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何患无辞
费莎莎是从洒扫阿姨那里得知唐奔奔在墨宇皓家留宿的,她不明白已经有了冷荆枫的唐奔奔为什么还要来招惹墨宇皓。
她的委屈像疾风,哭一阵,笑一阵。哄不好费莎莎的楚骄月,无奈之下只得叫来甄安娜,毕竟对于这个新助理,费莎莎一直赞赏有加。
不得不说,甄安娜在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这方面,的确是满分。
二十分钟后,甄安娜已脱鞋进屋,刚走两步,一个红酒瓶就滚到她脚边。甄安娜定睛一看,是费莎莎砸过来的,而此时的她烂醉如泥,蜷缩在沙发上胡言乱语。这哪里是平日里骄纵的孔雀,下架的凤凰还不如母鸡。
“费总,怎么了?”
楚骄月拿起费莎莎手机里的照片递给甄安娜:“不就那点儿破事,她说这个人抢了她的男朋友,她就没出息成这样了。”
“唐奔奔?”
“你认识她?哦,我忘了,你以前也是晋宇的。”
看着楚骄月略略轻蔑的表情,甄安娜知道她又要开始挖苦她了。
“她是我以前的好朋友。”她用力强调了“以前”这两个字。
“她这样的人,”楚骄月讪笑着,“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好朋友呢?”
对于楚骄月的态度,甄安娜毫不在意,避重就轻道:“那费总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呢,感情的事情能勉强?”
“你这倒是实心话,可惜我们莎莎没有你想得开,也没有你朋友的手段。”楚骄月的眼神中渐渐有了几分厉色。唐奔奔是让她损失了订单的人,以前是不是太小看她了。
甄安娜别的功夫没有,论察言观色的能力还真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她掐准了楚骄月的心思,虽然眼前的人清高如苍天冷月,但心地绝对高贵不到哪里去,有些事情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做得却说不得罢了。她知道她瞧不上自己,自己也不动声色地配合着她的瞧不上。虽然她比费莎莎刁得多,也难讨好得多,但是不代表不能讨好,总有一天她会让她另眼相看。
半个月后,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妇人,捧着一束鲜花出现在晋宇的大楼里。她的发髻抖动,脸上的法令纹深深地塌陷着。这张怒目圆睁的脸和娇艳欲滴的鲜花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谁是唐奔奔?你们谁是唐奔奔?”她拍着前台的桌子,钢笔也被她拍飞了起来。
两个前台小姑娘惊慌地对视了一眼。
“您这是找她做什么?”其中一个前台壮着胆子问。
“你是不是唐奔奔?”一只涂满红色指甲油的手揪住了一个前台的衣领。
“不是,不是,我们都不是,唐奔奔在里面。”前台姑娘被抓得花容失色,赶紧解释。
“唐奔奔!你给我出来!出来!”她冲进了办公室。
工位上的人都好奇地探出了脑袋,有的人一下子看出了端倪,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这个世界充满了八卦,对于在格子间里正襟危坐的人,他们看热闹的心并不比市井的街民要小多少。虽然身在高档写字楼里,心里有时比民工还压抑,客户被抢了,职位被挤了,奖金被扣了,莫名其妙地吃着这个闷亏,那个闷亏,也不知道什么才是上算,反正吃亏久了,总想找个什么方式去填补这些亏,找来找去,就是看别人吃亏最为滋补,又不花成本。
唐奔奔的桌子被隔壁的同事敲响,对方探出脑袋:“感觉来者不善,你要不要躲一躲?”
唐奔奔皱着眉头,瞧着情绪失控的妇人:“我不认识她,看样子有大麻烦,
现在躲了别人会真的以为我干了什么坏事,一定要当面问清楚。”
她走出了格子间,一脸淡定:“我是唐奔奔,你是谁?我并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那你认识不认识黄兼才!”妇女大声呵斥道。
提到黄兼才,本来还在探头探脑的沉默的大多数很快聚拢了过来。他们闲散的脚步声传递出看戏的逍遥,本着看别人吃亏就等于自己占便宜的心态,以唐奔奔的姿色,黄兼才的好色,这个便宜占得绝对大!
唐奔奔很快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包围圈正中心的温度飙升到能让南飞的候鸟回归。最终迎来了戏剧的最高潮。
一口黏腻的吐沫喷在唐奔奔的脸上,由于过于浓稠,那液体都没有办法立刻滴下来。她感受到了它超过常人能忍受的恶腻和灼热感。
接着一个响亮的耳光响起,妇人的脸上留下了五个指印。他们看了她的便宜,她却没让她讨到便宜。
妇女被打愣了,愣中的三分之二秒没想明白唐奔奔怎么还敢还手,剩下的三分之一秒,她操起了肥厚的膀子向唐奔奔劈了过去。
看热闹的人是在这一刻变回同事的,他们开始推搡拉架,看别人出洋相是真心的,此刻劝架也是真心的,这种奇异的心态微妙地平衡着,他们并不希望你过得好,至少不能比他们好,但是真的太糟糕了,也会顺手拉你一下,当然,如果是顺手的话。
“黄太太,您消消气,也许是个误会。”
“误会?”妇人朝着唐奔奔的脸上摔出了一张卡片,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是多么喜欢攻击年轻女孩儿的脸蛋。她在乎的,恰恰是自己逐渐老去的、已经失去的青春。卡片落地之后被捡起打开,上面赫然印着几个字:兼才,生日快乐,爱你的唐奔奔!
黄太太在这一刻瘫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她把脸侧对着唐奔奔,觉得那个破烂玩意儿已经不配让她去看了。此时,她不是哭给唐奔奔看的,而是哭给除了唐奔奔之外的所有人看的。她如数家珍地搬出自己陪着黄兼才一贫如洗的艰辛往事。心酸一旦被放大,“演出”效果也被数倍放大。大众越同情她,唐奔奔就越显得可耻。
在唐奔奔变成公愤的前一秒,她狠狠地踩住了刹车:“你这是什么逻辑,就凭着一张卡片就说是我唐奔奔写的?!这里谁都认识黄兼才,谁都可以写这张卡片然后署上我的名字,留你的号码。”
这一脚刹车显然很奏效,一时间黄太太也不知道怎么回应,终于傻傻地回过头来正眼看了对手一眼。
“是啊,就凭一张卡片就认定是唐奔奔,太武断了。”
“哪有女人给男人送花的,是栽赃的吧。”
“这个确实是谁都能写的啊。”
天平开始倾斜,悄无声息地往唐奔奔这里加码。
“黄总在不在?”
“今天好像出差了。”
“邝经理呢?”
“我去喊她,她应该在九楼开会。”
“黄太太先消消气,也许真是误会。”
“如果真的是唐奔奔,她应该会有底单的。”也不知道谁提醒了一句。得了点拨的黄太太疯狂地推开人群,拉开唐奔奔办公桌的所有抽屉,掀翻了桌面上的文件盒:“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一张快递底单紧紧地被她拽在手里,然后被传遍了在场的每个同事的手里,唯独漏掉了唐奔奔。
这一缓慢的过程,让她看到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表情,那集合了惊讶、鄙视,甚至耐人寻味的奚落。人性的黑洞犹如被打开的潘多拉盒子,处于戏剧风暴中心的唐奔奔看着那些看戏的人无声地喝倒彩。
“巧了,我都不知道这里有张快递单,你却知道,这底单来得真巧。”唐奔奔理直气壮地顶了回去,“你不许走,我也不走。等黄兼才来对峙!我看看是谁想冤枉我,把底单放进我的抽屉里。”
她的姿态太清白,击散了越聚越拢的幸灾乐祸。
“就是她。”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远处响起,虽然沙哑,却被赋予了笃定而正义的力量,犹如一支暗箭,穿透了嘈杂混乱的办公室。
每个人都安静了下来,寻着声源,一个打扫卫生的老妇站在角落。唐奔奔看向那双老如干瘪蚕豆的眼睛,这一眼中她还看见了自己的土崩瓦解。
老妇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向唐奔奔:“真有这么一回事,我在打扫卫生的时候,看见黄总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
一锤定音。
一个水杯被砸在了她的头上,鲜血流了下来,接着她又不知被谁的手拽住了长发。
太多双手参与进来,他们开始推搡她,也有的帮她抵挡着别人的推搡,她的同事们最终变成了海啸中的猖獗浪花,拍死她之前,随波逐流地虚张声势。
“你快走,快走啊!”隔壁的同事竭尽全力地喊出了这个不一样的声音。唐奔奔被挤到了安全通道口。
哪里有光?
跑到大街上的唐奔奔,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蹲在地上双手环抱着瑟瑟发抖的自己。
“喂!找死啊!”一个司机摇下车窗骂道。
轿车停住了,唐奔奔在车窗玻璃的倒影上看到了一个人,满脸血污,雪白的衬衣被蹂躏得皱皱巴巴。
阵阵的疼痛感提醒着她,自己刚刚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抽筋剥皮,摁于砧板之上。
书上说人是一瞬间长大的,唐奔奔的这一瞬间,很惨烈。
她是走回家的,走了多久?不知道。时间对于她来说是多余的。回到家后,她的身体像灌满铅的沙袋,连神经都反应迟钝。房间的灯被打开,一缕亮光刺穿了黑暗,很快又被黑暗淹没。
她眯起眼睛,久久地凝望着光线之下成千上万的灰尘,翻飞、落地……尘归尘,土归土,它们都应该回到原来的地方。
闭上眼睛之后,空洞洞的脑袋大约是想着究竟是哪里出错了,还是从一开始就出错了。既然一开始就不想来晋宇,既然一开始就阴差阳错地被李静撵走了,为什么还要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当唐奔奔第二天出现在办公室的时候,同事如常,领导如常,有时候,虚伪有虚伪的好处,心寒也变成庆幸。当每个人都专注自己利益的时候,你天大的委屈和遭受的不公,对于别人而言,不过是贡献了一丝可以作为谈资的八卦。
不管昨天怎样无常,今天就是今天。公道当然不会自己找上门来。
黄兼才办公室的灯亮了起来。唐奔奔微微闭上了眼睛,睁开眼的下一秒,她已经建了一个微信群,把平时还能算点头之交的同事全部拉了进去,即便是亡羊补牢,也聊胜于无。接着,她点开视频,赌她们一定不会关掉,因为这个世界,大多都是看客。
“你太太昨天来找我了!”她推门而入,简单地开场。
偌大的办公室悄无声息,那些手机背后的眼睛或惊讶或戏谑或同情地等待着另一幕好戏的开场。
“邝经理昨晚跟我汇报过了。”
“你太太在污蔑我!她认错人了。”
“所以,子虚乌有,何必当真,家庭妇女的胡闹而已。”这大约是他说的唯一一句实话。
“你太太殴打我、陷害我、污损我的名誉,你准备怎么处理?”
“什么处理?你不是还好好的,来上班了吗?”
“你应该公开向我道歉!”
“道歉?”黄兼才愣了一下,“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出去!”
“必须道歉!”唐奔奔激动起来。
如果黄兼才还想用唐奔奔,此时的他一定会告诉她,现在出来澄清只会越描越黑,这种事情是扯不明白的,唯有时间一长,大家也就忘了,再说公司又不是模范机构,同事们一起比作风高洁,比两袖清风,想得到同事的尊重,薪水可以证明、职位可以证明,哪个不比名声实惠,何必去纠缠这些破事呢?
唐奔奔坚持要黄兼才道歉,最后,黄兼才招来了几个膀大腰圆的保安请走了她。邝海琴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为的是保住唐奔奔最后的体面。唐奔奔是个很不错的员工,如果不是因为得罪黄兼才的话,她是愿意保她的,既然保不得,让她走得不那么难看,她还是可以做到的。
走出办公室的唐奔奔旋即解散了微信群。不一会儿,电话声、传真声、打字声、窃窃私语的声音此起彼伏,在这些真实而热烈的声音里面,一定有些许声音是为她传播的。
唐奔奔飞快地办好了离职手续,最终在邝海琴的推动下,她很快为自己争取到了三倍的赔偿金和医药补助。她用“申请辞职”短短四个字,结束了一年的晋宇职业生涯。
她点开通讯录,看见金文善的状态处在“会议中”,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没有发出一句道别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