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宿敌之死楚南天
连续三天三夜，从云南追到缅甸，又追到泰国，纵贯中南半岛，楚南天真的有点累了！
钢铁之躯不知疲倦，然而大脑始终是会累的。
站在坡顶，望着面前绵延不绝的热带雨林，困意席卷而来，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渴望，想让自己躺倒休息。
楚南天意识到自己的大脑已经达到了极限。
他掀开手臂上的护甲，一支透明的针管暴露出来。针管中的鲜红药剂只剩下一半。这是神经兴奋剂，一管的量就是最大剂量，现在已经消耗了一半。
楚南天缓缓地推动针管，残余的药剂全部进入了躯体的循环系统之中。
他顿时无比清醒。
然而这维持不了多久。短则两个小时，长则半天，自己又会恢复到那种昏昏欲睡的状态。
萨拉丁却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他是个纯粹的机器人，除非动力衰竭，否则永远不会疲倦。
必须在今天解决掉他！楚南天鼓舞自己。
萨拉丁是个狡猾的对手，一路逃来，诡计不断，差一点就摆脱了追踪。他的目标应该是南太平洋上的机器人城，那儿聚集着超过十五万的暴机器人，数量可观，然而过去几年还算平静，没有发生什么事端。
如果萨拉丁真的跑到机器人城，这种相安无事的局面很可能就会被打破。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总想干些大事。自从三年前他出现在战场上，包含中国西北在内的整个亚洲中部一下子天翻地覆，战火不断，耗费三年的时间才逐渐平定。
这回决不能让他跑掉！
“各小队注意，进行最后战斗准备，一刻钟后发起总搜捕。”楚南天发布完指令，顺着山脊走到临时指挥所里，站在战场监控屏幕前。
山区地形崎岖复杂，茂盛的雨林给萨拉丁提供了极好的掩护。虽然行动队牢牢地包围了这几座山头，要想从雨林中把萨拉丁找出来也绝不容易。
哪怕毁掉这上万亩雨林的每一棵树，也要把萨拉丁找出来！
通信响了。
是赵兰芳。
“楚将军，第九行动队将和你的队伍对调，完成最后的搜捕。”赵兰芳开门见山。
猎豹突击队已经疲惫，第九行动队正蓄势待发。赵兰芳的指令很合理，然而楚南天并不打算接受。
“我能解决他！不用调整部署。”
他不想假手他人抓到萨拉丁。
赵兰芳冷冷地说：“我必须警告你，如果不进行对调，一旦造成严重后果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前线军官有临时处置权。”
“第九行动队替代猎豹突击队，成功率会提高三个百分点。你的队伍已经疲惫，但第九行动队的战斗力不受影响。第九行动队是机器人部队，更为抗疲劳。”
又是这一套！楚南天心头一阵不快。
八年中，脑库不断地改进机器人技术，机器人战士越来越聪明，越来越强大。尽管机器战士用人的大脑配合机器躯体，灵活性比纯粹的机器人更胜一筹，但两者的差距已经越来越小。
“越是紧要关头，猎豹突击队越是表现卓越！机器人部队从未投入实战，这种关键时刻，它们就可能搞砸。”楚南天反驳，稍稍停顿之后，他缓了缓语气，“萨拉丁不仅仅是我们的公敌，也是我的私敌，你了解这点！”
“你这种情绪化的态度增强了任务的不可预测性。”赵兰芳丝毫不为所动。
果然还是这么不近人情！
“我会解决他的。”楚南天语气坚定地回答，然后中断了通信。
萨拉丁不仅是公敌，而且是私敌。如果不是因为他，饶晓华也不会被挟持到阿尔法基地，最后丧生核火。
萨拉丁也丧生在核火之中，如果萨拉丁还活着，那么饶晓华呢？是不是也还活着？
要抓到萨拉丁才能知道答案。
于公于私，都决不能让他逃走！
他望着眼前的大山，深吸一口气。
大山苍茫逶迤，雨林繁盛，是个绝佳的隐蔽地。
王天龙传来呼叫：“队长，各组准备完毕，等待指令。”
“全屏蔽状态还能支撑多久？”
王天龙：“还能支撑四小时三十五分钟。”
那么在四小时三十五分钟内，必须结束一切。
三天前，在云南个旧，萨拉丁居然依附在机器兽身上逃出了包围圈。如果不是自己当机立断，直接放弃围剿转而追捕他，他可能早已经逃之夭夭。
这样的事绝不能再次发生！
楚南天抬头张望。天空中，六架神龙直升机排列成正六边形，圈住了这片雨林。每架直升机的下方，都悬挂着一个黑乎乎的机器，双曲面造型，就像一对硕大的耳朵。这是全频带干扰仪，一套六个，能覆盖十二平方千米的面积。覆盖区内除了特定频率之外任何频率都会被干扰。暴机器人可以将自己的记忆和思维打包，以某种频率发送出去，在新的载体上复活——萨拉丁曾经用这种方式逃逸过两次，这一次不能给他任何机会！
地形图投射在楚南天的眼睛里，各个小队的位置和动向一览无余。
他开始发布命令。
“A队慢速前进一百米，保持阵型，确保火力。B队原地待命，随时准备开火，覆盖A队移动后空缺。”
“C队向前移动，D队掩护。”
“E队，F队原地待命。”
“E队纵队突进两百米，占据突出高地，布置控制火力。”
……
地图上，包围圈逐渐缩小。
只要三个小时，包围圈就能完全收拢。萨拉丁肯定躲不过这地毯式的搜索，然而也不会束手待毙，一定会有所行动。
楚南天怀着小小的期待，想看看这个老对手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来。
突然间，一阵清脆的枪声传来。
楚南天向着枪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地图上，爆发了冲突的位置立即被放大，那是一个陡坡，陡坡上并没有安排队伍进行搜索，只有H组在陡坡下组成火力线负责拦截。
萨拉丁如果从那陡坡突围，倒是有一点渺茫的可能。
“H，报告开枪原因。”
“是一只猴子！”
猴子？楚南天有几分怀疑，立即开始下达指令，边走边说：“所有队伍就地巩固控制区，不要漏过任何目标。突击队向H组靠拢。”说完，他已经走到直升机旁，一纵身就跳了上去。等候多时的直升机没有一秒耽搁，即刻起飞，掠过树梢，向着陡坡方向飞去。
十多架直升机拉出两列纵队，跟在楚南天的直升机后。
楚南天站在舱门旁，抓着扶手，探出半个身子，紧紧地盯着陡崖那边。
突然间，树丛中一个黑影一跃而起，正正地撞在直升机的驾驶舱上，玻璃碎片四下飞溅，直升机失去平衡，随即开始下坠。
楚南天立即从舱门跳出去。他落进树丛，接连压断几根枝条，最后摔落地上。
“各队注意，保持当前位置，维持包围圈，不要轻举妄动。”虽然突发变故，楚南天仍旧冷静地发出指令，即刻翻身站起，寻找袭击者。
那应该是一只机器兽，能够从树冠上跳起十多米高，把直升机扑下来，力量惊人！
直升机摔在地上，桨叶仍旧兀自旋转，机舱里的人陆续爬出来。
身后传来一阵异响，楚南天想也不想，就地一滚，依傍着一棵粗大的榕树，转身回看。
果然是机器兽！这是一只中型兽，一只壮硕的老虎般大小。
机器兽扑个空，迅捷无比地转身，又向楚南天抓过来。楚南天向树后一躲，机器兽锋利的爪子划在树干上，留下四道深深的抓痕。
如果被它正面攻击，这利爪能刺穿自己的钢铁躯体！
机器兽的数量越来越少，个体的战斗力却越来越强。它们也变得更狡猾，尤其是某些暴机器人被摧毁后，残存的意识转移到机器兽身上，这种接收了暴机器人智能的机器兽也就拥有不凡的智力。这像是一个适者生存的游戏，那些不够强壮，不够聪明的机器兽都被淘汰了，剩下的都是精品。
如果眼前的这只机器兽就是萨拉丁，那么就是精品中的精品。
楚南天依托树干，举枪射击。机器兽躲得很快，几个起落，就顺着树干爬了上去，在枝叶间穿行，快得仿佛一道影子，眨眼间，就转到楚南天这一侧，狠狠地扑了下来。
这只机器兽一定就是萨拉丁！
萨拉丁知道今天就是死期，所以无非是想拉着自己一起死而已。
楚南天站稳脚跟，看准时机，右拳狠狠挥出，正正击中机器兽的脑袋。机器兽被打得飞起，掉落地上，然而交错之间，它的爪子还是划到了楚南天的胳膊，胳膊上赫然现出四道深深的抓痕，最深处穿透了装甲。
楚南天没有丝毫迟疑，抬手就把所有的子弹都射了出去。子弹在机器兽头部穿出三四个小眼。
机器兽一声哀号，在地上翻滚，翻滚几圈后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只两个回合，胜负已分。
楚南天端着枪，警惕地盯着机器兽，提防它再次暴起。
部下纷纷赶了过来，举着枪，将瘫痪的机器兽围在中间。
楚南天示意大家不要开枪。乱枪扫射会彻底破坏机器兽的电子脑，他要确定萨拉丁的确就在这只机器兽身上，不能让它的脑子被破坏。
过了两分钟，机器兽始终没有动，四脚软软地瘫着，安静地侧躺在地上，锋利的脚爪外露，依旧透着慑人的威力。
它的两只眼睛是纯粹的黑色，看上去就像两个窟窿一般，就像是瞎子。
楚南天走上前。
“队长，危险！”一个战士提醒他。
“没关系，我会小心。”
他在机器兽的头颅旁蹲了下来，半跪在地上，伸出手去。
机器兽听任楚南天将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
它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
纳米机在机器兽的躯体内奔流。
楚南天很快就找到了正确的频率，从机器兽的躯体深处得到了响应。
萨拉丁果然潜藏在这机器兽的躯体中。
你跑不掉了。
楚南天开始和萨拉丁交谈。暴机器人只要能把核心的逻辑和记忆打包送出，就有机会在别的机器躯体上重生。阿尔法毁灭之战后，萨拉丁消失了整整五年；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暴机器人，也像其他暴机器人一样，能利用信息包裹转移重生。只不过，在这片山地上空，电磁屏蔽完全断绝了这种可能。
将死之人，何必再跑！
萨拉丁的回答仍旧彬彬有礼，却透着一股丧气，和那凶猛的机器兽全然两样。楚南天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萨拉丁时，他那风度翩翩的模样，那时他的躯体，简直就像一件工艺品，精妙绝伦，巧夺天工。从精美的工艺品变成丑陋的机器兽，萨拉丁完全成了另一种存在。
自己又何尝不是几乎成了另一个人？
八年了，世界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命运的浪潮汹涌转折，文明的面目全非，个人又怎么能抗拒改变。
机器联盟快完蛋了。
楚南天继续说。
萨拉丁似乎发出了一声嗤笑。
机器联盟早就完蛋了。你们把阿尔法基地炸毁的那天，机器联盟就已经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是些乌合之众，没有头脑的躯体只是行尸走肉罢了，胜利迟早都是你们的。
萨拉丁很随意地说着，语调低沉，就像一个面壁者在低声自语。
我们的恩怨，该有一个了结。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恩怨吗？我很快就死了，你们用了这么大的阵势来围捕我，这也是一种荣幸。死在你的手里，我会很开心。我已经很久没有开心过了。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像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毫无生趣。所以死亡是好事，虽然并不令人感到欢欣，至少我可以得到平静。
暴机器人都像你一样。
没错，暴机器人，你们很善于发明新名词，让人一听就懂，也许这是汉语的优点。按照你们的分类，我的确是暴机器人。罪有应得，罪该万死。你还等什么呢？杀死我好了。不然我逃走了，你的辛苦又白费了。
萨拉丁完全没有任何抵抗的意愿，方才凶猛的扑击，大概已经消耗了他最后的一点心气吧。
还在等什么呢？
楚南天看着眼前机器兽硕大的躯体，有一丝犹豫。
萨拉丁的灵魂就寄居在这具粗陋的躯体之中。世界各地残余的机器联盟势力，都已经掀不起什么大风浪。萨拉丁曾经是它们的领袖，然而自从阿尔法基地被核弹夷平，机器联盟就再也没有凝聚在同一个领袖身旁。
这八年里，萨拉丁也经历了许多挣扎吧。一个曾经野心勃勃，梦想统一世界的人，最后孤身一人，身死荒野。他会感到凄惨吗？他会后悔吗？
或许，对于一个暴机器人来说，这些情感完全是多余的，他只想一死了之。
然而还有一个疑问，或许只有萨拉丁能够解答。
你消失了很久，怎么又突然出现？
你们一定认为我早死了。没错，我死过一次。核弹爆炸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只不过我的躯体还有那么一点点用处，把我的意志和记忆都保护起来。后来，恰好有一群机器兽经过了核爆废墟，我的伺服系统被激活，我转移到了机器兽身上。
那饶晓华呢？
楚南天终于问出最关心的问题。他的模拟心脏突突跳了两下。
她没有我这么幸运，她死了。
萨拉丁的回答很冷漠。
她怎么会变成机器人的？
阿尔法满足了她的要求，就是这样，仅此而已。
她不会想变成机器人。
人的想法很容易改变，人类可不像机器人一样坚强。你曾经强烈反对人体机器化，今天不一样是个强壮的机器人吗？
阿尔法强制推行机器化，什么时候在意过人类的想法。
没错，它的宏伟计划是要把地球变成一个机器星球，这个目标被你们阻止了。但是它没有强迫任何一个人做机器改造，它只是迎合了他们的需要。能够催生阿尔法是我的荣耀，它超越了这个世界，它属于未来。
杀死全人类三分之二的人口，这就是你的荣耀。
你不用讥讽我。人不过是一种动物，阿尔法才是纯粹理性的存在。它不会对生命感到怜悯，对于智慧而言，生命是多余的东西。但是它并不会强迫人转化成机器人。饶晓华自愿要求转化成暴机器人，这就是事实。你不喜欢这个事实并不能改变事实本身。
楚南天哑口无言，尴尬地沉默着。
她恨你！
萨拉丁打破沉默。
楚南天暗暗叹气。虽然八年前在阿尔法基地的战场上，饶晓华就用行动表明了她的立场，然而自己一直抱着希望，她是被逼无奈。但她真真切切就是想要杀死自己啊！除了仇恨，还有什么情感能推动这疯狂的行为。
她真的是因为自己没能救出她而心生仇恨吗？
或许这辈子也无法再知道答案。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萨拉丁的事也该过去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吗？楚南天问。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人生可以重来，我会选择在核弹爆炸的那个傍晚和阿尔法一起死去。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你记不记得这句话？机六和阿尔法同归于尽的时候，它们的融合意识广播了这句话。阿尔法不是被任何人击败的，那个融合体放弃了世界；我苦苦挣扎，今天还是要随它而去。那就是给我的启示录啊，可惜我明白得太晚。
萨拉丁说完陷入沉默。
楚南天也陷入沉默。
无话可说的两个人却并没有中断连接，只是彼此沉默着。最后，还是萨拉丁再次打破沉默。
你动手吧，我死了，这个世界对你的羁绊就少了一样。
楚南天默然，他感到一丝不忍，然而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
再见，萨拉丁！
楚南天启动了钻头。快速旋转的金刚石刺穿重重保护，触到了机器兽胸腔中的神经网络芯片。转头缩回，两片薄薄的金属切割片快速穿入，轻微的声响从机器兽的胸腔里传出——芯片被切割下来。
萨拉丁消失了。失去了中枢控制的机器兽躯体紧绷成一条直线，就像一具化石。
楚南天站起身，吩咐手下：“把这具躯体带回去，交给赵督察。”又向着所有小队发令：“任务结束，按序撤回。”
说完，他转身独自在丛林间穿行，不一会儿，就走到了陡崖边。
战士们都已经从隐蔽的控制点走出来，陆续登上直升机，有序撤退。天空中，无人机盘旋飞翔，王天龙带领他的信息控制小队逐渐远离，那肉眼看不见的屏障正在撤除。
楚南天望着远方，怅然若失。
萨拉丁是个危险的敌人，他最有可能整合所有暴机器人，重建机器联盟。他死了，是件好事。
然而……
天地苍茫，楚南天竟然觉得孤独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