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昨日重现
雨滴密密地伏在枫叶上，润泽了暮气沉沉的枯红，却压得本就苟延残喘的叶子纷纷落下。
室内暖气充足，玻璃窗起了一层薄薄水雾，隔绝了严寒。
窗外雨幕森然，他尴尬地站在门外，等待着唐奔奔的秘书白苍逸最后的消息。
门被推开了，白苍逸走了出来。他紧张地看着他，不想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白苍逸摇了摇头，他最后的一丝希望被掐灭了。
金文善苦笑了一下，罢了，他其实并不抱有希望，抱有希望的也从来不是他。
在他刚想转身离开之际，一个嘹亮的声音响起：“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你的不同意！”铿锵有力，落地有声。
唐奔奔赫然回头，逆着光看着这个把她扶持到青云之巅，给予她权柄的人——真正的乔恩夫人。
一夜未眠。
当她看着金灿灿的阳光缓缓地射向大地的时候，唐奔奔给墨宇皓打了一个电话。
两天之后，他们又坐到了一起。抛开前尘往事不谈，经历了一千多个日夜锤炼的唐奔奔虽然未磨炼到能与墨宇皓比肩，但至少不会落后太多。两人对于合作的节点和可能出现的预判都甚有默契，就连争议保留方案都少有地一致。
墨宇皓看着眼前的唐奔奔有些钦佩，他们一起不吃不喝地讨论了近二十个小时，换了别人早就累得瘫倒在地，脑子成了糨糊。而眼前的人却睡意全无，眼睛里精光四射，只是这份热情并不属于他墨宇皓，而是她的工作。
打破这份默契的，是唐奔奔突如其来的一阵头疼，她眼前的世界竟然有一瞬间变得模糊。她疼得厉害，靠向沙发，笔挺的脊背就软软地沉了下去，模模糊糊中她看到那个高大身影挡住了眼前的光。
然后就是一杯温水递到了唇边。
“你没事吧？”他脸上的关切也不像是假的。
“没事，忽然头好疼，应该是熬夜熬多了。”
“要不要我陪你去医院？”
“不用了。”
“可头痛不是小事，我还是陪你去吧。”他脸上的表情倒是很认真。
唐奔奔笑了笑说：“那快去吧，不然我马上就要好了。”
这句明显是玩笑的话让墨宇皓眉中的阴霾一扫而空。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将手停在了半空中：“是哪里疼的？你以前从楼梯上摔下来过，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唐奔奔没有吭声，他的手指就缓缓地落在她的头发上，像是要把她的疼痛处找出来一样。即使是隔着头发，唐奔奔还是异常敏感地感受到了他指尖的温度，这份亲昵的触碰让她原本不热的脸颊有些发烫。
她细碎头发落在他的鼻梁上，一吸一呼间弄得他脸颊很痒。墨宇皓呼吸一滞，为自己的念头感到羞愧。
唐奔奔抬起头来，精亮的眸子像耀眼的星星，一瞬间划过天空。这么自信甚至自负的眼神，之前的唐奔奔是没有的。
她扬起下巴，缓缓地站起来看着他，在居高临下的目光中，她又把他看得矮了下去。
“你在想什么？”她问他。
墨宇皓终日无温的脸彻底燃烧了起来。他狼狈地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往后退了一步，像是为女王大人让路的士兵，目送着唐奔奔昂首挺胸、长腿阔步地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她终于变成了那个他再也喜欢不起的人。
双方再次见面，是在记者招待会上。承办这次会议的是一家老牌四星酒店，三面环水，一面背山，和市区隔江相望，胜在幽静。这家酒店曾是墨宇皓还在晋宇时就有意纳入麾下的企业，且该酒店的老板也因缺乏资金而有意向为之，可后来因为诸事不顺，不得不被搁浅了，确是一件憾事。此次墨宇皓选址在此，在于借势宣传。
会议的主题是科技黑马未来集团联手 Angel 酒店共赢前景。唐奔奔、邵辉、墨宇皓在镁光灯下和解，在漫天彩屑丝带和缓缓落下的帷帐中，唐奔奔似乎看到了乔恩夫人欣慰的笑脸。
他们握手言和的笑容在闪光灯下定格，很快就会出现在报纸的财经版上，也有好事的媒体觉得Angel 的小乔恩有几分眼熟，敏感的嗅觉让他们扑腾在晋宇几年前的桃色新闻里。奇怪的是，所有涉及的图片、链接，甚至连电脑里的素材都已查无所踪。
在之后的宴席，冷荆枫闻讯赶到，看到眼前活着的唐奔奔，他二话不说就上前把她抱起来转了几个圈，停下之后，又不停地用手刮着她的鼻子，数落着她没死还骗他烧纸，也不托梦通知一声。
见到往昔旧友后的唐奔奔也用西方人打招呼的方式贴脸回应，而这在传统的东方文化中，已经是过分亲昵的行为。
墨宇皓看着他们的打闹，她这样的开心他竟然从未见过，他的失落再一次落进了江暮晨的眼底，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却因为他的意兴阑珊而兴高采烈。江暮晨没想到自己的快乐竟源于对冷荆枫和唐奔奔关系的领悟。她有点雀跃地看向墨宇皓，发现他已经转身离开了。
之后，冷荆枫拉着唐奔奔把她在这三年发生的事问了个通通透透。
“恭喜你！”他由衷地说。唐奔奔以为他要恭喜自己没死，或者没被起诉反而把 Angel 经营得不错，正准备开怀一笑的时候，他又补充了下一句，“恭喜你有这么一个传奇的老爸。”这就硬生生地让她把原本灿烂的笑容给笑僵了。
冷荆枫又问：“那死去的人又是谁呢？”
唐奔奔哑然，连僵住的笑容都没有了。关于这个问题，穆迎北问过她，邵辉问过她，甚至连她自己都问过自己，可那个人究竟是谁呢？墨宇皓应该是知道的吧，那个人当时不就是来找墨宇皓的吗？
把热聊中的冷荆枫和唐奔奔叫回宴席的是金文善，他的脸色颇有些不耐烦，显然是受命于人，并不愿意这么做。
在国外清冷惯了的唐奔奔，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但是该她做的却一样没少，毕竟喜欢是一回事，必须是另外一回事。冷荆枫作为唐奔奔的护花使者，依旧非常合格，他殷勤备至、谈笑风生，在盛宴的酒桌中屡战屡胜，从无败绩。
在冷荆枫这里节节败退的酒司令们只能转攻墨宇皓身边的美女律师江暮晨。情面上，墨宇皓是她的同事，不能视而不见；理面上，未来集团的人也不是一窝孬将。于是墨宇皓一杯接一杯地帮江暮晨挡酒，直到她最后醉晕在自己肩膀上的时候，他看着冷荆枫牵着唐奔奔离开了。
墨宇皓刚想站起来，金文善却在此刻凑在他耳边说着什么。醉意愈浓，墨宇皓默不作声地听着，全副心思却飘在了场外。冷荆枫把唐奔奔带去了哪里？那个花花公子要对她做什么？都已经是“乔恩夫人”了，怎么还不懂得保护自己？
正在絮叨的金文善忽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墨宇皓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墨宇皓站起来的时候，靠在她怀中睡着的江暮晨跌坐在了椅子上。此刻的他才注意到不省人事的江暮晨，瞥了金文善一眼，那一眼的交代再明白不过：照顾好她。
随后，他对着整桌或醉或醒的人丢下一句“慢用”，便转身离去。
离开宴会厅之后，墨宇皓最先赶去了停车场。冷公子高调的跑车被一眼望见，他们没走。接着，他又跑回了大堂，后悔自己怎么就选了一家山中酒店，连信号都没有。他这么一路找来，步伐凌乱且慌张，也记不清自己都走过哪里，还要去哪里找。墨宇皓这小半辈子都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而现在的行为不仅仅是不该，简直是失控。
浓郁的酒精终于让他放慢了脚步。他抬起脸看着偌大的酒店，那每一张秘不可宣的窗帘背后，都有自己的故事，如果他们没有离开，这里到处是客房，他上哪里去找，以什么身份去找？又凭什么去找？
他脱下西服，让更多冷风吹过自己的身体，吹散他炽热又疯狂的思念，直到它们归零为止。她走了三年，他内疚了三年，知道她没死之后，他不是没有想过回到曾经，不是没有想过补偿，可是怎么回去？又如何回得去？
拖着越来越沉的脚步，墨宇皓终于走到了背山一面的无人之境。更深露重，树影重重，四周皆黑，八方俱寂。酒精开始在他的胃里发酵，一寸寸地攀升，火烧火燎地抵到了他的嗓子眼儿。他足下微微虚浮，被一浪盖过一浪的醉意拍打得绵软起来。
黑影从夜色中撕开一角，很快又被黑夜吞噬。被抡起的铁棒稳稳地锤向他的后脑，实际落下的位置却比预计的位置要偏了不少，因为施暴者听到了窸窣的脚步声，只得翻身一跃，又滚入夜色中。
把冷荆枫交给代驾之后，唐奔奔就一直在找回去的路。由于这酒店本就坐落在深山里，峰峦叠嶂间处处花痕树影。她走着走着就怀疑方向错了，再走走又觉得这里走过了，心里暗骂这墨宇皓选的什么鬼地方，害得她好一会儿都在兜圈子，兜着兜着，就看到了这一幕。
她看到他栽进了水库里，来不及去体会那个绝望眼神的深意，她已经翻身跃入冰凉之中。水花四溅，蚀骨的寒意从脚踝往上爬。她一手抄起他的后颈，黏腻的温热在她的掌心中散开。
她无法拖动他之后，他又毫无意识地滑了下去，鲜血像败落的丝线随着水波漂浮。唐奔奔的灵魂都被吓得激荡到身体之外，叫喊声回荡在幽幽空谷，终是被风声吞没。
一辆黑色轿车稳稳地停了下来，黄德蓓下车蹚入水中，帮着唐奔奔抬起墨宇皓，抬进车里后火速启动油门，将他送至医院后又悄然离开。
唐奔奔事后努力回忆起救人者的样子，也只记得她戴着厚重的帽子。严实的口罩，从她裸露出的手判断出应该是个女子，其间不管唐奔奔问她什么，她都沉默以对。
墨宇皓被推进了急救室里。唐奔奔依墙而坐，瑟瑟地摊开双手，那干涸凝固的血迹，与白皙的皮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狰狞又羸弱。
她慢慢举起双手，覆在自己的脸上，感受着它们散尽余温后的冰冷，终于双手又渐渐地变得温热。她咬住手指，彼此咸湿的血在嘴里滚烫，舌尖微微一麻。
灯灭了，他平静地躺在病床上。
电子计算机断层扫描报告显示，墨宇皓脑部没有受到创伤，颅内未有积血，仅仅是头皮下有血肿。他之所以流了那么多血，是他的头皮被割破了，而他仍不省人事，更多是因为喝醉了。
唐奔奔体会着命运的神迹，她以为是这样，结果却是那样，刚刚她还觉得他凶多吉少，没想到他却逢凶化吉了。
那她还留着他的血干吗？做纪念吗？她释然地踱步到了盥洗室，把手清洗干净。冰凉的水拍打在脸上时，镜中人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表情。
遇难成祥的墨宇皓此刻并不好受，炙热的酒精在胃里翻江倒海，剪彩仪式、退股协议、晋宇火灾、死去的证人、离开的唐奔奔……一个个漫长又慌乱的镜头在一起燃烧。他知道自己醉了，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醉了。
发一阵虚汗之后，他的烧退了下来。清醒之后，他看清了眼前人。这不就是自己刚刚一直在找的唐奔奔？喜出望外的墨宇皓坐了起来，刚想开口说话，却因为喉间灼热而剧烈地咳嗽起来。
唐奔奔很不情愿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帮他顺了顺气：“医生说你没事。既然你醒了，我便走了。”
墨宇皓用力抓住了她的衣袖，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是的，可怜巴巴，她没有看错。唐奔奔心软了，直觉告诉她，在病人这个时候离开是不道德的，她只好又转身为他斟上一杯热水，再次坐下。
“我没有报警。”她先开口了，她知道他在不放心什么。
他点点头，感谢她没有招来媒体。
“是谁要害你？”
墨宇皓怔了怔：“你救了我？”
“算是吧。”
“你又救了我一次。”他垂下头来。
“你知道就好。”
“你看见那个人的脸了吗？”他问她。
“太黑了，没看见。谁要害你？”
“可能是邵辉吧。”
“怎么可能？”唐奔奔脸色一凉，他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她可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生气了？小乔恩夫人怎么还没有学会隐藏情绪？”
他居然还有心思调侃她。见唐奔奔不理他，墨宇皓只得又拾起刚才的话头，低声道：“怎么不可能，我觉得很可能的，邵辉那么在乎你。”
“他在乎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又把他的气焰压了下去。
是啊，她没有说错，他在乎她，跟他有什么关系？
“是跟我没关系，”他悻悻然地低下头，“只是唐奔奔，你应该学会保护自己了，任何时候都不应该跟喝得烂醉的异性走。”
“多管闲事，”唐奔奔毫不领情，“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送个朋友就会想到酒后乱性。”
墨宇皓气急败坏地瞪了她一眼。她胆子真的越来越大了，什么都敢说。
“你要干什么？”她看着他掀起被子准备站起来。
“回家洗澡换衣服，难道明天我要这样出现在公司？”
“你这样哪能走，医生说你需要休息。”
“回家一样能休息，你看我手机里有多少个未接来电，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墨宇皓拿出手机在她面前晃了晃。
他还用着那部手机，他们一起买的那部，他给她买的那部。唐奔奔心中瑟瑟，移开视线，伸出手轻轻推开面前的手机。
墨宇皓索性把心一横，随便她再说什么，让她去说，只要她高兴就好。他低头柔声劝道：“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你也折腾了一个晚上，回去休整一下吧，你总不能一直住酒吧。”
“你怎么知道我住酒店？你跟踪我！”
墨宇皓忍不住笑了笑，近距离地看着唐奔奔的脸蛋，在绝美面容之间有了极大的一悟：看来他被打的这一下还是有值得的地方，因为只有唐奔奔才会这么问，乔恩夫人是不会这么说的。
想到这里，墨宇皓会心一笑，他又把她看得矮了下去，直到她的眼中完完全全仅仅剩下他的倒影才开口：“我没有跟踪你，我只是觉得你应该不想回到以前住的地方，也不想长时间去打搅穆迎北，所以只能住酒店了。”
唐奔奔默不作声，为他的了解而缄默。
“我没说错吧，所以你要听话一点，我肯定不会害你。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洗个热水澡，把湿衣服换下来，如果因为救我而感冒了，就不值得了。”
“搞得我救了你，还要被你教育。”
“我虚长你几岁，想事情自然要比你周全准确那么一点点。”
“准确吗？那我倒是问问你，依你看，我唐奔奔是怎样的人？”
“你指什么？”
“什么都可以。”墨宇皓哑然。
她是什么样的人，他从未想过，以前就觉得她漂亮有趣，只是没想到还这么能干，算是优秀女性中的佼佼者了。不过就算她没有这么厉害，他也觉得很好。他喜欢她，反正怎样都好。
看着她逼过来的眼光，带着必须听到真话的执拗，墨宇皓忽然意识到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便坦然道：“在我心里，你自然是我最喜欢的人，所以你怎样都好。不仅如此，我还知道自己对不起你，那些本应该扎进我胸膛的玻璃，你替我挡了，遭了那么多罪，我不过是给你买了几盒燕窝而已。那天被烧死的人也应该是我，是你最后让我离开酒店的，让我躲过一劫。今天，还是你救了我。就是这样的你，我还发文澄清跟你没有瓜葛，不认识你，我都觉得自己是一个混蛋。你不在的这三年里，我时常会想，在我有时间、有机会去弥补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珍惜？人终究没有下辈子，如果有的话，该换我这么对你。”
他看着她，耸耸肩，无奈之后，眸子里竟全是湿湿的雾气。
“所以你撤诉了？”她问他。
“嗯，你委屈了这么久，这次应该换我来委屈了。”
“那你也不问问我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唐奔奔终于忍不住背了过去，两行清泪不争气地落下。真委屈，能不委屈吗？太委屈了。
“我问了，你没告诉我，哎，你别哭啊，”墨宇皓把她转了过来，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说，“我这么说不是让你哭的。”
“其实，那天晚上，你女朋友来酒店客房找你的，我看见了她的背影，很难过，所以才走的。”她仰起头来抽泣了一下，“也是感谢她吧，不然我真的没命了。”
“我女朋友？我不记得我有过，除了你。”
“有的，你领带上都有她的口红印子。”
“怎么可能！”
“那江暮晨算一个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跟她没什么的。你回来之后，也只能是你了。”墨宇皓拍着她轻声哄道，“我们回家说好不好，你在这里哭，被护士看见多不好。”
“我不想去。”
“那行吧，我在这里陪你。”
明明是他受伤，怎么到头来，变成他陪她了。
“你家阿姨换了没有？”
“没有，她们都记得你。”
“那我更不要去了，在她们心里我就是带孩子的保姆。”
“谁敢？”墨宇皓刮了她一下鼻子，“鼻子是不是给冷荆枫刮多了，都这么塌了。”
当唐奔奔很自然地换上Lucy 的衣服窝在沙发里喝着墨宇皓给她冲的咖啡时，她又感叹了一次命运的神迹。几个小时前，他们还算是形同陌路，这一会他已经捧着电脑紧紧搂着她坐在沙发上，感觉到她有点冷的时候，顺手就抓了一条毯子披在她身上。
唐奔奔仰起头来看着墨宇皓。她见过他好多不同的样子，生气的时候、冷漠的时候、伤心的时候，当然，还属他专注工作的样子最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