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生平事迹

蒋平阶之生平事迹，各传皆有记载，大致相同。“关于蒋平阶这个人，《松江府志》《华亭县志》《青浦县志》《娄县志》有传，《嘉兴府志》《嘉兴县志》《绍兴府志》流寓门有传，《华亭县志》的传来自《绍兴府志》，嘉兴府县志的传是由《檇李诗系》摘录，……我们根据上列府县志及其他各书的零星记载，知道他初名雯阶，字驭闳，号斧山，华亭县张泽镇人，明末嘉善籍诸生；后更名为平阶，字大鸿，或作大闳，别号杜陵生，屈大均称之为杜陵翁，那已经是他的晚年了。”

除师陀先生所提各府县志外，对蒋平阶有着较全面介绍的，还有《清史稿》、钱海岳《南明史》，以及散见于各堪舆类书籍中的零星记载。

《清史稿》所载蒋平阶之传文如下：

蒋平阶，字大鸿，江南华亭人。少孤，其祖命习形家之学，十年，始得其传。遍证之大江南北古今名墓，又十年，始得其旨；又十年，始穷其变。自谓视天下山川土壤，虽大荒内外如一也。遂著地理辨正，取当世相传之书，订其纰缪，析其是非，惟尊唐杨筠松一人，曾文辿仅因筠松以传。其于廖瑀、赖文俊、何溥以下，视之蔑如。以世所惑溺者，莫甚于平砂玉尺一书，斥其伪尤力。自言事贵心授，非可言罄，古书充栋，半属伪造。其昌言救世，惟在地理辨正一书。后复自抒所得，作天元五歌，谓此皆糟粕，其精微亦不在此，他无秘本。三吴两浙，有自称得平阶真传及伪撰成书指为平阶秘本者，皆假托也。从之学者，丹阳张仲馨，丹徒骆士鹏，山阴吕相烈，会稽姜尧，武陵胡泰徵，淄川毕世持，他无所传授。姜尧注青囊奥语及平砂玉尺辨伪、总括歌，即附地理辨正中。平阶生于明末，兼以诗鸣。清初诸老，多与唱和。地学为一代大宗，所造罗经，后人多用之，称为“蒋盘”云。

《清史稿》此传，颇有“春秋笔法”。正如师陀先生所言“各府县志”的记载，“它们共同的特点是对蒋平阶参见反清活动避而不谈”——《清史稿》虽然将其放在“艺术”类专传，但这种意图依然隐约可见。在此传中，完全避开他的反清之举不讲，故意把后人的视线和关注点引向蒋平阶的风水术，让人误以为蒋平阶仅是一个有名的风水师而已。《清史稿》此传的内容，大部分又见于清代堪舆类书籍，尤其是相传为蒋平阶所著《地理辨正》一书。其书原序云：

余少失恃，壮失怙。先大父安溪公早以形象之书孜孜手授，久而后知俗学之非也。思穷径绝，乃得无极子之传，于游方之外，习其所传又十年。所于是，远溯黄石、青乌，近考青田、幕讲，彼其言盖人人殊而厥旨则一，且视天下山川土壤，虽大荒内外亦如一也。其庶乎地学之正宗在是，辄欲举其说以告学者，又不容显言无已，则取当世相传之书，订其纰缪，而析其是非，使言之者无罪，而闻之者有所征戒，而不至于乱。辨正之书所以作也。

又如《辨伪文》云：

仆弱冠失恃，先大父安溪公命习地理之学，求之十年而始得其传，乃以所传遍证之大江南北古今名墓。又十年而始会其旨，从此益精求之。又十年而始穷其变，而我年则已老矣。姚水亲陇告成，生平学地理之志已毕，自此不复措意。夫岂不欲传之其人，然天律有禁，不得妄传。苟非忠信廉洁之人，未许与闻一二也。丹阳张孝廉仲馨、丹徒骆孝廉士鹏、山阴吕文学相烈、会稽姜公子垚、武陵胡公子泰徵、淄川毕解元世持，昔以文章行业相师，因得略闻梗概。此诸君子，或丹穴凤维，或青春鹗荐，皆自置甚高，不可一世，盖求其道以庇本根，非挟其术以为垄断，故能三缄其口，不漏片言，庶几不负仆之讲求尔。若夫中人以下，走四方求衣食者，仆初未尝不怜之，然欲冒禁而传真道，则未敢许也。至于仆之得传，有诀无书，以此事贵在心传，非可言罄。古书充栋，半属伪造，故有辨正一书，昌言救世，后复自言所得，作天元五歌，然皆庄蒙所谓糟粕，必求精微则亦不在此也。此外别无秘本，私为一家之书。近闻三吴两浙都有自称得仆真传以自炫鬻者，亦有自撰伪书，指为仆之秘本以瞽惑后学者。天地之大，何所不容？但恐伪托之人心术鲜正，以不正之术谋人身家，必误人身家；以不正之书传之后世，必贻祸于后世。仆不忍不辨，惟有识者察之。

可见《清史稿》之传，与《地理辨正》之《序》及《辨伪文》同出一源。

王玉德先生认为：“清初的相地大师是蒋平阶，他向祖父学习了十年相地，又遍证大江南北的名墓，撰写了《地理辨正》一书。他认为事贵心授，非可言罄，古书充栋，半属伪造。其弟子有张仲罄、骆士鹏、吕相烈、姜尧、胡泰征、毕世持等”，又言：“清代的方士已经完全退居社会末流地位，代之而起的是精通数学、医学、建筑、天文历法的畴人。从《清史稿》看，方士已经失去了昔日作为宫廷贵宾的显赫地位，沦落江湖。”此处关于蒋平阶的介绍和相关评论，大抵亦基于《清史稿》而来。

《绍兴府志》载蒋平阶生平：

蒋平阶，字大鸿，江南华亭人也。明末华亭夏允彝、青浦陈子龙主几社坛坫，招致海内文人，见平阶，大惊，亟邀入社。及明亡，唐王僭号于闽。平阶赴之，授兵部司务，晋御史，抗疏劾郑芝龙跋扈。志士壮之。福建破，遂亡命，服黄冠，假青乌之术，浮沉于世。东至齐鲁，登泰岱，谒曲阜，转徙吴越间，乐会稽山水，遂家焉。康熙十七年，朝廷开史局，征博学鸿词，故人欲为平阶地，亟驰书止之。平阶诗文详瞻典丽，宗云间派，以西京盛唐为要归，于书宏览，洞究无遗。好谈几社人佚事，感慨跌宕，滚滚不能休。酒阑烛灺，涕泪随之，闻者服其才而哀其志焉。著书十余种，卷以百计，殁后皆散落无存。遗命葬若耶之樵风泾。

此志谈及蒋平阶反清、拒入博学鸿词科等事迹，与《清史稿》一味强调其“习青乌之术”大有差别，这使得蒋平阶的人物形象立体和鲜明了不少。平阶“东至齐鲁，登泰岱，谒曲阜，转徙吴越间”，则可从当时与之交游的屈大均、陈维崧、张笃庆诸子诗文中找到线索。此事后文详叙。

《嘉庆松江府志》载：

蒋平阶，字大鸿。明诸生，年十八，从陈黄门游，诗文日益有名，性豪隽，有古义侠风。晚业堪舆，精其术。今言三元法者，皆宗平阶。

此志小注云源于《娄县志》，可见引于别志。

《地理古镜歌》开篇云：

大鸿，字平阶，又号中阳子，江南华亭人。明亡，唐王僭号，授兵部司务，历御史，福建破，遂亡命。入务本朝，其友欲以博学鸿儒荐大鸿，止之。卒于绍兴。着书十余种，卷以百计，皆散失。

此传大抵亦从别处转录而来。

《华亭县志》载：

蒋平阶，字大鸿，居张泽，尔扬犹子。嘉善籍诸生，崇祯间，在几社有声。乙酉亡去，赴闽。唐王授兵部司务，晋御史，劾郑芝龙跋扈，人咸壮之。闽破，服黄冠亡命。假青乌术，游齐鲁，转徙吴越，乐会稽山水，遂止焉。卒，遗命葬若耶之樵风泾。平阶少从陈子龙游，诗文详瞻典丽。凡天文、地理、阴阳、历数之书，洞究无遗。尤谙兵法，时遇权阉，未展所学，晚益精堪舆。康熙间，有欲以博学鸿词荐者，大鸿亟止之。好谈几社轶事，感慨跌宕，涕泪随之，闻者哀其志焉。

此志所载，与《绍兴府志》有诸多相似处。故师陀先生认为《华亭县志》所载内容由《绍兴府志》而来。

《张泽志稿》载蒋氏小传：

蒋平阶，初名雯阶，字大鸿。尔扬犹子，嘉善籍。崇祯间入几社有声。乙酉赴闽，唐王授兵部司务，晋御史，劾郑芝龙跋扈，人咸壮之。闽破，服黄冠亡命，假青乌术游齐鲁，转徙浙东西，乐会稽山水，遂止焉。卒，遗命葬若耶之樵风泾。平阶少从陈子龙学，诗文华瞻，兼通阴阳历数诸书，晚益精堪舆，著书以传世。从弟雯翯，诸生，能文，杨肃、章戢皆重之。平阶子无逸，工书画，卒于广东。

此处提及了蒋平阶的族叔、从弟、子等情况。蒋尔扬为蒋平阶叔叔，官至道州知州；从弟蒋雯翯，蒋尔辙之子；蒋无逸，字左箴，蒋平阶次子；蒋守大，蒋平阶长子，字曾策。这为了解蒋氏家族补充了有益的资料。

《民国盖平县志》载：

明时有蒋平阶者，初工诗文，晚通堪舆，著《辨证疏》《玉池经》诸书。

此处把平阶的生平分为诗文（初）与堪舆（晚）两个阶段。平阶晚年为何转向堪舆之学，则未说明。

钱海岳《南明史》卷四十五所载如下：

蒋平阶，本名雯阶，字大鸿，嵩江华亭人。诸生。少入几社，从陈子龙游，以诗古文名一时。性豪雋，有古义侠风。南京亡，与族人日驯诣福京，授兵部司务，迁浙江道御史，疏言：“一官五月而易数人，一人数日而更三命，百里而督抚并设，巡方与中使并差，皆害政之大者。”又言：“疑人复留用，募兵不问饷。有听言之名，而未收其用。去铺张而存实意，相天下机而务持重。”上皆褒纳。郑芝龙专政，抗疏劾其跋扈，人咸壮之。福京亡，因周谦通黄斌卿，说吴胜兆反正，倾家助子龙饷。永历元年，从张名振接应嵩江，飓风舟覆得免。胜兆败，入太湖军，偕钱枬被执致南京，幸脱。再游山东、直、浙，联合忠义。清刊章名捕急，遂黄冠亡命，以青乌术自给。后至会稽，乐其山水，遗命葬焉。平阶诗文详瞻典丽，天文、地理、阴阳、历数，洞究无遗，尤谙兵法。久之，清举鸿博，不应。每谈几社人事，感激跌宕，涕泪随之，闻者哀其志焉。卒以道士服殓，年七十一。

其后有蒋日驯传：

日驯，字用孔。好武，精骑射，与平阶赴义，为裨将同召，未竟所用，后遁于医。

此传综合了前人所录和各府县志的材料，不避讳反清之事，较为全面。

李聿求《鲁之春秋》载吴胜兆兵败之后，“蒋平阶亡命海上”，亦足证蒋平阶积极参与吴胜兆起兵抗清之事。亦可知蒋平阶黄冠入道、以青乌术谋生，并非出于本意，而是因为“赴义”反清，“清刊章名捕急”所迫，所以才“以黄冠亡命，假青乌术自给”，并非如后人传说的他从一开始就醉心于“玄空地理之学”。程慕衡说：“大鸿与云间陈、夏诸名士游最善，于书无所不窥，孤虚、遁甲、占阵、候气，下至翘关、击刺，皆精究之，又能隐形飞遁。故世言玉笥先生起绍兴时，必欲与共事，邀致之，固密室，一夕失所在，健骑四出迹之，无有也。意其为知几审微、远举绝尘之士。而余见玉峰卧龙山人葛芝《送大鸿北游叙》有曰：蒋子，志士也。是役也，宁独饥寒之是驱，不虞之是惧，盖将涉淮泗，历邹鲁，徜徉于渔阳、上谷之间。……渔阳、上谷，耿弇、吴汉中兴勋业所由起也。蒋子驱车其间，慨然必有所得矣。葛君之言如是，则又似怀材欲试、有投石横草之思者。将其人固多奇，著书立言特其余事，而为形家之学又其余之余乎？”此论甚是。

平阶之事迹，另可见于清人所辑诗词集中。如《全清词钞》载：“蒋平阶，原名阶，一名雯阶，一字斧山。江南华亭人，明诸生，有《支机集》。”《檇李诗系》载“杜陵生蒋平阶”:“平阶，初名雯阶，字斧山，号大鸿，自称杜陵生，华亭人，入痒嘉善，游陈子龙之门。国初移居嘉兴，后徙越中，卒。其诗摹仿盛唐”, 《明代三千遗民诗咏》称：“蒋雯阶，嘉善人，诸生，有《范季友邀饮吼山陶氏园》”, 《柳亭诗话》云：“云间蒋大鸿……蒋，名平阶，在吾越为寓公，自号杜陵叟，以丹经为娱，姜苍崖壮从之游。葬姚江”, 《乡园忆旧录》称：“大鸿名平阶，精青鸟之术，居吾淄”，等等。至于今人所撰蒋氏之传，大多沿袭前人，且多有臆构，不可全信。

各传所载蒋平阶名号，颇有混淆，林玫仪先生辨析甚详，兹转录如下：

（一）蒋平阶，字大鸿。（见《松江府志》卷五十六，《华亭县志》卷十五，《江苏诗征》卷一一三，《今诗箧衍集》卷五，《明代词选》卷十，《晚晴簃诗汇》卷五十，《清史稿》卷五百二，《清诗别裁集》卷七。其中除《华亭县志》作“嘉善籍诸生”, 《松江府志》则未提及籍贯外，全作“华亭人”）

（二）蒋雯阶，字驭闳，后更名平阶，字大鸿，嘉善县学生。（见《静志居诗话》卷二十二，《明诗综》卷八十）

蒋平阶，字大鸿，原名雯阶，华亭人。（见《国朝词雅》卷一）

蒋平阶，字大鸿，原名雯阶，字驭闳，华亭人。（见《国朝松江诗钞》卷六一）

平阶，初名雯阶，字驭闳，一字大鸿，华亭人，侨寓嘉善。（见《明诗纪事》辛笺，卷三十）

初名雯阶，字驭闳，一字大鸿，别署杜陵生，江南华亭人。（见《清诗纪事·明遗民诗卷》）

（三）大鸿，字平阶，又号中阳子，江南华亭人。（见《地理古镜歌》）

中阳子平阶蒋大鸿撰述。（见《玉函真义天元歌》）

华亭蒋大鸿中阳子平阶著。（见《玉函真义古镜歌》）

宗阳子蒋平阶大鸿撰述。（见《地理真书》）

（四）杜陵蒋平阶大鸿氏题于丹阳之水精庵。（见《秘传水龙经·序》）

蒋杜陵。（见《浣花道人珍藏〈蒋杜陵地理天元古镜歌〉》）

杜陵蒋大鸿著。（见《玉函真义》）

（五）云间蒋大鸿著。（见《阳宅指南》, 《地理辨正翼·辨伪》）

（六）华亭蒋平阶大鸿氏。（见《地理辨正翼·原序》）

（七）蒋平阶，字寓闳，号山。（见黄容《明遗民录》卷八）

（八）蒋大鸿，名阶，松江人。（见《清平初选后集》）

蒋阶，釜山，嘉兴人。（见《依声初集》）

蒋阶，字与里居均待考。（见《清词综补》）

蒋阶。（见《昭代词选》）

蒋平阶，原名阶，一名雯阶，字大鸿，一字斧山。（见《全清词钞》）

林玫仪先生据上认为：“可知蒋平阶字大鸿，此字一直沿用至后期，在堪舆界则流行‘中阳子’或‘宗阳子’之名号。至于初名雯阶字说，亦可信从”, “其名蒋雯阶时字驭闳，更名平阶后方字大鸿，个人认为此说可信”, “至于‘蒋阶’之名，……此点甚为可疑，……”

《支机集》卷一署“杜陵蒋平阶撰”，卷二、卷三署“杜陵先生选定”，足见蒋平阶在三十岁左右已使用“杜陵”别号。又，毛奇龄《云间蒋曾策诗集序》:“崇祯之末……维时则窃观先生座中有所谓杜陵生者，先生每指之，称能诗焉。”则蒋平阶用“杜陵生”之号，或更早。

概言之，文献上对蒋平阶的记载，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清史稿》《绍兴府志》等官方记载及《全清词钞》等清人诗词辑集所记之传；二是《地理辨正》《从师随笔》等流传的记录。对于前者，需要分析它的写作背景、时代忌讳、取舍情况，要看到这些记载对蒋平阶身份的“改写”和“塑造”，不可全然相信。如《清史稿》对蒋平阶“反清”事迹的含混、对“术士”身份的放大，显然是基于清朝统治阶层的角度对蒋平阶做了“身份改写”。对于后者同样需要具体分析，必须看到后世尤其是术士群体出于门派之争而对蒋平阶的“神化”或“贬低”，尤其是近世以来涉及“理气”“形势”等不同流派的争执以及对“玄空地理”的褒贬等情况，已经深深影响到了后人对蒋平阶的看法，故而对这类材料更需仔细甄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