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一节 梦起
大明永乐六年。
山东滨州府的邹平,是一座小小的县城,这里有一座黄山,与安徽境内著名的云海黄山不同,这里是以黄土得名,在邹平城南近郊,山城相映,别具特色,其山势状如伏虎,又称虎头崖。
黄山自古多庙宇,西岭有碧葭元君庙,东岭有玉皇庙,又有捕蝗之神刘猛将军庙、石大夫庙、皆金彩绚丽。寺庙之中有僧道主持,终日香烟缭绕,钟响磬鸣,进香还愿者络绎不绝。
每年四月初八,黄山盂兰会,不仅文人墨客会集于此吟诗作赋,南北商贾也来此商洽物资,尤以各地药商为众,形成了海内闻名的黄山药会,成为邹平一年一度的大盛事。
在永城担任主簿的孙敬之告了假,一早出门,带着供果和香烛来到玉皇庙还愿。孙敬之心中诚惶诚恐,既怀着对神灵的七分感激,又有对自身多劫命运的三分恐惧,进了山门,就看到有善男信女一步一拜,态度极其恭敬虔诚。
孙敬之心中稍稍犹豫了一下,环视四周,这里人来人往哪儿的人都有,万一碰到熟悉的人该如何解释呢。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心中一紧,也像其他人一样,诚心跪拜,一步一叩,直至大雄宝殿。
诚心地跪拜,无比虔诚地上香,敬献灯油钱,然后默默地许愿,脸上的恭敬与执着令人感动,当他走出大殿,看到众人在围着一位小师傅抽签,他也驻了足,徘徊在人群后面,神色中有些焦虑又有些惶恐。
“小老弟!”此声轻唤,音量不大,但是极具穿透力,惹得孙敬之不由驻足,转身定睛一看,竟然呆立当场。
那人一身黑色的袈裟,站在殿宇投下的阴影里默默注视着周围繁杂的一切,仿佛他是超离众生与尘世的,此时,苍老而泛黄的面上一双阴郁的三角眼,正直直地盯着自己,一动不动,似笑非笑。
“形如病虎,性必嗜杀。”孙敬之心中一紧,原来是他——父亲的好友,僧人姚广孝。孙敬之少年时曾随父亲在嵩山少林寺小住,与父亲的几位知己好友一起谈经论道,记得当时恰巧碰到最负名望的相面大师袁珙。
一群人中,袁珙一眼就先看到了姚广孝,即大为惊讶:“现在天下已经太平了,怎么还会有相貌如此奇异的僧人?你看这一双三角眼诡异非凡,面似一只生病的老虎,骨子里却透出一股杀气,定是一位精于权谋的高人,将来定能建立千秋伟业。”
若是一般的化外之人,僧人道士,听此言定会有几分的不悦,而姚广孝不怒反喜,对着袁珙深深一揖:“谢你吉言。”
那一幕深深的印在孙敬之心中,不是说僧人应该不恋红尘,不念功名的吗?那么这个姚广孝又为何在听到袁珙此言之后,如此的欣喜若狂?自此之后,一向淡泊的父亲明显疏远了与这位好友的关系,再后来,听说他投奔了燕王,以致于成为燕王靖难逼宫、荣登九五的谋臣。一切都如袁珙意料的那般,他以一介布衣僧侣,居然真的在太平盛世中,颠倒乾坤,建立了丰功伟业。
可是既然功高卓著,此时为何不在京城,却会出现在此地呢?
孙敬之还在思前想后,姚广孝则不露声色地对他招了招手,孙敬之不由自主地跟在姚广孝身后,向林间深处走去了。
清幽的禅房,两人盘腿对坐,中间放着一盘残局。
孙敬之内心无比的惶恐不安,那一年,自己年少气盛居然与姚广孝对奕,只是被突然造访的袁珙打断,那盘棋也就没有下完,而如今,时隔二十几年,他居然拉着自己仍要下完当日的棋局,那赌注竟然是自己的女儿。
惶恐之余,输得一塌糊涂。
“孙愚。”姚广孝盯着孙敬之,突然郑重地唤起他的名字:“你可认输?”
孙敬之心神不宁,只得说道:“伯父与家父一向交好,应晓家父的秉性,孙家世代居于孔孟之乡,历来淡泊处世,实不喜官场沉浮,就连小侄这永城主簿之职,也不过是因为同窗盛情相邀,才勉强为之,如今正是丁忧之期,才得以告假返乡,而小女……”说到此处,孙敬之面上一黯,连连淌下几滴急泪,“吾膝下只此一女,难免娇宠,礼仪德行并不出众,怎可配及龙孙?更何况,小女顽劣至极,前几日游湖失足落水,被救上来后,一直昏迷不醒,如今,命将不保,何顾其他?”
姚广孝危然端坐,闭目不语,仿佛老僧入定一样,而袍袖下面却是掐指一算,忽然眉头一展,微微抬眼说道:“也罢,此次我不带她走便是。”
孙敬之刚刚面露喜色,只听姚广孝又道:“不过,此女虽然出降孙家,但终究是要凤栖宫苑的。你且回去,不出半日,她自会醒来,只是对于此女,你也不必苛责管教,尽可任其自然处之,他日待到该走的时候,你也不要相阻,这一切皆是命数!”
一番话说完,姚广孝便不再开口。
孙敬之起身之后,对着姚广孝静拜一番,这才告辞离去。
城内,一座静肃的青砖小院里,微雨落花,藤萝架下,一个青衣少年对着那空空的秋千,满脸伤心,低头自责。“孙少爷,少奶奶请您进去呢。”
一个梳着双螺髻,身穿紫花粗布衣裙的小丫环站在不远处轻声低唤,那青衣少年抬眼望去:“紫烟,妹妹醒过来没有?”
名唤紫烟的小丫头悄悄抬起头,还未开口,那眼中积蓄的泪水已然说明一切,青衣少年叹息一声,终于走进屋内。
孙家书香世家,虽然官职低微,人口简单,但是因为乐善好施,家世清白,所以在小小的邹平也算得声望之家。
轻纱幔帐内,可以隐约看到静静躺在床榻上的那个小小的她,虽然紧紧闭着的一双眼睛,再也看不到平日的美目流盼、桃腮带笑。但是娇嫩的肌肤、悠闲的神态、气若幽兰,说不清的轻灵之气,道不尽的娇俏可人。
而守在床榻一角的默默垂泪的正是她的母亲,孙家的少奶奶,孙敬之的夫人——董素素。
“母亲,妺妹还没有醒来?”小小少年面露忧色,焦急不已。
素素摇了摇头,面色忧虑。
董素素多才多艺,棋、诗、书、画、弓、歌、舞、琴、箫、绣,无不工绝,更师从其父,习得一身医术,有“十能”才女之称。其灵慧之气,独赋当时,更在靖难之役中与燕王朱棣结缘,原本是得伴天子的贵人,却不喜珠楼玉宇的禁宫生活,于是隐遁乡野,以诗为媒,自选郎君。
董素素与孙敬之婚后琴瑟和鸣,育有一子一女,长子继宗,次女若微。若微慧心姝颜,最得宠爱。女儿名唤若微,是以浮若微尘之意,取自“一兴微尘念,横有朝露身,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只因夫妻二人素来喜欢王维的诗,也喜欢其淡泊的生活意境,故以若微为名,希望女儿一生恬静淡然。孰料,世事常与心愿相违,就在这一年,若微的人生,以及整个孙家的平静,都逢逆转。
注:
孙敬之,初名孙愚,字主敬,后得宣宗赐名孙忠。系宣宗孝恭章皇后孙氏之父,明朝外戚。
袁珙,朝朝著名相术奇人。
姚广孝,明朝著名的政治家、佛学家,靖难之役的主要策划者,明成祖朱棣的谋臣,著名的黑衣宰相,曾参与编撰《永乐大典》,主持重修《明太祖实录》。
孙继宗,明宣宗孝恭章皇后之兄,天顺元年参与夺门之变助英宗复位,功进侯爵。
第二节 前尘
子夜时分,孙敬之与董素素方得独处。
素素梨花带雨、满脸悲色:“若微醒了,却伤了脑子,以往许多人和事,竟然都不记得了!”
孙敬之听闻一怔,立即将妻子揽到怀中:“记忆这东西,也未必全是好事,忘就忘了吧,以若微的聪慧,假以时日,那些才艺学识终究还会捡起来的。”
素素:“夫君所言极是。许是以往我待她太过严苛,所以她才会想要忘记,以后凡事由她,我也不再逼她学这个、背那个了。”
孙敬之淡然一笑:“以往,她总是天不怕地不怕,不知世事险恶无常,这次湖边嬉闹,险些失足丧命,希望由此长长记性,收心敛性,以免日后惹祸上身。”
素素听出孙敬之话里有话,抬眼注视着孙敬之:“惹祸上身?难道——”
孙敬之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此时他还不想让妻子知道姚广孝对女儿的心思,所以赶紧掩饰:“夫人多虑了,什么事都没有,我们避世在此,以往种种都与我们无关,我只是觉得女孩子家家的,还是乖顺些好,若微从前胆子太大,经此一劫,若能柔和谨慎些,咱们也好省心。”
素素听了,眉头暂宽,放下心来。
与此同时,在相邻的院子中,小小的若微手托香腮,怔怔地愣着神:“我头好晕啊,怎么只记得在湖边跟人摔跤,余下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孙继宗一脸关切更加的一脸自责:“都是哥哥不好,不该带你去湖边玩,也不该让你跟他们角力斗狠,这样你就不会落水,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若微注视着继宗,一双灵动的眼眸微微转动,古灵精怪,心中暗乐:我的傻哥哥,还真的以为我失忆了。
若微心里高兴得很,不过她很是小心地掩藏了这种暗自窃喜的情绪。落水受伤,伤了脑子,头很痛,全身都很痛,被亲娘又是扎针,又是灌药折腾了好几日才缓过来,除了最初的头晕恶心以外,渐渐的,已然恢复了起来,却偏偏告诉众人,自己失忆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若微这么做,只是为了“逃学”。没错,就是“逃学”。孙家出身书香世家,娘亲更是远近皆知的十全才女,所以若微自小就受到了严格的训练与熏陶,琴棋书画诗词典章,无所不能,但这份才情背后却是日复一日的辛苦和无趣,于是玩心正盛的小丫头跟所有人开了个玩笑:“我落水伤了脑子,我傻了,以后不要再让我学这个练那个了”……
若微想着,心里一美,身子便向后一仰,重重地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继宗吓了一跳,连忙关切地问着:“妹妹,你怎么了?可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若微只是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别吵,让我安静一会儿。”
继宗听话的闭上了嘴,静静坐在床边,看着若微,他心里又喜又怕,喜的是从小一起长大、万般呵护与疼爱的妹妹终于醒过来了,怕的是妹妹如今真的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前的她娇俏顽皮,却对自己十分依赖。而现在的她,说不清是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有一种说不清的威仪,让自己莫敢不从。
而躺在床上的若微则回想着自己一个人坠入湖底的那种恐惧与寒冷,那一刻,她深深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也就在那一瞬间成长了,明白了人生在世,有些事情终究要自己独自面对,在经历过生死之劫的意外考验之后,小小的若微多了一份与众不同的镇定和从容,由此,在面对未来长达数十年的荆棘之旅时,才得以始终淡定坚韧。
与此同时,大明都城应天府东宫西所小佛堂内,太子妃张妍正对着佛龛虔诚叩拜,从殿外入内的彭城伯夫人暗示宫女噤声,自己也小心翼翼地站在女儿身后,悄悄跪下。
太子妃张妍心中默念佛号,礼毕起身看到母亲,展颜一笑:“母亲来了?”
彭城伯夫人点了点头,满目慈爱,然而终究是礼不能废,伏身相拜,被太子妃扶了起来:“佛堂内,母亲就免礼吧!”
“娘娘!”彭城伯夫人笑颜不改,握住女儿的手:“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不如出去走走?”
太子妃点了点头,母女二人相携走出殿外。园里奇石佳木遍布、榆柳古槐碧波,微风来袭,甚感舒适。
“母亲今日进宫,可是有事?”太子妃张妍轻启朱唇,慢移绣履,面上是几分怡然与些许的慵懒之色。
彭城伯夫人笑了,仿佛不经意地环视了一下四周,看到宫女们都不紧不慢地在身后跟着,但是仿佛又隔了一段距离,这才说道:“过几日,我就要随你兄长回乡祭祀,这一去一回,也要不少日子才能见到娘娘,心里实在有些不安,所以临行前,特来与娘娘告别!”
“我这里一向都好!”太子妃脸上淡淡的。
彭城伯夫人略显尴尬:“娘娘还在怪当初……”
“娘!”太子妃停下步子,定定地注视着母亲:“当初怎样都不重要了,太子殿下仁厚温良,对我很好,如今又有基儿、墉儿相伴,我已再无所求!”
彭城伯夫人脸上神色变了又变,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怜悯之色在她面上呈现。她最终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彭城伯夫人从宫中出来,在宫门口乘上马车,回到府中。
在府外正遇下马回府的长子,锦衣卫指挥使张昶。
张昶上前扶住彭城伯夫人:“母亲,进宫去了?”
“昶儿。”彭城伯夫人眼帘一垂,点了点头。
“娘娘还好?”张昶心中已然明白。
“还好!”彭城伯夫人向府内走去,张昶紧随其后。
入得室内,正巧次子张升也在,彭城伯夫人坐在正中,接过丫头奉上的热茶,喝了一口,抬眼看着两个儿子:“你们如今都在朝中任职,虽然说我们张家,你父子三人在朝为官,凭的是各自的功勋,拿生死换来的,可多多少少也是受惠于妍儿。当初若非她嫁入宫中,我们张府也不会有今日的荣耀与安定,昔日跟随圣上自燕京起事的功臣如今也没剩下几个,你们两个可要处处小心,不仅是为了咱们张家,须知分毫都会牵连妍儿和太子,大意不得。”
“是”,张昶点头称是。
张升听此言,则面露怒气,不由愤愤道:“当初妹妹心中早已有了良人,可是父亲和母亲偏要将她送入宫中,以太子那般容貌,怎么配得上妹妹?”
“升儿!”彭城伯张麒自屋外进来,听到此语,立即怒极:“这样的混话也能乱讲?”
“是呀,二弟。”张昶也出言相劝:“太子殿下虽然长相不秀,但是为人仁厚,素有贤名,这样的太子实则大明之幸,此话,以后你莫要再提了!”
张升摇了摇头:“太子身材肥胖,走路亦需要左右相搀,这样的人在闺房之中,妍儿该有多少委屈!”
此话正中要害,不仅张昶,彭城伯夫妇二人也微微叹息。
大明永乐八年。
绿草依依,若微在树下怀抱琵琶,轻挥玉指,弦音骤起,一时间清澈明亮的曲子传至院内各个角落,在屋内正在逗弄幼子继明的素素与孙敬之相视一笑。敬之说道:“看,女儿终究是青出于蓝,当初你急的什么似的,就怕她失忆之后忘却一切,如今在我看来,比过去不知强了多少?”
素素以帕掩唇而笑:“是呀,若微经此一劫,如同变了一个人,你说她忘记了幼时的事情,一切从头来过,可是诗词典章、琴棋歌赋,不足两年,全部拾起,比之过去更强了许多,只是美中不足”,素素微微一顿,终是有些遗憾。
“你是说女工针织?”孙敬之一扬柳眉,微微笑道:“那是若微无心在此,否则以她的聪慧,怎么会被小小的银针难倒?针灸与药理都学得那么入迷,不畏其苦,亲尝百草,这些不比绣花更难?”
素素似啧非啧,有意怪道:“都是你惯的,偏说女儿大难不死,一切由她,若是你狠下心,黑着脸让她学,我看她不敢不从!”
“呵呵,又是我的不是?”孙敬之从素素手中接过继明,老天果真厚待自己,玉皇庙更是灵验,自上次敬香许愿回来,不仅女儿得以转危为安,又给自己送来一位公子,看来过些日子应该带着家人前去还愿才是。
刚想开口,只听素素对身边的丫头吩咐着:“去把这碗冰糖莲子羹给小姐端过去”,说罢冲着孙敬之无可奈何地笑道,“瞧,刚弹了一会儿,又停手了,她呀,要是能专心点,这造诣早就该超过我了!”
孙敬之笑而不语,不多时只见丫头端着羹汤又返回屋内:“回少奶奶,小姐不在院里,也不在房中。”
“什么?”夫妻二人均是一惊,素素不由变色:“这丫头,可是又偷跑出去了?”
“去,去前院书房里看看继宗在不在?”孙敬之心中有数,女儿的性情,让她在这样的大好春日靠弹奏琵琶或是临帖打发时光,那简直是一种折磨,此时定是拉着继宗出去玩了。
孙府后门,十岁的继宗与八岁的若微,悄悄溜出门来。若微手抚胸口:“谢天谢地,没被发现,继宗,我们今儿去哪儿玩?”
继宗憨憨一笑,以手挠头:“能去哪儿呢?这小小的邹平你都走遍了。”
若微伸出手在继宗头上敲了一下:“哥哥可真是的,也不早早想好,好不容易溜出来,却又不知去哪儿,真真恼人!”
继宗一脸尴尬。若微一张粉面似怒非怒,灵动的眼睛转眸闪烁,忽然有了主意:“算了,今天时辰早,咱们先去云门山看云窟,然后回来时去徐家铺子吃油炸螺丝糕”,她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拍掌,为自己的建议雀跃不已,继宗见她如此开心,也甚是高兴,连连附和道:“好,走吧!”
注:
太子妃张妍,父张麒,永城人,为兵马副指挥。
其兄张昶于永乐年间封为锦衣卫指挥使,有战功,为成祖喜。
次兄张升,成祖起兵起,以舍人守北京有功,授千户,历官府军卫指挥佥事。
第三节 结缘
云门山,山虽不高却有千仞之势。夏秋时节,云雾缭绕,如滚滚波涛,山顶庙宇若隐若现,虚无缥缈,宛若仙境。而在主峰云门洞南西侧有一天然石罅,深不可测,名曰“云窟”。
若微与继宗二人相伴而行,一路之上说说笑笑,也不觉得累,不多时就攀至半山腰,遥看山顶,若微仰天长叹:“这才叫作‘望山跑死马’!”
“你说什么?”继宗显然没有听清,愣愣地望着她,有些失神儿。
若微大喊一声:“就是说——我累了,走不动了!”
继宗这才恍然明白,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方绣帕,在路边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铺好:“那我们就坐下歇会儿。”
若微大大咧咧坐在上面,然后皱着眉头说道:“这帕子是谁给你绣的?这么好看的花,可惜我绣不出来”,她出神地直钩钩地盯着长兄,“要是我会绣就好了,给你绣三十块,你一日一换,一个月都不重样,才不要她们的呢。”
继宗笑了,若微的性情自己最清楚不过了,她若能安静地坐上半个时辰都属不易,怎会安心绣花呢,不过是绣口锦心,拿好话来哄自己开心罢了,遂说道:“哪里有什么她们?这帕子是娘绣的,她知道你素来不拘小节,所以嘱咐我带在身上,随时供你取用方便。”
“原来如此。”若微低垂眼帘,心想娘可真细心,刚待开口只听得车轮阵阵,尘土四起,一众护卫与一辆马车从她们面前经过。若微不禁皱眉,哪家的女眷这般娇气,爬山还坐车,且带这么多仆众,真是无趣得很。若微才刚摇了摇头,继宗便立即挡在她的身前,为她遮挡车轮过去带起的尘土。
突然,“嚓”的一声,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停住不动了,原来是马车的轮子陷在坑里。
前几日刚刚下过一场大雨,雨水将原来的的低洼之处浸软,如今虽然出了太阳,看似平整,但是车子经过,一不小心还是会陷落其中。
马儿不安地长嘶,一个管事模样的家丁对着车子说道:“夫人,马车陷入坑中,请毋惊慌。”
马车帘子忽地被掀开,一位中年妇人露出头来:“可需要我们下来?”
“不必!”管事的说完,立即指挥家丁仆众,拉马的拉马,推车的推车,只是可惜,众人大汗淋漓,费了好大的劲,马车也没有从坑中出来。
若微好奇心一起,走到路边找了一根木棍,径直走了过去。
“哪里来的小丫头,还不闪远点!”那管事的立即大声喝斥。
若微也不气恼,笑嘻嘻地说道:“别这么凶,我有办法让马车出来,你一会儿还得谢我呢!”
“休得胡言!”那管事似乎要恼,而车帘又被掀起,里面端坐的中年美妇看着若微,面上一惊,随即和颜悦色地问道:“小姑娘,你真有法子让马车出来?”
若微点了点头,此时继宗也跑了过来,他有些担心地拉了拉若微的袖子,若微也不理睬,又捡了很多石头垫在轮下,众人皆面有惊色,闪在一旁作壁上观,而继宗则学着若微的样子,也帮着捡来石头去垫,直到若微点了点头,说好了,她走到赶车人面前说:“一会儿我喊开始,你就用力拉马,知道吗?”
若微虽然小小年纪,又是一个女娃,神色间却仿佛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车夫点了点头。
这时若微才拿着木棍去撬车轮,一边撬,一边喊着:“开始!”
一鞭抽在马儿身上,马儿吃痛地一声长啼,顺势一跃而起,在众人的诧异中,真的从坑里出来了。
若微扔掉手里的棍子,掸了掸手上的土,对着车中的中年美妇说道:“前些天刚下过雨,山上路不好走,这马车恐怕走不了多远,你若真想上山最好步行,若不急于一时则可过些日子再来,等地干透了,即可乘马车上山。”
说罢,拉着继宗抬腿就往山上走去。
“夫人!”管事之人揖手而立,面上颇窘,今日之围竟然让一个幼龄女娃解了,真真郁闷。
“打道回府!”中年美妇的声音里听不到丝毫不悦,反而有一丝欣喜,管事很是纳闷,而口中也只有连连称是。
夕阳西下,高新大街徐家铺子前。
一个满面污垢的小乞儿耷拉着脑袋,缩在角落里,贼溜溜的盯着过往的行人,当她看到若微与继宗手捧着油布包着的糕点,刚刚走出来,就立即凑了上来,伸出一只小手,口中苦苦哀求:“少爷、小姐,行行好吧,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赏小的一口吃的吧!”
继宗看了一眼身旁有些愣神儿的若微,刚要打开油纸包,便被若微拦下。
若微直愣愣地看着小乞儿:“你为何不去饭馆酒肆门口乞讨,却来这糕点铺子?”
若微此语一出,继宗也是微微一怔,心想,若微说的是,饭馆酒馆门口人来人往,进出都是些阔绰的人,出手定是大方,而且真要是饿得久了,那热菜热饭岂不比这糕点实惠。想到此,也不答话,立于一旁,也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小乞儿。
只见她满面污垢,头发乱蓬蓬的挡在额前,脏得都辨不清模样,可是一双眼睛乌黑闪亮,十分有神,她用脏得有些硬梆梆的袖口抹了把脸,悄悄凑近若微,低声说道:“实不相瞒,饭馆、酒肆,我都去过,可是要不到吃的东西不说,还会遭人欺负,在酒馆进出的人都是些为富不仁的,而在这儿就有所不同!”
“这儿有何不同?”若微瞪大眼睛,感觉十分有趣。
“这个?”小乞儿咽了咽口水,并没有说出下文。
若微更是好奇心起,不由说道:“你若说明白,我便请你去下馆子吃顿好的!”
“真的?”小乞儿一脸欣喜。
“当然!”若微侧脸看看继宗:“你带银子了吗?”
继宗点了点头,又拉了拉若微的袖子,压低声音说道:“给她几块糕点就是,莫要再耽搁了,回去晚了,爷爷面前无法交待!”
“急什么?”若微满不在乎地扫了他一眼,又对上那个小乞儿的脸。
“来此买糕点的,要么是儿女买给爹娘、长辈,要么就是爹娘买给孩子的,所以不管真性情如何,进出此门,心中都存着一份关切,心情也是极好的,看到我现在这幅样子,必然心生可怜,也就会赏我几块点心。而酒馆那些人,原本就是花钱找乐子去消遣的,我不敢去那边!”她仰起脸,凑到若微面前,微微侧首,以手拂发,露出了耳垂儿。
“原来你是女孩儿?”看到她耳垂儿上的耳孔,若微不免惊呼。
“小姐轻声点儿,怕坏人听了去,把我绑了,卖到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去!”小乞儿立即满脸惊色,神情慌张。
“好好,我不喊!”若微与继宗均大感意外。
“如此,我们带你去吃饭!”若微与继宗领着小乞儿走到东街高家菜馆,选了一张临窗的桌子坐下。
小二热络地上前招呼:“孙家小少爷、小小姐,今儿又溜出来玩了?”只是转瞬间又看到了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不由面露难色,“这个,您二位怎么把她领进来了?”
“小二哥,我们又不是吃饭不付银子,你快去捡实惠的菜上几个来!旁的不用你管!”若微稚声稚气,如珠玉滴水,十分动听。
惹得刚进门的二位身穿青袍的男子不由驻了脚,细细地端详。
“二位爷,里面请!您是雅间还是堂吃?”小二立即又调转过头来招呼他们。
“堂吃!”其中一人说道,又指了指临窗靠墙的一张桌子:“就那里吧!”
“好嘞,里面请!”小二将他们引了过去。
而若微这桌,不多时,饭菜便已上齐。
面对大碗的肉丝汤面,红烧排骨和溜丸子,小乞儿狠狠咽了咽吐沫,却迟迟不敢动筷子。看她面上表情古怪,继宗好心劝道:“莫怕,这些菜都是给你点的,极实惠,全是肉的,你慢慢吃!”
“嗯嗯!”小乞儿频频点头,拿起筷子,并没有像一般的街头乞丐那样,看到肉就两眼放光,而是安安静静地吃着面前的那碗面。
若微突然俏生生地笑了,笑得十分莫名其妙。
小乞儿立即放下筷子:“小姐笑什么,可是我吃相太难看了?”
若微摇了摇头,收了笑容,直视着她的眼眸:“你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里,为何流落在此,在街头乞讨?”
小乞儿立即神色哀戚,眼圈微红,哽咽着:“我没有姓氏,因为我没有爹爹,从小只跟着娘亲一起,走东家、串西家,靠给人家洗衣服、帮佣过活,娘叫我‘赘儿’,是累赘的意思!”
“赘儿?”继宗面露不忍之色:“你娘定不是此意,你别伤心!”
小乞儿伏在桌上,双肩抖动,哽咽不止,继宗起身站在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若微冷眼旁观,脸上渐渐浮起一丝若隐若无的笑容。
“好了,别哭了,你不是好几天没吃饭了吗,先吃饭吧!”若微突然开口相劝。
“是呀,快吃吧!”继宗将盘中一块排骨夹到小乞儿的碗里。
她面上带泪,泥与泪混在一起,说不出的可怜与悲惨,只是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面。
若微又问:“你和你娘现在住在哪里?”
“我娘?我们住在东街的破庙里,对了,我娘今天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小姐、少爷,我能不能把这些饭菜带回去,给我娘吃?”她仰着脸,露出殷殷期盼之色,实在让人难以拒绝。
“好!”若微唤来小二,拿了两个木制食盒,将桌上几乎未动的饭菜全部装盒。
小乞儿满脸欣喜:“这些够我们吃上两三天的呢!”
她谢了又谢,才走出店门。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若微又笑了。
继宗看看窗外,随说道:“天色渐晚,咱们早些回去吧!”
“小二,结账!”继宗喊着。
“慢!”若微冲他眨了眨眼睛:“我的好哥哥,你看看你还有银子结账吗?”
“有啊!”继宗不明就里,将手伸入衣襟里侧,突然面上表情惊讶:“咦,钱袋呢?我的钱袋呢?”
这时小二也凑上前来:“怎么?忘记带钱就出门了?还是买点心都花光了?莫急莫急,一并记在孙大人帐上就是了!”
“可是,我的钱袋,刚刚明明还在,我还想给那小‘赘儿’一点儿银子呢,怎么一转眼就没了!”继宗满头是汗,站起身来,在身上摸来摸去。
若微笑了,歪着头对上店小二的脸:“小二哥,最近店里,结账时付不出银子的客人多吗?”
店小二皱着眉头想了想:“不多,咱们这儿都是街里街坊的,原本付现钱的就少,大多是记账。”
他微微停顿,细细一想,又说道:“不过,这个月,是有几次,绸缎庄的王掌柜、柳记酱园的二少爷、还有赵秀才,好像也说丢了钱袋!”
“还好!”若微以手托腮,若有所思:“小小年纪,也知道杀富济贫,偷的都是富人,罢了,今儿我就饶她一回!”
“若微,你说什么?难不成你知道是谁偷了我的钱袋?”继宗面上忽明忽暗,拉着若微连连追问。
若微轻哼一声:“傻哥哥,你读那么多孙子兵法、三十六计,怎么都不知道活学活用?”
坐在他们旁边,不远处的那两个男人,对视一笑,其中一名男子更是一脸玩味地看着若微,静听下文。
“她说她没姓,我猜她本姓‘吴’,她说她叫‘赘儿’,我看她应该叫‘敏儿’,假扮乞儿,骗取同情,什么腹中饥饿、乞讨饭食,分明是趁人不备,窃取钱财。”若微深深叹了口气:“哥哥,你真没看出来?”
继宗眉头紧皱:“不会吧,她穿得那么破旧不堪,浑身上下又弄得如此肮脏,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一个女孩子家怎会如此作贱自己?”
“哎!”若微若着脸,伸手在继宗额上戳了一下:“真笨,若非如此,怎么能骗人可怜?你只看其一,她满身肮脏,你却没看到她低头时,那一抹如玉的白颈,若非天天洗澡换衣裳,乞丐群中的人,可会如此?咱们每次遇到那些人,还未近身,就被酸臭之气熏得绕路而过了。再说,刚刚我点了那么多的肉菜,她若真是饿了好几天,不吃鱼肉、馒头,单单吃那碗肉丝面条?你没看她只是吃面,而肉丝一根未动。这说明什么?她根本不是久饿成饥!”
“对呀!”继宗不由想起,刚刚自己给她夹的那块排骨,一直堆在碗里,她并没有立即吃下,刚刚还以为她不好意思,现在听若微如此一讲,分明就是一个圈套。
“小小姐,你可真厉害!”店小二在一旁听的有些呆住了:“原来这是一个女贼,只是小姐既然已经察觉了,为何不报官,或者当面戳穿她,怎么还要眼睁睁地看她偷了小少爷的钱袋,等到现在才说出实情?”
继宗对上若微的眼眸,此时似乎有所明白:“妹妹,终究还是心中不忍,在可怜她?”
若微耸了耸肩,撇了撇嘴,顽皮一笑:“对呀。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有她的理由。也许她母亲真的病了,或者还有什么其它难言之隐?比如受人挟持、受人逼迫,也未可知,总之是过的不好,必须以此法谋生。再说,今天她偷不了我们的,也会去偷别人的。原本我是想,你的钱袋里有我配的草药,如果我们真想擒她,回去把阿黄带出来,在这小小的城中一搜,自然让她难以藏身。只是刚刚听小二哥说,她偷的都是富人,杀富济贫嘛,咱们就放她一马好了!”
“叭、叭、叭!”几声洪亮的击掌声,从身后传来。
若微回身一看,击掌之人,是一名三旬左右的男子,浓眉大眼,阔面重颐,颌下是浓密的黑须,黝黑的肤色与棱角分明的五官,显露出他铮铮的铁骨,这样的人,高傲而冷峻,若微一时看得有些呆了。他身旁面色清冷,眼光如鹰,却是极为俊朗,此时他轻声咳嗽,以示提醒。
若微这才恍然,冲他们微微一笑,随又转过身,对店小二说:“小二哥,欠你多少钱,明日我让紫烟送过来就是,今日的事情,千万别告诉我爹爹和我祖父,也莫要记在他们的账上!”
店小二频频点头:“些许的小账,不妨事,上次小小姐送的膏药,我老娘才贴了两贴,这膀子就能动了,不疼了,原本还说要去府上谢谢小姐呢!”
“不用不用,对了,你身上搭的那个手巾,勤洗着点儿,都快馊了!”若微笑嘻嘻地站起身,冲着店小二招了招手,拉着继宗走出门外。
看着她们的身影,店小二拿起肩上搭着的手巾,闻了又闻:“没味呢,这丫头又戏弄人!”
“小二!”临桌的大汉唤着。
“来了,两位爷吃好了?”店小二点头哈腰,看面相与穿着,这两人定是不凡,一个阴柔、一个英武,还是小心应对,千万别得罪了。
“那个小丫头,是什么来历,这邹平不是历来民风纯朴、很是保守吗?怎么男女同席,亳不避讳?”那个面容白净,看起来阴森森的,又很是眉清目秀的男子问道。
店小二心思微转,不知这二位的来历,也不好随口胡说,只说道:“这位孙小姐,不同旁家的姑娘,别看她人小,在我们这儿名气可大着呢!她娘亲和外祖父均是杏林圣手,我们这儿地少人稠,却没有医馆,一般的病痛都是去她们家求医问药的。刚才边上那位小公子是她兄长,她们二人经常结伴上山采药、同进同出的,也没什么,大家都习惯了!”
“有点儿意思!”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黑脸大汉,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她的账,我付了!”
“啊?这两桌,也用不了这么多!”小二立即喜出望外,碰上大财主了。
“少废话!”阴柔男子说道:“今儿我们爷高兴,平时你求还求不到呢!”
“咳!”黑脸大汉站起身,似微微不悦,迈步向外走去,阴柔男子立即起身跟上,态度诚惶诚恐。
这店小二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挠头,心中暗想,今儿这是怎么了,稀奇事儿全凑一块了。
当若微和继宗满面尘土,悄悄溜回孙府的时候,才发现后门之内,孙府众人皆候于此。
孙敬之与娘子董素素,以及孙家老太爷孙云濮,还有服侍孙继宗和孙若微的丫头、小厮们。
看到这个阵势,二人对视一眼,自知不好,而继宗果然有长孙风范,立即拱手依次行礼,并抢先说道:“孙儿错了”。见他诚心认错,并不多做解释,老爷子孙云濮点了点头,抚须说道:“既然知道错了,就到祖宗面前认错悔过去。”
“是!”继宗看了一眼若微,暗示她不要强出头,不要说错话,这才跟着家丁去家祠罚跪。
而若微看了看脸上神态又气又怨的娘,居然呵呵一笑,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往爷爷手上一塞,立即拔腿就跑,嘴里还喊着:“我也去跪祖宗!”
孙敬之此时都不敢看父亲的脸色,只是低声喝道:“你给我回来,像什么样子,爷爷还没罚你,你怎么敢自作主张?”
而孙云濮用拐棍轻轻敲地,孙敬之立即封口,垂手立于一旁,孙云濮打开油纸包一看,不由笑了,素素抬眼一看,竟然是油炸螺丝糕,这是江南一道传统的精美小吃,皮脆内嫩,葱香浓郁。因为一位江南来的商人在此处开了一家糕点铺,才渐渐在邹平传开,上次孙敬之自外面带回来,老爷子曾经赞过一句,想不到这丫头这么有心,居然拿了这个来堵老爷子的嘴。
素素与孙敬之相视之下,心情极为复杂,女儿的聪慧与顽皮着实令他们有些招架不住。
“都下去吧,敬之留下,随我去书房。”孙云濮说完,手捧糕点向前院走去,而孙敬之紧紧跟上,诚惶诚恐。
祖先宗祠内,拜垫上端端正正跪着的是孙家的长孙,继宗,而在他身旁,双手托腮,盘坐垫上昏昏欲睡的正是孙府的小姐,若微。
继宗扫了一眼身侧的若微,眼中尽是不忍与怜爱,在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中,自己的肚子咕噜了起来,继宗面上一窘,扭过头去,而偏偏若微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彻寂静的屋子。
“嘘,祖宗面前,万不可喧哗!”继宗出言相阻。
若微止了笑,看着继宗:“哎,祖宗们看到我们孙家的长孙如此可怜,忍饥挨饿在此受罚,肯定也是不忍,怎么会怪我们呢”,说着又从身上系着的荷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给继宗。
“这是什么?”继宗打开一看:“肉脯?”
“哈哈!”若微又是一阵爽声大笑:“嗯,我的存货,娘亲总是说,不练好这首曲子,不抄完这篇典集,不许吃饭之类的话,所以我总是会备一点存货,总不能真的饿肚子对吧?经常饿肚子,人就会变傻的,可惜这个道理娘亲不知道,不然她才不会这么罚我呢?”
继宗心中一暖,又把肉脯推给若微:“那你吃吧,要是你饿傻了,这日子就真真没趣了,我宁可自己变傻。”
“你呀?你本来就已经很傻了!”若微用手戳了一下继宗的头:“真笨,我说什么你都信,你吃吧,我刚刚在铺子里吃了好多点心,你都没吃,所以这些都给你”。说着,拿起一大块肉脯狠狠地塞到继宗口中。
继宗哭笑不得,只得大口嚼着,又看到若微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面上一红,伸出手以袖掩面,尽量吃得优雅些。
而偏偏又惹来若微一阵窃笑。
夜上柳稍头,四下里静静的,没有半点儿声响。
一个黑影矫健地翻入城西乌衣巷内一所小小的院落里,小院里正房内烛火掩映,似是主人还未安置,他悄悄来到窗根底下,凝神闭气、侧耳倾听。
不多时,里面便响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轻叹之声。
“小姐,我看这样下去实在不是个法子,咱们还是往南边去投奔你娘舅家吧!”这是一个略为苍老,又带着几许沙哑的中年妇人的声音。
“奶娘,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就是不想去,我家里遭此变故,爹爹死的不明不白,娘又生生被那个贱人逼死,就是我也被她卖入娼家,若不是你拼了命将我救出……”稚龄少女的声音里充满愤怒:“我家遭此大难,舅舅一家早该得了信,本应赶来替我们出头才是。可是如今,半点儿消息也没有。这才叫大难临头,各保各人。所以,我谁也不求,凭了自己,总有一天,也必能报了此仇!”
“咳咳!”那中年妇人一阵急切的咳嗽,仿佛有些顺不过气来。
“奶娘,你别急!”少女声音中带着一丝焦急:“先喝口水!”
就在此时,那窗根下的黑衣人走到门口,轻轻拍了拍房门。
“谁?”立即响起一阵步子,声间中带着警惕与几分惊惶。
然而,黑衣人仿佛等的不耐烦了,手上稍稍用力,房门里面别着的横杠立即应声折断,门哗地一下被推开,仿佛黑衣中的一个精灵,他闪身入内,如同主人一般,审视着屋内的人。
屋内陈设简单,但很是干净,靠东墙的炕上半歪着一个中年女人,头发蓬松,面带病容,此时正一脸惊恐地看着他,嘴巴微张,怔怔地乱了分寸。
而站在房间正中与他对视的,便是一身青布碎花衣裙的少女。
她,便是今日在街上行乞的那个小乞儿。
此时的她,如同一个小家碧玉,洗去污垢、换上女儿服饰的她,清秀柔美中带着一丝阴冷,面如寒冰,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下一刻便袖口一抖,一把匕首随即握在手上。
他笑了:“以此便能防身吗?”
她面无表情,只是转瞬之间,便将那匕首直抵自己的咽喉:“是那贱妇派你来的?非要取我性命,她才能安枕?”
“哼!”他轻哼一声,不置可否,虽然黑布掩面,也看不到他的神态,然而他眼中的轻蔑之情则流露无遗:“每天上街行乞、趁机窃人钱财,可是长久之计?你就不怕终有一天,被事主逮个正着,拉你见官下狱?”
“见官?”她眼眸微微一闪,不由冷笑连连:“谋杀亲夫、逼死主母的淫妇,做恶逞凶,怎么不见官来管?拐卖幼女、逼良为娼的恶人,官府怎么不去收拾?偏偏来管我,我只不过是被逼的走投无路,讨口饭吃罢了,凭什么就要来抓我?”
她越说越气,不由恨泪轻垂,小脸憋得通红。往事历历,不堪回首,可是偏偏又如影随形,如芒刺在身,时时发作,不能摆脱。
“好了,爷没时间管你家的闲事。你的造化来了,给你指个出路,你可愿意?”他拿眼角扫了一眼床上的病妇。
“大爷,您当真不是宋丽娘派来的?”床上的病妇颤颤巍巍,一派诚惶诚恐。
“叭”的一声,他往床上丢下一个黑布包裹,那病妇一下子便怔住了。
青衣少女几步走到床边,看了看奶娘,又看了看那黑衣人,把心一横,拉开了布袋上绑着的绳子。里面露出的居然是白花花耀眼的银子。
“银子?天呢!这么多银子!”病妇大惊,一时气喘连连,咳嗽又起。
看着那银子,青衣少女秀眉微皱,心中暗暗吃惊,这人是什么来历?以他的身手,如果真是仇家派来索命的杀手,何须如此?只要在瞬间,便可将自己和奶娘结果了,可是他却分明没有这个意思。如今又亮出银两,是何居心?
“这是我家主人赏给你的!”他眼神如鹰,声音低沉而尖细:“今日在街上看你一番表演,我家主人怜你有些伶俐劲儿,想给你谋个好前程!人往高处走,你若是想明白了,明日一早城东望乡亭,随我们一同上路。”
“上路?”青衣少女喃喃低语,低头暗暗思索。
而床上那妇人则一脸惊恐:“大爷,你们是哪里人士?要带我们姑娘去做什么?她虽然在街上有些小偷小摸,那原也是为了我,是我拖累了她。她也是出自大户人家的清清白白的姑娘,我们再穷也不能卖身……”
黑衣人双眼一瞪:“不知好歹的东西,被我家主人看上,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以为叫你们去干什么?为娼为妾?呸!”
那妇人挨他一顿抢白,立即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答。而青衣少女把心一横,咬了咬牙说道:“只要不是为娼为妾,我就去!”
“自然不是!”他眼中仿佛有了几分怒气,语气微微和缓,但依旧尖酸:“少啰嗦,我家主人在京城可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不过看你家丫头有几分伶俐劲儿,又念她小小年纪流落街头,出于怜惜,让她入府为婢罢了。为娼为妾?想得美!多少名门淑媛想给我家主子当妾都没门呢!”
话音才落,他便闪身而去,只见衣带飘飘,转瞬间便没了踪影。
如果不是床上那堆白花花的银元宝,这分明是梦一场。
“小姐,那人不知底细,透着古怪,咱们还是不去了吧!”妇人忐忑不安,拉过青衣少女细细商量主意。
“我想想,奶娘,让我好好想想!”她双手托腮,对着炕桌上那跳动的烛火,径自出神。
第四节 七夕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是邹平留传下来的古老风俗,于七夕拜七姐神。
七月初七一大早,若微就被娘亲喊了起来,在娘和紫烟的帮助下,换上了漂亮的新装,粉红色的百褶裙,外罩同色轻纱紧衣小袄,飘动的流苏与五彩丝线编成的缀子,煞是好看。
对着镜子,若微左顾右盼,转了好几个圈。
“娉娉袅袅,豆蔻梢头二月初!”从外面跑来的继宗看得呆了,直愣愣地盯着若微,直诵出这句诗,惹得素素掩面而笑,而心中的自豪与喜悦更是漾在脸上。
对镜梳妆,素素帮女儿把头发编成惊鸟双翼欲展的样子,口中说道:“这就是‘警鹄髻’”。然后又在反绾的髻下留一发尾,使之垂在肩后。
“娘,为何留了一缕?全盘上去岂不好看?”若微扬着脸问,素素不由啧道:“这丫头,又痴语了,这叫‘燕尾’,你想全盘上去,也要等再长大些,出了阁才行呢!”
说罢,暗暗笑了起来,紫烟也跟在边上不住地笑,若微看了一眼立于门口的继宗,把眼一瞪:“你脸红什么?你又没有说错话。”
“好了,别闹了!”素素又帮女儿戴上白兰、素馨等花饰;轻画眉、抹脂粉、淡点绛唇、并在她额上印上一朵小小的梅花;最后又用凤仙花汁染上指甲,这样一打扮,更似天人下凡。
而整个过程中,若微也没有闲着,好奇地问着这个,摆弄着那个,站在一旁的继宗看得有些痴了,听她吐语如珠,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动听至极,向她细望了几眼,见她神态天真、娇憨顽皮,年纪虽幼,却又容色清丽、气度高雅,当真比画里走下来的还要好看。
“母亲,妹妹怎会有如此明珠美玉般的容貌?这样的人品总有一天要嫁入别家,真真是一大憾事!”继宗不由大呼遗憾,一句话惹得素素忍俊不止,而若微却是不笑反怒,直追着继宗要打。
“若微!”孙敬之抱着幼子喊住女儿:“今儿你就乖巧些,远近亲邻都会来访,你好歹有些名门淑媛的样子!”
“是!”若微立即恭顺温良,认真地给父亲道了一个万福金安。
而此时院中一切已然准备妥当,大门敞开,乞巧桌上摆着用面粉制成的牡丹、莲、梅、兰、菊等带花的巧果,以此来祭祀织女。一家人围坐一起,吟诗作对,行令猜谜,女孩们穿针祭拜乞巧、弹奏琴箫。
通常这个时候人们可往各处人家参观陈设,到的人虽多,主人也仍高兴招待。欢庆至半夜子时,为织女下凡之吉时,此时所有的灯彩、香烛都要点燃,五光十色,一片辉煌;姑娘们兴高采烈,穿针引线,喜迎七姐,到处欢声鼎沸。最后欢宴一番,这才散去。
在晴朗的夏秋之夜,天上繁星闪耀,一道白茫茫的银河横亘星空,两岸各有一颗闪亮的星星,隔河相望,遥遥相对,那就是传说中的牵牛星和织女星。
这样一个充满浪漫气息的晚上,对着天空的朗朗明月,摆上时令瓜果,朝天祭拜,乞求什么呢?若微在想,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祈求天上的仙女能赋予自己聪慧的心灵和灵巧的双手,但是那只是表面上的,而实则是每个人都在祈求姻缘良配。
“若微,你在想什么?”继宗站在若微身后,看着她出神地望着星空,不免有些心慌。
若微转头一笑,面上是与她年纪极不相符的清冷与澄明:“我在想,我今生的缘分也不知在眼前,还是在天边?”
此语一出,继宗不由一愣,而若微自顾转过头,仍然定定地注视着夜空,不再言语。
大明都城应天府皇宫之中。
东六宫之首,柔仪殿中。王贵妃对镜理妆,乌黑如泉的长发在雪白的指间滑动,一络络的盘成发髻,玉钗松松簪起,再插上一枝金步摇,长长的珠饰颤颤垂下,在鬓间摇曳,朱唇微微一抿,原本绝代的容颜,笑颜一展,如珠辉闪耀,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呵呵!”身后贴身侍女碧落咯咯一笑:“咱们娘娘呀,真是风华绝代,这眉不描而黛,面无需敷粉便白腻如脂,唇绛一抿,嫣如丹果!看得人心里乱乱的!”
王贵妃眼眸一闪,轻移莲步,拿起妆台上的一条珊瑚链与一只红玉镯在腕间比划着:“死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
碧落收了笑容,拿眼睛四下里观望着。
“说吧,这殿里不是没人吗?”王贵妃最后还是选定了那串绯红的珊瑚珠链,戴在皓腕之上,轻抬玉臂,只见肌肤如雪,珠串似火,举手间便有慑目的鲜艳,而今天特意选的绛红的罗裙又配以翠色的丝带,袅娜的身段,在镜前徘徊,万种风情尽生。
碧落凑近王贵妃,看似为其轻摇团扇,实则低语道:“娘娘,听说黄公公快回来了!”
“哦?”王贵妃神情一滞,碧落口中的黄公公便是司礼太监、备受当今天子宠信的黄俨,几个月奉天子之命领了去番国朝鲜征贡白纸的差事。
其实,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听说此行是为了去朝鲜给皇上选贡女。
如今要回来了?王贵妃转过身,从碧落手中接过那把团扇轻轻摇曳:“差事办的如何?”
碧落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说道:“听说万中选一,最后选定五名贡女,均为朝鲜名门淑媛,又连同十二名侍女、厨娘,已经登船启程了!”
“哦!”王贵妃脸上似乎风淡云清,只是碧落知道,从娘娘微不可闻的气息声中就可知道,她介意了。
是啊,出自苏州名门的王贵妃,德容言工,宫中无人能及。当今皇上朱棣的皇后徐氏,为开国重臣中山王徐达之女,贤良淑德,且有将门虎女之风,曾在燕京保卫战中,亲自上阵督战,更为朱棣生下三位皇子,两位公主,只是可惜早早故去。
而眼前这位王贵妃,入宫时正值徐皇后病重,她事事小心,恭谨体贴,不仅得到了六宫上下的贤名称颂,也讨得了皇上的欢心。
皇上易急怒,宫闱之中,常常翻脸无情,宫女内侍,稍有不慎,便被鞭笞处置,而只有王贵妃能在皇上面前巧言调护,不仅仅是宫女太监,就连太子、诸王、公主皆倚赖她。
后来,皇后辞世,皇上令王贵妃代管后宫,与后位只一步之遥。
原本,王贵妃升格为王皇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可是过了一年又一年,陛下却迟迟不册封,如今又突然要有新人入宫,原本就不平静的宫中,更不免要风波迭起,换作是谁,即便再贤良,又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想到这儿,碧落心中一急,不由脱口而出:“娘娘,如今之计,要早早打算,最好能让陛下早做决断,立了娘娘中宫之位,咱们才能安心呀!”
“碧落!”王贵妃轻喝一声:“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说了!”
到底是年轻不经事儿,王贵妃心中暗想,如今,反而不能急了,皇上最爱自己的是什么?是貌吗?
一只玉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惠妃和丽妃,不是比自己更娇艳妩媚吗?
是才情吗?
自己精通六艺,可是他何时提过一句?
还是床第之间的交欢?
不是,王贵妃心中微微发紧,不过是贤惠二字罢了。
都说他是真命天子,可是在自己眼中,他分明就像是一头猛虎,然而老虎面对一个又一个新的猎物,他是嗜杀的,血性的,兽欲的,可是这样的他,在一次次的围猎逐鹿之后,他累了、倦了的时候,他需要的是什么呢?
王贵妃的眼眸微微闪亮,她笑了,在宫中生存,最重要的是心智,要有足够的智慧,这样才能揣测上意,不露痕迹的投其所好,让他在不知不觉中,陷入自己营造的温柔乡中,渐渐成瘾,任你在花海中纵情取舍,最终还是会回到我的身边!
正在暗暗思忖之时,只听外面一声,“万岁驾到”!
永乐帝朱棣大步走入柔仪殿,王贵妃立即大礼相迎。
“免了!”朱棣今日显得有些疲惫,宽衣升冠之后,斜躺在榻上,似睡非睡,看似随意地问道:“今儿宫中的巧女是哪个丫头?”
王贵妃手执团扇,为朱棣轻轻扇着:“自然还是咸宁!”
“哦,这丫头,每次都是她的喜蛛为冠!”朱棣有一搭无一搭地应着。
而王贵妃轻声浅笑:“陛下又忘了,喜蛛应巧乃是燕京的风俗,如今在这应天城中,七日初七乞巧的节目早就换了新花样了!”
“哦?”朱棣微微一顿。所谓喜蛛应巧就是以小盒盛着蜘蛛,次早观其结网疏密以为得巧多寡。“那如今你们又是什么花样?”
“如今应天城百姓家的女儿都在今日,以碗水立于暴日下,各自投小针浮之水面,徐视水底日影。或散如花,动如云,细如线,粗如锥,因以卜女之巧。”王贵妃细细讲来:“而宫中是登高台,以五彩丝穿九尾针,先完者为得巧,迟完者谓之输巧,且呈上各自绣品由年长者品鉴,出众者也为巧!”
“哦!”朱棣微微点头:“咸宁一向要强,虽改了比法,她还是夺冠,这丫头不服输的性子倒真真随了朕!”
“陛下怎的如此夸赞自己的女儿?”见朱棣今儿看起来随和,王贵妃也不免开心,随口说着:“今儿彭城伯夫人给我们讲了件奇事,胜赞胶东皱平的一位贤女,咱们的咸宁公主听了,很是不服气呢!”
“哦?”朱棣仿佛来了精神:“彭城伯夫人回来了?”
“正是!”王贵妃接言道:“她呀这次回去,发现一宝,今儿就赶着到太子东宫来献宝,可惜,咱们的太子妃是位冰美人,硬生生地给挡了回去,这才来到我这儿,坐了好一会儿。”
“何宝值得她如此费心?”朱棣对于徐皇后亲点的这位太子妃很是满意,贤良淑惠,不温不火,不争不妒,永远保持着置身事外的那份淡泊,当初就是想给那忠厚有余,筹谋不足的太子找一个良配,才选了这样一位才学出众,明理通达的才女为太子妃,现在看来,似乎仍是有些不足,就是这二人都太仁厚,也太清高了,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这样的性子好虽好,但是执掌后宫与朝廷,总是那么让人揪心。想到此,朱棣心中暗叹,还是老二好呀,最像己类,勇猛凶狠如同虎狼,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放心,可是一想到老二每每盯着太子的那种觊觎的眼神儿,他就有些惴惴不安。
王贵妃小心翼翼打量着天子的神色,虽然一边是受人所托,而且是太子妃之母,她不能得罪,可是朱棣的脾气也是瞬息突变的,所以她仔细着措词,思索再三才将彭城伯夫人的话转述过来。
一番话说完,不见朱棣有什么反应,她刚待起身悄悄退下,朱棣却从嗓子眼轻哼一声,有些不屑地说道:“一个八岁的小女娃,再聪慧能聪慧到哪里去?这彭城伯夫人也太心急了,基儿才多大?”
王贵妃应也不是,否也不是,只得尴尬地笑笑,而手中的团扇更加快了频率。朱棣一把夺过扇子,微微皱眉:“你说那女娃叫什么?”
王贵妃微一思忖:“姓孙,好似名唤若微。”
“姓孙,若微?”朱棣的眉头渐渐舒展:“原来是她,又让广孝言中了,也好,你去交待彭城伯夫人,安排孙若微入宫待年。”
王贵妃显然没有明白天子的意思,有些愣神儿。
而朱棣则又跟了一句:“就说朕的意思,先给咸宁伴读,若其贤名当真如外界传闻那般,再做计较。”
“是!”王贵妃颌首称是。
一只大手,突然抓住她的玉臂,他微微一笑:“这珊瑚串子也就是带在你的腕上,才这么好看!”
“皇上!”王贵妃面上绯红,将脸扭向一边。
碧落立即会意,寝殿中两道纱幔随即缓缓放下,内监宫女纷纷退下,殿内寂静一片,除了衣裳摩挲的声音,便是朱棣的低吼和王贵妃的阵阵娇喘,守夜的宫女们低垂着头跪在殿外,而值守的敬事房的太监们,则是不时抬起头,飞快地对视一下,眼中的神情十分苦涩。
日日跟在皇上身边,夜夜在寝殿外面值守,听着这所谓的男欢女爱,却不知里面传来的声音究竟是痛苦还是快乐,那充满诱惑力的声音让暗影中的他们时时浑身一阵燥热,只是这燥热又可以维持多久呢?
王贵妃处,应该是一盏茶的时光。
轮到徐惠妃呢,有的时候会是半个时辰。
想到这儿,老太监无声地笑了,若问这宫里哪个妃子最得帝王眷顾,不用看封号、赏赐,直接来问他们这些敬事房的太监,是最明白显然的。
第五节 离别
“若微!”继宗站在屋子外面喊着。
而若微恍如不闻,在炕桌前认认真真地绣着花,一针一线,是的,她在绣花。素素和孙敬之看到这一幕,不免心酸,素素倚在相公的怀里,泪眼婆娑:“相公,我们的若微,真的要离开家,真的要进宫吗?”
孙敬之满心苦楚无处排解,他无法安抚妻子,这个女儿从降生时起,就有人戏言,如此粉妆玉砌的小美人,将来定是要凤栖宫城的,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的那么快。
他没有告诉娘子,其实早在两年前,女儿就差一点被姚广孝带走,那一次自己拒绝了,但是这一次,是她的母亲,永城曾经轰动一时的才女张妍,那个与自己差一步结为连理的太子妃,她的母亲彭城伯夫人带着万岁的旨意,宣若微进宫为公主伴读,对此孙家没有半点理由可以推辞。
这两日,孙家门口络绎不绝,往来的都是贺喜之人,可是这件事对于孙家人来说,哪里能称其为喜事。
孙敬之深深叹息,他拥着娘子,万般无奈地说道:“只是为公主伴读,并不是选为宫女、采女,待三两年后公主下嫁,兴许就可以回来了。”
素素泪眼朦胧,强作欢颜:“真的吗?”
孙敬之点了点头,而此时若微拿起绣花撑子,兴冲冲跑了过来:“娘,你看我绣的这个还像样吗?”素素没有理会绣品,只是抓起女儿的手,轻轻一翻,果然,十指尖尖,上面都有点点针孔,素素忍不住,转过身去,泪如雨下。
若微知道娘亲是心疼自己,可是她就是想在临走前,给家里的每个人都亲手绣上一块帕子,留个纪念,她想要安慰娘,又无从开口,一抬眼看到站在门口的继宗,随即笑道:“继宗快来,看看我绣的帕子。”
继宗走过来,接过绣品,用手轻拂,绣工优劣他不懂,不过自小看娘亲和紫烟的绣品,自知若微的与之相比,相差甚远,但是此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它揣在怀里:“这个送我吧!”
若微点了点头,她拉起继宗的手:“哥哥,我从来没有仔细喊过你一声哥哥,如今我要走了,求你以后多多照应爹娘,还有继明,他太小了,恐怕以后都不知道还有我这样一个姐姐,你要像以前对我那样,保护他,跟他玩,教他上进,督促他学业,好吗?”
继宗点了点头,随即又突然甩开若微的手:“我不答应,爷爷说只需三两年,等公主出阁,你就能回来。那时候,继明也就懂事了,你自己教他,我们等着你,你一定要回来!”说完,继宗头也不回地跑开了,看到这一幕的素素忍不住由低声抽泣变为失声痛哭。
孙敬之一把将娘子与女儿都揽在怀里,什么也没有说。
若微没有哭,从知道消息到离别的那一天,她没有掉半滴眼泪,而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周全地安排着自己的一切,从衣服、饰品、各种小玩意儿,到诗词书籍、乐器,舞衣,一件一件,有条不紊地打包、装箱。
一切看似与过去一样,只是在她原本稚嫩的脸上看到的是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与筹谋之色,对此,孙敬之已然无从分辨是喜还是忧,但是那深深的担心与不安长时间的盘旋在他的心中,久久难平。
车轮辘辘,若微被阵阵颠簸弄得疲惫不堪,本来困倦得很,想昏昏睡去,但是起心动念之间总是被什么牵挂着,于是她伸手打开帘子,看到父亲在马上的背影,不由心中一酸。
前天夜里,若微悄悄来到父亲的书房,看着父亲对着一幅画正独自愣神儿,她拿眼望去,画中正是一个绝色美人,襛纤得衷、修短合度,瑰姿艳逸、仪静体闲,若微看的真切,那人不是娘亲,她稍一惊讶,不由口中已然轻轻“咦”了出来。
孙敬之听到动静,立即将画卷了起来。冲若微招了招手:“微儿,来,到爹爹这儿来。”
若微展颜一笑:“爹,那女子可是你的红颜知已?”
孙敬之抚须不语,凝视着若微,心中微微挣扎,要不要将这个秘密告诉她呢?看着她那张充满稚气的天真笑颜,孙敬之断然决定,什么都不说,也许仿如稚子般混然天成,方可在那样的宫中独善其身,他打定主意,遂说道:“东西可都备好了?”
若微点了点头:“只是可惜了紫烟这丫头,也要随我进宫,不如把她留下,我一人去就好!”
“胡说!”孙敬之笑骂一声:“紫烟自小就服侍在你身旁,性子沉稳而伶俐,有她在你身旁,我和你娘才可稍稍安心,否则以你的性子在宫中,我们才真是寝食不得安宁!”
“爹爹!”若微靠在孙敬之怀中,有些撒娇地说:“明儿一早咱们就悄悄动身如何?不要娘和爷爷还有继宗他们相送,女儿受不了离别的心酸与凄凉之感!”
孙敬之轻轻拂着女儿的青丝,略微点了点头。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娘,回去吧!”若微手执绣帕,高高挥手,努力给她们留下一张可爱的笑脸,而身旁的紫烟早已泪眼朦胧。不想有离别的感伤,但是此时此景,谁又能真正免俗。
渐行渐远,家已然从视线中淡去,成了心中一个永远不曾磨灭的影子。
“爹,咱们还要走多远?”整日窝在车里颠簸,若微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快了,再有两日,到达登州,届时与朝鲜的秀女一道,改由水路进京,就不用这样辛苦了!”孙敬之看着女儿,眼中尽是怜惜之色。
“朝鲜的秀女?”若微闪烁着一双灵动的眼眸:“爹爹,朝鲜的秀女是选给谁的?”
孙敬之面上有些踌躇之色,犹豫半晌之后才说道:“是为当今圣上,由礼部派使臣去朝鲜选取的名门淑媛,以备后宫!”
“啊?”若微不由惊诧:“当今圣上,不是已经快五十岁了吗?怎么还在为自己选妃?”
“微儿!”孙敬之面上一紧,环视四周,不由低声喝斥:“你这性子,以后进了宫,可不能想到哪儿就说出来,遇事莫急,缓而再决,方才妥贴,可记下了?”
若微点了点头:“爹爹,我此去真的是给公主伴读吗?不会也像那些朝鲜秀女一样,给老皇帝……”若微吐了吐舌头,“应该不会吧?”
孙敬之又气又急,也不知怎样对她说才好,说她自小聪慧,可毕竟还是个孩子。这时紫烟插话道:“听说那日来咱们府传旨的是彭城伯夫人的家臣,老爷,这彭城伯夫人又是何人?她与咱们小姐有何干系?为什么临行前老太爷交待抵京之日要带小姐去拜会彭城伯夫人?”
“对呀?”若微也是一头雾水,殷切地注视着孙敬之,希望他能为自己解开迷团。
孙敬之无奈之下,只好说道:“也罢,不与你说清,恐怕你不知深浅,徒惹事端。那彭城伯夫人原是皱平人,与我们孙家原为交好世家,其夫彭城伯为永城人,为父在永城担任主簿之职时也常往来,当今太子妃即出自她家,太子妃……”提到太子妃,孙敬之表情一顿,有些许的不自然。
若微心中起疑,仔细看着父亲面上表情,只是觉得有些怪异。而紫烟则仿如大彻大悟:“我知道了,那太子妃定是想为自己的皇子从家乡选一位……”
“紫烟!”孙敬之将她喝住,紫烟立即把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可是若微早已明白,她仰着脸望着父亲:“爹爹,可是要将我配给皇孙?”
孙敬之看着若微,不置可否,只说道:“一切都未成定局。”
若微顿感失望,她浅浅一笑:“爹爹不必如此,那皇宫是天下最繁华富足的地方,那皇孙也是人中之龙,女儿不觉得委屈,反而高兴得很!”
看她如此,也不知是真是假,孙敬之更为惴惴不安。
第六节 朝圣
隔两日到达登州,在这儿若微看到了“舟船飞梭,商使交属”的升平繁荣景象,在大海边的这个港口让她幼小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曾经以为唐朝的开元年间才是最最繁华的,而秦汉时期又是中国疆域最为辽阔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身处的大明永乐年间,也会是如此繁华与富足。
“孙大人,”登州公馆前早有候在此处的内使上前迎接,孙敬之上前见礼并悄悄递过一锭元宝,一切尽在不言中。
内使王充态度更见亲和:“上边早有吩咐,这一路之上甚为妥贴,孙大人自可放心,抵达京城,小姐入宫,以后定会显赫门楣,届时还要请孙大人多多提携!”
“如此,一路之上就有劳王公公了!”孙敬之陪着笑脸,小心应对,从来就是不喜官场逢迎,虽然才高八斗,但是从不应试,居于小小的邹平,就是为了享一生平静,没想到平地起风波,竟然还是要被卷入其中,况且那宫中远比官场更加险恶,他心中暗叹,面上只能仍装作欢喜,指派着仆人将箱笼物品搬进馆内。
而内使王充也指派宫监,在箱上贴好封条,他笑着解释:“孙大人误怪,如今同行的还有五位朝鲜美人,十余位侍女与厨娘,箱箧众多,这一路之上怕混了,况且吃穿用度宫中自有调度,小姐只要携带贴身物品即可。”
孙敬之点头相允。
第二天一早,一艘大船,和两艘护航小船驶离了港口。
若微站在船头,冲着岸上父亲越来越小的身影,高高挥手,这一次她依然没有落泪。
当父亲的身影完全模糊的时候,那蓬莱阁还依然清淅可见。
“蓬莱阁虎踞丹崖山巅,云拥浪托,果然美不胜收。”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若微回转过头,朝鲜美人?
一个朝鲜美人,年约十七八,身穿上黄下红七彩锦缎织就的民族服装,华美、艳丽又不失淡雅、轻盈,头发也不似汉人那般,只是简单的梳成一条乌黑的辫,以红色彩布条系在脑后,更显青春与朝气,她静静地站在若微身后,正望着蓬莱阁出神儿地说着。她看到小小的若微,不由怜惜道:“你这样小,也被明朝皇帝选了来?”
若微面上一黯:“说是入宫给公主伴读,可是谁又能说得准呢?一入宫门,就身不由已了。”
那朝鲜美人眼露悲戚,不由伸手将若微揽在怀中:“我妹子也如你一般大,以前总和我睡在一起,如今也不知她怎样了?”
“姐姐。”若微见她生的美丽,人又亲切和气,不像其他几位朝鲜女子那般孤傲,也不由自主地亲近起来,她仰起脸问道:“你知道这蓬莱的传说吗?”
那女子点了点头:“蓬莱素有人间仙境之称,传说蓬莱、瀛州、方丈是海中的三座神仙,为神仙居住的地方,相传吕洞宾、铁拐李、张果老、汉钟离、曹国舅、荷仙姑、蓝采和、韩湘子八位神仙,在蓬莱阁醉酒后,凭借各自的宝器,凌波踏浪、飘洋渡海而去,留下‘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的美丽传说。”
“姐姐身处异乡,却对我们中原的事物如此熟悉,想来定是一位才女了!”若微听得有趣,不由拍手称道。
“才女?”那女子面露悲色:“若非这才女之名所累,也许还可以逃过此劫。”
“劫?”若微眼波流转,一派天真之色:“姐姐怎知一定是劫而不是福?刚刚姐姐说的好,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今日我们也是从此地驶航,既如此,就奋起一搏,争个局面出来也不一定呢?”
那女子更加悲凄,搂着若微,不由叹息:“你倒天真,竟当咱们去的是什么仙境不成?”
若微不由一顿,随即说道:“海上沙门岛,停帆数日留。唳月鸣孤鹤,扬波见戏鸥。”
那女子面上终于缓和,露出喜色:“这是我朝高丽恭愍王副使李崇仁所作的《沙门岛偶题》?”
若微点了点头:“听说他是在路上突因大风被困阻登州,虽然遭遇凶险有家难归,但还是被海上岛民老妪织网、孩童驾舟与大海扬波戏鸥的美景所打动,所以才会有此诗句流传下来,姐姐你看,你的国人都已做出表率,既来之则安之,不要辜负命运的安排,暗自悲古怀秋的,好没意思。”
那女子初听之下,不觉怎样,细细品味,不由哑然:“本来看你与父相别,担心你哭泣伤心,才出来相慰,不想反而让你来劝我,真真让人羞愧。”
“姐姐,我叫若微,你呢?”若微很喜欢她的清丽与温和,不由心生亲近。
“我,姓权,名福姬。”拥着若微,她的脸上是淡极的一抹笑容。
“福姬。”若微默念,有些痴痴地说:“极好的名字。”
此后顺风顺水,一路无恙。
到达都城应天的时候,恰恰是若微的生日。但是这样一个生日除了远隔千里的父母家人,还有谁会记得呢,若微抚着手上的玛瑙手串,这是爹爹在临行前替自己带上的,说是送给自己八岁生辰的礼物,若微笑了,爹爹真好,心细如发,娘也真幸运,在盲婚哑嫁的朝代,还能遇到这样的夫君,体贴入微,关爱备至,真是一件幸事。
下了船,自有人来迎。
行至宫门口,被指引着纷纷下车。
一位头戴乌纱幞头、穿织金蟒袍的太监总管在一群小太监的簇拥之下,端详着众位朝鲜美人,一一审视如同典选。
蟒袍是一种皇帝的赐服,本不在官服之列,而是特别封赏给内使监宦官的赐服,获得这类赐服是极大的荣宠,此人是谁呢?
“他便是司礼监黄公公”。福姬仿佛知道若微心中所惑一般,悄悄低声告诉她。
原来是他。
偏偏此时,黄俨的目光正落到若微身上的时候,若微立即上前两步,笑嘻嘻地深福了一个礼,口中说道:“给黄公公见礼!”
黄俨微微一愣,随即伸手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朗声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彭城伯夫人力荐的邹平小才女了。”
若微面上一红:“黄公公说笑了”,然而一双灵动的眸子丝毫不见退却与窘迫,黄俨点了点头,目光又扫向一众朝鲜美人:“各位美人请随咱家进宫吧。”
由皇城南端的洪武门进,经过承天门与端门,又过了午门,恍然看到五座石桥。“姐姐,这就是‘内五龙桥’,桥下就是内御河。”若微轻声说道,权氏福姬点了点头。
过了桥就是奉天门,由南向北依次建有奉天、华盖和谨身三大殿。三大殿的东侧有文华殿和文楼,西边有武英殿和武楼,统称为“前朝”五殿。
三大殿之后,是皇帝与后妃生活起居的地方,名叫“后廷”。处在中轴线位置上的是乾清、交泰、坤宁三宫,左有柔仪殿(东宫),右有春和殿(西宫),两殿相对。东北角为东六宫,西北角为西六宫。在春和殿西侧还有御花园。
一众朝鲜美人,都低着头,露出洁白如玉的颈子,只是偶尔不经意间交换的眼神,才暴露了她们的心事,本以为远离亲人,来到千里之外的外邦,自己的命运犹如落花般可怜,然而一路之上的繁华,都城的雄伟与禁宫的巍峨,让她们彻底明白,比之永远居于那个贫瘠岛屿的国人,她们的命运不知要好上多少。
众人被安排在西宫的一排偏殿之内,稍事休息后即分别沐浴更衣,以待夜晚来临时,殿前见驾。
西窗之下,权氏福姬一人凭窗远望,显得那样孤寂无依。
而其他几位同来的朝鲜美人聚在一起,用略显生硬的汉语,描绘着她们在禁宫之中看到的精致绝伦的宫殿和满眼所及的繁华之景,还有那许许多多叫不出名的物件、摆设。其中更有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还拉着派来服侍的宫女,好奇地看着她的头饰与珠环,甚至是用手摸着她身上那件宫服的料子,神情中透着惊讶与赞美。
宫女不由掩面而笑,只说道:“我们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能算得了什么?比起主子们的,都不过是些不堪入目的衣料、玩意儿。等日后几位贵人见了陛下,仰了天颜,得了龙宠,那赏赐连绵不绝,只会耀花人的眼,到时候,贵人们才看不上我们的这些粗布衣裳!”
众朝鲜美人听了,无不惊呼赞叹道:“原来这就是天朝上邦,果然是物华丰美,人杰地灵,原来黄大人说的都是真的!”
在她们的一派称颂与艳羡之词当中,悄悄响起一阵轻缓的箫音,那般哀婉缠绵,又声声扣人心弦。
众人立即鸦雀无声,不再言语。
是的,这柔和悠扬的曲音让人瞬间便清醒过来,这里再好,毕竟不是自己的家乡,远离故国、亲人,在这样的朱门宫阙中,等待她们的,也不仅仅只是锦衣玉食,还有数不清的争斗与沉浮,也许一同前来的姐妹在转瞬之间,就会成为血淋淋的决斗的对手,大家的心都沉了下去,有人对镜整妆,有人低声抽泣,更有人轻拂舞姿,低颂诗词,以精心准备晚上的面圣。
月儿初上,时辰到了,她们由太监和宫女们引领着,徐徐进入柔仪殿。
若微也在其中,她低着头,只看到自己脚上的绣鞋,静悄悄的,大气儿也不敢喘,大殿里寂静极了,说不出的压抑与恐惧。
好半晌,也没有人说话,若微大着胆子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柔和的美目,她是那样华贵雍容,微微有些富态,却丝毫不减她的美艳,此刻看着若微闪烁的眸子,竟然笑了,她微一侧身,转而看着龙椅上的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而天子的目光扫过众人,终于在一个人的脸上停顿下来。
那是福姬,若微明白,虽然福姬不是此行中最为美丽的,但是她的神态与气质俱合在一起,让她看来是那样的与众不同。
果然,天子开口了:“权氏福姬,工曹典书权永钧的长女?”
“权氏福姬参见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福姬字字如珠,缓缓跪下。
而其余众人也各报名号,依次跪拜。
第七节 东宫
听着司礼太监黄俨在大殿之上的奏报,若微的心波澜迭起,原来这几个朝鲜美人是各有来历,均不简单。除权氏以外,还有仁宇府左司尹任添年之女任氏;恭安府判官李文命之女李氏;护军吕贵真之女吕氏;中军副司正崔得霏之女崔氏。
最长的十八岁,年纪最小的崔氏才十四岁。
她们连同十二名侍女、十二名厨师一起被送往数千里之外的异国都城。离开家乡时,被选淑女的父母、亲戚哭声载道。五名朝鲜淑女频频回首,珠泪滚滚,从此家乡将只能在梦中出现,万里一别永分离!
想到此,若微心中不免难过。
这时又听到殿上仿佛唤起自己的名字。
她抬头一看,那是坐在天子下首的中年美妇正向她频频招手:“可是若微?走近些,让本宫看看清楚。”
若微起身,轻移莲步,稍近了些,又不敢太逾越了,这才又拜在殿中:“若微拜见娘娘千岁、千千岁!”
“免了吧!”王贵妃仍旧一脸和色,笑意不减:“刚刚唤你,恍然不闻,可是想家了?”
若微摇了摇头:“若微来到宫中,看到殿宇重重,楼阁森森,四下里皆是金碧辉煌,气势恢宏便恍如梦中,进得殿内仰见万岁和娘娘的真颜,更是觉得无比威仪,所以心生惶恐,一时失了神儿。”
“呵呵!”王贵妃不觉掩面而笑:“万岁,彭城伯夫人所言不虚呢,小小年纪,这一连串称颂之辞说得如此工整,果然是既美且慧,不仅姿容秀美,且聪明伶俐、出众得很!”
“贵妃说的是!”天子略略点头。若微这才知晓,这位就是贤名远播的王贵妃,不由抬头又多看了几眼,惹得贵妃又是笑声不断,而天子显然更加关注权氏,只听他突然问道:“福姬可有才艺在身?”
福姬尚未答话,年纪最小的崔氏献宝似地抢着回答:“回万岁,权姐姐玉箫吹的极好。”
“哦?”天子不由笑道:“吹来听听”。
立即有人呈上一只玉箫。
而权福姬并不为动,只听她低声说道:“这乃是口用之物,福姬还望陛下恩典,允我用旧时常用之器。”
天子点了点头:“去取来。”
随侍太监即出殿去取,不多时将箫送上。
权福姬微微侧身,手执玉箫,随即传出优雅动听的箫声。一曲终了,众人恍然不觉,片刻之后,才响起寥寥掌声,福姬抬头一望,这击掌之人正是龙椅上的天子。
当日即传诏,权氏福姬被册立为贤妃、任氏为顺妃、李氏为昭仪、吕氏为婕妤、崔氏为美人。
若微最终被带到东宫,在这里她见到了太子妃。
见到太子妃的时候,两个人都不由得愣住了。
若微完全愣住了,天呢!她心中一阵惊呼。因为她发现眼前的太子妃居然就是爹爹那天手中画卷上的人。大明的当朝太子妃与爹爹会有怎样的干系?一时间心中浮想联翩。
而太子妃张妍此时的惊心,是因为虽然她早就已然想到,他和她的女儿本该如此出众,不管心中如何苦涩,如何有心里准备,但是初见之下,如新蕾般娇俏的若微还是带给她太大的震撼。
微微的冷场,居然还是若微先打破僵局。
“娘娘!”她扬着小脸,面上含笑,小小的酒窝漾出的全是开心和喜悦。没有胆怯与畏惧,也没有少小离家的悲凉与可怜,只是一片澄净的童真,那一刻,终于让太子妃张妍放下芥蒂,她张开双臂,将若微揽在怀中。
“母妃!”穿着淡紫色袍子的小小少年倚在殿外轻唤一声。
太子妃冲他招了招手:“基儿,快来,这是若微!”
他和她就这样相遇了,在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在东宫太子妃的寝殿中,一个如梦中之花,娇美可人,一个似衔玉公子,在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都有微微的意外。
那意外是因为熟悉,是的,虽然是这一世的初见,然而那眼神儿偏偏如此熟悉。
没有王孙公子与深闺小姐的初见之时的羞涩与慌张,有的只是熟悉和亲近。
“母妃,这个妹妹怎么如此熟悉?”皇长孙朱瞻基愣愣地问道。
而若微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她走过去,盈盈一拜,口称“长孙殿下”。只是私下里,低唤一声“瞻哥哥!”
是逾越吗?
肯定是的。
可是她偏偏叫了。
从得知自己要进宫那一刻起,若微就明白,从此自己便要在大明后宫之中历经沉浮,生死存亡与荣宠,全都要看自己如何去走。
与其被动的接受,让别人左右命运,不如自己去经营,去拼搏。
皇孙与皇帝,仿佛差了十万八千里。
然而取悦之道,都是一般无二的。
所以,不管以后如何,如今在宫中一日,就要让他们喜欢自己。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安然无恙地等待自己慢慢长大,等到羽翼丰满的时候,是真的要凤凰在天,还是四海遨游,那时,便多了些博弈的空间,不是吗?
她的这一声低唤,让朱瞻基面上一红,不由拿眼狠狠瞪了这小妮子一眼,随即走到太子妃身边低声耳语,太子妃看在眼里,娇笑连连,随说道:“你自己不问,却让母妃来问?”说罢又拿眼瞧着若微,似有深意。
若微走近几步,微一福礼:“殿下有何疑问?若微愿解其详!”
“呵呵!”太子妃笑不可止,轻轻推了一把朱瞻基。
瞻基定了定神,朗声说道:“若微,是哪两个字,可是若似蔷薇之意?”
若微显然没有想到他会关心起自己的名字来,稍有一顿,随即说道:“回殿下,若微,是浮若微尘之意,取自‘一兴微尘念,横有朝露身,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因为家父喜欢王维的诗,也喜欢淡泊的生活意境,所以才给我取名若微。”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太子妃张妍心中一紧,往事历历在目,不觉神情恍惚,于是说道:“基儿,你带若微在园子四处转转,明日还要去见咸宁公主,多少提点一二。”
“是!”朱瞻基与若微双双福礼退出。
走出殿外,若微长长舒了口气。
“怎么?”朱瞻基有些不解。他止住步子,再一次忍不住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而若微仿佛早有准备一般,仍旧冲着他甜甜一笑,并深深福礼。
“你为何拜我?”朱瞻基一愣,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五岁的女孩,只是不知为何突然有一种压迫感袭来。
“我怕以后不小心得罪殿下,所以先行拜过。”若微仰着一张小小的笑脸,朱瞻基又是一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原来书中说的‘笑靥醉人,秋波流动’就是这样的,他心中微微一颤,语气变得更加和缓:“你又怎会得罪于我?”
她收了笑容,一双如玉的纤纤小手揉着粉色的衣带,终于脸上有了几分与年龄相符的胆怯之色:“在宫里,什么都有可能,所以,我怕。”
如果说初见时的笑靥如花让他惊目,那么此时的怯怯娇柔就是让他不由心动。
“别怕!”他脱口而出。
她又笑了,亮亮的眸子中闪烁着期望:“瞻哥哥”。
他依旧面上一红,悄悄扭过头去,轻不可闻的应了一声:“若微”。
“嗯!”她响亮的应着,终于,他的面上也有了几分笑意,于是花园中,他在前,她在后,他向她细细介绍着东宫的殿宇与陈设。
“此处,就是你的居所!”瞻基指着一处极为清幽的院子说道。
“静雅轩”,若微看着顶上的匾额不由念出了声儿。
这里位于太子宫西南侧,是个独立的小小院落。园内屏山镜水,竹柏青葱,十分的幽静。
“我喜欢!”若微笑了,脸上纯净得犹如一池碧水,看得人有些心惊。
第八节 权妃
画檐初挂弯弯月,孤光未满先忧缺;遥认玉帘钩,天孙梳洗楼。
新被册封为贤妃的福姬静静地坐在镜台前,任由一众侍女为自己换上薄如婵翼的纱制睡衣,轻薄如冰绡,朦胧如梦,雅中藏艳,穿在身上,隐隐露出里面水红色的抹胸,不知有多诱惑?多风雅,堪为古往今来最令人销魂的装饰!什么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什么叫“一枝红杏出墙来”,什么叫“淡极始知花更艳”,如今她才全然明白。
一头乌黑的秀发随意倾泻在身后,淡点胭脂,轻描娥眉,如此一切准备就绪,当那一抹明黄的身影出现在殿中的时候,众人悄声退下。
背转过身去,静候他一步一步走近。
肩头被他轻轻扳过去,以手轻托下颚,逼着自己与他对视。他,相貌奇伟,美须髯,坚毅而棱角分明的五官,充满锐气与睿智的眼神,嘴角微微扬起的隐晦而优雅的笑意,无一不散发着成熟男人的气质与魅力。
那一刻,自己几乎有些许的窒息,不能与他直视。
他轻轻一带,她即重重跌落榻间,他欺身而上,气息急促,福姬微微发窘,终于扭过头去。“听说,离开朝鲜之后,你曾投海自尽?”他问。
她沉默无言。
他伸手轻抚她的面颊,福姬身上一阵颤栗。
“就这么不愿意入我的后宫?”他语态中带着戏谑。
她依旧不语。
他的唇印在她的唇上,此时终不能言。
芙蓉帐里度春宵,始是恩泽新承时。
第二日清晨,当福姬自梦中醒来,除了那尚可闻息的龙诞香和榻上的落缨点点记录着昨夜的一切,而他早已离去,殿内跪拜的太监宫女随之奉上天子的赏赐,荣宠与恩典接踵而来,于是,整个应天城皆传诵一时,新近册封的朝鲜妃子权氏成为铁面皇上之新宠。风头之劲,一时无人能敌。
去柔仪宫拜见贵妃,各宫妃嫔首次相聚,礼来复往,一时有些应接不暇,周旋应对中实在无趣,好容易挨到王贵妃乏了,众妃散去,她也领着贴身侍女走出柔仪宫,在花园中缓步而行,看似偶然,又仿佛命中注定,她与他再次相见。
他揖手而拜:“参见母妃!”
福姬如遇雷击,呆立当场。而侍女太监纷纷上前:“参见汉王殿下!”
“汉王?”福姬显然愣住了。
“回母妃,正是高煦!”他一身亲王正装穿着,哪里会有错。
她才明了,难怪当日他会出现在登州,会在迎接朝鲜使臣与众淑女的队伍中,原来他就是在当地就藩的汉王,那么他当日种种照拂与体贴,不过是替他的父皇,朱棣所作的份内的差事。
她心中一时苦涩难当,不禁回想起当日,远离故国朝鲜,自己恨泪轻垂,夜间在行馆心绪难平,独自吹箫排遣心境,远远的有人以笛音相和,烛火中虽然朦胧,但是自己分明看的十分真切,那俊朗的身影已然深深地印在自己的脑海中。
笛箫相和,凄楚缠绵、如泣如诉、娓娓道来,音色醇厚甜润,旋律扣人心弦,可谓珠联璧合。这就是所谓的知音吗,恍如一阵春风吹皱一池春水,从此心中便有了他的影子,挥之不去,引得时时泛起阵阵涟漪,而如今才知道,不过是梦一场,梦醒了无痕。
也罢,难不成还做痴人之想吗。
挺直身形,轻移朱履,就此错过。
同样是入宫后的隔日清晨,若微早早醒来,自离家之后,夜夜都与紫烟同处一室,如今紫烟被送到王贵妃宫中学习宫规,自己还真有些不适应。
“姑娘!”一个眉清目秀的宫装侍女走进室内:“姑娘不多睡一会了?”
若微看着她,年纪虽然比自己大些,但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清秀举止得体,不由心生欢喜,她面上一笑说道:“换了地方,睡不安稳,索性不睡了,姐姐是哪宫的?”
那女孩掩面而笑:“姑娘如此称呼,奴婢可不敢当,奴婢湘汀,是太子妃跟前的,如今奉太子妃之命前来服侍姑娘!”
“哦?”若微双手拍掌,一派喜色:“真的,那太好了,只是若微自小顽劣,初入宫中恐怕时时失仪,日后可要请湘汀姐姐处处提点,多多照拂了!”
“姑娘说的哪里话,奴婢实不敢当呢!”湘汀看她年纪虽小,但是言辞清晰,字字如珠,又长得娇美可人,也生了亲近之心,方又说道:“既然太子妃把奴婢派给姑娘,自然是事事以姑娘为先,替姑娘周全了!”
若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抬眼环视室内。赫然发现从家里带来的那两只大箱子,如今就在窗根底下。
湘汀好像明白了,指着箱子说道:“姑娘,这是黄公公派人送来的,上面的封条还未除去,姑娘请清点清点?”
若微笑而不语,走过去一把撕开封条,打开一口箱子,随又合上,转而打开另外一口。
湘汀虽然略有不明,但是念头一闪,觉得应该回避,于是转身出去,嘴上说着:“我给姑娘打水洗脸,”不多时当她手捧铜盆再次进屋的时候,看到若微举着一对赤金镶珠耳环,笑嘻嘻地走近她:“姐姐,这个送给你当见面礼,可莫要嫌轻呦!”
湘汀颇感意外,但是看她仰着一张笑脸,笑容如此真挚,眼神又这般纯真,也放下芥蒂,诚心劝道:“姑娘初入禁宫,恐怕以后少不得要各宫来往,打点应酬,湘汀与姑娘虽为初见,但自是诚心相待,这个就免了吧!”
若微收了笑容,眼睛微微湿润:“姐姐真是善心人,我家虽为书香世家,一方大户,但是祖辈父辈都是清俭的读书人,并不是殷实富足之家,即使如此,家人怜我小小年纪独自进宫,所以还是尽力为我准备了所需银两物品,我也知道这些东西只怕有出无入,难以应付。可是,与其费心打点那些不相干的人,倒不如把它当作信物、赠给喜欢之人,这对耳环还是我娘成亲时戴的呢,我把她送给姐姐,天天看着,也好安慰我的思亲之情,姐姐就收了吧!”
若微说着,走了过去,踮起脚高高地举着手,要亲手给湘汀带上。
湘汀还想拒绝,但是看到她如此真挚,不由心中一热,略微屈膝就着若微的手,任她为自己带好。
换上宫中备好的衣裙,梳好头发,稍加妆点,又略用了一些粥点,若微就跟在湘汀的身后,来到太子妃的寝殿。
太子妃今日神情有些倦怠,仿佛夜间休息的不好,眼圈微微有些发黑,若微小心翼翼,将一切尽收眼底,又不露声色,依旧笑嘻嘻地请安,行礼。
看她笑意吟吟,太子妃张妍才稍稍安心:“若微用过早饭了吗?”
“回娘娘,用过了!”若微抚了抚肚子:“宫中的点心真精致,看得人都舍不得吃,所以喝了两碗粥,撑得都快走不动了!”
“呵!”看她一派天真,张妍也不觉莞尔:“这孩子,光喝了粥,不到一会儿就该饿了,今儿还要去城曲堂陪咸宁公主读书,恐怕这午膳也早不了呢!”
“啊?”若微面上一惊:“这可怎么办呢,一会儿陪公主读书的时候,若微肚子叫了起来可怎么好呢?公主定我一个失仪之罪,会不会拉下去……”说到此,她惊恐地捂着嘴,一双眼睛求助似地看着太子妃。
太子妃张妍被她逗得是忍俊不止,连带殿中的侍女太监也都笑出了声。
太子妃张妍招了招手,若微走到她身边,她把若微拉到怀里,细细端详,面上充满爱怜:“你呀,看似伶俐,却内则憨实,咸宁公主是万岁最为宠爱的公主,不仅文才女工出众,就连骑马射箭都样样皆精,命你去给公主伴读,不过就是解个闷罢了,你越以真性情相待,方能让她更喜欢,若是处处拘着自己,小心畏缩,恐怕用不了两日,公主就会把你退回来!”
“哦!”若微眨了眨眼睛:“谢娘娘提点,若微一直以为,公主为金枝玉叶,定是刁蛮得紧呢,想着今天去见公主,我昨儿一夜没睡,现在心里还扑通扑通呢!”
太子妃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下:“真是个孩子”,又转而吩咐湘汀:“领若微到城曲堂”。
“是!”湘汀恭敬地应承着。
第九节 伴读
西六宫主体建筑坐北朝南,穿过高大的殿宇。来到西南角,这儿是三处小院,重楼复道,总称“城曲堂”。前有月台,宽敞明亮,后有小院,幽雅清秀,隔山石树后又建书楼一座;其南亦有一院,为不规则形状,西南角设假山,又置花木,间置湖石,显得幽曲有趣。
“姑娘,这就是城曲堂,是万岁特意赏给咸宁公主读书用的!”湘汀代为介绍。
“那公主不在这儿住吗?”若微愣愣地问道。
“咸宁公主是徐皇后诞育的,自然娇贵,如今皇后故去,陛下特意令王贵妃代为抚育,晚间就住在她的宫中!”湘汀用手抬起低垂的柳条,娓娓道来。
“啊,那太可惜了,我看这处院子比东宫、西宫那些殿宇都要好呢!”若微满是遗憾,嘟囔着。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爽朗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若微驻足定睛一看,开口的正是站在书楼上凭栏低头观望的一位宫妆美人。
她身穿红色烟纹碧霞罗,白色散花如意裙,鬓发如雾,燕尾垂于胸前,斜插白玉兰翡翠簪子,脸色娇艳眉似春水。
好一位美丽绝伦的大明公主,若微在心中暗叹。
“奴婢参见咸宁公主!”湘汀给若微递了个眼神,立即跪拜。
而若微仍仰着头愣愣地望着咸宁,忽地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也学着湘汀的样子:“若微参见咸宁公主!”
咸宁公主看着那小丫头灵动的眼睛转来转去,不知她想些什么,心中正是好生奇怪,想开口相问,又觉得这样楼上楼下的答话有些不便,遂冲她们招了招手,示意她们进内堂回话。
室内厅堂敞丽,装饰精美,四扇雕花木门将书房与客厅“隔离”,方正平直的书桌,展现落落大方的风骨;镂空木屏风亦典雅清秀,几竿翠竹掩映其后,虚灵典雅,四周八角形的玻璃宫灯使这原本寂静充满雅韵的殿宇,更添瑰丽轻灵之感。
“喜欢这里?”咸宁公主对这个小自己很多的女孩充满了兴趣,好端端的父皇怎么会突然给自己找来伴读,而且偏偏还是这样一个稚龄女孩儿。
若微点了点头。
满心的疑问在此时都化作好奇和好感,这个女孩灵动的眼神,甜美的笑容,丝毫不见做作羞涩,比其往日见到的宫眷和官家千金,要让人舒服得多,所以不由有意逗她:“这里好虽好,就是太过寂静了,夜晚来临,风声鹤唳,窗子上仿佛鬼影闪过,着实吓人,若是让你独居在此,你可害怕?”
若微闪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先是摇了摇头,随即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鬼神之说古往今来众说纷纭,若微觉得,心自清静即无所惧,‘月照云雾散,心清除外因’,我是个小孩子,每天不过吃饭、睡觉、看书、玩耍,没有害人之心,也自然不会有谁来招惹我。”
“呵呵!”咸宁公主嫣然一笑:“看你小小年纪,倒有几分胆色,你且说说你在家时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看书、写字、画画。”若微抬眼看了一下在立于室内的几位宫女,眼睛四下张望着,嘴中继续说着:“被娘押着弹琵琶、被紫烟盯着做女工,还有,有时会拉着继宗偷偷跑出去玩儿。”
“姑娘!”湘汀忍不住出言制止,哪知公主正听的有趣,反而一挥手:“你们都下去侍候。”
“是!”不仅湘汀,连着那几位都宫女都福礼退到楼下侍候。
“被娘押着?被紫烟盯着?紫烟是谁?继宗又是谁?”咸宁公主听她说的有趣,不由问出心中所疑。
“嗯?”若微这才自知言之有差,吐了一下舌头,有几分忐忐地悄声问道:“公主殿下,若微是不是逾礼了?”
“无妨,在这书楼之上,不管那些规矩,你只说来,我听着仿佛有趣得很。”公主随即拿过桌上的一碟果子,递给若微。
若微以笑相谢,也不推辞,边吃边说:“我娘希望把我培养成十全才女,所以日日紧逼,丝毫不放松,而紫烟是我娘派来的监工,天天盯着我绣花针织,继宗是我兄长,但凡我稍稍得闲,就会央求他带我溜出去玩。”
“想不到,宫城之外的女孩儿家也是如此,要学这许多技艺,不管爱与不爱,都要苦苦研习。”咸宁公主不由叹息连连:“我还道只是生在帝王之家才有这许多的无奈,没想到你也如此!”
“咦?”若微看着公主:“我也没有想到,本想着公主是金枝玉叶,定是想学就学,任性而为,没想到也要学这些技艺吗?”
咸宁公主笑了:“当然要学,父皇母妃督促我们很是严格,不然你以为如何?”
“啊,我们民间女子学这些,不过是为了日后嫁个好夫君,可是身为公主,天之骄女,即使什么都不学,天下男儿也会趋之若骛的。”若微撑着小脸,呆呆地思量着,不经意间竟然把心中所想全数说了出来。
咸宁公主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见她粉面娇颜,一派天真纯净之态,不由伸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捏:“你呀,你还这么小,竟会有这样的念头。真真好笑。”
两人虽然隔了五六岁,但是相见即相融,谈笑间一晃到了晌午,公主特意留若微一起用膳。
消息传至太子妃宫中,张妍心中喜忧参半,望着案上那本《金钢经》,她自言自语:“敬之,你的女儿,终究与你不同,她没有承继你的淡泊与中庸之道,她比你知道进退,也比你积极,”打开经书,再一次从卷首开始悉心诵读。
颐和轩位于太子宫东北部,在金碧辉煌的皇宫中显得风格有些独特,主殿坐南朝北,面阔五间,据岗临湖,经松林绿荫下假山石蹬通向湖边,湖边有一座玲珑小巧的八角亭晴碧亭。
正殿左右和南部,活泼交错的布置着风入松书屋、静宜斋、四知堂等小型殿阁,由短墙和回廊相连,形成了一个既封闭又开敞的庭院,在参天古松的掩映下,松涛阵阵,寂静安谧,实在是一个诵读诗书的佳境。
这里便是皇长孙朱瞻基的居所。
此时,他正坐在湖边的八角亭上,手拿一本书卷,仿佛潜心研读。
站在他身后侍立的太监小善子轻咳一声:“长孙殿下,二皇孙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穿紫袍的胖胖的十岁左右的少年跑了过来。
“大哥!”他跑得风风火火的,进了亭子一时几乎不能停步,朱瞻基伸手轻轻一拉:“瞻墉,说过多少回了,还是这样毛燥,当心母妃看到,又要训你!”
“大哥,听说你的小妃子进宫来了,快带我去看看!”二皇孙朱瞻墉一脸兴奋,眼珠乱转,冲着朱瞻基挤眉弄眼。
小善子“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二皇孙,若微姑娘在静雅轩,奴才带您过去看看?”
“好啊!好啊!”朱瞻墉立即拍手称好。
“瞻墉!”朱瞻基狠狠瞪了一眼小善子:“皮又痒了,还是又闲了,这儿没你的事,下去吧!”
小善子吐了吐舌头,立即退下。
“咦?”朱瞻墉转动着眼眸,索性坐在瞻基对面:“大哥怎么了,以前得了好东西,不是都拿来给弟弟看吗?”
朱瞻基默而不语,他不由想起了前几日与太子妃的那番对话。
在太子妃的寝殿之中,每日的晨昏定省请安之后,太子妃特意将他留下,退下宫女太监。定定地凝视着他,唇边淡淡地浮起一丝笑容,语气十分和缓:“基儿,过两天,有个女孩儿要进宫……”
朱瞻基坐在下首,对上母妃的眼睛,似乎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你是皇长孙,皇上对你,事事挂心。入学、讲读、找师傅,都是早早吩咐下去筹办的。如今,自然也要为你预先留意一些人选,以备日后,你出宫建府,身边也好有个体贴的人!”太子妃十分小心自己的措词,唯恐说的深了,怕他多想。又怕说的浅了,他不明白这里面的根由,心中不由暗暗怪母亲多事,早早的弄来一个女孩儿,又不能给了名份,不奴不妃,实在是尴尬得很。
朱瞻基却一下子就懂了。
从小,他就比一般的孩子要早熟。他是太子的长子,当今圣上的皇长孙。却是由皇祖母,早逝的徐皇后抚育长大的。
一直到徐皇后逝世,他才搬入太子宫,所以对于太子妃,他始终没有二弟瞻墉那样自然而亲近。
宫中的形势,让他和她,不像是一对母子,倒像是两个并肩作战的战友。
“母妃,她,是皇爷爷定下的?”他问。
太子妃心中一惊,没成想他开口要问的却是这样一句。
她深深吸了口气:“是你外祖母向皇上推荐的,她居邹平,父为永城主簿。”
刚刚说到此处,朱瞻基恍然懂了,他立即站起身,拱手而揖:“母妃放心,儿子明白了!”
“明白了?”太子妃面上一沉:“你明白什么了?”
见他默而不语,这份与年龄毫不相衬的少年老成,说不出是心痛还是不忍,她摇了摇头,连忙解释着:“只是到宫中给咸宁公主为伴读的,一切都不是定数。母妃告诉你,就是因为皇上命她住在太子宫,由母妃代管,日后你们难免见到,所以提点一二,并不是现在就要指给你,或者定下什么名份,一切的一切,还要看你们有没有缘分!”
“是,儿子明白!”朱瞻基连连点头。
“哥!你想什么呢?”朱瞻墉见瞻基半晌无语,不由伸手推了推他。
“没想什么!”朱瞻基这才回过神来。在那天以前,对于母妃口中提及的那个女孩儿,他心里很是有些抵触,母妃口中一句“居邹平,父亲在永城为官”,他就立时明白了,与母妃同籍,与外祖父同城为官,这里面错综的关系,不点自透。
而她的进宫,又是皇祖下旨,就显然确定了她的身份,备位东宫,入宫待年,她应该就是自己日后的王妃。
心中说不出的沉重,从小长在深宫之中,天子的宠信,妃嫔的邀宠,什么是情?什么是爱?他不知道,那《诗经》中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又是何意?
那文人才子口中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又是一种怎样的境界?
还有曹植的那篇传世之作,给世人描绘出怎样的一个女子?
洛水之畔,踏着绣着精美花纹的鞋子,拖着雾一样轻薄的纱裙,隐隐散发出幽幽兰香,在山边缓步徘徊;偶尔纵身跳跃,一边散步一边嬉戏;左面有彩旗靠在身边,右面有桂枝遮蔽阴凉;卷起衣袖将洁白细腻的臂腕探到洛水之中,采摘湍急河水中的黑色灵芝。
宛如神祗,浑身焕发出一种慑人心神的绝世神韵。
这便是美丽的宓妃。
曾经在他心底,也默默地憧憬过,他的妃子,他的爱,真想亲历一回人世间至纯至真的情爱。
然而,想不到自己的梦,还未及去做,已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牢了,安排了,剩下的路还有什么乐趣?
可是直到前两天,看到若微。
他惊了。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
稚气?美貌?纯真?
是如花的笑魇,还是怯怯的神情?
是那句“一兴微尘念,横有朝露身,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淡泊与爽朗?
他乱了,只知道她,那个小小的孙若微,仿佛在一瞬之间,一双小手便牢牢地抓住了他,触及着他心底的那抹温柔,一句“瞻哥哥”、一个纯真无邪的笑脸便让他觉得,这宫里的日子也不再是那般清冷与无奈。
“走,瞻墉!”他站起身,朝回廊走去。
“去哪儿?”瞻墉呆呆地问了一句,今天这样阴晴突变的兄长,在他的记忆里是如此陌生。
“去见若微!”他笑了,声音中带着欢愉。
“若微?”瞻墉挠了挠头,仿佛恍然明白,立即兴高采烈地跟了过去。
文华殿内的上书房里,便是东宫皇孙们授学的地方。
听咸宁公主讲,当今圣上对皇孙们的学问要求极为严格,大约是清晨卯时三刻起读,下午申时以后才可散学,虽严寒酷暑而不辍。一年之中,除了端午、中秋、万寿节、皇孙本人的生日等五日可免入书房读书,除夕可以提早散学外,均没有假日。
若微悄悄跟在咸宁公主身后,看着皇孙们都一个一个依次入内之后,两个人才悄悄趴在窗户上,向内观望。
只见书房内有凳椅四张、高桌四张,书籍笔砚置于桌上。正中为师傅特设桌椅一套。
皇孙们入内之后先向师傅行礼,姚广孝不肯受,微微侧立于桌前,于是皇孙们即向座位一揖,以师傅之礼相敬。
“皇孙们六岁而入学。”咸宁公主小声说道,若微点了点头。
听湘汀说过,皇孙们读书前,还要由皇上亲自下令先举行郑重的仪式,然后才能开读。这就是入阁,朱瞻基入阁就学之初,朱棣便为他选任了一批颇有才学的高级官员,其中便以“靖难”功臣、太子少师姚广孝为首。
而读书的方式、方法也很讲究,最初是讲官讲一句,皇孙们跟着照读一句,或五遍,或十遍,读重于讲。
十岁之后,便注重辩学。
老师会像给学生留作业一样,挑选一些政治问题让皇孙们处理,或是口头裁决,或是笔答,以此将书本上的知识与实际相连,活学活用。
今日辨学的题目就看似简单实则内涵深远,即是:儒学之要义。
与皇长孙朱瞻基一同在东宫书房读书的是四位年长的皇孙,除了朱瞻基以外,还有同母弟弟二皇孙朱瞻墉,太子侧妃郭氏所出的三皇孙朱瞻垲,太子侍姬李选侍所出的四皇孙朱瞻埈。
题目一出,二皇孙朱瞻墉与三皇孙瞻垲当下便奋笔疾书,四皇孙朱瞻埈则低头深思。若微抬眼向里望去,只看到朱瞻基稍加思索片刻,即低头执笔,这才略略安心。自入宫那天起,不知不觉,便将自己与他的一举一动连在了一起。
稍后,各人将答案呈至太子少傅姚广孝面前。他展卷一一阅览,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片刻之后,他才重新将目光投向殿内的诸子。
他的目光最后投向了左侧第二排的瞻墉,“将你的文章念给大家听听!”
“是!”瞻墉起身答道:“孔子的学问博大精深,瞻墉认为,唯‘君子’是为第一要义,因为它简单明确,就是通过树人,以达到世事的平和。论语中说道,君子有五仁:恭,宽,信,敏,惠。而君子的成功还要有:仁、知、永,仁是刚刚提及的五仁,知是知识,见识,领悟,经验等,永是勇敢,永恒,坚持。所以,瞻墉认为儒学精髓是,树人作君子,而仁就是作君子的要义。”
姚广孝不置可否,又问道:“你认为儒学精义与王道的关系呢?”
若微暗暗偷笑,原来这才是朱棣将他派作太子少傅,督学皇孙们的真正目的。
瞻墉想了想,才回答:“孔子儒学中的‘以和为贵、天人合一’,‘以德施政’和‘礼下庶人’均是最高的治国思想境界,仁就是王道!”
这样的话似乎有些道理,又似乎过于狭隘地只理解了字面的意思,若微摇了摇头,默默一声叹息。
想不到,就是这样一声几乎不可闻的轻叹,让她险些现了原形。
“谁在叹息?看来有人对越郡王的话并不赞同!”姚广孝目光如炬,向窗边射来。
若微手心里全是汗,一阵心慌,就在这时,坐在窗下的瞻基站起身,只见他缓缓答道:“墉弟所说的确实极有道理,如果为君子,做到五仁,做到知、永,即为圆满。可是如果为君,以此为王道,则有些偏颇!”
“为何?”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站在窗外的若微不禁吃了一惊,这句话显然不是姚广孝问出的,也不是一脸不服气的瞻墉问出来的,而是从门口进来的一个中年男子,俊朗的五官,带着与生俱来的一种霸气,深幽的眼神暴露了他的睿智和野心,举手投足间英气勃发又似乎有些孤独和冷傲。
此人是谁呢?看起来居然有几分眼熟,来不及细想,只听瞻基不慌不忙地说到:“王叔一定听过论语中的‘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君子求诸已,小人求诸人’吧?”
“是二皇兄。”咸宁公主凑天若微二边,压低声音说道。
二皇兄?就是汉王了,若微点了点头。只是,天啊,若微想起来了,他分明是在登州驿馆时每到夜深人静,以笛音与福姬姐姐的玉箫相和的那个人。
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
当日他一身青袍素服,看起来还以为是随行的护卫,想不到,他竟然会是当今天子的二皇子,手握重兵,在靖难之战中历下赫赫战功的汉王朱高煦?
那么,他与她的知音相和,是出自单纯的欣赏还是?
若微完全傻掉了,咸宁公主轻轻捅了捅她。她这才收回思绪,细细聆听室内的辩学。
“本王六岁的时候就知道,其意思就是说君子胸怀坦荡宽大,小人心地阴森恐怖;君子注重道义,小人只讲效益;君子遵章守纪,小人只求实惠;君子承担责任,小人推卸责任。对吧?”汉王低下头,看着瞻基,一脸的骄傲又有些刻意的戏谑。
姚广孝则站立一旁,笑看着他们对答。
“叔王说的极是,只是叔王可曾想过,那小人是从何处来的?为何会有小人?小人与君子有如此大的差异,那么当君子遇到小人时,该如何是好呢?为王者又该如何调和?如何权衡?”看着渐渐落入圈套中的汉王,若微心中不由暗笑,一生杀伐无数,以武力帮助朱棣夺取皇权的汉王一心一意想取太子之位代之,太子懦弱多病,不足为惧,可是偏偏出了一个贤名远播的皇长孙,虽然只是长孙,但是近年来似乎朱棣把全部的心血都放在栽培他上,有意要立其为皇太孙呢。
所以朱瞻基虽然年纪尚幼,却也成了汉王面前的一块绊脚石。
这时,一个看起来比瞻墉还小的衣着华丽的皇孙出列了,他便是三皇孙瞻垲,只见他站在瞻基对面义正严辞地说:“我们可以多设学馆,教化众人,把小人变成君子!”
朱瞻基淡淡一笑:“孔子儒学中的精要是‘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然而为君者,领导一个拥有千辆兵车的大国,不仅仅要认真律事,恪守信用,勤俭冶国,爱护万民,更重要的是要知权衡。万事万物,看似复杂,其实要义都十分简单,所谓王道,不过是权衡二字,乱世之奸雄,治世之能臣,不管是君子还是小人,亲民还是役民,仁还是暴,只有权衡,方能久安!”
此语一出,瞻墉立即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己的兄长,又调侃般地瞥了一眼汉王。
汉王着实有些意外,这样的话会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口中说出,难怪父皇会如此看重他。
若微看着入神,突然一旁的咸宁公主悄悄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又朝她使着眼色,于是她便跟在公主身后,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出文华殿,若微一路之上还在想着皇长孙朱瞻基的对答,只觉得他说十分有道理,比那些皇孙都要出众。
“瞻基果然出众,怪不得那么多的皇孙之中,父皇独独最爱他!”咸宁公主脸上是一丝别有深意的笑容,目光紧紧瞄着若微:“怎样?你看如何?”
若微的脸刷的一下便红了。
咸宁公主笑意更浓:“这下不怪父皇乱点鸳鸯谱了吧?”
若微眨了眨眼睛,对上公主的眸子:“公主在说什么?若微都听不懂,若微只知道来宫中,是给公主做伴的,伴读也好,为奴也罢,若微只知道以后处处跟着公主,受公主趋使,靠公主庇护,别的一概不知!”
“小妮子!”咸宁公主忍着笑,瞪了她一眼:“看你嘴硬到几时?既然如此,就跟本宫走吧!”
“走?去哪里?”若微一脸莫名其妙,怔怔地问道。
咸宁公主拉起她的手,一直往城曲堂走去:“不是为奴为伴吗?去替本宫把《女则》抄上个百十来遍。”
“啊?”若微苦笑连连,大呼悲惨。
第十节 竹马
正午日头高照,春困秋乏,整个宫里都静悄悄的,所有的主子都在歇午觉,就连值守的宫女与小太监都靠着殿门打着瞌睡。
百无聊赖,皇长孙朱瞻基索性放下手上的《贞观政要》,信步走出颐和轩,沿湖缓缓而行,不多时就来到了静雅轩外,要不要进去呢?瞻基有些犹豫,虽然同处在太子宫,可是除了最初的那次见面,就是前两天陪瞻墉去看她。
瞻基还没有一次,是自己一个人走进这所小小的院落。
为什么常常在院外经过,徘徊良久却不能入门?他自己也说不清。
今日上午在文华殿的书房内,与汉王的一番辩学,虽然以自己的明思和辩才为胜,但是他并不以此为乐,反而有些忧心忡忡。
他的父王——当今太子体弱多病,为人仁厚又有些懦弱,因为皇祖母徐皇后的力挺,众臣的拥护与立嫡立长的古训,才被皇爷爷立为太子。可是瞻基很清楚,皇爷爷喜欢的是彪悍坚毅又果敢英武的二皇叔,汉王。
所以,父王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常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感。
对于汉王在朝堂上下、皇宫内外的处处逼迫与挑衅,父王如如不动,依旧谦和内敛,一个人苦苦维持着这个兄弟和睦的虚假局面。
是毫无招架之力,还是以退为进,进而博得更多的赞誉与称颂?瞻基比任何人都清楚,是不得已的一种无为之冶。所谓“无为”,有的时候是审时度势、纵览全局后的一种高超的处事策略,而有的时候,也是无可奈何、无从应对,自己的父王该是后者吧。
当初是谁在皇爷爷面前说了句:“不看皇子,还可看皇孙。”
就是这样一句话,自己从小就被推到权力的巅峰之战中,成了太子党与汉王派两相对奕的砝码。就是皇祖母徐皇后,从小将自己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也是缘于此故。
努力地钻研经典、诗词、兵法、学习冶国之道,纵览史籍典章,哪些是出于喜好,出于自己的意志?不过是积极的顺受,为了父王与母妃,太子一脉的安全,而甘心充当这个砝码罢了。
当年的太祖,自己的曾祖父,大明的开国皇帝,朱元璋,也是本着立嫡立长,才放着立下大功、文韬武略的燕王不用,而是立了崇尚儒学的长子朱标为太子,只是太子体虚多病,英年早逝,于是又立了朱标的长子,皇长孙朱允文为储君。
结果呢?
一场靖难之役,战火从燕京燃至奉天,足足打了四年。
建文帝后皇子皇女,以及保帝的重臣,在这场血雨腥风中,都不得善终。
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
同样的格局,同样的角色,可是命运绝对不能相同。
瞻基握紧了拳头,再一次坚定自己的信念,不能。
谁能想到,生活在九重宫阙中锦衣玉食的皇长孙,从小便是在这样的压力下成长起来的,十二岁的少年,仿佛已经有些不堪重负,然而虽然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却仍然要执意前行,这应该就是长在帝王之家的无奈吧。
理清思绪,努力驱走心中的阴郁,朱瞻基终于走进了静雅轩。
院子里静悄悄的,穿过回廊,走过小径,瞻基不由愣住了,在屋前的花架子下,若微的造型十分奇特,在她的面前摆了一个小桌,上面放着一方小小的石磨,她的一只手正在推磨,而她的腿?左腿是一个金鸡独立的造型,稳稳地立在地上,而右腿却高高抬起,先是两只腿劈成一条直线,然后居然经过头部转向左侧紧贴左耳。
她的头发今天并没有梳髻,只是自然的分成两缕,以蓝色绸带系于胸前,一身雪白的衣裙,早以被汗水浸湿。
“你在做什么?”朱瞻基愣愣地问出了口。
若微抬起头,冲他甜甜一笑,没有丝毫意外和慌张之色,只是立即收了腿,理了理衣衫,刚要恭恭敬敬的行礼。
朱瞻基连忙拦下:“此处就咱们俩,何须多礼?”
“长孙殿下,今儿怎么有空来看我?”若微笑得甜甜的,却让朱瞻基面上有些发窘。
他怔怔地没有说话,眼睛盯着她面前的那方小石磨:“你刚刚在干什么?”
若微低下头指着小石磨问道:“小石磨,小石磨,快说呀,长孙殿下在问你话呢?”
朱瞻基这才把目光重新投向若微,他也笑了:“我在问你!”
若微拂了拂胸前的秀发,丝毫不见扭捏:“哦?殿下刚才明明是看着石磨在问话,我哪里知道是在问我?”随即又笑道,“好了,好了,不说笑了,我刚刚是在压腿呀!”
“压腿?”朱瞻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对呀,压腿是练舞的基本功,舞要跳得好,这腿就要柔韧自如,所以要每日坚持不辍地压腿,尽可能地利用一切时间,见缝插针地练功!”若微仰着脸,眸如皓月,看他似是不明,又解释道,“压腿就同男人们练习拉弓射箭一样。压腿就是拉弓阶段,弓拉得越开,弦拉得越满,其势就能越强,射出的箭速度就越快,力量也越大。明白了吗?”
“你会跳舞?”朱瞻基仿佛此时才有些明白。
“会一点儿吧!”若微从桌上的盘子里,又抓了一把黄豆,放在小石磨中间的洞里,又开始推磨,“这个,是在磨豆子!”
她指了指从石磨缝中流出的白色液体:“这是豆浆,可以煮来喝的,夏天的时候放在井水里浸凉,又好喝又有营养,一会儿盛一碗给你尝尝!”
瞻基站在一旁仔细的看,这真的是一口小石磨,曾经随皇爷爷微服出巡的时候,在农家看到过,那都是饭桌大小的大磨,而且都是蒙着眼的驴子来拉的,从来没有想过,居然也可以用手来推。
这盘小磨做得如此精巧,在出口处,还摆了一个瓷盆,瓷盆上面蒙着一块白布,里面是一些散落的豆渣。
瞻基想问,又有些不好意思。
若微看着他的神色,眼眸一闪,不由笑了:“长孙殿下着急走吗?”
瞻基摇了摇头。
“那请等等!”若微兜起白布,端着盆子进了西面一间小屋。
瞻基一个人留在院内,正进退两难。就在此时,从院外走进一人,身穿宫女服饰,此人正是昔日在太子宫母妃身边随侍的宫女湘汀。
“长孙殿下!”湘汀立即行礼请安。
“湘汀,你怎会在此处?”瞻基问到。
“娘娘把我分给若微姑娘了!”湘汀扫了一眼院内:“姑娘呢?”
瞻基指了指那间小屋,湘汀立即抿着嘴笑了,心想若微肯定是又琢磨什么新鲜的吃食了,这个姑娘当真有趣,刚住进来的时候,太子妃问她可住得习惯,可有什么缺的,她憋了半天,小心翼翼开口央求的居然就是在这静雅轩内置一个小厨房,说是自己最爱烹调,喜欢捣弄一些新鲜吃食。
惹得太子妃掩面而笑,这才允了,命太子宫的太监仆役,改装了这个小厨房。
“殿下里面坐吧!”湘汀走至门口,高高打起帘子。瞻基似犹豫了一下,这才进了屋。女孩家的闺房显然与自己的寝殿不太一样,处处透着灵秀与雅致。
窗台上,书桌上,都摆着一些御花园内采来的花枝,还有一些叫不出名的绿色藤萝植物,看着就极有生气。
木制书隔下,摆着一张古筝,而西墙上还挂着一把琵琶。
床上随意丢着一件薄如婵翼的舞衣。
原来,她不仅仅有花蕊一般的容貌,还是如此多才多艺。
目光环视整个屋子,最终在书桌上停留。
一个八角形瓷制胭脂盒下压着一方素笺。
那上面是一幅怀素草书。
会是她的字吗?
看起来并不像一般女子的字那样娟秀含蓄,反倒有些苍劲、瘦不露骨,匀稳清熟,妙不可言。
而细看那文字,瞻基的心里像是被电到了一般。
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瞻基转过头,只见若微手捧着食盘走了进来。
“今日上午,你跟小姑姑去文华殿上书房了?”瞻基径直对上了她的眼眸。
她歪着头,似是有些胆怯:“殿下怪我?”
“当然不是,否则又怎会替你掩饰?”瞻基的眼中有着几分羞涩,又把目光重新投向那张素笺:“你写的?”
若微嗯了一声,仿佛弱不可闻地低语着:“原本没想写这个!”
“哦?那你原本想写什么?”
“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她微微仰起脸,对上了朱瞻基的眼睛,朱瞻基只觉得心中一暖,原来,小小的她竟然能够体会自己此时的心情。
感慨之时,正不知如何接话的时候,她轻轻将托盘放在桌上,里面摆着一盘一碗,盘子中是一张圆形的薄饼,并且已经用刀分成了六角,淡黄的颜色,上面还有点点的翠绿。
“请长孙殿下品尝。”她有几分忐忑,也许是于礼不合,但是她还是把筷子递给了他。
瞻基并未迟疑,他接过筷子,夹起一小块薄饼,放在口中,慢慢品味。
“猜猜是什么做的?”她眨着眼睛问道。
“有蛋香、又清脆爽口,是加了青菜的鸡蛋饼?”瞻基想了想才答道。
“对了一半!”若微有些小小的得意:“就是刚刚殿下看到的白布中包着的豆渣。”
“豆渣?”惊呼的声音不是出自朱瞻基的口中,而是身后不知所哪儿冒出来,正一脸垂涎的胖胖的二皇孙:“你给我皇兄吃这个?”
“嗯,这可是好东西!”若微笑意连连:“豆渣也是豆子的精华,加点面粉,鸡蛋,用少量的水和成糊状,再加上新鲜的青菜煎成薄饼,出锅前撒上一点儿盐和胡椒粉,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朱瞻基笑而不语,瞻墉看了看,眼睛一转,随即下手从盘中拿起一角塞进口里就嚼,一边嚼一边说:“也没什么好的呀,不如肉饼过瘾。”
而此时若微又托起青花瓷碗,朱瞻基接过来,小口饮着:“这就是你刚刚磨出来的?”
“正是,叫豆浆!”若微笑颜如花。
看得瞻墉有些痴痴的,连连问道:“还有没有,给我也盛一碗!”
“不给喝,一会儿二皇孙喝完了,肯定又要说,不如肉汤好喝,还是免了吧!”若微刻意逗着朱瞻墉。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瞻墉来的次数比瞻基要多多了,所以两人早已经混熟,开起玩笑来丝毫不见生僻。
“若微,你干吗给我皇兄喝这个?”瞻墉没有喝到豆浆始终有些遗憾。
若微叹了口气:“可惜这儿东西不全,要不然,我就做些豆腐,给你们包个豆腐汤饺!”
“豆腐汤饺?”瞻墉大叫:“豆腐难吃死了,还要包成饺子?”
“别人包不得,我却包得,就是用豆腐做皮,包成饺子!”若微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目光对上朱瞻基:“殿下一定知道,豆腐是汉时淮安王刘安首创的,小小的豆腐,却是最贫贱的美餐,人都说豆腐易碎,但是只要有心,豆腐也可以做成皮,包着馅,成为一道佳肴!殿下信吗?”
朱瞻基面色微变,直愣愣地盯着若微,见她两只漂亮的大眼睛忽闪个不停,稚气逼人,聪慧可爱的模样,让人心中微颤,过了半晌,他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们两个看来看去,看什么呢?”瞻墉凑上前,看了看瞻基,又看了看若微,很是糊涂。
“好了,瞻墉,我们也该回去了!”瞻基看了一眼若微:“明儿,我再来看你。”
若微仿佛有些意外,怔怔的忘了对答,直到瞻基拉着瞻墉出了房门,走出小院,才缓过神来。
湘汀看在眼里,心中暗喜,外人都道皇长孙知书达礼,小小年纪就文武兼备,深得皇上的宠爱,在大臣中也有很好的声名。只是在东宫近前侍奉的人都知道,这位皇长孙人小心大,平日里虽然对谁都态度和善,但却最是张驰有度,不亲不近。
想不到,若微姑娘刚刚进宫没几天,不仅跟二皇孙混成了可以没大没小胡乱嬉戏的玩伴,更让皇长孙对她青睐有加,这真是个好的开始,想到此,湘汀的心里也豁然开朗起来。
而朱瞻基与瞻墉回到颐和轩,就一头扎进四知堂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内侍小善子连忙上前侍候,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要找什么?奴才帮您找?”
“找那个玉兔镇纸!”朱瞻基头也未回,依旧在书隔、箱笼里翻着。
“奴才帮您找!”小善子想了想,走到窗根底下的红木绞丝纹卷头案边上,打开那个靠墙而立的两层对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锦盒。
打开一看,立即喊道:“殿下,在这儿呢!”
朱瞻基立即停了手,走过来拿在手里,细细端详,这款玉兔镇纸,是用西域碧玉籽雕制而成,玉质油嫩光洁,滋润度极好。
小巧可爱的玉兔趴在用黄玉雕成的一叶大树叶上,上边是碧玉精雕而成的玉兔,下面是油嫩的玉叶,相互映衬,更显得滋润光洁。
“皇兄,这会子急哈哈地找这个做什么?”瞻墉凑过来刚要伸手去摸,瞻基却抢先放回盒中,吩咐小善子道:“去给若微姑娘送过去!”
小善子显然愣了一下,然后立即接了过来:“是!”
接着就训练有素地匆匆退下了。
“我说皇兄这样急哈哈的找这个,原来是要送给她?”瞻墉笑了:“只是为什么要送这个呢?还不如送个耳环、钗子实惠。”
瞻基淡淡一笑,坐在书案前,一边研磨,一边说道:“刚刚在她房里,看她拿胭脂盒当镇纸,恐是身边没有,所以才想着给她送过去!”
“哦,那也用不着送这个呀,这还是皇祖母给你的呢,哥哥就是属兔的,这不把自己送给人家了吗?”瞻墉晃着脑袋,嗡声嗡气的。
瞻基瞥了他一眼,没有应答,只是提起笔,蘸了墨汁,展开贡纸,在上面挥笔而就。
瞻墉凑过来一看。
“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
“什么意思?”瞻墉感觉今日的皇兄,分明有些怪怪的。
就在此时,小善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起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大布包。
“回殿下,这是若微姑娘送的回礼!”
“什么好东西,快打开看看!”瞻墉立即嚷道。
小善子把东西放在桌上,扯下外面包着的布。
“啊?石磨?”瞻墉愣了,嘴张的大大的。
而瞻基则笑了。
“这丫头,可是疯了吗?给你送这个?什么意思?”瞻墉道。
“这有何不好,这一方质朴的小石磨磨出的是原汁原味的豆浆,还可以让自己保持闲适的心情,这礼物,甚好!”瞻基心中十分激荡,原来被人了解,能够引起共鸣,所谓的知音,就是这样妙不可言的感觉。
豆腐,是汉时淮安王刘安发明的,身为皇叔的刘安遣人来京城向年少的汉武帝敬献豆腐,并以此试探汉武帝削藩之心,年少的君主与手握重兵、居一隅厉兵秣马的皇叔,他们之间的较量,仿佛与今日或者明日,自己与汉王对奕的情境一样。聪慧的若微,体贴的若微,用这方小小的石磨,分明就是在提醒着自己,鼓励着自己。
瞻基心中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感动充斥着,他第一次感觉,身处宫闱,身为皇家子孙,居然也有了一些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