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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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横跨阿拉帝国的六十五天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伊特斯给了我特殊的照顾,所有的星系都会为我补充能量。战争耗尽了阿拉帝国的资源,伊特斯几乎在用毁灭自己的方式进行军工生产。我途经的六个星系彼此之间相距数百光年,然而都陷落在相似的困境里——恒星飞速地消耗,寿命大大缩短,阿拉帝国可预见的寿命从平均六十亿年减少到八亿年。也许伊特斯并没有永恒的欲望,或者八亿年的辰光也已经太久。我在黑鸦系遇到一个生化人,他在太阳工厂里工作,被辐射伤害很厉害,他每天都需要进行一次肌体更新。为了见到我他错过了回程,结果没有能够及时进行肌体更新,他死在我的面前。他跑来见我的理由是很荒唐的,他想看看活着的原生人类,这个念头让他送了命。

生化人的命不值钱。如果有需要,伊特斯可以大量制造。他看见我,露出失望的样子,说原生人类和他也并没有多少区别。可事实上,区别很大:我们有历史,他们没有;我们有血统,他们也没有;我们有独立的精神,他们更像蚂蚁……我把这些统统告诉他。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最后他望着我,眼神忧伤,生命力已经从他的眼里消失,灰暗的脸色就像死人。他望着我,忧伤而绝望。

“这些是本质区别吗?”他蹲下身子,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突然间抬起头,眼里露出非同一般的坚忍,“你们有特权,我们没有。”

这个生化人离开我。他并没有走远,在距离五十米的地方倒下,辐射引起的变异让他的身体在几分钟内变成了一堆模糊不清的血肉。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然而记住了他的话,这和花奇妮、修达姐妹的想法不谋而合。她们指挥着庞大的生化人兵团,在那次最后的保卫战之前,她们走进队伍和上千个生化人依次拥抱。这场面让婕儿感到羞耻,但我并不以为然,只有亲身接触的经验,才有表达意见的权利。花奇妮和修达已经与她们的军团融成一体,当最后的时刻到来之时,她们并没有坚持人类应高高在上。后来见到其他的生化人,我试探他们的看法——他们没有看法。伊特斯并不会让他们有看法。我所遇到的不过是一个变异。情况也许更复杂,我在天顶星找到两个生化人,问他们为什么要继续战争。他们思索一会儿,告诉我这就是现实,战争从古到今,一直在进行着,他们无法想象失去了战争的生活是怎样的。我继续问,是伊特斯服从他们,还是他们服从伊特斯。他们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伊特斯是天经地义的领袖,她塑造军队,塑造灵魂,他们服从伊特斯。生化人很少有表情,然而接下来的话却慷慨激昂,像一个十足的人类。“伊特斯就是所有人的代表,她会告诉我们,什么方向是大多数人的渴望,是最好的方向。所以,你问了一个伪问题,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我看着这两个人,脑子里浮现出黑鸦系那个人坚忍的眼神。那是突然间的顿悟,如果他活着,也许会掀起一场风暴荡涤整个帝国。是的,那些历史血统精神,人类所恪守所珍惜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借口,是一个让我们心安理得高高在上的理由。我们和生化人最大的不同,是保留个性的特权。其实这并不是特权,而是天赋的权利,但生化人却和机器人一样,被剥夺了这权利。人类是幸运的,我们能够自己生育而不需要借助伊特斯。不过,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没有人类,没有特权,只有那不知所谓的两个鸡蛋结合体——阿拉和CSA。我参观了太阳工厂,就是在这里,恒星的氢和氘被源源不断地汲取出来,通过狄拉克海用2:1的比率兑换成反物质储存。每一口汲井由两个生化人和一个机器人负责。他们忙碌着,无暇思考我提出的任何问题。天顶星是我在阿拉帝国的最后一站。英仙座旋臂到了尽头,前边就是银盘。我不再有机会和生化人谈话,而且,他们如何把握自己的命运并不在于我。伊特斯不断地制造着简单服从的生化人以增加人口,每一个生化人都渴望着战争,伊特斯得到战争愿望强化战争机器,这正向的反馈已经把阿拉帝国和它的子民领上了不归路。战争没有受益者,如果一定要找到一个,那么只有伊特斯。排除了人类,她就是这广阔空间的真正主人。马上就要离开阿拉帝国。CSA和阿拉之间的战争已经在三千光年之外。我向着CSA的方向眺望,看见无数星星闪闪发光。其中,有许多已经失去光华,我所见的不过是它三千年前的影像。我的亲人,朋友,还有敌人,就曾在这样的一片星海中纵横沙场。我又看了一眼。

从银盘边缘到银心有一千二百光年。银盘光辉灿烂,充满恒星。这里的恒星密度比旋臂大了许多,平均半个光年就有一颗恒星。这里的恒星更大,更璀璨,还有无数的新星正在诞生中。这看起来像是造物主赐给人类的宝贵礼物,辽阔的充满恒星的空间,正适合文明生存。这是一个广阔的牧场,可以哺育无数的牛羊。第四个星系属于典型的太阳型,恒星处于中年,热量强大而稳定,行星距离也不偏不倚。漂流瓶对三颗行星进行了分析,结果让人失望,两颗星球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另一颗行星上,最高等的生命是一种硅基的细菌,只达到分子的复杂度。也许因为资源太过丰富,星系间的干扰和碰撞过于频繁,高等生命不能由此诞生,虽然阿拉帝国完全有能力把舰队派遣到这里进行殖民,伊特斯却没有这么做,这很奇怪。阿拉帝国有着自己的边界,伊特斯没有逾越雷池一步。根据Osiris所说,时间已经过去三亿五千万年,不能想象这漫长的时光里,阿拉帝国竟然没有向着资源丰富的银盘地区派遣任何舰船。而此刻,她正为了与CSA之间的战争而毁灭性地消耗恒星。某个高高在上的东西限制了阿拉帝国,它一定很强大,以至于伊特斯对它的指令不折不扣地执行。只有创造者才能拥有这样的影响力,因为只有创造者,才可以把这种限制性深深地根植在伊特斯的核心,历经亿万年仍旧发挥作用。这想法深深激励了我,至少我已经看见了光荣的祖先深刻的影响力,伊特斯可以抛弃人类,成为帝国的主人,却仍旧尊重人类意愿,恪守一条亿万年前的边界。我急切盼着向银心继续前进。看起来,祖先并没有把文明随意地播撒在途经的任何星系,而只是选择性地在某些地方留下了殖民团。这意味着在很多地区,有着广阔的空间,但没有任何文明,或者,只有原生的文明。恒星密集的银盘和银心区域,并不是理想的文明诞生地,这里有广阔的空间和丰富的资源,却没有我想看见的东西。我命令漂流瓶选择下一个目标,继续前进。漂流瓶冲向恒星进行满充,然后选择了六百光年的跨度,这是我通向银河中心直线距离的一半。突然从第三行星传来一个意外。在完成满充脱离太阳准备弹跳的前三十分钟,漂流瓶对行星进行最后的扫描,突然之间,屏幕定格在一个小点上。这是行星的一颗卫星。它和行星同步,相对静止在赤道上空六十万米,下方是海洋。之前漂流瓶在行星上发现了硅基生命,却并没有发现它,卫星被行星遮挡,而行星的自转周期是八十天。此刻,漂流瓶穿过了太阳,卫星也转过了三十度,于是它在行星的边缘被发现。精确的同步卫星可能代表着文明,然而这颗同步卫星让人失望,它不是金属、高分子或者任何一种常见材料,它看起来就像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没有规则的形状,甚至没有一道笔直的线条。但是当激光再次反馈回来,我不自觉地张大嘴叫出声来——在石头的某些位置,激光被吸收,显示出某种信息。这信息用许多种文字表达着某个意思,其中的一种我认识:欢迎进入太空。刻着文字的一面永远向着行星,如果那些硅基生物最后能够走上通向智慧的进化之路,它们终有一天会把眼光投向这卫星,发现它,解读它,对宇宙充满敬畏之心。我要求漂流瓶停止弹跳程序,这个要求并不合适,弹跳程序已经启动,只能改变方向而无法停止。我放弃了靠近去看看的想法,盯着屏幕上的字迹,那是祖先留给这颗行星生命的一点暗示。行星上的硅基生命处在原始状态已经三亿年,也许它永远不会有看到卫星的一天,这卫星却已经发挥了作用,我这个亿万年后的子孙来到这里,看见了它,我知道自己正走在祖先的路上。亿万年的时间太久,隔绝了记忆,却没有割断那看不见的纽带。突然之间我感到一阵眩晕,然后听见漂流瓶的警告:发生了某种故障,正在进行紧急处理。我昏迷过去。跳跃仍旧进行,漂流瓶跨越了六百光年的空间。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距离事故地点六百光年。故障没有造成毁灭性的后果,然而仍旧是一场灾难。在弹跳过程中突然发生了泄漏。正常情况下,这种细小的泄漏并不危险,但是在弹跳的瞬间,空间的缺口打开,泄漏发生,大量的气体分子碰撞空间缺口边缘会引起狄拉克海波澜,运气不好,整个飞船都可能被吞噬掉。漂流瓶及时采取了措施,没有让泄漏继续发生,然而它没有能够完全避免碰撞,少量泄漏的气体撞在空间裂缝上,引起了畸变,在飞船完全进入超空间之前,空间裂缝提前关闭。飞船受到一些损伤,右舷被削掉接近三千千克的质量。这少许不翼而飞的质量,被吞噬在狄拉克海波澜之中,永远不会再找到。飞船的主体完好,但主机进行修复估算得到初步的结果,漂流瓶无法自我修复。更糟糕的消息是,飞船无法维持过载保护功能,这意味着我将无法再一次进行超空间跳跃。我被困在这里,无路可走。这里仍旧是一个文明前星系。十颗行星按部就班,各就其位。每一颗星球都处在原始状态,生命还没有开始萌芽。也许永远不会有生命。这是一个双星体系,主星是稳定的中等恒星,伴星却是一颗红巨星。从漂流瓶上看过去,两个太阳,一个红色,一个橙黄,镶嵌在天宇,相互辉映。估算双星的公转周期为六十万年,两星距离最近的时刻,不过短短的一千光秒,此刻红色的伴星正奔着主星而来,再有两万年,这儿放眼望去将是一片赤红,所有的星球将被炙烤。如果有生命,那么它需要在六十万年的时间里学会适应极度的酷寒和酷热。萌芽的生命能够适应环境,然而绝不能适应极端的环境,除非星际殖民,这个星系不可能有文明。我相信,即便长生不死,我也永远不可能看到一个对话者从那颗星球上向我飞来。灰暗的前景让我一筹莫展,从舷窗里看着红太阳,脑子一片茫然。突然,漂流瓶告诉我一个更新的消息——故障原因已经找到了,在飞船跳跃前六十秒,某种东西打破了飞船外壳,而这个东西,来自飞船内部。其后的分析让我有些不知所措。那东西并不属于漂流号,而是从我体内逸出,直接穿越了所有的屏障进入太空,在飞船的壳体上留下直径三毫米的小孔。这是漂流瓶监测到的唯一异常。漂流瓶等待着我的指示。突然之间,我感到非常虚弱,需要有一个人在身边,哪怕只有几十秒,可以让我问一句怎么办。然而没有。我的身体内潜藏着什么东西,最大的可能,是Osiris做了什么手脚。我回想起答应交易的情形,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影像化作一团光笼罩了我,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在剑鱼系,伊特斯检查了漂流瓶,确保没有黑球系统存在。然而,她并没有检查我。我的躯体容纳不下一个黑球系统,然而,如果有更为微小的系统,那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和魔鬼做了一次交易,可怕的后果已经初现端倪。Osiris绝对没有什么好心,如果我按照原来的计划奔赴银心,也许就带去了灾难。不过这一切并无所谓,我将不能完成计划,而困死在这永远没有希望的地方。即便有任何阴谋,那也是一次失败的尝试。过了十分钟我平静下来。前方没有去路,同样也不能后退。我就像一只夹在风箱中的老鼠,只有等着死亡。等待死亡而无心抗拒的人有两种财富:无所谓的时间和无所谓的生命。我对着红太阳发呆了两天。然后,我要求漂流瓶对我进行一次全面身体检查。我不喜欢带着不明白死去。

检验的结果印证了我的猜想。在我的头脑深处有一团黑球,它的直径如此之小,以至于身体将它看作了一团良性肿瘤,一层膜已经成长起来将黑球包围,试图将这个肿瘤消除掉。显然,细胞群找错了对手,它们对这个陌生来客束手无策,黑球保持着沉默,并没有进行任何攻击,一个有趣的僵持战场就在我的神经中枢形成。情况甚至比我的猜想更糟糕,细胞军团受到了欺骗,黑球放射出无数的细丝从细胞的间隙穿过,某些是游丝,更多的数以亿计的细丝会找到一个大脑皮层细胞穿入,我的脑神经系统处在完全的监控下,每一个电化学信号都逃不过它的掌握。它就像一颗潜伏的寄生卵,一旦条件成熟,便要孵化,破茧而出。称呼它为寄生卵有些不恰当。黑球并不需要从我身上得到任何养分,我的身体不过是一个容器。它可以自由来去,代价不过是我的身体上多出一些细微的孔道。事实上,它已经这样做了。在漂流瓶跳跃的那一刻,正是一个基本子的逸出造成了灾难。我的大脑内部有伤痕,那是基本子在其中穿行留下的痕迹。黑球释放了一个基本子,它需要确认那儿是否是真正的目的地。这就是Osiris要求我递交的礼物。Osiris的目的何在已经不得而知。阴谋式的手段决然不会有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退一万步,我不喜欢被当做容器,也不喜欢有双眼睛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要想办法摆脱这种羞辱。至少,黑球并没有试图控制我。理论上说,既然它可以监控每一个脑细胞的活动,它也可以控制我的思想,将一些想法强加给我——并不是强行控制,而是让我“发自内心”为它服务。我仔细思考离开Osiris后发生的一切。它没有控制我的行为,然而可能强化了我前往银心的渴望。发现留有文字的卫星让我欣喜若狂,如果冷静下来思考,这行为在我之前一千六百多年的生命历程中从来没有过,我从来都很冷静,甚至有点冷酷,这是母亲不喜欢我而喜欢婕儿的原因之一。这猜测已经没有被证明的可能。无论Osiris是否想要控制我,此刻我已经有了想法:绝不成全它。这想法既然能够生成,说明我并没有遭到完全控制——也许,黑球并不懂得这想法意味着什么。我努力地要想出一个好办法。

我复活了山姆七。严格地说,山姆七并没有复活,他只是在漂流瓶的主机系统中获得了一个虚拟生命。他没有躯体,也不会再有体验,但是那些记忆和思维模式,却丝毫不差地重新显现出来。我居高临下,山姆七的一切记忆就像一个个剖面,飞快地从我眼前闪过。他已经在那儿,只不过成为一个囚徒。此刻,也许他正感到某种绝望,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只有他自己孤独地存在着。我有了足够的动力疯狂工作,要将山姆七从这种困境中解脱出来,也许这个工作就将耗费我的全部生命。我触犯了一个禁忌,制造任何没有实体的人格都是犯罪。可以想象,没有实体的人很容易获得永生的机会,他们所需要做的就是从一个空间转移到另一个,其间甚至没有任何损伤,比机器人的肢体补偿或者生物人的再生都要简单得多,完美得多。在CSA和阿拉帝国,任何触犯禁忌的人,即便是她,也会被执行安乐死。没有实体的生命只有一个——伊特斯,如果考虑两个帝国,就是两个伊特斯。然而我已经在六百光年之外,所有的禁忌法律毫无意义,我只能为自己多想想,一个可以对话的人,即便是机器人,也比穷极无聊好得多。将山姆七解救出来并不容易,我从来没有这样全力以赴沉溺在一样技术工作中。还好,伊特斯并没有把复活机器人的技术当做秘密掩藏起来,五百六十七个晨昏之后,山姆七已经能够看到漂流瓶的监视器所看到的东西。我没有继续研究下去,他能够看到,那就够了。我将文字输入屏幕,漂流瓶会把文字显示在监视器上,然后他就能够了解。这种谈话方式很没有效率,却足够了。我用这种方式和他谈了足足有八个小时。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么长时间的话,即便是母亲。我就像在回忆自己的一生,为自己盖棺定论,娓娓而谈,让自己感到惊讶。当然,我没有忘记眼前的困境和脑子里的那个黑球。最后,我问山姆七:“你明白无误?”

“是的。”

我放松下来,呼出一口气。

“芭芭拉,你是个英雄。”山姆七说,“人类总是相信奇迹,你创造了一个。”

我深吸一口气,“你仔细听着……”