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皇妃(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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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芙蓉新落钟山春

第十一节 太子

一晃儿,若微在宫中已然住了月余,每日除了晨起至东宫太子妃处请安问好,就是到城曲堂中陪着咸宁公主说说笑笑,再有就是偶尔和皇长孙朱瞻基赋诗闲聊,不觉间时间过得很快。

这一日,阳光正好,若微与瞻基相约在太液池边玩耍,若微早早的到了,远远的看到湖边空无一人,心想瞻基别是被什么事情绊住,来不了了,便一个人在草地上懒懒地走着,看着低垂的杨柳心中一动,一时兴起折下几枝嫩柳,坐在湖边大石上编起花篮来。

不多时,听到有声音远远的传了过来,若微以为是瞻基来了,于是悄悄藏身于花丛之后。

“你们下去吧!”一个微弱的声音缓缓说道。

“是!”内侍特有的声音,随即是细碎的脚步声由近及远。

“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那个微弱的声音又起,只念了这一句,就暗自叹息连连。

若微听了,不由心中难过,探头一望,吃了一惊,“咦”的一声喊了出来,那人一身玄色的袍子裹在身上,正倚在一张硕大的躺椅上,那虚弱的神态与其肥胖的身材形成巨大的落差,那没落失意的眼神儿更深深触动了若微,此时她的一声轻哼,引来那人的转头侧目,四目相对,皆微微诧异。

若微只得从花丛中闪身走出来,端端正正地行礼,并问了一声好:“胖公公好!”

“胖公公?”那人不由失笑,面上更是凄苦。

“你不喜欢我如此称呼吗?”若微闪烁着那双美目,看他脸上表情甚是凄苦,此时一腔义气涌起,她只想逗他一笑,为他解忧,于是开口说道:“胖是可爱、仁慈的意思,你看寺院里的佛像都是胖胖的,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心宽才体胖呢,所以你不要介意!”

看着若微一派天真之态,那人终于点点头,笑了:“天下除了当今圣上,就只有你敢在我面前提这个胖字!”

“啊?”若微不由惊呼:“难不成你是这宫里的大总管吗?”

那人笑着点了点头。

若微不由拍手称道:“太好了,今日有缘,能与大人物相见,我是若微,是给咸宁公主伴读来的,暂居静雅轩,以后可得要你多多照拂了!”

那人收了笑容,仔细凝视着她:“好说,好说。”上下打量,随即看到她手中编好的竹篮。还有不远处地上的折柳,不由面上一黯,“玩什么不好,这柳条刚刚抽头,就折下编筐,岂不可惜?”

那若微偏偏不以为然,嘴上应道:“诗经中云‘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反正它长在园里也是郁郁所终,自发芽伊始就要经历生死、枯败,还不如物尽其用,我拿它来编花篮,摆在室内,既美了居室,又陶冶了性情,还能时时提醒自己,人生一世不过如白驹过隙,一定要努力上进、有所作为,这样,不是更有意义吗?”

那人面上更加阴沉,只是深思不语。

若微也不理他,自己跑到附近,又捡了些落花铺在篮底,折了几枝杏花插在中间,仿佛蓝采和的花篮,美而有趣。

若微拿着花篮走了回来递给他:“好了,大总管,别生气了,这个送给你,放在室内可以保存好些日子呢!”

那人接过花篮,又盯着她的眼眸问道:“你原本想将它送给谁?”

若微眨着眼睛,嘿嘿一笑:“我不告诉你!”

那人不怒反笑:“那现在,又为何要将它送给我?”

若微不加思索答道:“刚刚你念的那首诗下句应该是‘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就为这句,所以我要送给你!”

那人脸上笑意更浓,眼中微微有些湿润,他把脸扭了过去,看着满园的景致,一派生机勃发之态,联想到自己,一时心绪难平,险些昏厥。若微见状不好,立即上前,以小手抓住他的大手,翻手搭在他的脉上,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惊讶。

“胖公公!”若微松开了手,面上有些怜惜之色:“你这是脾肺气虚引起的全身无力之症,又因过力受风,所以才瘫卧病榻。”

若微说完之后,心中实在有些不忍,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对这位初次谋面的胖公公这样亲近,只是觉得他在无人时,心中所念不是自己的病体,而是忧心天下百姓,觉得十分感佩罢了。

可是那人居然一扫之前的哀怨病态,微微一笑:“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居然会岐黄之术?”

若微点了点头:“我娘是十全才女,日日逼我学琴棋书画,可是我志不在此,因为外公是杏林高手,而我娘是他唯一的孩子,所以也多少继承了一些衣钵,家中所藏医书甚丰,我常常偷偷去看,因为喜欢,所以在所有技艺当中,以医理药学最精”,说着若微撅起了小嘴,有些难过的表情自然流露出来。

那人不由一愣:“怎么?”

若微又道:“只是本朝不允许女子行医,否则我定要做一个游历四方的医者,以医术扶危济困,或者干脆开个医馆,该有多好!”

那人微微一笑:“你有此志向虽好,只不过男女有别、各有所主,不必过于苛求。能多学一门技艺在身,不能救人亦可自救,也好得很!”

若微看着他,温和仁慈,心中十分喜欢,不由信口说道:“胖公公,你如今服什么药呢?可有见效?”

那人眼帘低垂:“陈年旧疾,药石已然无效。”

若微听此言不由喜出望外,拍手称好:“你可愿意放心让我医治?”

那人哑然失笑,不置可否。

若微把嘴一撇:“小气!”

那人更是笑不可遏。

若微眼睛一转,有了主意:“你刚刚还说什么‘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呢,你不想想,你身为皇宫大总管,有多少人巴结你,给你治病,都治不好,那民间受此病困扰的人呢?他们该如何呢?你有人侍候,可是他们呢?要是靠体力种地、吃饭的人呢,还不活活饿死?如今,我有法子一试,就算不为了自己,为了众生,也该试上一试呀!”

那人听到若微如此一番说辞,仿佛动了心,微微点了点头。

“放心,我的方子,你可以拿到太医院给他们看,药也由他们抓,你要是怕得紧,还可以从民间找些相似的病人,以身试药,确实有效,你再服,这样可好?”若微说得头头是道。

那人终于下了决心:“且依你一试!”

“好,那我回去写方子,对了,你住在哪儿?我怎么给你呢?”若微嘟囔了一句:“这宫里太大,像个迷宫,很多地方我都不认识,也不能去!”

“我派人去找你!”那人抚须而笑。

若微这才发现,他与一般的公公不同,于是大惊失色:“咦,你有胡子!”

“啊?”若微呆立当场:“你不是公公?”

那人不由大笑:“你不是呼我为胖公公吗?也对也不对,此公公非彼公公!”

若微重复着他的话:“此公公非彼公公,不是太监,还能在宫里,那一定就是王亲大臣,能住这里,那就只有,啊!”

若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太子殿下,恕,恕罪!”

“哈哈!”他畅快一笑。

此人正是永乐帝朱棣册封的大明太子朱高炽,也是太子妃张妍的夫君,皇长孙朱瞻基的父王。

“丫头!”朱高炽觉得今日实在舒心得很:“所以你唤孤为胖公公,孤也应下了,如此,你还会为孤诊治吗?”

若微低头沉吟片刻,随即一仰脸,展颜一笑:“如此,就更要倾力以赴,为了天下,为了皇长孙和太子妃,若微愿意冒死相往!”

朱高炽点了点头:“好丫头,果然有些胆识,去吧,放手去做!”

静雅轩内,若微把自己关在书房。门外,紫烟挡了皇长孙朱瞻基的驾。

朱瞻基又气又笑,指着她问道:“你是何人,看着眼生得很,湘汀到哪里去了?”

紫烟俯身行礼:“回殿下,奴婢紫烟,是若微姑娘自家里带来的,前些日子在柔仪殿学习宫规和礼仪,昨儿刚刚被派回来,所以殿下不认识,湘汀姐姐去浣衣局取衣服了。”

朱瞻基点了点头:“若微妹妹可是生气了,刚待赴约就被召入文渊阁,被皇爷爷考问学业,一直过了午时,才刚刚散了!”

紫烟浅浅一笑:“殿下多虑了,我们姑娘哪里是那样小器之人,不过是一回来就扎在书房,翻书查典,特意嘱咐,不得打扰,连午饭都没吃呢,可能是咸宁公主又给出了什么难题,想着法子破解呢!”

朱瞻基点了点头:“这小姑姑定是又无聊得紧了,总是想法子捉弄若微,也罢,那我就先回了,你可一定要代为解释,别让妹妹误会了!”

紫烟笑着应着,朱瞻基这才离去。

而室内一心专注的若微充耳不闻窗外事,细细为太子朱高炽写着医治四肢无力,虚胖体弱的方子。

傍晚时分,果然有位小公公前来取方子,若微将方子交出后,心中忐忑难安,一夜未眠之后。第二天一早,太子妃身边的管事宫女慧珠,就急着来催。

急匆匆被拉着来到太子妃的寝宫。

这是第一次,看到太子妃与太子双双坐于殿上。旁边还立着一中年文士打扮的男子,看那服饰,若微就知道,是太医院的太医。

分别见礼之后。

太子妃先开口了:“若微,你不必惊惶,这位是太医院院使刘纯刘大人。”

若微心中已然明白,立即又深福一礼:“若微见过刘大人!”

刘纯看到若微分明一愣,也相应还礼:“若微姑娘,昨儿你献上的方子,在下已然看过,有些不明之处还想当面请教!”

若微抬眼看了一下太子殿下,太子高高在上,和颜悦色,并冲她眨了眨眼睛,若微心中念头一闪,为何不说是我开的方子?是啦,太子殿下仁厚体恤,定是怕太医院一班太医面上不好看,毕竟自己不过是九岁的稚子,又是女孩子,所以才说是我献上的,于是冲刘太医甜甜一笑:“刘大人太客套了,那方子不过是我外祖父留下的,于医理,若微可是不通,岂敢胡言?”

刘太医抚须而道:“姑娘既然长在杏林世家,自小耳濡目染,应该得以真传,昨日看这方子,老夫拍案称奇,太医院一直为殿下拟的都是‘补中益气汤’,而姑娘这方子,却加入党参、川芎不知何意?”

若微略一思索,看到太子妃面上殷切,而太子一脸鼓励,随说道:“补中益气汤出自元朝名医李杲,是治疗脾肺气虚引起全身无力的名方。黄芪补肺固表,人参、甘草补脾气调和中焦而清虚热,用白术健脾,用当归身补血,用陈皮理气,用柴胡、升麻升发清阳之气。此方确实良方,只是与太子殿下之症微有差异。”

“姑娘此话怎讲?”刘太医紧紧追问。

若微拿眼瞧着太子妃,语气突然低缓:“太子殿下之症,恐怕另有诱因?”

太子殿下点头称是。

太子妃一旁说道:“当日燕京被围,太子殿下亲临城头督站,一连数日,精力充沛,然而大捷之后,却突然昏厥,此后才出现嗜睡、无力,不思饮食之症。”

“那就是了,太子殿下连日督战辛劳而胃气下降,饮食不周,则内有血瘀、中气不足;又因诱因,过力受风。所以才致无力之症,而‘补中益气汤’中没有活血化瘀的作用,而且药力很弱,是温良之方,如今太子殿下之症越见加重,若要痊愈,虽不能以虎狼之方以猛药相治,也要三分治、七分养;其中,七分养就是加入党参、川芎为药引子,三分治就是以‘苏厥散’和针炙相佐,再调理饮食,方可复之。”

若微一口气儿说完,那刘太医面上已然十分难看,因为若微所说,直击要害,身为医林圣手,他怎会不知‘补中益气汤’作用平缓,并不见显著效果,只是太子殿下万金之躯,又怎能轻易自创方子,添加猛药,原本是保守的中庸之策,如今却被一稚龄女童指出才真是尴尬。

只听若微又道:“其实这方子想必太医院早就知道,可是想着太子殿下贵体万金,不敢冒险罢了,若微昨日在园中偶遇殿下,不知殿下真实身份,才莽撞提及,如今更是惶恐至极,还望刘大人,原谅若微不知深浅,班门弄斧!”

一席话讲来,有理有情,还给太医院圆了脸面,刘太医面上这才和缓。

太子妃与太子殿下相视一笑,心中已然明白。

“娘娘!”若微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再次开口叮嘱:“我也不敢冒险,如今万全之策,就是寻与殿下情形相似者,以身试药,确有效果后,再请殿下服用!”

太子妃点了点头,随即拉着若微走进内堂,两人又窃窃私语多时,这才吩咐东宫管事宫女慧珠紧随若微,一切听她召唤。

第十二节 怜忧

太子妃东宫小厨房内。

若微站在凳子上,指挥着众人。

“这鱼要选用有鳞的河鱼熬汤。比如:鲤鱼、鲢鱼、鲫鱼等。要选一尺左右的大鱼,鱼收拾干净以后,不要除去鱼骨和鱼鳍,放两斤凉水,用小火熬一夜。记住,熬好后,将鱼渣子滤掉。不放佐料只可加入生山楂十颗、小红枣十个一起熬。”两个厨子照吩咐做着,旁边自有太监一一记录在案。

若微又转过身,对着另外两人说:“牛肉要选带肌腱的瘦牛肉。约一斤左右剁成馅,放两斤凉水,用小火熬一夜。记住了,小火熬。第二天把肉渣捞去喝汤。不放佐料,只放点盐就行了。”

说完,若微又对着太子宫的大宫女慧珠说道:“姐姐记住了,除此之外,选胡萝卜、芹菜、梨子、橙子、桃子捣碎成汁,滤掉渣子,每日早晚各饮一杯。”

慧珠点了点头:“姑娘,这几种可是捣在一起?”

若微怔在当场,一拍额头:“千万不要,怪我不好,没说清楚,是单独一种,这几种均可以。”

慧珠看了一眼负责记录的小太监:“可都记仔细了?”

小太监点头称是。

慧珠这才放心,扶着若微从凳子上下来:“姑娘辛苦了,娘娘让我带姑娘去量量身,如今这天热了,也该做几件新衣给姑娘换上。”

“好,有劳姐姐了!”若微立即甜甜一笑。

说罢,又从边上案上捏起一块酱鸭脯,边走边吃,慧珠不由失笑,随即吩咐着厨子:“快给姑娘切些新鲜的,送到静雅轩!”

“是。”

“有的吃又有的穿,真好!”若微拉着慧珠的手,兴高采烈,此情此景任谁看上去,不过还是个孩子。

静雅轩内小小的池塘边,柳树荫荫。

若微倚在一张藤制的躺椅上,喝着冰镇酸梅汤,手里随意地翻着一卷诗词。

“妹妹好悠闲!”穿过回廊,走到近前的皇长孙朱瞻基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犹如水墨画般的景致,若微上身着一件烟葱绿色的薄烟纱衣小袄,下身是碎花翠纱露水百合裙,头发蓬松如雾随意的分成两尾垂在胸前,还别了一朵小黄花,淡扫蛾眉薄粉敷面,小脸润泽艳丽。本就绝色,掩映在池水畔、柳枝下的意境里,更显玉成天然。

“殿下!”若微嘴里轻唤了一声。

朱瞻基微微一愣:“这儿又没有外人,好端端的怎么又外道了?”

若微轻叹一声,别过脸去。

“怎么?可是有人说你了?”朱瞻基心中一紧,挨着若微坐下,扫了一眼她手中的书卷,不由笑道:“怎么又翻回头看这么粗浅的东西?”

若微伸手端起小几上放着的一碟樱桃,不过寥寥几颗,递给朱瞻基。

朱瞻基伸手捏了一颗:“圆转盘倾玉,鲜明笼透银。如珠未穿孔,似火不烧人”,随即又放回碟中,“我知道你喜欢吃,这樱桃产自西蜀,地方官员千里送至京城,好的本就不多,各处按例分了一些,所以晌午刚得了就让小善子给你送过来!”

若微仰起脸,眼中闪过一片晶莹:“殿下对若微的好,细致周道,常常令我更加惶恐,刚刚看到这樱桃,恰巧翻着诗卷,偏偏就看到这句‘尘惊九衢客散,赭汗滴沥青骊。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所以心里忽然害怕得紧!”

朱瞻基自幼沐浴在诗词典章中,自然知道此诗的意思,青骊是指宝马,大汗淋漓、冲进长安九衢事,就是指唐玄宗为了博贵妃玉环一笑,将西蜀之地的荔枝送到长安的情景。而宫中美人一破颜,自然就是指安史之乱,国破而美人葬身马前的悲惨命运。

朱瞻基心中百感交集,想要安慰又不知如何安口,自若微进宫以后,六宫妃嫔都喜欢她的伶俐与开朗,整日笑嘻嘻的,仿佛不知人间何为愁滋味,只有在自己面前时,若微才会以真性情相露,她也会时时惶恐,时时忧心,多愁善感的性子往往一下子就让朱瞻基没了主意。

“身处宫中,何止这樱桃,所有吃穿用度,无一不仰仗天子和各宫主子的好恶与恩宠,若微只是害怕,有时真觉得自己连个宫女都不如,如果只是一个小宫女,做好自己的本份,侍候好一宫主子,就万事大吉了,可是如今满眼望去,仿佛这皇宫之中所有的人都是我的主子,都要小心应对,百般讨巧,若微真的有些担心!”若微的眼中蓄满了泪水,更是楚楚可怜。

朱瞻基眉头微皱,定定地注视着她,唯有笑颜以对,稍作安慰。

“我没事,一时伤感罢了!”若微神色一转:“明儿是端午,我还有礼物要送给你呢!”

“哦?”朱瞻基不由伸手轻轻拂了一下若微的发尾:“什么礼物,既然说了,就拿来,省得我还要翘首以盼等待明朝!”

“呵呵!”若微嘻嘻一笑:“偏不,偏要明天再给你!”

朱瞻基也笑了:“你呀,总是这般顽皮,母妃的礼物和王贵妃那儿的,可备下了?是否用我代为准备?”

“羞羞羞!”从花架子旁边突然闪过一人,若微抬眼望去,只看到那绛红色长裙,缠枝花卉纹金腰带就知道是谁了,立即起身:“公主殿下,怎么凤驾光临我这陋僻小院了?”

咸宁公主这才闪身,走了过来。

“小姑姑!”朱瞻基亦起身行礼。

“免了,客套什么?”咸宁扫了一眼几案上的樱桃,面上一笑,只盯着他们二人上下打量,朱瞻基自然明白咸宁的戏谑之意,不由微微发窘。而若微则装作不察,只上前拉着咸宁撒娇道:“莫非公主也是可怜若微,给我送樱桃来了?”

“呸!”咸宁公主轻啐了一声,伸手轻轻戳了一下若微的额头:“你个馋嘴的小妮子,哪里短得了你的吃食,我是好心,以为这东西稀罕,巴巴的给你送来,没成想,有人已然捷足先登了呢!”说着便把手中的食盒重重放在几案之上。

若微拉起公主的手,居然脆声声地亲了一下:“谢谢公主殿下!”

“这死丫头,哪里学来的怪作态!”咸宁公主伸手就要打,若微跑得快,闪身躲在朱瞻基身后:“不是公主殿下前几日讲的,说听那郑国公讲西洋的礼节就是如此,看公主殿下对西洋的风俗如此青睐,不如日后给咱们大明招一位黄头发、绿眼睛的西洋附马好了!”

“你这小妮子,三天不打,就来耍贫,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咸宁追着要打,而朱瞻基伸手相拦,咸宁气极:“瞻基,你就护着她吧,还真把她当成自己未过门的媳妇了,看着吧,我一定去求父皇,给你指一个厉害的正妃,以后让她好好修理这个小妮子!”

“姑姑息怒,这种玩笑开不得,侄儿怕了!”朱瞻基立即伸手相揖,躬身行礼。

三人嘻嘻笑笑,又闹了一会子,才各自散去。

午后宫内各殿的主位娘娘都在午睡,侍从们也各自下去休息,于是此时正寂静一片。

若微也有些困倦,刚待躺下小睡片刻,谁知外面一阵脚步声临近,湘汀立即神色紧张进入内室:“姑娘,快快起来,乾清宫的总管来传话说是陛下召您前去问话!”

若微心中一惊,想自己进宫也有些日子了,除了最初那次面圣之后,再也没有机会一仰圣颜,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召见自己的?

刚待犹豫,只听门口太监已然轻声咳嗽,不阴不阳地说道:“若微姑娘快点动身吧,咱家多等一会儿无妨,只是不能让陛下久候呀!”

若微立即站起身,紫烟也上前,与湘汀一道,帮她略微整了整秀发,理了理衣裳,若微举步向外走去,紫烟心中忐忑,跟上去轻声问道:“可需要我去找皇长孙?”

若微摇了遥头,看到候立在外的太监,只觉得眼生得很,湘汀忙走上前给太监手里塞了锭银子,悄声打探:“周公公,召我们姑娘前去所为何事呀?”

那周公公瞪了她一眼,将银子在手中掂了掂,塞进怀中:“少打听”,随即打量着若微,“姑娘,走吧!”

若微跟在周公公身后,步履沉重,走出院外,走过东宫,一直走到三大殿之后的一所宏大殿宇,拾阶而上,她悄悄拿眼望去:乾清宫?

居然是乾清宫,后宫之首,万岁的寝宫,召自己来这儿,究竟所为何来?

第十三节 圣怒

若微在门口驻足,周公公与门外执守太监首领耳语片刻,那人进殿回话,不多时走出来,冲若微示意她进殿。

若微低着头,小心翼翼,当她终于置身在这高大华美的乾清宫殿内的时候,她对着御座端端正正地行了三叩九拜之礼。

“民女孙氏若微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那如珠似玉的声音怯怯的响起,在空荡的大殿中,回音绕梁。

“万岁?”御座上的朱棣轻哼一声,一挥袖,什么东西随即飘落在若微面前,若微低着头,跪在殿中,纹丝不动。

“看看,你看看,如此大胆妄为,朕都不能安枕,哪里还能有万岁之寿?”朱棣几乎是在咆哮。

“父皇息怒,料想她一个小孩子,不过受人指使罢了,如今查出幕后之人才是当务之急!”一个清冷的声音自殿内传来,若微抬起头,这才看到原来殿内除了天子还有一人,此人自己识得,若微冲着他又是一阵叩拜,口称:“汉王殿下”。

汉王几步走到近前,从地上拾起朱棣丢下的那物,递给若微:“这个,可是你写的?”

若微一惊,接过来匆匆扫了一眼,心中已全然明白。

朱棣仔细端详着殿中下跪的这个稚龄女娃,身形小巧,看起来确实不足十岁,只是那面上的神情如此淡然镇定,倒是让自己有些意外,而恰恰正是这份神情又让自己十分恼怒,于是面上一沉:“这方子是出自你手?”

“是!”若微据实回答,心中已然无所畏惧,在她看来,自己这并算不得什么大错。然而她错了。

“你好大的胆子!”汉王指着她气极败坏:“凭你,也配,也敢给太子殿下拟方问诊,简直是太荒唐了,只此一项就可定你的死罪!”

若微不慌不忙,冲着汉王展颜一笑:“汉王殿下说我是死罪,那自然就是死罪了,不过在死之前,还请汉王殿下赐教,若微所犯大明律例哪条哪款?”

“这个?”没有想到她居然敢回嘴,汉王一时顿住,对答不上。

“放肆!”朱棣心中对她小小年纪临危不乱的气度倒着实有些欣赏,只是皇家的威仪怎可令人轻易触犯:“你为何要为太子开此处方?”

若微不假思索,只把当日在花园的情形细细道来,每一句对话,包括太子殿下脸上的凄苦表情,一一详述,没有半点遗漏。

一席话说完,殿上立时寂静一片,朱棣龙目半眯,眼前浮现了太子生母徐皇后死前的那一幕,她紧握着朱棣的手,看了看已经在病榻前哭晕过去的太子,只说道:“当娘的总是偏疼那个身子弱的孩子,太子身形肥胖,不似汉王那般神武,一向不为陛下所喜,但是他心地最是仁厚,还请陛下日后能够多多宽待!”

若微见到朱棣沉思不语,又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太子殿下有恙在身,久卧床榻,仍然忧心百姓,所以若微虽然自知,无论如何这皇宫大内也轮不到小小女子逞强出头,然而却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太子殿下拟方配药,只是因为听到太子殿下口中所念的诗句,想着太子殿下居然自比病牛,心中定是凄苦得很,殿下病体之身还能一心挂记百姓,正所谓我为人人,那么人人自然也可以为我,所以,小女才会尽心一试。”

朱棣收回思绪,凝神而望,不由失笑:“你?你真以为你能救得了太子殿下?太医院的太医调理了这么长时间,难道还不如你一个十岁幼童?”

若微望着天子,展颜一笑,尽露天真之态:“其实此症并非难治,只是那些太医担心太过,而若微心无旁鹜,自可以放手一搏,效果也就不同。”

汉王殿下刚待开口,而朱棣此时反而有了兴致:“你真有如此把握?你可知道,不管太子殿下之症有无改善,你都要重重被罚!”

若微抬眼看着朱棣,终于眼帘低垂,点了点头:“太子殿下好了,若微甘愿领罚,太子殿下未愈,若微自然罪责难逃,也该罚。”

朱棣点了点头:“如此,就罚你……”

此时执守太监又进殿内启奏:“陛下,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求见!”

朱棣面上一沉,眼光扫过若微,本以为在她脸上会看到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然而让他诧异和失望了,她那双小小的粉面神色依旧。

“宣”,朱棣道。

太子与太子妃双双进殿。那一瞬,不仅是汉王,就是朱棣也颇为意外,都说天子喜怒不形于色,而此时朱棣失态了,他脱口而出:“炽儿!”

是的,三年了,朱高炽第一次没有靠内侍搀扶,而是自己走入殿内。

那么,一切都不必说了。

朱棣看了一眼若微,而此时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裙摆,看不到她面上的表情,但是朱棣憋气得很,这小丫头肯定是在得意的偷笑,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知道,困扰多日的易储之事可以做罢,太子可以站起来了,大明国不会出现被抬着上殿的储君了,朱棣又看了一眼汉王,他脸上难掩失望之色。朱棣心中暗自叹息,虽然高煦最像自己年轻时,但是,他毕竟差了一些,这样的心计与心胸,终不足以让自己废弃高炽而改立他为太子。

多日纠集在一起的烦恼,居然让一个小小的她给化解了,朱棣暗暗叹息。

于是,不赏不罚,若微有惊无险地在圣前度过了这场变故。

转眼就到了端午。

这是若微进宫以来,度过的第一个重要节日。

每年的端午节,皇帝都会在三大殿宴请群臣,而后宫之中也会有相应的宴会和庆祝活动。

若微很早就想好了,自己人微位卑,名为公主伴读,实则备位东宫,以待成年后与朱瞻基相配,所以身份极为特殊,一言一行都影响着自己今后的命运与东宫的名望。

虽然对此,太子妃并未明说,但是湘汀已然早早提点过了,所以自己绞尽脑汁的想了又想,这才准备好自己第一次公开亮相的全套装备。

一大早,若微没有用湘汀来唤,自己就醒了。

直奔箱子,挑出那件双蝶戏花的淡粉外衫,又选了件绣着细碎梅花的桃花色锦缎百褶裙套在身上,其实自己最爱的还是常穿的那件烟葱绿色的衣裙,只是如今自己不仅是公主的伴读,而名义上更是由东宫太子妃代育的淑女,所以若是太过随意的穿一件旧裙,恐怕太子妃面上不好看,可毕竟自己也终不是什么正牌的公主、郡主,所以自然也不能穿得太鲜亮了,想来想去还是这粉色是最适合的,小孩子嘛,处处以小讨巧罢了。

湘汀闻得里屋有了动静,在门外轻唤了一声:“姑娘醒了?”

若微应了一下,湘汀推门而入,不由一愣:“姑娘今儿怎么了?不仅起得早,还早早打扮齐整了!”

若微转了个圈,衣带飘飘,冲着湘汀微微一笑:“湘汀姐姐,我这身衣服还说得过去吗?”

湘汀看了,点了点头,不由赞道:“姑娘穿什么都好看”。而紫烟早已从外间端来铜盆,又捧着帕子,于是两人默契的侍候若微洗脸,梳头,上妆。

不多时,打扮妥当。

湘汀与紫烟捧着礼物跟在若微的身后,出了小院,来到东宫太子妃寝殿。

太子妃也刚刚打扮好,今日的张妍,选了一件水碧色缂丝绣凤宫缎长褂,下面穿着明黄色真丝百褶裙,高盘了一个芙蓉归云髻,髻上插上金步摇,两侧旋吊的珍珠光彩逼人。

若微进来的时候,太子妃正在对镜整妆,看她进来,不由笑了:“若微今儿来的好早,可是来讨礼物的?”

若微面上娇笑连连,郑重地跪拜行礼,太子妃倒有些意外,刚待开口相问。只见若微从湘汀手中接过一物,双手奉上,口中说着:“穴枕通灵气,合花祝百合,若微仿古人,祝娘娘与太子殿下永合百宁!”

太子妃接过礼物细细一看,不由惊讶:“你小小年纪,竟然知道这个典故,能以穴枕相赠,真是用心良苦!”

第十四节 初试

“母妃,何为穴枕?”朱瞻基从外殿走进来,看到这礼物也觉得稀奇得很。太子妃眼见越来越潇洒英俊的儿子,心中甚喜,不由玩笑道:“你一向在诗词典故上不输于人,唐玄宗的端午宴诗怎的就忘了?”

“五月符天数,五音调夏钧。”朱瞻基低诵道:“这诗太过平常,儿子只记得这句!”

“这诗中后面还有两句‘穴枕通灵气,长丝续命人’”若微笑嘻嘻的接过话,瞻基面上一窘,微微瞥了她一眼。

“这诗未必有多好,只是涉及到一些端午的民俗。”太子妃近日显然心情极好,太子殿下终于去除陈疾,能够公开出席一些重要场合,一切的担心终于可以暂时放下,怎能不喜笑颜开。

她手执礼物,细细为瞻基解释:“此物就是‘穴枕’,其实就是一种空心枕,宜用于夏天。唐人杜羔之妻赵氏,聪慧能诗,传说她每于端午时,取夜合花放空心枕中,并以此花置酒中令丈夫同饮,空心枕中置花,是唐时端午习俗。”

“儿子明白了!”瞻基看了一眼垂手立于一旁的若微,不由赞道:“母妃,以如此雅致的礼物相赠,若微真是有心之人!”

太子妃频频点头,又取笑道:“若微的好自然不用你来说!”

“那母妃给若微准备什么礼物了?”瞻基出言相问。

此语一出,逗得太子妃不由失笑:“好个基儿,如今心思已全然偏向若微了!”

瞻基也方觉自己问的太过直接,面上有些发窘。

若微浅浅一笑,福礼说道:“自从若微进宫以后,一直有赖娘娘照拂呵护,娘娘的善心体贴就是若微最好的礼物!”

太子妃听闻,不免大为感动,随即招了招手,让若微倚在怀中:“好孩子,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给基儿准备的礼物是‘续命缕’?”

若微点了点头,随从怀里掏出一物,递给太子妃。

太子妃张妍定睛一看,是用五色彩丝结成的合欢结,眼中一热:“‘穴枕通灵气,长丝续命人’,若微,你有心了!”

若微面上一红,低下了头。

而朱瞻基似有不明,立即凑上前来,太子妃亲自将合欢结缠于朱瞻基的臂上,伸手抚着儿子的头,轻声说道:“‘长丝续命’也是端午习俗,这合欢结又称‘续命缕’,谓可以避灾延寿,难为若微如此费心,你该谢谢她才是!”

瞻基听闻,这才恍然明白,立即冲着若微甜甜一笑,伸手一揖:“有劳了!”

若微面上一红,只说了句:“不敢当!”

若微忙回头看了一眼湘汀,湘汀走上前来又呈上一物。

“这是什么?”瞻基拆开食盒,随即拍手道:“母妃,这个典故儿子知道!”

太子妃一看,也笑了。

竟是一大九小,置于盘中的粽子,如一母九子状。

“娘娘,这个劳您转呈贵妃娘娘!”若微举止恭敬,脸上没有半点幼童之色,倒让太子妃张妍有片刻的愣神儿。

随即点了点头:“好孩子,有你在,我亦可以省去好多心思!”

“娘娘,时辰不早了,该起驾去柔仪殿了!”外面管事的宫中女官奏报。

太子妃张妍站起身,冲着朱瞻基说道:“去吧,一会儿同你父王上殿赴宴,可要小心应对,别失了礼数!”

“是!”朱瞻基正色回道。

太子妃这才领着若微与一群宫女侍从,浩浩荡荡前去柔仪殿王贵妃处拜谒。

柔仪殿中,各宫女眷已然到了不少。除了之前东西六宫的各主位娘娘,有许多人,若微都不认识。

只是觉得莺莺燕燕,钗环轻脆作响,一时间香风阵阵,风光迤逦,让人有些目眩,随着太子妃给各宫主位娘娘分别见礼之后,才落座一旁。

一抬眼,忽然看到那些新晋封的朝鲜美人。有任顺妃、李昭仪、吕婕妤、和崔美人。偏偏少了权贤妃。

“若微!”太子妃轻声唤道:“贵妃唤你呢!”

“是!”若微这才收了思绪,展开笑脸,拎起裙子,快步走到王贵妃的座前:“若微参见贵妃娘娘!”

“免了吧!”王贵妃脸上一派温和,拉起若微的手:“好孩子,你送来的本草清心茶,我喝着甚是觉得爽快,也学着让宫女配了一些,分给各宫娘娘,如今她们都说喝着好,你给大家说说,这茶的特别之处!”

“是!”若微恭敬异常,将本草清心茶的配方、医理一一说来,又配上自己编的诗词典故,惹得众妃都喜笑颜开。

王贵妃赞道:“好个伶俐的丫头,这宫里有了你,也多了些乐趣,偏是你有这些点子,哄着我们开心罢了!”

“陛下驾到!”随着首领太监总管的高声唱念,大明天子朱棣走入殿中,一时间众芳均含羞带笑,腰枝轻福:“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尽展珠颜奉圣娱,只是当她们娇美的容颜轻轻抬起,看到天子手牵着身穿异族服饰的贤妃权福姬一同进殿的时候,那笑容分明都僵住了。

朱棣一眼扫去,满室除了三个人面如常色以外,均一片愕然。

太子妃张氏一向冰清玉洁,宠辱不惊,所以她的常态以对,朱棣并不意外。

贵妃王氏一向温和恭谨,为人最是和善,她面色如常,朱棣也心中有数。

只是常如稚子般嬉笑调侃与咸宁闹作一团的幼女孙若微此时也是如如不动,波澜不惊,这份淡定从容与其年龄大不相衬,朱棣不由暗暗吃惊,更是刻意多看了几眼,谁知那女娃反而天真一笑,娇憨可人,得之天然,朱棣反而倒有些不自然。遂摆了摆手,众人平身归座。

接着,乐起,开宴。

有得宠的宫妃开始依次敬献礼物,并向朱棣敬酒。

朱棣不偏不倚,纷纷笑纳。

而到了太子妃张妍这里,看着张妍呈上的礼物,朱棣不由笑道:“皇媳年年都是以书画为礼,如今怎的突然转了性情,改送这样别具心思的穴枕和九子粽,倒真真出朕之所料!”

太子妃张妍连忙起身回话:“回禀父皇,臣媳一向愚钝,往年将心思寄于书画,恭祝父皇与贵妃身体康健,只想着是臣媳亲手所为,最表孝心。而今年原本亦是依循旧例,谁料若微心思巧妙,今早以穴枕和九子粽相赠,臣媳自叹不如,遂借花献佛,献于圣前!”

高高在上的天子朱棣,一听此言不由心情大好,指着若微道:“丫头,这点子真是你想出来的?”

而此时的若微不见惶恐,依旧是笑嘻嘻起身回奏:“是!”

朱棣又问道:“如此巧思,你是如何想到的?”

若微自然知道众目之下,莫要出头的道理,故意守拙,所以笑着回道:“也没有什么啦,因为若微囊中羞涩,所以就想着什么样的礼物,又不花银子还能拿得出手,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就到太液池边玩耍,后来突然看到宫女在用池中的蒲草晾干以后编花篮,用竹衣包粽子,于是一下子就想到唐时穴枕和九子粽的典故,这才效仿,算不得什么,就是小聪明罢了!”

朱棣听了心中暗暗称奇,说她故意守拙吧,但是脸上一派纯真自然,言之凿凿,不似半点虚言,遂点了点头:“如此,受了你这礼,朕也要赏你,你说吧,想要什么?”

若微立即苦了一张脸,仿佛是天大的难事,此表情惹得天子看来着实有趣,不禁问道:“怎么?”

若微踌躇着,小心翼翼地开口:“从来没有想到在陛下面前会得到赏赐,日日想的都是要小心谨慎,不要说错了话,不要失了礼仪,免得小命不保,所以如今面对陛下的意外之赏,既是惶恐,又不知道该要些什么,所以为难至极!”

“呵呵!”一句话让在场众妃嫔女眷都笑出了声。

坐在贵妃身边的咸宁公主不由娇声说道:“你这小妮子,平日里尽是捉弄我,如今在父皇面前也敢胡扯!”

若微立即吓得扑通跪倒:“看吧。正所谓得意忘形,如今立马出错,陛下恕罪,不如陛下就赏赐若微,以后犯了错,大错小惩,小错免罚,怎样?”

朱棣抚须而笑,自然知道这丫头所指是之前为太子诊治一事险些被自己重罚,于是说道:“你这丫头,果然狡猾,原来费心送礼,都是为了日后犯错免罚,那还了得,朕不允!”

“哦!”若微苦着脸,退了回去。

第十五节 弄潮

坐在朱棣身边的权妃突然珠唇轻启,缓缓说道:“陛下,昨儿赐给我的香罗,正衬若微的肤色,不如赏她吧!”

众妃一听,皆左右交汇了一下眼神。这香雪纱罗,为稀罕的贡品,宫中织造局每年夏日也就呈上寥寥数匹,看来陛下早早就赏了权妃,一时之间,众人皆是又羡又妒。

只是权妃开了头,其他众人也不肯示弱,于是纷纷有礼相赠,一时间众妃争宠,好不热闹。若微只装着不明就里,一一相谢,照单全收,也不客套。

朱棣看在眼里不免觉得饶有兴致,于是有意相考,他开口说道:“若微丫头,这衣料和各宫的赏赐可不能白白拿去,你素来以聪慧灵巧闻名,就令你以此情此景作诗一首,作的好再另外有赏,作的不好,连这料子和各宫的封赏都统统交回!”

“啊?”若微亦真亦假,立即拉着一张脸,装作愁思状。

而朱棣手执杯盏,饮下一杯美酒,又说道:“古人七步为诗,朕就命你十步为限,快快作来!”朱棣是存心刁难,偏偏不信这十岁大的女娃能有多大的才干。

太子妃脸上虽然一派和色,可是仍不免暗暗担心,借着夹菜之机,目光像是不经意间扫在若微的脸上,若微冲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示意,只是那眼眸中传递出来的消息,总是还不能让人完全放心。

若微面上带笑,站起身,拎着裙子一面迈步,口里一面数着“一”,然而迈过一步之后,这脚就不再向前迈了。

众人皆愣住了,而咸宁公主反应最快,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指着若微说道:“父皇你看,这丫头又来耍滑,她这样站立不动,哪用十步、七步,就是三步,也可站到天黑!”

朱棣也笑了:“这丫头果然有趣!”

而若微不过是故意相逗,略一思索之后,边举莲步,边轻声低诵:“骄阳似流火,暑热难相抵。宫绢纱如冰,端午赐殊荣。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情意无长短,终身荷圣恩。”

此诗一出,立即引来一片相和与称赞之声。若微心中极不以为然,诗并没有多好,不过是应景之作,又顺便拍了皇上的龙屁,同时还表了忠心,看来李白不愿在宫中奉娱,着实是有道理的,在宫中待得久了,才子也会变作小人。

朱棣低声默念道:“情意无长短,终身荷圣恩”,一时心中居然有些激荡,随即以笑相掩,“不错,就赏若微郡主俸禄,也省得你总是哭穷,嚷着没钱还要送礼。”

天子开心,于是众人不管内心究竟如何,也都强作欢颜,一时间醉楼宴罢玉和春,一派奢迷之相。

太子妃在不经意间笑了,那笑容被若微捕捉到,她不由地惊呆了。那是因为太子妃平时很少笑,宫中上下都说她是冷美人,空有绝世容颜,但是脸上时时都保持着一份淡然,这份淡然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对所有的事都很淡漠。她的眼中也从来都是波澜不惊的,然而今天,偶然的瞬间,若微却看见了她的笑。若微想,那该是世上最美的笑吧,如百合般出尘脱俗,也许因为她平时笑的太少了,所以才会如此动人,而这份笑,分明是那样熟悉,好像在父亲的那幅画卷上,她就是这样笑的,若微困惑了,太子妃和父亲是旧识吗?还是太子妃与画中之人原本只是相像?

酒过三巡,权妃突然凑在朱棣耳边低声轻语之后便转身退下,临行前,她悄悄冲着若微招了招手,若微当即会意,跟太子妃报备一声,就尾随权妃出了大殿。

“贤妃娘娘!”若微冲着权妃施礼请安。

权妃面上一黯:“你也如此”,说着目露哀戚之色,转身离去。

若微一愣,然而很快就仿佛恍然明白过来,紧紧跟在她身后,连声唤道:“姐姐,福姬姐姐!”

权妃驻足,回转过身,将若微拉在怀中:“入宫以后,所有的人都远着我,敬着我,恨着我,我真怕,连你的真心也失了!”

“姐姐!”只此一语,胜过千言。

随着权妃来到西宫之首的春和殿,这里殿宇森森,雕栏画栋,很是大气恢弘。

而权妃的寝殿居然是按照朝鲜风俗而设的地席,没有床榻,厚厚的大红锦缎做成的垫子铺在地上,权妃拉着若微席地而坐。

“天呢,看来外间所传不虚,陛下真的如此宠爱姐姐,把这大明后宫改成了朝鲜居室!”若微目瞪口呆,不由心中暗自为柔仪殿那位贤淑温婉的王贵妃大呼可惜。

侍女奉上香茶,若微浅饮了一口:“好香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麦茶?”

权妃笑了:“你这丫头,真是鬼灵精,难不成连我朝鲜国的风俗都知道?”

若微明眸流转,脸上笑嘻嘻的:“听宫女们说的,自姐姐进宫以后,从茶水、饮食,器具,在这宫中上下掀起一股朝鲜风潮,连万岁爷都很喜欢,我若不知,倒显得太陋孤寡闻了!”

权妃叹了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往后我在这宫里,怕是更不好过了!”

“姐姐圣宠正浓,怎么会有如此感慨?”若微皱着眉,面色紧张。

权妃看她神色关切,大感安慰:“没事,是我想的多了!”

宫内嫔妃日日争宠、沉浮斗狠,虽然面上仿佛永远一派迤逦,可是私下里、暗地中的斗争何时断过?若微略为思索,也就想到了,只是难得两个人相聚在一处,实在不想涉及这样沉重的话题,于是若微仰起一张笑脸问道:“福姬姐姐,记得我们一起从登州出发的时候,你还带了朝鲜的厨娘?”

权妃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你对朝鲜的食物也感兴趣?”

若微听她此言,不由拍手称道:“正是呢,前几日听她们谈及你们朝鲜的冷面,说是冰泌入脾、酸甜可口、爽滑劲道、十分特别,只是听人说过,但是从来没有吃过,心中想得紧呢!”

“这有何难?”权妃轻轻击掌,一个身穿朝鲜服装的侍女走了进来:“娘娘有何吩咐?”

“吕儿,去让曹尚宫做一些冷面来!”权妃吩咐着:“对了,再拌几个小菜”,转而对若微说:“你一提,我也想吃得很!”

这位名叫吕儿的侍女应声下去,若微手托香腮,不由问道:“曹尚宫?姐姐宫中还用朝鲜的称谓吗?”

权妃面上微微一窘:“她是自我朝王宫景福宫里出来的,原是大王上膳厨房的尚宫娘娘,因为我们几个都是朝鲜名门之后,此番远嫁大明,我朝国主特命她一同前来,也算是种体恤。”

“哦,你们这位朝鲜国王可真是有心!”若微连连点头,不由对那个一衣带水的邻邦小国产生了些许的兴致。

“是呀,我们的太宗大王李芳远,文治武功堪称第一。曾经在高丽王时代中过文进士,又武艺超群,在立国之初辅佐太祖大王立下过赫赫战功。只是他个性极强,一向自命不凡。正是因为这种过于果断刚强的性格,才在获得王位的道路上经受了那么多的坎坷!”权妃目光深邃,将故国王权更迭的故事娓娓道来,只听得若微完全入了迷。

原来同一时代,在大明东部的小国朝鲜,也有一位像朱棣一样的王,同样是在立国之初,立下不世之功,同样是在立储之役中惜败,又同样以“靖难”政变的形式,从他人手中夺下的王位。

只是在权妃的口中,那朝鲜国王分明比朱棣要生动,要真实,要可爱一些。

若微也才得知,奉朱棣之命,到朝鲜国挑选贡女的大明司礼太监黄俨是如何的欺凌逼迫属国。在朝鲜又有多少女子为了躲避检选,而不惜自毁容颜,最后,为了国家和民族大义,这些朝鲜的官吏才忍痛献出自己养在深闺之中的娇女,而对于她们,朝鲜国王恩礼有嘉,尽一切可能,为她们提供便利,侍女、厨娘、用具,只要能慰其乡情,他都妥当安排了。

这样的国主与当今大明天子朱棣,差异是何其大呢?

第十六节 旧梦

回过神儿,仔细看着殿内的陈设与摆件,处处透着异国的风情,皇上对权妃终究还是有心的,只是这份心思能保存多久呢?如果在这深宫之中失了皇宠,她一个异域女子,该如何自处呢?想到此,若微不由开口问道:“姐姐,你想家吗?”

权妃娇俏的容颜渐渐添上一抹愁思:“怎能不想,只是身不由已,想也无用!”

是呀,就像自己一样,每到夜晚,对家人的思念,就像虫蚁一般啄蚀着自己的心,痛苦极了,却又不能控制。然而想了又有什么用?天明之后,还是要在人前处处装着欢颜,摆出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若微叹了口气,拉起权妃的手:“姐姐且放宽心,如今大明为朝鲜的宗主国,姐姐身得大明天子的宠爱,陛下又给姐姐的父兄都加封了官爵,而朝鲜王既然也如此明理,想来在朝鲜,姐姐的家人应该也是生活无忧。”

权妃听了,反而满面愁容,她摇了摇头:“你年纪还小,我表面虽然风光,可是内心的苦楚你又如何得知?上个月收到家书,我妹妹已被送入朝鲜王宫之中,被王上封为嫔,虽然这是我王的恩典。只是她比你才大两岁,小小年纪就要面对无数的构陷与风波争宠,我实在替她忧心。”

“姐姐!”若微自然知道,不管是大明后宫,还是朝鲜王庭,妃嫔争宠一团混水,哪里能太平呢。想到自己日后也不免这样的结局,不由心中一阵难过。

就在此时,侍女端上饭桌进殿,果然摆着十几种小碟子,里面盛着各色凉菜,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当然正中还有两碗冷面。

若微卷起袖子,下筷就吃。连汤带面,吃得好不痛快。

而权妃则由侍女在胸前围上绣帕,并先由侍女将面条小心地盛在一个空碟中,递给她,她这才吃了一口,又用汤匙轻轻舀起一小勺凉面的汤慢慢品味。

“你呀,吃起面来,与我小妹一般无二!”权妃拿起帕子隔着桌子为若微轻轻擦去溅在脸上的汤汁,又帮她挽了挽衣袖。

“我也知道姐姐那样吃面才是又斯文又好看,可是那样吃到肚子里,太没意思了,像我这样才叫爽快!”说着,又端起碗,喝了一气儿冷面汤,这才解气,只是为何四周突然寂静一片,若微看到权妃早已放下筷子,悄悄退在一旁,伏身而拜。

“不会吧?难不成皇上在百忙之中驾临……”若微嘴里小声叨唠着,慢慢转过头,立即来了个五体投地:“陛下!”

“哼!”朱棣轻哼一声,也席地坐在一旁,指着桌上的饭菜,看着权妃:“你不是说身子不适吗,朕放心不下,早早罢了宴,赶过来看你,没想到你们两个竟然躲在这儿寻自在呢!”

“陛下息怒,福姬知错!”权妃深深地低下了头。

“还有你!”朱棣余怒未消,又指着若微训斥道:“平日里像个淑女,今儿我才看清了,就是一个任性荒唐的小丫头!”

若微哼也不哼,深埋着头。

朱棣又道:“去,回你的静雅轩反省去!”

“是!”若微悄然退下,然而走到门口,抬头冲着朱棣狡黠一笑:“陛下,这冷面可好吃了,一会儿陛下也尝尝,最是消火去暑的!”

“哼!”朱棣又气又恼,伸手要打,而她早已一溜烟儿地跑开了。

朱棣转身看着低垂着头伏在地上的权妃,看着她如雾的黑发,与那一抹雪白的颈子,不由心中一荡,一把推开饭桌,将权妃拉入怀中,扯开她的衣裙,狠狠地揉搓着她的肌肤,开始了原始的征服与掠夺。

云雨之后,朱棣独自拂袖而去,他不知道今日自己的情绪为何如此失控,刚刚看着一脸委屈的权妃,看着她雪白肌肤上的片片青紫,自己也有些恍然了,这个来自异邦的女子,仿佛是自己喜欢的,只是自己喜欢她什么呢?如果是柔顺,那么宫中自王贵妃以下,哪个女人在他的面前不柔顺呢?

喜欢她的美貌,朱棣又摇了摇头,她美虽美矣,但也并不是艳冠后宫,出尘绝世的。

是才吗?

不是的,也许在朝鲜她算得才女,但是在中原,在大明,才女云集的后宫,她的才华并不出奇。

朱棣一个人,在骄阳似火的午后,在宫中小径上缓缓而行,“骄阳似流火,暑热难相抵。宫绢纱如冰,端午赐殊荣。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情意无长短,终身荷圣恩。”

朱棣心中一动,怎的就念起那个小丫头作的诗来。这丫头比几个月前又长大了些,眉眼之中为何总觉得有些熟悉?

一想到此,朱棣不由心中更是烦燥。

就在此时,远远的响起一阵琵琶曲。

朱棣大感意外,是她?怎会是她?

于是,惊戈铁马入梦来,仿佛又回到了建文元年。

那一年,燕王朱棣40岁。

一代开国之英主,大明天子朱元璋龙驭归天,朱棣长兄之子皇太孙朱允文登基为帝。

朱允文人同其名,儒雅好文,一时间在朝堂之上添了许多利国利民的新政,革新了朱元璋在世时的许多弊政。

对此,朱棣原本也是心服悦然,如果这个侄儿不是受齐泰、黄子澄等人的鼓动,不盲目削藩,那么自己自然也不会起兵相逼。

建文元年二月,年青的皇帝下诏:“诸王不得节制文武力士”。

三月,建文帝命宋忠屯开平、练兵山海关,徐凯练兵临清,调兵屯彰德、顺德,防的就是自己这个燕王。

四月,齐、代、岷三王被废为庶人,而湘王柏亦被逼领王妃及众眷在封地宫中自杀。

至此,燕王再也按捺不住,杀张昺、谢贵等监军,夺北京九门,以僧道姚广孝为谋士,称“靖难”之师,挥军南下。

建文帝遣耿炳文为征虏大将军,北伐燕军。

此后两年,双方各有胜负,呈僵持状。

建文三年,燕王朱棣42岁。

二月,朱棣再次率兵南下,后与帝师统帅盛庸所领官军相遇于夹河(今山东莱芜境内)。第一天交战,双方互有死伤,燕军处于下风。

战事间隙,燕军在夹河城中休整。

朱棣亲自于城中各处检阅督防,回想起事之初的热血沸腾、怒发冲冠,一举挥师南下,到如今面临进退维谷的境遇,心中就只有苦笑或者仰天长叹了。整整三年了,打来打去却仍然在自己的家门口转悠,始终看不到胜利的曙光,任谁都会灰心丧气,难以为继。

大军自正月起就一直在外征讨,兵疲将衰,士气低下,朱棣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真的是天命所使,志在必得?

风起云涌,愁思满布,一身铠甲在身的他立于夕阳中,无限惆怅在心底。

“王爷!”属下亲兵来报:“刚刚有人送来伤寒药!”

“哦?”朱棣不由一愣,这场战争虽然师出有名,但是对于老百姓来说,挑起争端的燕军是夺去他们平安生活的始作俑者,所以燕军所到之处,百姓们不是远远躲避,就是敬而远之,哪里还会有救济和支援。

“那送药人现在可在?”朱棣心中疑窦顿起。

“就在前面!”亲兵指着不远处的兵营回道。

朱棣跟着亲兵走进兵营,远远的看见一名老者带两名青衣童子,身边是几筐草药。正与军师姚广孝相聊甚欢。

“王爷!”姚广孝打着招呼,而那老者带着童子,只一个揖手行礼就匆匆退下。

朱棣好生纳闷。姚广孝说道:“王爷莫怪,此人为胶东医林圣手,居于此地,知道我军中众多将士感染了伤寒,特来赠药!”

“哦?”朱棣面露疑惑。

“这药均是对症之药!”姚广孝知他心性多疑,故在一旁略作解释:“此人身在化外,菩萨心肠,不仅为我军,就是对面的帝师中也送去不少药材!”

朱棣轻哼一声:“两面讨巧,也不过是骑墙之人!”

“王爷此言差矣!”姚广孝皱眉道:“他真乃性情中人,对于朝政、军国之事认为毫不干己,只是为人医者,不能眼看着病患身受此痛,所以才出手相救,在他眼中没有燕军、帝师,事非成败之分,皆是众生矣。”

“皆是众生矣?”朱棣轻声重复,回守望着那老者渐渐远去的身形,深省许久。

第十七节 回眸

次日再次开战,从辰时一直打到未时,互有胜负。正在相持不下之际,大风骤起,尘埃蔽天,咫尺之内目不见人。帝师乘风冲杀,燕军大败,朱棣只领着数百兵骑逃回德州。

而混乱中,朱棣身中两箭,但并不在要害之处,原本以他的体质,算不得什么,只是长期压抑在胸口的气闷和失意,与箭伤交汇在一起,以至于急火攻心,愈演愈烈,竟然高热不退,伤势恶化。

于是身边兵士抬着他四处寻医,无奈,德州百姓都厌恶燕军无端挑起战事,不愿相帮,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来到城中一所寺院,想着出家人定会出手相救。

结果在这里,偏偏遇到来此处上香的她。

她命人将朱棣抬回府中,请来父亲为他医治,而她的父亲正是当日在军中赠药的胶东医林圣手,董孝孺。

在他的妙手之下,朱棣的伤势日渐好转,然而心事仍然沉重,有天夜里,辗转不能寐。于是披衣坐起夜观星宿,心中暗自思量,不知前路究竟该如何走下去。

耳边幽幽的忽然传来一阵琵琶曲。

循着曲子走至东跨院,只看见窗子前一抹丽影独自弹奏琵琶。

此时曲音一转,由原本悠扬、和缓的曲调转为激昂之音。朱棣感觉仿佛置身于两军决斗的战场,律动天地,瓦若飞坠。有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悲凉、慷慨,大气磅礴、气势感人。

朱棣不由自主地出言赞道:“好”。

此时曲音一歇,窗子前丽影一晃:“何人?”

“燕军将士!”朱棣直接答道,全是一时的反应,也非隐瞒。

“哦?”那声音一沉,立即走出房门,朱棣这才得见真颜,原来恩人就是这位姑娘,立即双手抱拳:“多谢姑娘前日仗义搭救!”

她不笑反怒:“谁让你来谢,伤刚好了些,不好生休息,就出来走动,要是动了伤口,又该如何?”

那时的她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脸上没有一般女子的羞涩之态,反而一派天真,全是发自内心的关怀。

朱棣心中一暖,不由坦白说道:“众人都避之不及,姑娘乃是一闺阁女儿,为何能仗义相救?”

那女孩儿眼波微转:“什么燕军,官军?与我何干?我只知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有人在我面前死去!”

朱棣听她此言,一时心事沉重,竟不知如何回答。

那女孩儿又问:“为何不好生养伤,夜凉露重,跑出来做什么?”

朱棣此时亦觉唐突,又想到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何必闪烁其辞,故直抒胸意:“当日燕都起事,实属无奈,如今久战不下,心中烦闷,一时间被曲音所引,不知不觉走到此处,打扰了姑娘,实在抱歉!”

那女孩明眸微转,娇颜之上是一派澄明之色,目光对着朱棣,不羞不闪,只轻声说道:“将军不必烦闷,岂知眼前迷雾散去,胜捷即在转瞬间!”

她又重新坐在圆凳,怀抱琵琶,手指轻拨,曲音又起。

只是口中低吟的,正是曹操的《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朱棣不由微微一愣,这是三国时期,曹操平定北方后,率百万雄师,饮马长江,与孙权决战。当时也是夜明月皎洁,他在大江之上置酒设乐,欢宴诸将。酒酣之际,曹操取槊立于船头慷慨而歌。歌辞就是这首《短歌行》,这似乎是在感慨人生苦短,劝人要及时行乐。

这姑娘为何在此时以此歌相慰?

朱棣正在筹谋,只听曲音一歇,那女孩仰起脸看着他,清声说道:“这《短歌行》的妙处,就在于每句话,都是一语双关。那‘人生几何’的感慨,在懦弱浮华之人看来,他们会为此而消沉丧志,只一味的及时行乐。而大志之士只会因为流光易逝、大业未成,而拼尽全力,及时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又如‘山不厌高,水不厌深。’说的虽然是高山不辞土石才见巍峨,大海不弃涓流才见壮阔。不仅是在点醒后人,历来创业雄主若要成事,要治国平天下,就要有经天纬地之能人,求贤便是一条捷径。可是这里面又藏着一个道理,这应了将军此时的心境!”

朱棣心中大为惊讶,想不到这首诗,在小女子的口中竟然会有如此的不同,不由抚须而叹:“原以为这诗未必有多好,如今经姑娘一说,才觉得不仅气魄宏伟,更蕴涵着曹操一统天下的雄心和进取之势。同样是在决战前夕,我竟然如此消极,远不如他的雄才大略、睥睨一世。”

“将军何必自轻呢?”她歪着头,一脸笑意。

朱棣面上微微发烫,真想不到,英雄半生,竟然还要让这个小丫头来指点迷津。

但是一想到她是有心安慰自己,朱棣还是感觉心中一热,刚待开口再说。

只听前边院子已然有脚步声临近,有仆人提着灯笼匆匆而来,后面紧跟着一位老者低声喝道:“何人深夜造访?”

待走到近前,朱棣一看,那老者竟然就是前日赠药之人。于是深施一礼:“多谢老人家搭救!”

那老者细细端详,认出他来,于是也不推辞,面如常态,揖手回礼:“不敢当,医者本当如此,只是夜深了,还请早些休息吧!”

朱棣面上一窘,点头称是,退了出来。待第二日醒来时,那位老者已然带着女儿去外乡投友了,家中仆人奉上药材、银两和衣物,似有送客之意,朱棣自然明白,在这种情势下,他们能如此相待,也实属不易,于是等伤势好转后,立即启程。

事情果然如那女子所言,机会就在一夕之间来临,南京皇宫里的一个受到贬斥的太监前来投奔,送给朱棣一份大礼。这个太监的到来,打破了朱棣与建文帝之间的动态平衡,朱棣面前立即出现了一条光明大道。

如果不是这份礼物的到来,朱棣估计还会继续与盛庸、平安等人纠缠下去,纵使不败,获胜的希望也很渺茫。这份礼物是一份关于南京城的情报,这个太监对朱棣讲,南京城守备空虚,燕王如果直奔南京,必能一鼓而下。

姚广孝也劝朱棣勿攻城邑,绕过山东,直趋金陵,必可成功。

果然从此计,朱棣取得了帝都,也得到了帝位。

然而当一切归于宁静太平的时候,他返回头再来寻找当日的那位丽人时,却已经人去楼空,唯有独自追忆,黯自神伤了。

“怎会是她?”当朱棣从前尘往事中收回思绪,那曲音早已停了,如今宫室千万间,让他如何去寻,只有急召首领太监马云,仔细叮嘱悄悄查访宫中善弹琵琶之人。

就在此时,静雅轩中,若微怀抱琵琶,怔怔的发着呆。

刚刚自己从权妃宫中出来,就被太子妃宫中的大宫女慧珠唤了过去。

太子妃面上极为和缓,但是说出的话,却依旧硬生生刺痛了自己。

太子妃并没有多做铺垫,而是直接问道:“去权妃那儿了?”

若微点了点头。

太子妃一脸肃然道:“权妃圣宠正隆,越是如此,我们越要敬而远之,若微,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名为咸宁公主伴读,但是这宫中上下都知道,将来你是要配给基儿的,所以你的言行与好恶都代表着东宫,你明白吗?”

若微没有说话,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第一次郑重地跪下。这时她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浮华虚梦,在这宫里,只有局势成败,没有什么个人的欢乐与偏好。

太子妃点了点头,虽然心中不忍,但是身负教导未来储君妃子之重任的自己,还是要这样无情地提点她,让她从小就懂得什么叫作独善其身。

若微小心翼翼地行礼,告退,随后才回到自己的静雅轩中,心中的愁苦无法排遣,抬头看到挂在墙上的琵琶,随即取了下来,信手而弹的就是那首磅礴大气的《十面埋伏》,一曲弹罢,更觉得索然无味。

而此时天气突变,刚刚还是晴空万里,顷刻间大雨已至,推开窗子,雨水立即潲了进来。闻到的是雨水落入泥土中带来的清新之气,不知怎么的,若微的心情在这个午后突然变得很低沉,她伸出手,任雨水落在自己的手心上,片刻间汇成一汪,然后又溢了出去。

是啦,若微想起,在权妃宫中,朱棣不经意间的那个眼神儿,让她忽然有些害怕。那眼神透着一股阴狠与暴虐,还有一些说不清的情绪,而他望着福姬时的那种欲望,居然让人有一点点厌恶。

天子,这就是天子的宠幸。

后宫,这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而权妃,或者说是太子妃,王贵妃,以及今天柔仪宫中所有的妃嫔才人,有谁的笑容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呢?若微心中暗暗发狠,如果有一天,自己能够主宰这后宫,偏要我行我素以真性情去生活,绝不要这样的委屈与压抑。

“殿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还过来了?”外屋响起阵阵脚步,同时是紫烟的一声惊呼。

“姑娘,殿下来了!”湘汀掀起珠帘,若微走到外间,看到身上已然淋湿一半的皇长孙朱瞻基,和他身后手执雨伞而全身已然淋透的小太监善才。

“湘汀姐姐,快带小善子下去把湿衣服换了,当心着凉!”若微一脸关切,催促着湘汀。

“不妨事!”朱瞻基不明就里,反而开口劝道。

而若微却一反常态,面上微怒,当下便冷冷地说了句:“是的,奴才的身子自然是不值什么的”,说罢,一扭身回了里屋。

朱瞻基不明不白突然遇到这样一顿抢白,立时愣在当场,而小善子则机灵地眨着眼睛,接过紫烟递上的手巾,走上前俯下身子为朱瞻基轻轻擦拭半湿的袍子。

朱瞻基推开小善子,转而问紫烟:“你家姑娘怎么了,前晌还好好的,听母妃说今日在柔仪宫中饮宴,讨得皇爷爷很是开心,我这才过来瞧瞧,现在又是怎么了?”

紫烟与湘汀对视一眼,未敢开口,最终还是湘汀老道,从旁劝着:“也没什么,就是宴会结束以后,姑娘去权妃宫中稍坐了一会儿,后又被太子妃传去回话,回来以后弹了会儿琵琶,奴婢觉得,可能是曲子有些悲怆,姑娘如临其境,独自伤神罢了!”

“哦?”朱瞻基仿佛有些明白了,自小被皇祖母,朱棣的徐皇后带在身边,从懂事起看到的就是宫中的妃嫔争宠,捧高踩低,所以湘汀饶是说的再隐晦,他此时也参透了七八分,于是点了点头,说道:“你们下去吧,去给小善子换身衣服!”

“是!”紫烟与湘汀等人退下。

朱瞻基挑起珠帘,却并不迈步入内,只笑着问道:“妹妹,我能进来吗?”

若微头也不回,说了句:“这是你家的宫殿,去留随意,何苦问我?”

朱瞻基面上虽然有几分尴尬,但还是走了进来,悄悄坐在若微边上,仔细端详着她的神色,看她虽然粉面含愠,似怒非怒,只是眼中分明有些发红,心中不由一紧,连忙问着:“怎么了?说来给我听听,也许能为你排解一二!”

若微半晌不语,拿过琵琶,轻起手,随意而弹的就是《汉宫秋月》,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不仅曲音如珠,若微眼中的泪水也如珠似玉般一同滚落下来。

第十八节 新正

朱瞻基的心随之隐隐作痛,这首曲子抒发的是汉时宫女哀怨悲苦的情绪,是对自身无可奈何、寂寥清冷的境遇的一种传达,他不禁将手按在若微的手上,于是曲音突然停止。

若微低垂眼帘,声间细如蚊蚁:“我想逃走,又怕连累我的家人!”

朱瞻基不知如何安慰,心中一急,脱口而出:“不要走!”

若微抬起头望着瞻基,他十四了,比自己大上五岁,已经是个青涩的少年,他眼中的神色为何那般焦急呢?若微喃喃低语:“我留下来做什么呢?也许就是白头宫女寂寞到老,又或者是在宫中争宠沉浮,再或者被人驱使身不由已,我不想这样!”

朱瞻基微微一愣,只呆呆地诵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如今我才懂这诗中所说的青梅竹马的意思,既然你我如此有缘,你就信我,日后我定然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若微看着朱瞻基,原本十分感动,只是忽然见他衣襟里爬出一个黑呼呼的东西,立即吓得大叫一声,躲得远远的,随即又放声大哭,惹来紫烟、湘汀和小善子齐刷刷闪进屋内,而朱瞻基面上微窘,伸手一捉,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圆形小漆盒:“不过是蟋蟀罢了,给瞻墉找来玩的,可能刚才盒子松了,让它跑了出来,瞧给你吓的!”

而此时远远站在榻上的若微,手里指着朱瞻基,气呼呼地说:“拿走,快拿走!”

“好!”朱瞻基与小善子立即展开大搜捕,围追堵截,终于把两只蟋蟀又捉回盒中。

这样的一天,对于若微来讲,是永远难以忘记的,立于大明后宫中,见识了天子朱棣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见证了繁华下面隐藏的争斗,更有人给她许下了青梅竹马、永不相负的誓言,是喜是忧,她小小的心灵已然无法承受。

大明永乐九年新正。

柔仪殿宫中热闹异常。

置身在宫妃女眷中,香风来袭,珠环叠翠。若微一袭红衣,面上带笑,透着节日的喜庆与欢快。

今日万岁赐宴,在前面三大殿宴请诸王和百官。而后宫之中就是王贵妃与太子妃为尊,在柔仪殿中摆宴,邀请东西六宫主位和所有有封号的妃嫔、以及公主、郡主、国夫人。

若微跟着太子妃坐在一起,帮忙照看太子宫中的三位郡主,即太子妃诞育的长女嘉善、以及太子侧妃郭氏所生的次女嘉和与选侍谭氏所生的三女嘉庆。

三位郡主都比自己小好多,一个一个粉妆玉砌,十分可爱。若微看着太子妃细致入微地照顾她们,给她们布菜,不停地张罗着,心中不免有些伤感,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在宫内度过的春节。

每逢佳节倍思亲,此话一点不假,若微撑着头,她在想,身处邹平的娘亲、继宗、继明还有爹爹,他们如今在做什么呢?会不会想自己?

想到此,心中更是难过,只是偶尔对上太子妃关切的眼神儿,她唯有极力掩饰,强作欢颜。

太子妃心中自然十分体谅,于是开口说道:“若微,可吃好了?”

若微点了点头,甜甜一笑。

“那就帮我送几位小郡主先回去吧,看,嘉庆都打上哈欠了?”太子妃面上永远是那么一副风淡云清的样子,端庄而秀丽,永远不失分寸,就连体贴和关爱都做得那么滴水不漏,合乎情理。

若微感激地点了点头,领着几位小郡主,带着东宫的侍女悄悄退下。

太子妃抬眼望着不远处独自周旋应对、已略显疲倦的王贵妃,不由有片刻的失神儿,王贵妃虽然还在强撑着后宫之主的面子,虽然还在执掌六宫,在重大的场合也与陛下同行。只是宫内上下皆知,如今最为得宠的,是权妃。

就像此时,王贵妃在此处宴请宫妃女眷。而前边三大殿上,陛下身边带的仍是权妃。

谦和内敛,温柔体贴,大度贤淑,她哪里有失?可是如今依旧是形单影只。太子妃想到此,不由又想到太子宫新进的王氏姐妹、淑女李氏、选侍张氏和才人黄氏,心中就酸楚难耐,还只是太子,只是小小的太子宫,就已经有了十几位有名号的妃嫔,日后又会怎样?她不敢想,难道自己也会像王贵妃那样吗?

而若微奉命回到太子宫,将小郡主交给各自的乳母侍女,安置妥当之后,她就独自返回静雅轩。

远远的望见静雅轩的院门,她却停下了步子,要回去吗?她摇了摇头。静雅轩内除了紫烟和湘汀,孤寂一片,了无生趣。

那么,该去哪儿呢?

她一个人在宫内小径中游荡,寻寻觅觅,没有方向。也不知走了多久,恍恍惚惚,终于有些累了,就在湖面的一块大石头,也顾不得凉,一屁股坐了上去。

举头望星空,心事寄谁知?

默默地念了这一句。

“今天,谁会与我一样呢?”她默默盘算着。

“也许福姬姐姐与我是一样的,她也是背井离乡。”随即又摇了摇头,自问自答着:“她有保姆尚宫跟着,连厨娘都是从家里带来的,而且还有陛下,今晚一定是陛下在陪着她,她肯定不会孤单的!”

“那么就是贵妃娘娘!”她点了点头:“贵妃娘娘没有孩子,宴会散去,一个人留在那么大的柔仪宫中,肯定也是寂寞得很,而陛下今天应该不会去她那儿。”

她深深叹了口气。

“咸宁,对了,咸宁应该与我一样,她说过,她的母后几年前就过世了,今天她也定是会感觉到孤独无依。”

“对啦,咸宁应该去陪贵妃娘娘,如此就两全了!”她居然拍起掌来,而且笑出了声。

就是,这样就对了。

突然想起,这会子宴会也该散了,顾影自怜不是自己的作风,不管以后怎么样,现在的每一天都要让自己快乐。

想到此,她站起身,掸了掸裙子,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回去。

可是她居然找不到回静雅轩的路,转来转去,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她迷路了。

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她看到远远的过来一个人,还有一个小太监手执灯笼在前相引。

她立即跑了过去。

“什么人,黑灯瞎火的,意欲何为?”前头引路的小太监大喝一声,吓得若微立即跪下,头也未抬,只小声说道:“这位公公,小女是东宫太子妃跟前的,刚刚迷了方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多有得罪,还劳烦公公指引!”

“太子妃宫中?”一人轻声笑着,与之前那名小太监的公鸭嗓自然不同,有些英气逼人,若微不由好奇,抬起头一看,立即又低下了头:“汉王殿下”,心里想着,惨了惨了,上次因为给太子殿下处方一事,显然已经得罪了他,今日相遇,更是撞在他的手上。

心里上下扑通,忐忑得很。

“除夕佳节,宫内各处均在饮宴,你不在太子妃跟前随侍,一个人躲在这里做甚?”他今日倒是平和得多,不似那日那般吓人。

若微不敢不回,又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说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想爹娘了,在前边宴席上怕失仪,就跑出来透透气。”

“哦?”汉王眉头微皱,望着这个小女孩儿,有片刻的失神儿,自己不也是因为看着父皇身边,母后故去,又添新人,一时难过,才出来走走的吗?他淡然道:“守岁樽无酒,思亲泪满巾”。

“想不到这禁宫之中,你我倒是同命相怜之人,也罢,本王就做回好事,送你回去”。汉王一脸和色,态度亲切,若微愣了一下,才回道:“谢汉王!”

于是便跟在汉王身后,在他的影子里,跟着他小心翼翼地回到住所。

第十九节 误会

神色焦急的守在静雅轩门口的紫烟与湘汀二人,看到汉王送若微回来,均有些吃惊,不过仍是连忙上前请安行礼:“参见汉王殿下!”

汉王驻足,低头看着若轩,有些说教又有些警告的意思:“本王劝你日后还是好好的呆在静雅轩,不要再出去多惹是非了!”

他的眼神中令人感觉到有片刻的沉溺,虽然一闪而过,但是若微捕捉到了,那是深藏的一种莫名的忧伤、孤独、破碎和弃绝……

然而只是转瞬之间,他就重新恢复了以往那淡定从容的眼神,沉着而专注。

若微点了点头:“谢过汉王殿下!”

汉王神色微微一滞,转身而去。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若微这才收回思绪,转过身,一抬眼,正对上了朱瞻基的眸子,他的嘴紧紧抿着,微微有些生气的神色。为什么要生气?若微不明白,欢欢喜喜地上前去拉他的手:“可是给我带礼物了?”

“日后,离二皇叔远些!”瞻基面上一沉,甩开手,转身进了屋。

若微满头雾水,也跟了进来。

“姑娘,殿下等了您一晚上!”紫烟好心小声提醒。

若微点了点头,而瞻基仍在生气,若微不知他气从何来?也并不刻意相劝,两人似是对峙,就那么不说话的熬着,若微靠在床上有些困倦,哈欠连连之后,才忍不住开口相劝:“长孙殿下,天晚了,回去歇息吧!”

朱瞻基看着她,一语不发,起身就走。

湘汀与紫烟跟上去要劝,而若微则说了一句:“随他去!”

随后的日子里,朱瞻基与若微就像是赌气似的,不论是在太子妃宫中,还是在咸宁公主处,即使见面,也没有了往日的和睦亲切,仿佛有了间隙。若微隐约知道瞻基为何生气,但是又觉得自己没有错处,于是也没有刻意求和,日子一天天这去,两个人还是闹着别扭。

清晨,权妃照常带着保姆尚宫和侍女去贵妃所在的柔仪宫请安问好。

“贤妃娘娘请稍候!”柔仪宫的管事姑姑态度亲和,小心翼翼地解释着:“正月里的宴请聚会多,事务繁杂,贵妃娘娘旧疾犯了,昨夜里睡的不安稳,今儿起得迟了,贤妃娘娘只好委屈了,多等上一会儿!”

“无妨!”权妃依旧穿着大红的韩服,这是朱棣的特许,在这大明宫中来自朝鲜国的妃嫔不止十人,但是唯有她可以着故国的服饰打扮,权妃福姬站在院子中,初春时节,天气丝毫不见暖和,冷风来袭,更有些飘零的感觉。不多时,乌云密布,大雨来临。

“娘娘”,跟在权妃身后的保姆尚宫立即解下外衣为权妃遮挡“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权妃摇了摇头。

“那就去殿内避避雨吧!”她神情更是急切。

“不必,天要下雨,避往何处?”权妃脸上如常,只是心中明白,她这是给自己下马威呢,好,就看看如今在天子的心目中哪个更重,哪个为贵吧。

雨水打湿了崭新的韩服,弄散了插着金钗珠翠的鬓发,也弄花了侍女精心打扮的妆容,但是她的心里却一点一点明朗起来,来吧,该来的总会来,只是这一次是你先挑起的争斗,日后不要后悔才是。

当权妃全身淋透,寒颤连连的时候,柔仪宫的大门终于打开,那管事姑姑撑着伞走出来相迎,依旧是满脸的亲切与平和,多了些歉意,口中连忙说道:“这天气真是的,怎么就一会儿就下起雨来了,这可怎么好,我们贵妃娘娘听说贤妃娘娘在外面候着,硬是支撑着身子要亲自出来相迎,娘娘快随我进去吧!”

权妃颌首而视,满面堆笑。

进得宫中,果然,素以贤名闻世的王贵妃立即捶胸顿足,骂着宫女与太监,又热络地上前拉着她的手,“妹妹,快到里面,把湿衣换下吧,要不受了凉,再有个闪失,岂不是本宫的罪过!”

“贵妃娘娘哪里话,福姬的身体一向很好,被这雨水一淋,反而觉得浑身通透,筋骨尽展,舒服得很!”权妃反握住她的手,目中尽是关切之色:“倒是贵妃娘娘身体娇贵,听说旧疾犯了,也不知要紧不要紧,福姬一会儿命人将从故国带来的高丽参送一些过来,这参均是六年根生,最是滋补养人!”

如此一番,你来我往,分明是一对情谊深厚的好姐妹,王贵妃一反常态,拉着权妃说了好一会儿话,急着曹尚宫在一边就差点跳起脚来。终于在权妃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之后,王贵妃这才说道:“只是觉得聊着投机,光顾着说话,都忘记妹妹还是一身湿衣服呢,真是姐姐的错,快去,快回去把湿衣换下,别着凉了!”

如此,权妃才行礼退出。

外面此时,大雨转作小雨,曹尚宫拿了伞为权妃撑开,而她居然轻轻一推,拎着裙子跑入雨中。

“娘娘可是疯了吗?”曹尚宫与随侍宫女在身后紧紧追着。

权妃反而笑个不停,伸开手,以手接雨,在雨中轻轻舞动。

只是觉得痛快。

回到寝宫,至夜晚时分,已然有了高热。

朱棣驾临权妃宫中时,正好王贵妃派来太医问诊。

朱棣坐在权妃榻边:“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会受了寒?”

“万岁,娘娘去贵妃宫中请安,在外面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正值天降大雨,这样的时节淋了雨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呀!”曹尚宫在一旁垂着泪回话。

朱棣面上一沉,权妃挣扎着说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快退下!”

“是!”曹尚宫看朱棣面色阴沉,心中窃喜,心道皇上自然会给我家娘娘出气的,于是躬身退下。

权妃拉起朱棣的手,轻轻覆在脸上,轻声说道:“不怪贵妃,是贵妃娘娘旧疾犯了,起得晚了,福姬多等了一会儿,从柔仪宫出来以后,下了雨,贵妃还派人送来雨伞,只是福姬一时贪玩,在雨里跑了一会儿,没成想就病了。”

朱棣听着,不发一语,突然站起身:“既是病了,就好生养着,朕过几日再来看你!”

说罢,便起身出殿。

“万岁摆驾!”

众人跪地相送。

曹尚宫匆匆近前,脸上有些惶恐:“娘娘,陛下怎么突然走了,可是我们开罪陛下了?”

权妃面上微微一笑,也不答话。

曹尚宫从侍女手中接过药碗,侍候权妃把药服下,又让侍女退下。

“娘娘,我派人跟着,陛下像是回了乾清宫,今日没有召其他嫔妃侍寝!”

权妃笑意更浓,索性闭上了眼睛,曹尚宫帮她掩好锦被,面露忧色,不免轻声叹息。

“嬷嬷放心,陛下心意如何,如此一试便知。”仿佛是梦语,却让曹尚宫着实吃了一惊。

独自在乾清宫就寝的朱棣,正有些心绪不宁。

发妻徐后在世的时候,后宫宁静和顺,妃嫔虽然众多,但并没有争宠的是是非非,徐后故去,自己痛惜不已的同时,也略松了一口气。

终于自己可以无所顾忌的宠幸妃嫔,享受齐人之福了。

王贵妃执掌六宫,继承了徐后的风格,为人贤淑恭顺,从不与人为难。

只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当他看到福姬的时候,突然明白了,她缺的是“生动”,是“真性情”,是女人特有的“妒忌”。

而今天当他得知权妃在柔仪宫遭到冷遇,淋雨而染病的时候,他心中没有疼惜和动怒,反而有一些开心和畅快。

终于他的后宫也要风波迭起了,女人嘛,就该是这样的,后宫是她们的战场,作为天子,高高在上,静观风雨,看她们争宠才更添乐趣。

“马云。”朱棣突然唤道。

“奴才在!”内侍太监总管马云立即上前听候吩咐。

“传旨,贵妃旧疾复发,需要静养,暂由贤妃代管六宫,移居翊坤宫。”

“是!”马云悄悄偷偷看了看天子的表情,心中好是奇怪,却又不敢有丝毫的迟疑,立即下去传旨。

第二十节 智斗

权妃跪领圣旨之后,重重打赏传旨太监。权妃宫中上下喜气洋洋。

权妃脸上也是一种志在必得的神情。

“娘娘,老奴真是服了娘娘,还当是娘娘是小孩子心性,才会跑去淋雨,没有招架之力,才会甘心去受贵妃的欺凌,想不到娘娘有如此心思!”曹尚宫满面堆笑,乐不可支。

“嬷嬷,吩咐下去,今日以后,我这翊坤宫上下众人,更要谨言慎行,不得张狂跋扈,惹事生非!”权妃一张玉面严肃沉重,让人看上去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惶恐。

曹尚宫点头称是立即下去吩咐。

夜色凝重。

权妃打开窗子,对着月亮,独自品箫。

箫音悠扬孤寂,愁绪万千。

她放下玉箫,用手轻抚,一丝苦笑浮在唇边,自言自语:“你说,在这宫中,若要自保、若要不被人欺负,就要扳倒柔仪宫的贵妃,取而代之成为六宫之主。我听了你的话,如今你可如愿了?”

“我心里明白,你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自己。”

“可即使如此,我也会如你所愿!”

泪水在不经意间滑落,满天的星星闪烁着点点光芒,仿佛也有着无限的心事与愁思。

罢了,事到如今,再也不能回头。

而柔仪宫中,王贵妃对镜梳妆,脸上的愁容一点儿一点儿褪去,只是痴痴的对镜而笑。

“娘娘!”柔仪宫的管事姑姑,王贵妃昔日自苏州老家带来的乳娘,柳氏,拿起象牙梳子帮她理着又厚又粗的一头秀发。

王贵妃索性向后一靠,倚在她的怀里:“姆妈,你说,我错了吗?”

“娘娘!”柳氏停下手,轻轻抚着贵妃,劝慰着:“娘娘何错之有?”

“皇后在时,我小心翼翼,恭顺如侍家慈,终于才能安安稳稳过了这些年,如今皇后离世,我更是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如今,我累了,该是退下来歇息的时候了!”

“娘娘!”柳氏语气突然重了起来,有些心痛更是责备地说道:“娘娘不该如此,老奴也不该如此帮着娘娘做下这等糊涂事,如今外面议论纷纷,都在笑话娘娘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想摆正宫主子的威仪,杀杀那权妃的威风,却不想失了手,反而失势,真真是狗眼看人低!”

“她们哪里知道?”王贵妃淡淡一笑,丝毫不见介怀。

“她们不知道无妨!”柳氏放低声音:“只怕皇上也未必知道,娘娘是智者,甘心抽身而退,只怕皇上未必了解娘娘的苦心,若因此失了皇宠,娘娘又没有皇子皇女伴身,恐怕日后……”

王贵妃叹息一声:“我现在倒是庆幸我没有一儿半女,在这宫里,无儿女牵绊也许才是幸事,你看徐后,为皇上元配正宫,可曾享过一天的福?自己亲生的三个儿子还掐得死去活来的,到死都没有闭上眼睛。”

“娘娘,那东宫太子妃那边?”柳氏四下张望之后,方才说道:“以后该如何相交?”

王贵妃撑起身子,扶着柳氏回到床上,靠在床头,懒懒地说道:“顺情而应,不必刻意结交,也不用疏远,如今是我失势,我不主动去与她交往,也算不得失礼,只看她如何待我就是!”

“娘娘高明,如此,再也不必夹在东宫和那边为难了!”柳氏长长松了一口气。

“好了,又没外人,姆妈就不要给我灌迷汤了,如今可要做好准备过一段冷清的苦日子了!”王贵妃闭上眼睛,柳氏为其将锦被拉好,放下帐幔。

“娘娘放心,关上大门,在这柔仪宫中,娘娘还是娘娘!”

太子宫中。

太子妃在书案前临字,沾满了墨汁的笔,却迟迟没有落下,宫中这两日的变故总不能让人心静如水,任她再怎样淡泊,也不能置身事外。

“娘娘!”贴身的大宫女慧珠来报:“彭城伯夫人来了!”

“哦?”太子妃张妍心中一暖,还是自己的娘好呀,如今正是迷茫踌躇之时,来的太好了。

立即将笔丢于一旁,起身相迎。

彭城伯夫人匆匆进殿,刚待行礼,就被太子妃拦了下来:“又没外人,母亲无须多礼!”

彭城伯夫人一愣,女儿自入宫以来,一向清冷,怎的突然转了性子。随即吩咐慧珠:“去外面守着!”

“是,夫人放心!”慧珠退下,走到门口,稍一犹豫,终于没有把门掩上。

彭城伯夫人刚待开口相叫,细一思索,就乐了:“这孩子就是有心计,开着门,外面有没有人偷听一览无遗,自然比关上的好!”

太子妃不动声色。

“妍儿,娘听说这宫里最近不太平?”彭城伯夫人小心打量着女儿的神色,惟恐一句话说的不中听,立即翻脸。

而出人意料的是,张妍点了点头。

彭城伯夫人连连叹息:“这可真是不妙,原来以为王贵妃最为得宠,离后位仅一步之遥,她一向与咱们东宫走的近,她又无子,当上皇后,对我们有利无害,现在平地又来一个朝鲜宠妃,反而后来居上,这里边的情形咱们又摸不真切,这以后该如何是好?”

“现在唯有静观其变。”太子妃看着母亲,心中终于释然了,如今才知道,一点儿风吹草动,最关心自己的仍是母亲。

“听说汉王最近又在生事,已经出了正月,还迟迟不肯返回封地就藩,老赖在京里算怎么档子事?”彭城伯夫人看女儿今日态度温和,透着一丝亲近,故忍不住唠叨起来。

“他?”太子妃略一皱眉:“母亲回去可让我兄长多多留意就好!”

“这是自然,你大哥和你父亲都盯着呢,只是听说……”彭城伯夫人似乎仍是不放心,走到门口,探着身子四下张望,看着殿外空无一人,这才放下心来,回到屋里,拉着太子妃的手,耳语道:“听说当日是汉王送那些朝鲜秀女进宫的,所以权妃当宠,你万不可掉以轻心!”

“母亲!”太子妃听闻此言,不由脸色大变,只觉得手心里全都是汗,原来如此,这宫里果然没有一件事情是孤立的。

彭城伯夫人见状,连忙出言安抚:“娘娘别担心,一个朝鲜妃子再得宠也当不了皇后,即使有了子嗣,那也不足为惧!不过是咱们多加些小心,别让旁人寻了短处罢了!”

太子妃张妍频频点头。

母女二人又说了好一会儿体己话,眼见天色渐晚,彭城伯夫人才起身告退。太子妃送至门口,彭城伯夫人这才想起:“对了,过几日便是长孙殿下的寿诞之日,今年这生辰准备怎么庆贺操办?”

太子妃张妍望着殿外的晚霞,有些心不在焉:“往年都是母后安排的,母后不在了,前两年是王贵妃操办,今年若是咱们东宫自己办倒也无妨,怕的是那边”,张妍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不过彭城伯夫人已然明白了,她点了点头,又猛然想起:“那孩子你还可心?她来了有大半年了,我还没见过。”

她口中所指就是若微,太子妃点了点头:“母亲看中的哪里还会有错,也亏得她在,为女儿解了不少烦忧!”

“娘娘,听说这东宫最近入了不少新人,娘娘自己可要有个防备!”彭城伯夫人还待再劝,太子妃脸上神色已然有变,她立即封口,以笑相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