:“有帮友来说过,说前段日子倒是看见有过这么一个人,天天在衙门口闹事呢,但近日就没见行踪了。”
季妮沿墙靠着,道:“兰姑,怎么没见你爹爹何长老?”
兰姑道:“今儿乃是州府程老爷诞辰,程府里大宴宾客,爹爹想达官贵人必定很多,那凑热闹的平民百姓想来也不少,一早便到那处去开张了。”
季妮心道所谓达官贵人是向来看不上乞丐的,何以今天这样的日子何长老却要凑到那处去讨个没脸?万一再冲撞了谁,更是自讨苦吃。思之不明所以,乃言:“若你爹爹回来,我倒要专程来向他问一次好。另外若是有我徒弟的消息,可使人送信到城北边合福街后的司徒先生家,远远能望见有一竹屋的那家便是了。”
兰姑应诺,季妮便自去了。
到那集市上又买了一根排骨,半斤板栗,回去熬了一锅板栗浓粥,做了一道红烧排骨,并一碟子腌萝卜的小菜,便请司徒来吃饭了。
那司徒自受了伤以后,脸色越加惨白,神色阴郁憔悴。此时季妮安排他坐下,给他盛好粥,布好筷,那司徒道:“季妮,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不是实心赶你,但此处不是你的长久之地,不如早去吧。”
季妮道:“你便不是要赶我,也赶我多回了。待我找着我那徒弟,我自然就走了,你现在也别赶我,我还不稀得待呢。”
那司徒端了热粥慢饮,道:“劳你照料我多时,也罢,届时我若死了,便再劳你替我在这屋后挖一个坑,将我放在里头,再一把火烧了,将灰烬掩埋掉,也算是尘归尘,土归土了。”
季妮皱了眉头,她心想司徒的病虽缠绵多时了,但如今俨然已经是大好了,怎么又说些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话呢?便是想死,那阎王爷倒还未必肯收呢。如此想着,面上便不大好看,道:“恩公,吃饭吧,说这些做什么?”却不是恼人,只是望那司徒明明医术了得,身体康健,却一心向死……难免生起一股悲凉之意来。
晚间又闻司徒在月下吹箫,箫声凄清哀婉,季妮乃拿一狐毛披风替他披上,道:“恩公夜深不寐,可是在为何事所苦?”
那月光照下,司徒的身影越显清瘦,犹如蒲苇,好似菖兰。只见他垂了头道:“无事,想来是扰你了。”
季妮便在一旁的石桌上坐了,道:“我倒不怕别人扰,只是闻恩公的萧声过于凄凉,不像是如恩公这般壮年人才所奏,倒像是那风烛残年之辈,于暮色茫茫时所奏。季某因有一问,不知恩公何故作此悲凉之歌?”
那司徒亦在石桌旁坐了,仰头望天道:“纵然身在壮年,然大限将至……”
季妮心道莫非他还患有什么不可治愈的隐疾吗?于是便道:“我观恩公身体已渐康复,况且以恩公的医术,举世无双,为何大限将至?”
那司徒道:“我虽治得病,却治不得命。要这无双医术又有何用?”说罢自回房了。
留季妮在那月下又独坐良久,方才回房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