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子命运织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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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父子之间

时间流逝得很快,转眼那个孩子已经十六岁了。杰勒德给他取名维罗,以纪念他的故友。

维罗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一点就通。杰勒德觉得除了两样东西以外,自己已经没什么可教的了。而这两样东西,一个是他引以为傲的斗剑之术,一个是对待上帝的虔诚之心。对于前者,儿子倒是挺喜欢和自己对练,可每次都输。杰勒德认为也许是练习和领悟的程度还不够,也有可能是自己教得不好。至于后者,事情看来要复杂得多。

时值傍晚,天色变暗。外出打猎的维罗还没有回来,杰勒德从木屋后的菜园里挖出几个植物块茎拿到湖边洗了,然后切块放进屋子中间自己烧制的陶罐里,架到火上煮。那东西实际上是土豆,但是此时的旧大陆人还未见过。所以每次杰勒德加工这种食物时就会想:当初多亏了维罗那小子坚持说这东西能吃,不然也不会有这顿顿管饱的生活,真是感谢上帝。

对着火堆,听着罐子里的水被加热的咕嘟声,杰勒德坐在地上擦拭刚刚用来切土豆的匕首,嘴上念叨:“这小子该回来了。”

果然,不一会儿门外就传来了维罗的喊声:“杰勒德,嘿,杰勒德,快来帮帮我。我带了好多肉!”

杰勒德赶紧来到外面,看见儿子左手提着两只野兔,右肩扛着一头半大的梅花鹿。

“哈哈哈哈,今天的收成可真丰富。”杰勒德喜笑颜开地边说边上前接过鹿的尸体。

“啊,是啊,今天运气好,前天留的陷阱一个都没落空。”维罗喘着粗气坐到门槛上说。

“你一个人的时候永远比和我在一块儿运气好。”杰勒德一边说一边把鹿挂到从房梁垂下的木钩上,“吃完饭再处理这些肉吧,如果想吃可以先来只兔子。”

“兔子我来处理,一会儿好了一起吃。直接烤怎么样?”维罗说。

“我喜欢。”杰勒德回答,他的目光没有离开房梁,因为要数一数风干肉的存量。

克罗索能猜到这个人在想什么,他问:“数量足够了吗?”

杰勒德回答:“嗯……除了要带在路上吃的,剩下的应该足够我们回来过冬。这次我们往西边走,先到上次发现的河,然后溯游而上。”

“这么说你还是铁了心要去?”

“当然。”

“可是三年了,我们每年都出去探险,至今你还是没有什么有用的发现。忘了那些传说吧,这里不是天堂,也没有什么伊甸园。”维罗或者说克罗索的口气有点不耐烦。

“不不不,伊甸园里有四条河,我们正好发现了四条。这是相符的。”

维罗两眼一翻摇头晃脑地说:“啊……别忘了我们还没把湖完全转一遍,有可能还有别的河流。”

杰勒德说:“我想我们走得够远了,应该换个方向,我们面前的也许不是湖而是海。”

“你不是说海是咸的吗?”

“所以这里和我原来的世界不一样。是上帝的国度。”

“啊,听我说,听我说。”维罗打断杰勒德,“我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你在战场上被人敲晕了,脑子不清醒,你看到了幻觉。在此期间你被人拖走,也许是想救你,也许是换赎金,也许是准备卖了当奴隶,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后来兵荒马乱,你被丢弃了,遗忘在这个荒无人烟的鬼地方。然后你要自力更生,不然就会饿死。这就是现实,你的那些宗教故事上说的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它们不存在!上帝也不存在!”

杰勒德噌地一声拔出佩剑说:“够了,你又说了亵渎上帝的话。听着。第一,我救你是上帝的旨意。第二,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顶撞人,可我绝不敢对上帝不敬。所以你可以顶撞我,但不能质疑他。”

维罗无奈地摇摇头,两手摊开说:“我一直想跟你理智地沟通好吗?想想我们的处境,想想我们要多么辛苦才能果腹。你每天都向上帝祷告,可还是经常空手而归。我说了那么多不敬他的话,从心底里不信他,可你也承认我的运气比你好。所以这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是我们自己靠努力才活到现在。面对现实吧,我们相信一件事总得有点证据。”

杰勒德听完这话突然笑了,他说:“证据?我当然有。”

维罗一拍手掌:“拿出来看看。”

杰勒德收起剑,用手指着维罗说:“就是你。”

“我?”维罗做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但是克罗索好像明白了对方想说什么。

“你的存在就是证据。”杰勒德不紧不慢地说,“十六年了,我们没有见到其它任何人,没有,连一点痕迹都没有。还记得两年前我们的第一次远行吗?我们沿着当初发现你的小河往上游走,结果没多远就到了源头。沿途两边没有人存在过的任何迹象,这说明什么?你这个孩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唯一的解释就是上帝创造了你,就像《创世纪》里写的,上帝用泥土塑造了你的身体,然后在你的鼻孔里吹入生命之气。接着再让你来到我身边,并派饿狼来考验我的善与勇气。我通过了考验,所以上帝让我继续赎免我的罪过,同时让你来帮助我,借你之手来施加对我的恩惠。不然你怎么会知道这罐子里的东西能吃?你又怎么会制作连我都不会的陷阱?”

维罗跳起来辩解道:“那些都是我自己想到的,我会思考!还有这些块茎,它们……它们一看就能吃!”

“嗯嗯,这都是上帝在暗中给你的启示。”杰勒德的口气非常沉稳而笃定。

维罗仰头掩面,无言以对。

杰勒德又接着说:“还有还有,不管你说的那些不敬上帝的话是出自内心还是刻意为之,那都是上帝在借你之口磨砺我的信仰。他也许早就授意你这样做,或者当初造你的时候就刻意掺入了冥顽不灵的杂质。我当然希望你属于前者,因为那样的话你就是天使,在我眼里你一直是。当然,如果是后者也没关系,我会一直教导你的。毕竟我已经受了上帝的垂怜而令我的灵魂趋于至善。我能领悟到这些也正因为如此。”

杰勒德说完像一个表演结束等待谢幕的大师,身体微向前躬,双臂舒展,眼里充满平静的喜悦。维罗用另一只手把掩在脸上的手拽下来,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他完全没有料到这个家伙竟然能自圆其说到这个程度。“唉,我服了。”

杰勒德不可能读懂眼前这个存在的内心独白,所以好半天才看着对方一脸无奈地说了句:“还是先烤兔肉吧。”

……

过了一会儿,肉烤好了。维罗还是急着下口,杰勒德拦住了他。

维罗知道又该祷告了,只见杰勒德两肘支在膝上,十指交叉,闭上眼睛,轻声念诵起赞颂主赐予食物之类的话。这个仪式,十六年来,每一餐必不能少。

改变这个人看来是不可能了,用了十六个长子星归的时间,克罗索终于承认了这一点。杰勒德脑中的整个世界都由他所处的时代灌输给他的信息构成,那座体系已经能够将少量不协调的信息再加工,硬要撼动,着实艰难。一个如此,还有无数像他一样的人。难道长子就这样了吗?深陷在各式各样的愚昧与迷信之中,向往着虚幻的至善或者极乐,失去了迈向高等文明,崇尚理性、智慧与人文光辉的机会了吗?现在来看不无这种可能。还是再去长子的世界寻觅一番吧,在自己对这个种族的耐心与信心耗尽之前,长子里最好出几个争气的。

克罗索这样思考着,稍一回神才发现杰勒德停止了祷告,正用严厉的眼神看着自己。不想再做无谓的争论,他立即照着杰勒德的动作做祷告状。杰勒德这才满意地闭上眼睛继续祷告。而克罗索心下则作出决定:“我得离开,不必等到他寿终正寝了。”

祷告完毕,晚餐正式开始。杰勒德掰了一只兔子腿给维罗,说:“来,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好小子,吃。”

维罗接过肉,杰勒德对他开心地一笑,好像刚才那些争论也是一种快乐。

肉香扑鼻,克罗索心头涌起一阵感动。“他是真的把我当亲人看待啊,这十六个星归里他把全部的关爱都倾注在我身上。虽然他很愚昧,很粗野,虽然造化弄人,但这份真情总是值得尊重。我要是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离他而去实在是有些残忍。可我不想再耽搁了,这次探险就让维罗这个人物终结吧。”

主意打定,维罗对“父亲”报以深情地微笑,然后大口地吃起来……

第二天上午,父子二人打点好行装,藏好过冬的食物,开始向既定的方向出发。维罗主动背起较沉重的背篓,走在前面。

杰勒德觉得今天的维罗有点怪,从早上到现在一句反调都没唱。不过他并没有多想,全当是昨夜的话让这小子有所触动吧。

二人来到了离屋子不远的一块靠近水边的大石前。杰勒德在上面刻下一道划痕,接在之前的许许多多划痕后面,代表又过了一天,然后说:“这次出去我得好好记着点天数,回来好加上,之前两次可能已经有错漏了。”

“无所谓,不差这一两天。”维罗很随意地说,然后转身继续前进。

杰勒德随后跟上……

这段旅程历时两个多月。二人风餐露宿,一路向西,沿途穿越沼泽,翻越群山,来到了河流的上游。原来这条河是由两条支流交汇而成的。这些支流各自从源头的高山沿着狭窄的河道奔涌而下,在临近汇流处豁然开朗。流速骤缓沉淀了泥沙,在支流所夹的三角洲和汇流后的两岸形成了肥沃的平原。克罗索看这里水草丰美,林木葱茏,是一片宜居适耕的好地方,决定今后的新样本不妨就放在这儿。

“嘿,嘿,维罗。小子,醒醒。”

在黑暗中感受到晃动,维罗被摇醒了。一看天刚蒙蒙亮,他做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打着哈欠说:“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回去呀。已经十月啦,天越来越冷,我们等抓紧了。快,打起精神来。”杰勒德又拍了拍维罗,“我们要制作木筏,然后顺流而下。哈哈,要不了几天就到家了。下雪之前我们一定能享受到温暖的炉火。”

这是个好主意,维罗坐起来想了想:“在水上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很大。如果我们遇险,我可以牺牲自己救下他。说干就干吧。”

他有一把石斧,杰勒德有一把阔剑。他们分开来,砍伐树木。

克罗索一边砍一边想:“别再拖了,告别的时刻总会来临。这个长子其实不赖,可我真的得走了。”

他其实并不缺乏结束维罗生命的机会,可他不想草率行事,希望能以一种易于接受的方式给杰勒德一个交代,好让他平静地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了此残生。这也算是“神”对凡人的一种感谢吧。毕竟克罗索独居多年,杰勒德令他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

砍着砍着,维罗听到附近有枝干折断的声音,但是不对,杰勒德应该不在那个方向。是什么?还很近。

维罗朝那个方向走了两步,一头巨大的棕熊突然从灌木丛里直立起来。

“哇偶!你可真大!”维罗发出惊叹。

巨熊则发出咆哮。

维罗本能地后退。熊则立刻向他冲来。维罗撒开腿向河滩逃跑,嘴里喊着:“杰勒德,快跑!有熊!”

维罗已经达到了极速,可熊的短跑速度更快。克罗索心想:“这样死虽然难看了点儿,可也行吧。我跟它搏斗,掩护杰勒德逃走。”于是他停下脚步,转身应敌。他把石斧猛地掷向熊的头部,又拔出腰间的匕首。

石斧在熊的毛皮上划了一下就被撞到了一旁,只是稍稍减缓了熊的速度。那野兽嘶吼着冲到维罗面前,抬起前爪横扫向他。

克罗索觉得这一击没有人能够承受。

“呼哇!”杰勒德怒吼一声,举着盾牌从旁边冲过来,一把推开维罗,自己硬接下了这一掌。

维罗看见杰勒德从自己身前飞过,重重摔在河滩的鹅卵石地面上。而那面变型的盾牌则飞得更远。

果然没有人能承受住这一击,杰勒德像断线的木偶一样拧着躺在地上,刹那间无法判断其是否还有反应。

熊朝维罗看了一眼,马上又把注意力转回到杰勒德身上。维罗大声呼喊着试图把熊招向自己这边,可是没有用。

“调用干涉隐形模块!”克罗索指着杰勒德的身体大声对后台说。

熊停下了,有点懵。杰勒德在它眼前消失了。不过它显然没有思考的能力,所以又转身向维罗袭来。

维罗奋力奔跑躲闪,可是不慎被石块绊倒。听见熊近在咫尺的喘息,克罗索心想:“罢了,就在这里结束吧。”他转身面对巨熊,轻轻闭上眼睛。

然而下一刻发出惨叫的却是那头熊。一把看不见的阔剑从肋侧刺入熊的身体,鲜血喷薄而出。

通过后台的扫描,克罗索看到杰勒德双手紧握剑柄,拼命将锋刃插得更深。熊痛苦地扭动身体,转头咬向疼痛传来的部位。然后它好像碰到了什么,张开的大嘴猛地咬了下去。接着往前奋力一甩,杰勒德便被扔到地上。

受了一剑,熊也伤得不轻。无力再实施攻击的它转身嘶吼着逃进了森林,而那把剑还插在它的身上。

危险解除了,克罗索也解除了杰勒德身上的干涉隐形。他的伤十分吓人,右肩的肌肉组织和锁骨被撕裂了,地上被染红了一大片。

维罗跑过去扶起杰勒德,才发现他左侧的伤势也同等惨烈。肋骨和左臂的骨骼有不同程度的断裂,应该是刚才那一掌造成的。

“杰勒德,杰勒德,嘿,快醒醒。没事了,没事了。”克罗索这样说着,心底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杰勒德缓缓睁开眼睛,看见维罗后竟面容舒展地咳出一口鲜血。接着又抬起伤势较轻的右手,轻轻抚摸维罗的脸,努力动了一点点脖子,极力转动眼珠,好观察维罗的伤势。确认对方没有受伤以后才吃力地说:“很……好,你没事。”

克罗索的心中激荡致使维罗的嘴唇颤抖起来,说:“是的,我们都活着。”

杰勒德脖子使劲,似乎是在点头,然后说:“我可能……回不去家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这就回家。”

“别……别,听我说。请听我……说。”

“你说,你说吧。”

“维罗,你……真的不是……天使吗?”

维罗哭中带笑,说:“不是,不是,真的。”

杰勒德的神情有些复杂,然后又释然了。他说:“不是啊,看来……是我多心了。孩子……你知道我爱着……你,关注你的一切。有时候我觉得……你心里有另……一个……灵魂。一个知道很多……很多事情的,就像全能全知的……神。你独处时的举止,你会制作的东西都是那么特别。还有一次,我病了,恍惚间好像见……你往烧的水……里放了些……叶子。”

克罗索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让维罗一个劲摇头,嘴里嘀咕着:“那些,那些都是……”

“好啦,好啦,我也……思考过,怀疑过,你说你不是天使。我信,可我不希望……是这样。因为那样我迟早有一天……会把你……孤零零地……留在这里。我不希望你独自度过……余生,所以……我坚持出来探险,也是希望万一能发现别人,你的……人生也能不一……”

话没有说完,杰勒德已经归于至善了。

克罗索收起悲伤,为这位“父亲”立下了墓冢。是时候离开了。杰勒德作为一个个体没能让神对长子做出决定性的判断,但增加了他的期望。也许从过去那种俯视的角度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操之过急了,使他不可能真正了解他们。人身上汇集着理性、感性与兽性,他们究竟会如何演化,依然有待观察,而那个公式解开的日子依旧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