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时光滤镜
墨宇皓在手术室外坐了一夜,在手术室灯熄灭的瞬间,他听见了自己心脏骤然停滞的声音。
白衣天使们陆续走了出来,他等着她们宣告他的罪孽或得到救赎。
“手术很成功,唐小姐已经没有生命危险。患者背后的玻璃已经全部取出了,好在扎得不深,没有伤及内脏。”
他又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那是狂喜的声音。
“会留下疤痕吗?”他现在可以担心这些事了。
“这个很难说,毕竟每个人的皮肤修复能力不同,多吃点含有胶原蛋白的食物能帮助恢复。”医生向他交代。墨宇皓赶紧点点头。
一直站在一旁的金文善此时捂住电话,神色惶恐地上前一步:“雷总刚打电话来,说我们刚开业的酒店顶层失火了,烧死了两个人……”
墨宇皓一惊,转头看向金文善:“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
“她醒来告诉我。”
在墨宇皓离开的一周后,唐奔奔醒了。
“你醒了?”金文善惊喜地推了推眼镜。
唐奔奔微微抬了抬头,转了转干涩的眼睛,发现自己正趴着,面对着枕头。
“小心,别翻身,后背有伤口,医生交代你一定得趴着睡。”她被他摁了回去。
“我这是在哪儿?”
“医院。”
怎么又是医院。唐奔奔转过脸,目光游离了一圈儿,寻着那个和自己经历生死的人。
“他有急事回公司了,让我留下来照顾你。”
“哦。”唐奔奔闻声点了点头,又失望地趴了下来。
两位穿着白大褂的外国医生走了进来。
金文善扶起唐奔奔介绍道:“这位是你的主治医生斯蒂菲,你背后的玻璃是她帮你一一摘除的。”
还未等唐奔奔开口答谢,斯蒂菲医生便转身对身后的护士说:“请帮她测一下体温。”
“唐小姐,您以前是爱德福利院的儿童?”斯蒂菲接过体温计不经意地问。
唐奔奔点点头。
“唐小姐今年二十二岁?”
“嗯。”
“您对自己的父母有印象吗?”
“没有。”
“还记得是几岁被送到福利院的吗?”
即便睡了太久,头还是晕的。唐奔奔也意识到这些问题超出了询问范围,转头看了金文善一眼,显然他和她一样意外。
还是金文善最先反应过来,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唐奔奔解释起来:“外国医生就是这样。我上次在国外看牙医,大夫也是把我祖宗十八代的病史都刨出来问,病历写了三十页。”
对于这个说法,唐奔奔显然很认可,点点头说:“我不记得自己是几岁被送到福利院的。”
“那唐小姐,您又是怎么离开爱德福利院的呢?”斯蒂菲果然开始刨根问底。
“我是被收养的。”
“唐小姐是几岁被收养的?收养人是谁?”
“我五岁的时候,一对老年夫妇收养了我。”
“唐小姐可以给我提供一下他们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吗?”
“可以。”唐奔奔在医生递来的纸上写下了奶奶的名字和电话。
“还有一位呢?”
“爷爷已经去世了。”
“那是何时去世的?”
对于这种明显不够礼貌的问题,金文善还是忍不住打断了:“斯蒂菲医生,这些跟唐小姐的病情有关系吗?”
“哦,不好意思,因为要比较全面地了解病人,我多问了几句。”
金文善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她的解释,转而又问:“唐小姐背后的伤怎样了?墨总和我都特别关心这个问题。”
“这个,还请您回避一下,我来检查一下。”
金文善闻言赶紧回避,退出了病房。
几分钟后,斯蒂菲医生推开房门,向金文善交代:“唐小姐很年轻,所以恢复能力很强,伤势已经没有大碍了,但是我们还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金文善连声道谢。
斯蒂菲医生又交代了几句就走出了病房,跟在她身后的护士也走了出来。
“朱丽,你是不是觉得我的问题很奇怪?”斯蒂菲医生转身问跟在她身后的护士。
“是啊,您为什么要这么问?为什么还用她的血去做鉴定?”
“对不起,我这样做太不专业了。”
“您这么做肯定有原因的。”
斯蒂菲推了推眼镜,西方人特有的深邃眼眸划过一丝希望,即便那丝微芒转瞬即逝。
半个月后,唐奔奔坚持出院,她和金文善坐上了飞机。
来的时候,是和墨宇皓,回去的时候,身边人却变成了金文善,唐奔奔不禁觉得这一趟差出得恍若隔世、匪夷所思,差点变成狗熊肚子里的美味,客死异乡,而她现在居然还好好地活着。活着真好!一切都还可以重来。
“回去要不要帮你申请员工疾病补助?”金文善问她。
唐奔奔看了他一眼,显然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
“你在工作期间受伤算工伤,是有补贴的,”他犹豫了一会儿,“只是你在申请补贴的时候,肯定需要提供医院的手术单据、入院记录之类的。”
唐奔奔“嗯”了一声,显然还是没有听懂金文善的言外之意。
金文善揉了揉太阳穴。那些单据上面都有墨宇皓的签字,这才是关键,就是唐奔奔要不要让大家知道她和墨宇皓的这一段“故事”了。不过看样子,唐奔奔明显没有听懂他的话外音,想到这里,他不得不提点一下她了。于是,他清了清喉咙,换了一种更加委婉的语气:“单据上面有墨总的手术签字,有心的同事会添油加醋地编故事,当然这有利有弊,只是会影响你正常的职业发展,这个你要有心理准备。”
“哦,不用了,这样不好。”唐奔奔摇头拒绝了。
金文善点点头。果然,她跟她们不一样。
唐奔奔回到晋宇后再也没有见过墨宇皓,他们又各自安好地回到了既定的轨道上,至少唐奔奔是这样认为的。这一次意外的死里逃生,在墨宇皓的回忆里鲜活生动起来,连被野兽袭击的画面都被主观上的“滤镜”美化了——在巍然屹立的山巅之下,晨昏之中,绵延万里。
只是他这一个月过得并不安好,甚至是焦头烂额,睁开眼是各部门的检查,闭上眼是事故分析报告,睁眼闭眼之间又是责任认定书。
晋宇处于刚刚收购了海外酒店的非常时期,社会舆论比任何时候都重要,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了息事宁人,降低负面影响,在火灾中丧生的两人家属获得了加倍的经济补偿。
无法分身的墨宇皓偶然会在噩梦中看到唐奔奔,她奄奄一息的样子让他从梦中惊醒,醒来又庆幸那只是一个梦。他给她发平安短信渐渐成了每天的习惯,收到她的回复也成了他为数不多的好心情时刻。经历生死之后,唐奔奔在他心里,已经不可能只是一个员工而已。
当杨帆再次约唐奔奔看电影的时候,唐奔奔没有拒绝他。对于为什么没有拒绝,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大约是她意识到自己其实在期待墨宇皓短信的时候,被这种虚妄的幻想吓了一跳。她见过他的太太,还帮他带过小南瓜。那么杨帆的出现,至少可以转移甚至扼杀自己尚未萌芽的情感。
唐奔奔和杨帆都正逢事业上升期,都在努力地拼搏,并且同样是习惯用加班来拼命表现的人,因此对午夜场的电影时间都没有异议。
夜场电影院的男女都很亲密,空气里弥漫着爆米花和荷尔蒙的味道,但是唐奔奔和杨帆却是正襟危坐,端正得像一起参加公司会议的同事,唯一让他们两个有联系也就是座位靠近且肩并肩而已。这样的状态显然和这里的暧昧气氛格格不入,至少杨帆是这样认为的。
也许是受了周围人的影响,杨帆在一个爆笑镜头的掩饰下,很自然地拉住了唐奔奔的手,唐奔奔本能地抽了回来。这一刻,她几乎后悔出来跟他看电影了,而他却错意认为这源于她放不开。
电影散场后,两个人走在午夜清冷的街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本来走在马路中线的两个人渐渐越走越近,直线变成了斜线,准确地说,是杨帆在往唐奔奔这边靠,两个人的肩头有意无意地磨蹭着。为了回避这种磨蹭,唐奔奔又把斜线走得更斜了一点儿。
很快,两人便到了路牙边。唐奔奔停了下来,杨帆也应声停下,他们离得太近了,以至于唐奔奔都感受到了他的呼吸。
人的身体总是比语言更忠诚。唐奔奔后退了几步,就在这一瞬间,她确认了自己的内心,确认了今天出来看晚场电影的全部意义,就是她只能把他当同事,一个可以在工作中信任、倾诉的同事,除此之外,跟他有任何亲昵行为,哪怕是短暂地交换呼吸,她都接受不了。
“我们有没有可能?”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干涩。没有可能,唐奔奔在心里听见自己斩钉截铁地说。
杨帆是个聪明人,读懂了她的表情,也往后退了两步,笑道:“奔奔,你知道我在大学学的是什么专业?”
这一笑缓和了刚才紧绷的气氛,唐奔奔在心里感激他这一笑。
“什么专业?”她问。
“物理。所以呢,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做无用功,我又不是永动机。”说完之后,杨帆盯着唐奔奔的眼睛等着她的回应。
唐奔奔立刻会意了,他暗示得很聪明,当然自己也不笨。唐奔奔再一次在心里感谢他的比喻,给了彼此一个巧妙的台阶下。
“嗯,是的,是无用功。”她点点头,很认真地回答了。
杨帆微微一愣,有点意外。在他的理解里,如果唐奔奔对自己没有意思,就不会答应出来看午夜场的电影,可现在她又是明摆着拒绝了自己。他懊恼于自己对女人心态把握的失策,但还是谦和地笑了笑。
“我懂了。”他挥挥手,很绅士地招来一辆租车,让唐奔奔先上,礼貌地告别。
杨帆是个理智的人,懂得止损和急踩刹车。到这里,他和唐奔奔的故事就在今晚结束了,那一晚培训后的清辉也随之在记忆中慢慢淡去。
大多数在职场里没有利益关系的男女,即便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不会成为非黑即白的对立状态,进一步可以恋爱,退一步还是同事,这句话用在唐奔奔和杨帆身上再合适不过了。他们还是在电梯里客气地打招呼,一起吃饭聊天、讨论工作,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确实也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会议室里,黄兼才拍着桌子发脾气。这是再为平常的一天。
“你还能不能干,黄金月都出不了成绩,你还指望靠淡季拉业绩?邝海琴,你作为部门经理,唐奔奔能力这么差,你平时怎么带她的?”
“黄总,这个方案到今天都定不下来,这个事儿还真不能怪唐奔奔。”
对于明显的“欲加之罪”,邝海琴软绵绵地顶了回去。
“你自己对接吧。”黄兼才给了邝海琴三分薄面,没有继续发怒,旋即合上会议薄,愤然离去。
对于故意的刁难,唐奔奔早已麻木。她微微扬了扬下巴,不卑不亢地回到工位继续工作。她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坚持到今天,无非就是想攒点年资,加码跳槽的资本,不过在这熬日子的期间,她也没闲着,一直暗中收集着黄兼才违规的证据。她总要为离开的甄安娜做点事情的。
散会之后,邝海琴坐进了黄兼才的办公室。
在职场上摸爬滚打多年,邝海琴的职场敏感度不输于李静。唐奔奔不过是一个小员工,职场能量太小,黄兼才接二连三且指名道姓地骂她一定另有原因,而她此刻就是来讨这个原因的。
在黄兼才看来,邝海琴属于样貌体态欠佳、能力很强的下属。他对她没有好感,但也绝不反感,反而可以跟她就事论事地谈工作。
邝海琴深谙黄兼才喜欢说话兜圈子,故意陪他兜了一会儿才聊到唐奔奔。
“唐奔奔这个员工,我本来觉得能力还是不错的。”黄兼才特意强调了“本来”两个字。
邝海琴没有吭声。她了解自己的领导。黄兼才第一句说出来的往往是反话,接下来说的才是他的真实想法。
“但是她的人品很有问题。”
果不其然,邝海琴在心里闲闲地笑了笑。人品问题?她邝海琴又不傻,唐奔奔聪明勤勉,一个顶三,她能没数?至于人品,她要是差了,那整个部门没什么人比她好多少!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是因为唐奔奔拒绝了黄兼才的非分之想才得到了这样的评价,但不管怎么说,如何保全自己又让领导在面子上过得去,是每个下属的必修课。能让黄兼才指名道姓骂成这样的,抛开人品不谈,至少说明唐奔奔的情商有些问题。
想到这里,邝海琴顺着杆子一爬转了话锋,试探起他的底牌:“确实,她做事有欠灵活,要不找一个理由,换换新鲜血液?”
“那倒也不必,”黄兼才顾忌唐奔奔和甄安娜的关系,现在用直接的方式炒掉她无异于刺激她。炒人这个学问在于穷寇莫追,故而假装仁慈道,“安排她做一些辅助性工作吧。”
邝海琴立刻会意,自动翻译了黄兼才的这句话:彻底边缘化唐奔奔,直到让她受不了,自己主动离开。
走出办公室的邝海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坐在工位上的唐奔奔。这个姑娘样貌出众,能力出众,难得既勤勉又肯吃苦,可运气真差了一些。如果不是黄兼才这样明显地否定她,她甚至想把唐奔奔当成副经理的储备人才来培养的,可如今她只能放弃她。能干的人多了,谁也没有重要到需要得罪顶头上司来保全人才的地步,何况是区区一个唐奔奔。
想到这里,邝海琴走向唐奔奔,换上了一副礼遇下属的表情:“奔奔,你把广告推广的文件移交出来,先把前阵子一些细碎的工作完成。”
唐奔奔已经被磨成了半个人精,哪里不懂领导想架空自己的心思,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多长出一个心眼,在交出正本的同时,复印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副本留给自己备查。
她是在这天晚上接到墨宇皓电话的,墨宇皓终于从前阵子酒店失火未完待续的脚不点地中逮到一点周全的时间。稍稍停下来的他就想着怎么也得要去看看唐奔奔。
他把唐奔奔约在了新光百货。唐奔奔比墨宇皓早到,看到墨宇皓从远处走来的那一瞬间,她也很自然地迎了上去。有了之前的生死之交,再加上回来后的短信互动,他们之间到底没有那么生分了。
在姑娘中已经算高挑的唐奔奔,站到墨宇皓正面时还是比他矮了近一个头。
这就是他记忆中的唐奔奔——修长的睫毛下一张雪白的小脸清艳绝伦,合着直挺的鼻梁,眉宇之间的倔强就生动了起来。
她还活着,就站在自己面前,真好。
“伤好了吗?”他问她。
“好了。”
“真的?”
“真的。”
“我这些天太忙,所以才没来看你。”
“没关系的,我看到新闻了。”
墨宇皓垂下眼睛点点头,想起她那天晚上在车库里被黄兼才拦截,忽然问:“你在晋宇干得开心吗?”
“不开心,你也希望我走吗?”唐奔奔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可以和墨宇皓平起平坐地谈话了。
“谁希望你走?黄兼才?”
唐奔奔默不作声。
“你现在负责哪块?”见她不回答,他又换了另一种方式询问。
“我在市场部,还谈不上负责。”
“你来晋宇快一年了,是吧?”
“嗯,还差一个月。”
墨宇皓想了想,新人的红利期通常只有两年,唐奔奔这样的打杂状态最多再持续一年,如果没有晋升的话,可能就会被后来者取代了。
“你以前在奥科待过?”他又问她。
“嗯,可惜没有过试用期。”她倒是很诚实。
“晋宇的竞争不比奥科小,想要更多的机会,就要让自己创造出更多价值。”
“我天天加班就是希望自己有更多价值。”
“这比不想加班的员工好一点点,但是加班不等于加值,说不定等于浪费电。”
“那我该怎么做呢?”
“比较高效的方法是让上司的上司知道,你可以比你的上司做得更好,而你的性价比更高。”他狡黠地笑了笑。
唐奔奔俏皮地吐吐舌头:“那你算不算我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
“算,所以我知道了。”
“知道我非常努力?”
“知道你经常加班还没被认可。”
“敢情你今天喊我出来就是打击我的?”
“那倒不是,你跟我来。”
墨宇皓带着唐奔奔走到了商场的燕窝柜台。
“先生想要什么等级的燕窝?”柜台小姐笑脸相迎。
“最好的等级。”
“先生要自己吃还是送人?”
“她吃。”墨宇皓看了一眼身边人。
“我?”唐奔奔一脸错愕。
“那先生要买多少?”
“你们最好的等级有多少,我都买下来。”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柜台小姐们喜笑颜开。干这行遇到出手阔绰的也见怪不怪,但是把东西连锅端的,还真没有。
“你买这么多燕窝给我干吗呀?”唐奔奔惊异地问。
“补一补。”他诚恳地说。燕窝含有胶原蛋白,胶原蛋白有助于修复疤痕,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
柜台小姐们瞬间会意了,七嘴八舌起来。“孕妇吃燕窝最好了。”
“小姐真是好福气。”
“先生这么帅,还这么疼你。”
“先生,要不要来我们这里看看,孕妇吃海参也是滋补的。”隔壁的柜台小姐开始招呼他们。
很多年之后,每当唐奔奔回忆起这幽默且尴尬的一幕都委实欢喜,她的欢喜源于他面红耳赤又无语的样子。在他永远平静无澜又没什么情绪的表情里,这一刻他真的害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