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月满为亏
庭院深深，月影婆娑。
凉亭之内，坐着两个人，看着身姿，一老一少。“他们动手了。”年轻的那个先开口了。
老者花白的眉毛抖动了一下，目光却是炯炯有神，显然他对他说的很感兴趣。
“很拙劣的手段。”
“证明我们开出的条件他们不得不认，狗急跳墙了。”
“最关键的证人找到了吗？”
“江暮晨办得很好。”
肖瀚文会心一笑，两个人同时都呷了一口茶，终于等到今天了。
这个晚上的月光少有地精亮。唐奔奔窝在穆迎北家里的小沙发上，窗帘被她拉开着，晃眼的月光却还是探了进来。吊灯小切面的晶莹烁光落在唐奔奔的鼻尖上，她垂下的眼睛望着雀斑样的小阴影，没来由地就联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乔恩夫人的情景。她走过酒店碎金般的大理石回廊，穹顶上的绮丽缤纷也是这样星光点点地落在她的鼻尖上，她的命运就从此被改写了。
会议室内。
“你是认真的吗？”金文善转着墨宇皓办公桌上的钻戒盒。作为墨宇皓的秘书，不缺乏帮他处理各种爱心礼物的经验，可哪个女的会送男人钻戒？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送别人。
“嗯。”墨宇皓言简意赅地应了一声，他对于所有废话问题的回应都一样。
“江暮晨知道吗？”他又问。
“需要她知道吗？”他反问。
“你不觉得唐奔奔出现得太巧了吗？还有邵辉的事，她真的就一无所知？你就没有怀疑过？”
“我相信她。”墨宇皓拿过金文善手里的戒指盒。
门被撞开了，真的是撞开的，因为同时想进来的人很多，而门又没有这么宽，冲进来的人皆有大祸临头的表情。
“墨……墨总，看……看新闻。”他们喊出来的话更像在喊救命，张口尽是结巴。
“邵辉……邵辉、唐奔奔跟雷明签约了，把所有技术授权给晋宇，扶持他们打造国内顶尖人工智能酒店。”
手中的锦盒掉落在地上，那颗硕大的钻石翻滚而出，散发出讽刺的光。电视被打开了，显示着正在直播的新闻。
在晋宇的揭彩仪式上，邵辉、唐奔奔和雷明签下合作协议，一派喜气祥和。记者们蜂拥而至。
“贵公司一个月前刚决定跟未来集团合作全力打造科技酒店，现在又跟晋宇签约，这样出尔反尔算不算违约？”
镜头落在唐奔奔一张冷冰冰的俏脸上。她别过头，似乎不愿意多谈。
身边的邵辉一脸坚定地说：“之前是有合作计划，但也只是一个计划，我们跟未来集团未签订任何协议，未来的法务部一直对于合作细节有异议，从中掣肘，我们多次让步希望促成签约，最终都没有达成一致的意见。要说诚意，也是他们没有诚意，所以，我们根本不存在违约。”
“听说之前未来集团还要起诉Angel，墨总为了追求唐总，主动撤诉，有没有这回事呢？”
“对于私人问题我不予回应，何况这是子虚乌有，是不是？”邵辉看向唐奔奔。
唐奔奔笃定地点点头，记者给了她一个大大的面部特写……
墨宇皓缓缓地回过头，脸色灰败至极，看向法定代表人金文善和法务部总监江暮晨，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一直没有签约？”
江暮晨脸色一白，辩解道：“细节方面一直在谈，我也是想给未来争取更多的利润空间，何况，就算我们细节没有谈拢，她唐奔奔就可以这样出卖我们？她出卖我们你不管却责问我，这样公平吗？”
“江总说得有道理，无论如何，Angel 也不应该跟雷明合作。”金文善援声道。
肖瀚文走上来拍了拍墨宇皓的肩膀，沉声宽慰：“晋宇将来还是我们的晋宇，这一点还是要感谢江律师。事情已经出了，不要寄希望于对方了。背信弃义的人和事，我们还见得少吗？”
之后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们说了什么，他又答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一群人离开之后，墨宇皓把戒指丢进了垃圾桶里，随着“咕咚”一声，他感觉自己也沉溺到了茫茫的黑海里。
一梦太长。
世界上所有的一厢情愿，都有一个傻子在坚持。
半个小时后，唐奔奔被电话吵醒。
“唐总，邵总电话不接，我们怎么跟晋宇签约了？”
“嗯？”唐奔奔还赖在穆迎北的沙发上，她最近一直头疼得厉害，整个人都有点慵懒。在她模糊的意识里，似乎提到晋宇她还只想到墨宇皓，便本能地应了一声。
“我们不是跟未来集团合作的吗？”对方继续追问。
“嗯，是啊，”唐奔奔终于回过神来，“上次你跟我说的几个细节，我觉得既然对方坚持，我们就让步吧，尽快把合同敲定下来。”
“唐总，您在说什么？！”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很费解，“您已经和邵总跟晋宇的雷明签约了，我们已经不跟未来合作了！”
“什么？怎么可能？我们是跟未来合作啊！”唐奔奔一骨碌地坐了起来，但人还是蒙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对于唐奔奔的“装疯卖傻”失去了最后的耐心，隐忍着说：“不管您和邵总是怎么想的，作为员工，我会服从您的决定，但是我们也是您团队的核心成员，希望您做决定的时候让我们提前准备，还有烦请联系邵总。”
电话被挂断了，唐奔奔一头雾水，自己不是在做梦吧？她环顾四周，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好疼，不是梦。
她立刻给小黑打电话，空洞的嘟嘟声响彻房间，一种莫名的恐慌感袭来。怎么回事，这个世界怎么又变了？
电话被掐断之后，手机又是一震，是穆迎北。
“奔奔，你跟晋宇签约了？刚刚看新闻了我才知道，你怎么连我也不告诉？”
唐奔奔未有回复，急忙挂断电话，点开网页。
这个人是谁？自己明明还躺在沙发上，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是谁？！那墨宇皓怎么办？她看见自己的双肩颤抖起来，接着两只手争先恐后地去抓手机，却又互相羁绊着打架，把手机抖落在地上。
电话通了。
“墨宇皓！”她急切地喊了一声。
对方顿了一下，唐奔奔紧紧握着手机，用力贴在脸边，好像贴得近一点就可以离他近一些，仿佛那不是一个声音，而是可以决定她生死的梵音。
“唐总是吧？”一个陌生的女声响起。唐奔奔一愣，连呼吸都忘记了。
“我是他的律师江暮晨，墨总交代，有什么事情您可以先跟我谈。”
“你让他接电话，接电话。”她哀求起来。
“墨总在开会，如果您没事的话，我就先挂了。”
“别，别，别挂，你告诉他，”唐奔奔语无伦次道，“请他一定要接我的电话，如果他不接，我现在就去他公司等他！”
电话被挂断了。
唐奔奔冲出大门，在萧瑟的隆冬里，她没来得及穿外套。单薄的衬裙在寒风中孱弱起舞，一双拖鞋踩在冷硬冰凉的地面，可她却感受不到冷，她的心是炙热滚烫的。她要见到他，告诉他，那个人不是她，跟晋宇签约的人根本不是她！
墨宇皓一直在开会，耗在长达十几个小时的会议中，足够让他的愤怒燃烧殆尽，沉淀成灰。
忍辱负重对于他来说是不陌生的，眼前的这拨人基本上跟着他在未来集团扶摇直上，未曾体会过他在晋宇时的四面楚歌。可如今，他也在他们的脸上找到了一种表情，那是被愚弄过后的领悟，被耻辱催化出来的信念和斗志。唐奔奔果真连未来集团的大门都没能进去，这是来自金文善的交代。从本心上说，金文善没无聊到去刻意拆散唐奔奔和墨宇皓，特别是他无意间看到墨宇皓的抽屉里还藏着的感冒药，被小心折好的票据是三年前唐奔奔买药时留下的。他知道，他从未忘记过她。旧物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覆盖着情感的魂魄。
作为下属的金文善很乐意见到他们佳偶天成，可同时他又失望地发现，只要关乎公司所失，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哪一件都能和唐奔奔扯上关系。他像所有的忠仆一样，必须要在主家犯糊涂的时候拉他一把，如果可能，他不介意为他挡下明枪暗箭。金文善甚至不止一次自责，当初怎么就偏偏把唐奔奔招进了墨家，又招来了晋宇。说到“始作俑者”，难道不是他自己？
唐奔奔站在未来的楼下吹了几个小时的冷风。对于这一系列的荒唐事件，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怎么就冒出来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还是说她根本就有一个双胞胎姐妹，斯蒂菲医生跟乔恩夫人对自己隐瞒了什么？想到头痛欲裂，神思冥茫之际，她镇定心神，打电话联系了白苍逸，又跟乔恩夫人报备，表达了她虽然现在很难解释这一切，但一定会把事情妥善处理的决心。对于这样的出尔反尔，乔恩夫人非常费解，失望之余长叹一声：“用公司的声誉和前途开玩笑，你负不起这个责任，我会给你放个长假，自然也有人顶替你处理好公司的事情。”之后，她便挂断了电话。这样的交代无异于想让唐奔奔请辞。
夜色愈来愈浓，浓浓的雾气慢慢地下降，冷风渐渐催生出了一场绵绵细雨，密密地打在唐奔奔的身上，又过了一会儿，她的衣衫上结起了一层薄薄寒霜。等待中的身影却一步未挪，这样的倔强竟然像开到最后的荼靡，带着惨烈的绝望。
墨宇皓终于结束了会议，看不下去的公司前台也终于在这个时候通知了他，有人在楼下等他。
“她什么时候来的？”他问江暮晨。
“应该刚来，早上你在开会，怕打搅你没告诉你，她说她晚上会来找你。”
“让她进来，我想听听她怎么说。”
江暮晨迟疑了一会儿：“好吧。”
唐奔奔进来的时候，江暮晨正在为墨宇皓倒咖啡，热气喷薄在她的脸上，隔着朦胧的烟雾，她延展出不真实的笑容来：“唐总，咖啡要不要加糖？”
她没有看她，更没有去听。
她终于见到了墨宇皓，不过就一天，眼前人却有了隔世的错觉。她缓缓走向他，薄薄的拖鞋在地毯上留下了水汽。
“墨宇皓……”她生涩地开口说话。
“江暮晨你先出去吧。”
美女律师没有应声，只是把咖啡杯放在桌几上，那动作是优雅的，可瓷器撞到桌面发出的声音却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她的意思：她这一次不听他的。
墨宇皓把脸微微扬了扬，没有看谁，眼神却是极温柔的。他细长的嘴角勾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江暮晨瞬间服软了，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唐奔奔失神在这样微妙的“心心相印”中，这样的默契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心领神会，完全把她排除在外。她希望自己看错了，但是她没有，周围的景致在一瞬间灰暗下来，在这一刻她终于感受到冷了。
她慢慢踱到墨宇皓面前，开口便是垂死地挣扎：“早上签约的不是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侧影一滞。他以为她会跟他说什么，至少也是说有苦衷，受到了威胁而情非得已，那样的话，他会去努力理解她的难处，可她居然却连一个像样的谎话都没有。她是不是都已经懒得骗他，还是觉得不管她做了什么，他都会原谅她？
“邵辉我也联系不上。”她继续解释道。
他闭上了眼睛，厌恶感像蛇一般在他心里爬过，留下作呕的黏液，擦不掉，拭不去。
“我整个早上都在迎北家里睡觉。迎北家是旧式屋子，没有物业监控，不然我都可以拿给你看，我根本没有出门，怎么会去签约？你想想，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和雷明、黄兼才扯在一起啊。”
他鄙薄而轻浅地一笑。是啊，以前的唐奔奔的确不会，可她还是以前的唐奔奔吗？眼前的这个人不管用了何种手段、何种方式坐到了今天的位置，她都已经成为“乔恩夫人”，她是仅仅用了三年的时间就领导着Angel 酒店扭亏为盈的人，是不容小觑的竞争对手。虽然他们一再提醒他这是一个圈套，可他不愿意相信，也偏偏就是不相信，拼了命地往里钻，他愿意赌上身家性命去换他和她的一世安稳。可是她呢？
墨宇皓再次睁开眼睛之后，只剩下自嘲。和刚才给江暮晨的温柔不同，这一丝浅浅的笑意只有寒光，只见杀心。
他摆摆手，示意她出去。
她看到了他忍耐到极致之后的厌倦。
“你不信我？”她哽咽起来，伸手去拉他，却被甩开了。
“唐奔奔你准备骗我骗到什么时候！”他也终于让她看见了自己的愤怒，
可这愤怒的背后却是无限延续的疲惫，就像一团气数已尽的火光，再也没有燃烧时的烈焰，只剩一团灰烬。他扯了扯自己的领带，想从这种无力感中摆脱出来。
“墨宇皓，”她在他身边慢慢蹲下，无望地昂起头，痴痴地张了张嘴，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我真的没有骗你，我若骗你，我不得好死！”
“唐奔奔，”他的声音也疲软到极点，像一条被拉扯到极限后的皮筋，松开之后再无弹性，“我现在就告诉你，在你面前的人也不是墨宇皓，你走吧。”
门被敲开了，金文善疾步而入：“江总晕倒了。”
迟疑了几秒，他错愕地站了起来，跟着金文善走了出去。
“墨宇皓！”身后的这个声音更像是来自五脏六腑。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肝肠寸断。
他的背影微微一滞，终于还是没有回过头。
“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唐奔奔意识全无，也放弃了思考，只是对着那个背影直愣愣地说。
之后的唐奔奔一直坐在沙发上，当时钟指向凌晨三点的时候，她想起了在加拿大的凄清夜晚，想起了被冲上浅滩后濒死的鱼，它们永远无妄地望着回不去的大海。眼前的这份绝望竟然和三年前的无异。“子虚乌有”和“证据确凿”再一次同时上演，“薛定谔之猫”一直如影随形。她唐奔奔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也不想伤害任何人，难道她自己就不是人？
天边渐渐发白的时候，唐奔奔从偌大的沙发上站了起来。她的头发被泪水打湿了又被风吹干了，这会凌乱地贴在脸上。墨宇皓办公室的暖气一直开着，人却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失魂落魄地走出他办公室，回头望了一眼，墙壁是灰色的，沙发也是灰色的，大理石也是，这是他喜欢的颜色，也似乎是她和墨宇皓之间永恒的颜色，晦涩的、冷淡的。这才刚刚明朗就结束的关系。
薄薄的拖鞋已经被磨出了毛边，她终于也感受到了脚下的疼痛了。水泥马路上留着狰狞的黑印，显示着不久之前才发生过车祸。也许数个小时前，有鲜活的生命在这里瞬间凋零，陪着她一起凋零。
这时手机忽然响了，她看到屏幕上闪着“冷荆枫”三个字。
“冷荆枫，你也相信和晋宇签约的人是我吗？”她接起电话问。
对方愣了一下，答道：“奔奔，我刚刚看到新闻，就是想告诉你，不管你做了什么样的决定，和谁合作，作为朋友，我都会支持你。”
“知道了，谢谢。”
挂了电话，冷风刮在她干枯的脸上，她连恨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